觀財日這天,老尕財觀財破財買來兩遝黃草紙,趁夜黑風緊而穆家人還沒有熄燈睡去時,在院中那棵幹柴牡丹旁邊點著了。他要給穆家人提前散紙錢,咒他們早死。觀保就要判刑的消息已經傳來,說來說去還是穆家人挖了陷阱,勾引兒子跳下去的。他不服啊。他不住地用腳撥拉著聳動火苗的紙,直到燒透燒盡,才回身進家,坐在鍋灶前,手摳鍋墨,在一個吹脹的籃球胎上橫一下豎一下地畫起來。這球胎是老天爺送給他的。那次他去鳳凰山苗圃給園林局拉一車枯死的樹苗作燒柴,路過一所學校時,從牆裏突然飛出一個籃球。他拾起塞進車箱,倏地拐進一條偏巷。他原想瞅個機會用它換幾個錢。但現在不了。他扒開球皮,撕出了球胎,他把它用在一件更美妙的事情上。他畫了一會,那球胎便成了一個渾圓的沒有耳朵的人頭,眼睛圓圓地睜著,嘴笑成一彎弦月,碩大的蒜頭鼻子上是一片麻點點兒。他舉到麵前,冷笑著欣賞。對他來說,這種小小的報複性的惡作劇根本不算啥。他一生就充滿了各種惡作劇,包括對待觀保阿媽。觀保阿媽死了。雖然她死後他著實後悔了幾年,但死的時候,他並莫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公家又開始給市民們供應糧油,隻是少得可憐:每人每月隻有五斤麵、一錢油。那日,老尕財拿著麵袋提著油瓶急急來到麵鋪,見全家三口人的食油還不夠潤濕那油瓶瓶,便讓人家把三錢油倒在他蜷起的手心裏,用舌頭三下兩下舔幹了。長期不吃油,饞得心慌。他提著麵粉回家,一進門就見婆娘偎在炕上哭泣。“怎麼了?”“嗚嗚嗚,三年不見油星星,你倒好,一舌頭舔幹了全家人的潤腸子油。我在你眼裏不如狗,可娃娃來?他可是你叫我養的。”顯然是穆家嬸子的多嘴多舌,她也去買麵了。“我就要舔,十斤八斤也要舔。錢是我掙的。你有本事你去掙哪。你要能養活我,舔幹一桶我也不管。”對婆娘,老尕財從來就蠻橫無理,說罵就罵,說打就打,理由隻一個:他掙錢養活了全家。他將半袋麵放到桌上,坐下來抽悶煙,兩鍋煙抽完了,還不見婆娘下炕做飯。他惡狠狠在炕沿上敲了幾下煙鍋,進廚房和麵。麵片下好了,他叫來兒子。兩個人就著鍋台,把半鍋麵片吃了個淨光。然後,他把所有麵粉烙成了鍋盔,省得以後餓了現做。忙完了,他便去炕上睡覺,罵罵咧咧脫衣裳:“你不做飯,我做的鍋盔但少一口,我要你的命。”婆娘餓了一天,蔫蔫地靠在被兒上躺著,再也不敢吱聲。還不到四歲的觀保等阿大有了鼾息,悄悄溜下炕,進廚房掰了一塊鍋盔,塞給已經鑽到被窩裏打算用睡眠征服饑餓的阿媽。她心裏酸酸的,用被兒蒙住頭,摟著兒子一口眼淚一口食。沒等她吃完,老尕財突然坐起,一把掀掉她的被兒,瞪著她的嘴,氣得渾身發抖。片刻,他光腳跳下炕,拿來一塊碗口大的鍋盔,直戳戳朝她嘴裏攮去,還像釘楔子那樣用拳頭砸了八九下。婆娘頓時莫了聲息。觀保撲過去要取出那鍋盔,被阿大一巴掌扇到炕角落裏,哇哇地哭起來。“吃,我今兒叫你吃個夠。”他罵著,嘩地撩起被兒蒙在她頭上。等老尕財再次睡去,她頭上的被兒叫觀保揭掉時,她已經凸突著白眼仁兒,活活憋死了。可誰又能叫老尕財戴銬子、進班房呢?他說她吃死了就是吃死了。
在四合院裏,隻有一個人不信老尕財的話,那就是見多識廣的高通達。當老尕財還是個尕脬蛋時,高通達就領教過一次他那種刁鑽頑劣的陋習惡性。民國三十一年,從甘肅來了一個麻眼老阿奶,揣揣摸摸、磕磕碰碰以尋口為生,往來於街巷之間。一天,靈鷲寺的佛爺給了她一個拇指大的金佛像,要她天天供奉、日日祭拜,說這樣便能脫離苦海。老阿奶出了寺門,一路摩挲著佛像來到老城街上,卻被尕財看見了:“奶奶,小心點,你腳前頭有一道陰溝哩。”老阿奶忙將佛像揣進貼身衣服的兜裏,戰戰兢兢邁步。“小心。”他喊著上前扶住她,“來,我領你繞過去。”他牽著她的手走了好長一段路。老阿奶有些奇怪:“你是做啥的?是學生娃麼?”“我和你一樣也是尋口。”“那你的阿大阿媽來?”“病死了。”說了一會話,他便將老阿奶認作了自已的幹奶奶。麻眼老人當然喜歡不盡,有個和她相依為命的尕娃作伴,也就等於給她安了一雙眼睛。“你叫個啥名字?”他賊頭賊腦地想了一會:“我叫出來看。”“啥?”“出來看。”“出、來、看。”一會,他把他的幹奶奶領進了路邊的廁所:“奶奶,這就是我黑地裏睡覺的地方。”他說著扶老阿奶坐到地上,又從口袋掏出半塊饃饃給她。“這個地方恁臭。”“原來是廁所,我把坑填平了。好處就是莫人來幹涉。”“你真是個機靈的尕娃。”老阿奶邊吃饃饃邊在身上摸虱子。“奶奶,你的衣裳髒了,我拿到河邊去給你洗洗。”“不要緊,我就從來莫幹淨過。“那我給你抖抖身上的虱子。”他說著幫她脫了外衣,又撕下那早已沒有了紐扣的襯衣,卷成一團出了廁所。他一口氣跑回家,差一點把正要出院門的高通達撞倒。臨到後晌,街上便有了一陣陣喊聲:“出來看,出來看,你把我的衣裳拿來。出來看,出來看,你把我的佛爺拿來。出來看,出來看……”出來看啥?很多人都出去了。高通達來到街麵上,一看是個光身子老阿奶,回身便走。進到院裏,他敲開了尕財家的門。那時,尕財的父親還在世。他是個挑著擔子賣麵食的正經買賣人,一聽高通達責問,便知道兒子莫幹好事。他連聲央求高通達不要張揚。後來,衣裳和佛像又由尕財還給了人家。尕財不遺憾,父親已經辨出那佛像不是金的是銅的。再說,他的心計莫白費:一個老阿奶滿大街拉喊,叫人們出來看她的光身子,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