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保阿媽死後,高通達想起這事來,便覺得人死得不明不白。但都是朱子巷裏的院社鄰友,與其費精神伸冤,倒不如留個麵子、講講和氣。他也就附合著老尕財,幫著骨頭的主兒送走了亡人。
於是,在老尕財的曆史上,不僅消除了罪愆,還多了一個有趣有味的故事。三十多年後,老尕財還會想起那老阿奶的光身子來,並把前後經過說給觀保和見河。聽者樂,說者笑,哈哈哈哈,三個人快活得成了神仙。
這陣子,老尕財新的惡作劇正在進行,他拿著球胎,躡手躡腳來到穆家門上,借著門縫朝裏窺望。
對正宗西寧人來說,整個冬季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離不開大泥炕。炕上擺一張矮腳方桌,中間掏洞安放著一個鐵盆或銅盆;盆中盛半盆灰,那巴兒煤或煤磚塊就在灰上慢慢燃燒。要是尕存姐是個喜歡討好父母的姑娘,這會,一家人準會暖暖和和、親親熱熱、淡言細語地圍著火盆坐下,不住地用鐵鉗撥弄火,不住地將盤起的腿上下調整著,或煨一壺茶喝,或燒一圈洋芋吃,不坐到哈欠連天是不肯散去睡覺的。如今穆家兩口子要用眼不見為淨的辦法避開女兒,隻好離開火盆去南廂房的小泥炕上,偏身將手塞到大腿下取暖。他們沒想到把火盆搬過來,倒不是憐惜女兒,而是穆狗保認為,從尕存姐的太爺在這裏安家開始,那火盆就擺在北廂房炕上,一次也沒有移過房間。
不動就是平安,固定就是順心。任何東西,一旦移來移去,就意味著變更。變更總是不好的。根據他的經驗,水一變就臭,飯一變就餿,人一變就壞,生活一變就叫人心驚膽戰。
在這個家裏,穆狗保雖不似婆娘強悍霸道,但在一些重大無比的事情上,他自有方略,決不許婆娘楔入。比方說,從他開始挑擔子養家起,人們就看到他家的所有家什,大至桌椅,小至一個藥瓶兒,都有他的大名在上麵。木質的用刀鐫刻,鐵銅陶瓷和玻璃的貼上布條兒。每年春節前穆家嬸子曬被褥時,你就看吧,被裏被麵都寫著狗保二字。他家曬被褥總要疊成兩層,說是太陽光直接照射就會把布曬糟。所以,人們一直沒有看到被褥中央的地圖上,是否也寫著狗保。隻有一樣東西沒有名字,那就是錢。錢放在炕洞裏。按西寧人的習慣,這炕洞不是用來掏灰進煤的,而是從裏麵和灰火隔開後,存放穢物--女人的褲衩、破鞋、爛襪子之類的。洞門有一塊活動磚,安上去不見麩皮不出麵,痕跡不顯,聲色不露。除了穆狗保本人,誰也不準打開。裏麵有多少錢自然也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穆狗保的收入主要來自擔水。這條街上總有一二十戶吃不慣自來水的西寧舊家,需要他從老城東門外擔來泉水送到門上。他拚著老命忙乎,每日也隻有不到一塊錢的收入。逢年過節好一些,尤其是春節那幾日,白花花的瑞雪也好,灰蒙蒙的春風也好,吆來喊去的寒流也好,都會使他一掃萎頓,陡長精神。因為吃泉水的人家要給他壓歲錢。這倒不是把他當娃娃看待了,而是那送上門的泉水讓人家高興。“初一來水,水葆家瑞;初二來水,人親地肥;初三來水,財神爺尻子後頭追。”這世代相傳的歌謠每年都會讓穆狗保的身價提高一回。這期間,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他總是下死力氣挨門挨戶把水送去,一個人的力氣不夠用,他就和婆娘一起擔。那桶裏的水比平時要滿,悠悠擺擺來到人家門前。他吆一聲:“清水給你拜年。”主人一聽便會滿臉笑容地迎出來;“喲,狗保來了,快進來坐。”穆狗保擔水跨進門檻,穩穩當當把桶放下,便要提桶往缸裏倒。主人說:“我來,我來。”搶奪之間,晃晃蕩蕩的水一定會被穆狗保潑到人家身上。這又有“潑水如潑財”的講究。那主人高興地叫一聲,停止搶奪,回身揭開蒸籠蓋,取出兩個油瓤兒饃饃或祭典灶王爺的灶卷,立等穆狗保倒水停當,再過去塞到他懷裏;“你貴腳踏到賤地上,不給吧,窮心不肯,給吧,又是些擺不到人麵前的東西。你就別嫌棄。”穆狗保定然要客氣一番:“你這是做啥?我家裏也有。”“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瓜籽兒不飽是人的心嘛。”主人說罷,定會從口袋掏出提前準備好的兩毛錢:“代我給清水泉兒作個揖。”有了代人拜泉的借口,穆狗保也就爽爽快快接住:“好好,我這就去替你拜泉,不光作揖,還要磕頭哩。”他說罷揣著饃饃挑著空桶就走。“不坐一會?”不了,你快別送。”“那我就不送了。”“送啥?又不是外人。“你走好。”“快進去。”“閑了再來。”“好好好。閑了我就來。”過年頭三天,穆家兩口子就這樣不停頓地給人家送水。出了人家的院子,那勉強皺出的一臉笑紋頓時走了樣,唉聲歎氣,隻怨自己人窮命苦,不能過一個清閑年。好在那疲憊和哀怨可以用錢得到補償,水擔到殷實寬綽的門戶上,托他們去給泉水作揖的錢競有五毛六毛的。隻是初三一過,擔水人的身價就會驟然下跌,常會有人家拒絕要水。他隻好感歎著好花不常開,好運不常來,像往日那樣去給幾家固定戶送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