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留根撲哧一聲樂了,說,是薩達姆被抓住了呢還是美國又攤上911了。
楊金坨顯然被傷了自尊,委屈地回身就走。臨走還憤憤地嘀咕了一句:活該吃沙子喝沙子,硌死才好呢!
這句話盡管小得像是病蒼蠅的翅膀下拍出來的,但孫留根校長還是聽見了。這話出自學生之口,像刀子一樣深深地紮進了他的軟肋。他大喝了一聲,好你個兔崽子,回來!
楊金坨見大事不好,本來想撒腿跑掉的。也許一瞬間考慮到麵對的是校長而不是鄉長。平時,偷吃點鄉政府院子的蘋果還可以溜之大吉,鄉上幹沒辦法。而在學校,自己隻不過是校長這個如來佛手中的孫猴子,無論如何是跳不出手心的,就倏然釘住了腳跟,慣性使他的瘦身板大幅度地晃了幾晃,才怯怯地轉過身來。臉色有些發灰,如果不是因為臉早已被日頭曬成了黑底子,大概早就煞白了。滿頭的亂發像牆頭的篙草,兩隻耳朵深埋在篙草裏,像兩隻膽怯的老鼠。
孫留根鐵著臉,說,下一節課,你兔崽子別上了,在牆根罰站一節課再說。
楊金坨卻腦袋一歪,大嘴一咧啜泣起來,眼淚把腮幫上的塵土衝刷出了兩條白道,哽咽著說,孫校長,下一節課是數學課,您放我一馬吧。我已經有兩節數學課沒有上了,再不上,就跟不上了。
孫留根說,兩節課沒上?那兩節課你幹啥去了?
楊金坨說,那兩節課,我跑到上窯村表姑家借錢去了,主要是借錢交鄉上的提留款。
孫留根的心裏咯噔了一下,但他還是不想把潑出去的水收回去,就故意虎著臉說,你家都窮成這樣了,你還有心思給我彙報薩達姆、
"9.11”啊?還沮咒我們老師讓沙子硌死啊!你兔崽子年紀輕輕的,心夠黑的。
楊金坨說,孫校長,我要說的是,沙子……沙子……其實是同學們塞……塞……進水桶裏的。
孫留根怔了一下,眼前仿佛有火光掠過,瞬間燒壞了聽覺係統。他火燒火燎地催促,你再說一遍,你剛才怎麼說的,你說了啥?
楊金坨說,是同學們故意塞進水桶裏的。
孫留根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鋤頭咣當一聲滑落在地。他像突然遭到雷擊似的定了半晌,才像還了魂似的,彎腰拎起鋤頭,朝楊金坨招了一下手,說,來,來來來!去我辦公室,詳細說說,詳細說說。
回到辦公室,孫留根扯過一條木凳,說,坐吧!慢慢說。
楊金坨受到如此高規硌的禮遇,有點受寵若驚,當然不敢落座,立正在那裏,說,從初一班到初三班一百多號同學,男生,女生,都幹了。
孫留根問,幹了多長時間了?
楊金坨說,具體我說不上來,因為我今年剛從狗窩山村小學考到尖山來。聽初三的大哥們講,這個傳統,已經繼承好多年了。
孫留根其實啥都明白了,如果再追問學生塞沙子的原因,顯然有些多餘,也沒這個必要。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學生是在報複。這是一種有組織、有預謀、有計劃的瘋狂報複。
記不得從哪年開始。縣上要求鄉財政包幹,鄉屬各學校的事業費統統由鄉財政解決,但是尖山鄉連一家像模像樣的鄉鎮企業都沒有,為了解決錢袋子的問題,隻好向全鄉幾+個村子亂伸手了。用甄鄉長的話說,就是鄉屬單位近幹口子吃財政飯的,要過日子啊!於是,連學校的教師、衛生院的醫生護士也都動員到征收稅費第一線了。教師們一開始怨聲載道,認為跟鄉幹部們一起走村人戶吆五喝六,有辱師道尊嚴,所以隻是在農戶院外觀望,不願進去丟人現眼,後來才悲哀地發現,這種觀念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由於教師們征收稅費不力,當月的工資就被鄉上扣得隻剩下基本的生活費了。這種痛,是剜肉一樣的痛。教師們後來就放下了知識分子骨子裏所有的清高和臉麵,積極地配合鄉幹部朝農戶下手了。教師們幹這營生不同於鄉幹部,不像鄉千部那樣對待農戶花樣多多,軟出取土,硬出打牆,而教師都是直腸子,軟出更軟,硬出碰硬,少不了被釘子戶迎麵啐一口兩口。帶英語的畢老師在強征一家農戶的公路建設費和文化站建設費時,還挨了一記老拳。這一拳當即使畢老師的左臉頰形成了一個青色的腫塊。打這一拳的不是農戶,而是農戶家的小主人―尖山中學初三班三好生、英語科代表高紅軍。
高紅軍多才多藝,會用笛子吹奏《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等許多好聽的老電影插曲。用他自己的話說,隻有老電影插曲吹起來才帶勁,而新的電影插曲像是脫了肛,既提不起底氣,也沒有後勁,實在吹不來。因為那一拳,高紅軍理所當然被開除了,卷起鋪蓋進了打工的行列。校務會上研究開除高紅軍的事情時,大家一致舉手表決同意,但是畢老師卻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惋惜地說,別開除他了,他是個三好生啊!考鎮上的高中希望很大,是個考大學的苗子呢。
畢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他的左臉上。那裏,青色的腫塊滑稽地趴著.像一隻冬眠的青蛙,把他的左眼睛擠占成了一條窄細的縫兒。縫兒彎彎,像塊剪下來的指甲,不適宜地鑲嵌在那裏。
孫留根說,難道……你的打就白挨了?
畢老師說,挨了打,我反而想通了。誰讓咱們侵犯人家的利益呢。
孫留根的頭就重重地勾下去,勾了一會兒又不勾了。硬了脖子,說,還是執行決定吧,如果不殺一儆百,尖山中學的教師們恐怕都得挨打。
是啊!恐怕都得挨打。大家說。
高紅軍還是灰頭土臉地離開了學校。看見的學生說,高紅軍為了顧麵子,是利用星期天離開的。星期天隻有離家比較遠的少數師生才無奈地逗留在學校裏。選擇星期天就是為了盡量少和熟人熟臉閃麵。他走得很悲壯,背著破爛的鋪蓋卷兒,左肩挎著鼓鼓的書包,斜插著一杆七孔短笛,右肩挎著幹癟的饃袋和煤油爐子。他先是在學校宿舍、操場、教室周圍繞了一圈,在凝結著他的智慧和汗水的黑板報前停留了一會兒,最後默默地到畢老師門前,立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淚水吧嗒吧嗒的,當場打濕了鞋麵。高紅軍的嘴唇顫抖著,輕輕的,似乎說了句什麼。聽見的同學說,高紅軍說了句英語:I'm sorry! Mister Bi(畢老師,對不起)。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說英語了。
門“嘩啦”一聲打開。畢老師像瘋子一樣衝出來。畢老師早就淚流滿麵。大男人的淚水,把臉上冬眠的青蛙浸泡得發出刺白的光亮。畢老師緊緊地抱住高紅軍,說不出一句話,無論漢語,還是英語。
高紅軍哽咽著:畢老師,今後,如果誰再敢像我那樣打您,給我捎個話,我揍他狗日的。
幾個要好的同學把高紅軍送出校門,幾雙長滿厚厚老繭的農家少年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不忍分離。高紅軍強忍著淚水,說,我沒有啥東西給弟兄們,我給大家再吹一次《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吧。
大家哽咽著說,別吹了,別吹了,你快走吧。
高紅軍遲疑了一下,說,如果大家不愛聽老歌,我給大家吹一首最近流行的《愛上別人的新娘》吧。
有位同學憤憤地說,我一聽這首歌就惡心,咱尖山的農民恐怕到二十二世紀也不會有那個雅興。
高紅軍一轉身就跑了,兩隻瘦腳片撲打著地麵,在山道上攪起一道土霧。他跑得急切,簡直是瘋跑。終點真不近,得翻兩座山,鑽一道溝,再爬一麵坡才能到,那裏,是他一貧如洗的家園。
孫留根終於忍不住了,找甄鄉長發泄了一通。甄鄉長,再這樣下去,教師們還怎麼教學,師生關係還怎麼處理?我想……我想給縣裏反映反映。
甄鄉長苦苦地笑了,說,孫校長你咋變成學生脾氣了。你反映上去,我們全當落個濫用職權逼迫教師征收稅費的惡名,我大不了背個處分,做個檢討,但是稅費收不上來,你們憑啥吃飯?連飯都吃不了,咋從事黨的農村教育事業?講這個道理,是不是已經多餘了。說著話,掏出一支香煙,親自給孫留根點著了。
孫留根一氣就吸下去半截,煙在肺裏憋了好久,才從兩個鼻孔和嘴裏同時噴出來,翻滾著向四下覆蓋而去,仿佛五髒六腑都燃燒起來了。
甄鄉長仍舊苦苦地賠著笑,笑得很沉悶,像傻子一樣用兩手撲打著撲麵而來的煙霧,隨即緊緊地握住了孫留根的雙手。手握得很有勁,但隻是握了一下,就放開了。也就在這一握一放之間,孫留根激動的情緒仿佛像煙霧似的得到了某種消解。他長歎一聲,啥話也不說了,就起身離開了鄉政府。甄鄉長送他出來。孫留根連頭也沒回。
學生往水桶裏塞沙子―當楊金坨告訴他這個信息的瞬間,他是萬萬沒想到的。現在他不僅想到了,而且覺得這種幾十年教書生涯中最大的尷尬,早就該想到的。夭哪!吃了喝了這麼多年的沙子,咋就一點都沒想到是自己的學生幹的呢?
凡事總歸有個開頭。關於學生第一次往水桶裏塞沙子的事,是在哪年哪月哪日?是誰第一個塞的沙子?如今早已無從追究,也沒有追究的必要。據楊金坨講,第一次塞沙子並不是學生的主動,學生畢竟是學生。普遍的說法是有一次,初三班的一幫學生拉著水車,正在爬坡,地埂上圪蹴著的一個村人說,學生娃,你們這是給誰拉水呢?
學生娃們齊聲說,是給我們的老師食堂拉水呢。
村人說,你們的老師壞嗎?
同學們突然被這個問題搞蒙了,但是馬上挑釁性地回答,不壞!
學生娃心中是有杆秤的。是啊!咋能隨便說我們的老師壞呢?咱們的各科老師備課、講課、批改作業挺認真的,許多老師都在燈下熬成了近視眼,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在作文中,用真情實感描寫過老師窗前的燈光、老師溫暖而又嚴厲的目光……如果把這些作文題目集中起來,學生娃對老師的情感熾熱得像夏天的太陽:《老師,真想叫你一聲媽媽》《老師窗前的燈光》《老師,我想對您說》《老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村人詭秘地樂了,引導大家,說,老師們到你們家裏要錢的事,你們難道忘記了?
要錢?哦,要錢!這事情豈能輕易忘得。這是學生娃對老師最大的不理解,也可以說是最大的怨恨。衝這點,說老師不壞萬萬是不可能的。老師們跑到農戶家裏伸手要錢的嘴臉可夠惡心的。鄉幹部進村,農戶還可以躲一躲,但教師進村,農戶就不好躲避了。得罪了老師,娃們就休想學ABC了。
同學們突然就像醒過來似的,齊聲說,壞!
村人說,既然壞,還不想辦法治治他們。
學生說,咱當學生的咋治人家啊?
村人說,往水桶裏塞幾把沙子就可以了。
學生娃們愣了一下,馬上就發出了開心的喝彩。這個建議真是太絕妙了,怎麼過去就沒想到呢?有個同學舉一反三,想出了一個更絕妙的報複手段,就提議,我看塞沙子不解恨,幹脆塞牛糞吧!這裏遍地都有牛糞。
對於這個建議,村人不但沒有支持.反而拉了臉罵開了,你個驢日的也太缺德了,自古以來老師是聖賢之人,你當學生的讓人家吃牛屎,這罪過就大了。你娃兒要記著,啥事都不能辦絕了!給老師來點沙子,硌硌他們的牙,就足夠了。
這個開頭聽起來簡直像個故事,而楊金坨尚帶有童貞的講述仿佛是從雲破處傳導到地麵的天籟之音,使孫留根仿佛置身於幻景,眼前的一切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真實感,又有一種似是而非的真實。真實也好不真實也罷,硌牙的滋味卻是實實在在的。
楊金坨說,孫校長。我給您說這些,其實隻有一個條件。
孫留根十分認真地問,啥條件?
楊金坨說,您能不能給吳老師說一說,再不要到我家征收稅費來了。去年我家的冬小麥蟲害嚴重,沒啥產量,我哥到城裏打工,一年下來連工錢都討不回來……我家……實在是窮得沒辦法了。不瞞您說,我去年的學費,是我哥從城裏偷了一輛自行車,賣了五十元,我才揣著它到咱尖山中學來了。
孫留根眼眶有些潮濕。他隻追問了一個問題,哪個吳老師?
楊金坨說,就是給我們帶語文的吳老師。
孫留根的眼眶繼續潮濕著。他知道那是淚,但沒有形成淚滴。潮濕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會形成淚滴,因此眼前隻是一片霧狀。到這個年齡,早就忘記流淚的滋味了。幾十年來,自己從一個小學民辦教師,成長為公辦教師,先後給十幾個鄉屬村寨的小學當過校長,後來又提拔到尖山中學當了校長,光地區、縣、鄉的各種榮譽證就能盛一大籮筐。要說流淚,那淚全浸透在榮譽證書裏麵了,每次上台領獎,難以抑製的淚珠像波濤一樣湧動。近年來,學生輟學的現象比較突出,骨幹教師流失嚴重,弄得孫留根欲哭無淚,眼窩子熬成了幹涸百年的枯井,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而今麵對這個山區的普通中學生,這兩隻枯井又罕見地潮濕了。
對於楊金坨提出的條件,孫留根一時難以回答。但他必須得給學生一個合理的解釋。就說,楊金坨同學,你說的是有道理的,但吳老師收稅費的事情,那是組織安排的工作。這樣吧,你下學期的學費,我們校務會研究一下,可以爭取給你減免一點。
楊金坨卻沒尿他這一泡,說,校長,我是為稅費來的,不是為學費來的,如果是為了學費,我絕對不會把這麼大的秘密告訴您。說到這裏。楊金坨就啜泣了,哽咽著說,我真對不起同學們,我出賣了他們。收稅費的事情,老師們要來就都來吧,反正,反正我家啥也沒有。
丁零零……上課的鈴聲在空中炸響。孫留根拍了拍楊金坨的肩膀,說,快上課去吧!數學課不同於其他課,一環套的一環,一節都耽擱不得的。
楊金坨就去教室了。
夏夜的校園,安靜得像是死了,隻有教師們批改作業的筆尖發出像春蟄吞食桑葉時才有的唰唰聲。子夜時分,大多數教師窗前的燈光次第熄滅,隻有孫留根窗口的燈光,像鬼火似的,孤獨地亮著。第二天,孫留根就去了鄉政府,誰也不知道孫校長給鄉長說了些啥。反正,從那天起,尖山中學的水不再讓學生拉了,而是享受鄉政府那樣的待遇,由鄉政府雇拖拉機直接把水拉進校園裏。
每當校門口響起突突突的聲音,師生們就知道,水!來了。
享受如此高規硌的待遇,教師們真是受寵若驚,也感到了一絲莫名的溫暖和幸福。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同樣的水,基本上不怎麼硌牙了,或者說根本就不硌牙。細細想來,好多年以前,這水,本來就不怎麼硌牙的。
不久就發生了一個事件。盤山公路上,被人挖了一個坑,坑不大不小,像一條蜿蜒的蟒蛇被攔腰剜了一塊肉似的。拉水、擔水、抬水、行路倒不礙事,唯獨拖拉機派不上用場,弄得鄉上和學校鬧了幾天水荒。最初鄉上誤以為是不講公德的村民取土填茅坑呢,就發動村民把坑填了。但是過了幾天,另一段地方又見鬼似的冒出了一個坑,這才意識到當中大有文章。甄鄉長大為惱火,放出了話:非得調查清楚不可,非得嚴肅處理不可!
這話放出來後,最緊張的要數孫留根,孫留根甚至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為自己緊張,而是為自己的學生緊張。他意識到,挖路的事情,肯定是學生利用放學的機會,趁夜偷偷幹的。一旦查出來,學生們恐怕個個難逃劫數。想到這裏,孫留根覺得心跳有些快,為了強迫自己鎮定,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開水。他喝得很慢,表情很凝重,像個守望在田間地頭祈禱麥子長勢的老農。喝到最後,也就是還有一指淺時,他神經質地喝了嘴,開始吮,吮得謹小慎微,吮了幾口,杯底兒的水就吮得幹幹淨淨。他突然就回過神來,自己的腦子恐怕是走得太遠了。這水裏是不可能有沙子了,也不可能硌牙了。
他這才發現,這不硌牙的水,原來並不比硌牙的水好喝。
他的眼眶突然一熱,幾乎連一個潮濕的過渡都沒有,淚水就像屋簷水一樣嘩嘩嘩地滴落進杯子裏。瞬間的工夫,淚水竟然湮沒了杯底兒。他下意識地把杯子擱在嘴邊,揚脖嚐了一口,竟是苦不堪言。孫留根木然地把杯子擱在桌子上。日頭的烈焰從窗口撲進來,把杯子折射得玲瓏剔透。
陽光下的校門口,像鬼似的冒出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人,朝學校大呼小叫,那是鄉幹部招呼老師們去村裏征收稅費。各個教室的窗子都敞開著,擠滿了學生們蓬頭垢麵的腦袋,一雙雙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緊張地注視著校門口。一個老師出去了,又一個老師出去了……
——原載《北京文學》2007年第1期,登上中國小說學會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集》 (2007年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
一頭說話的騾子
一
講述者―我的學生隋保國同學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我心懸一線。連當事人隋保國同學都聽到騾子說話了,事情就沒有我之前想象的那麼簡單。
騾子說話到底呈現什麼樣的表情,眼、耳、鼻、喉到底各有什麼樣的狀態,我無法也不可能走這個腦子。此刻,那頭神秘的騾子仿佛煞有介事地站在我麵前,讓我不寒而栗。
鄉下的學生們在一起,無論撕扯什麼話題,都比城市的同齡人過早地嵌人了成人意識,除了爭論作業、習題,男同學開口閉口往往離不開莊稼的收成、節氣的變化、大牲口的脾性什麼的,女同學話裏話外往往與下蛋的母雞、窗花、繡花鞋墊有關。我從縣二中到這偏遠的野鵲灣中學支教不久,就聽說來自隋卞村的隋保國家曾經有一頭騾子,這頭騾子威風凜凜,靈性勤快,盡管轉讓給了一位叫卞旭東的農民,照樣讓隋保國引以為榮。後來有學生到我宿舍交作業,神秘兮兮地說,秦老師,你曉得隋保國家以前的那頭騾子不?我說,聽說了。學生說,那頭騾子會說話。
我對學生報以溫暖的微笑。我沒有和這位來自偏遠山區的住校生爭長論短,內心隻是一動:好一個美麗的傳說!
此刻,麵對騾子曾經的小主人―初二學生隋保國,我也隻好笑了。我試圖通過臉上缺斤少兩的笑容來安撫自己,同時也安撫麵前的隋保國同學。我豈能讓他看出我臉上的表情早已被隱隱的惶恐和不安占領?我的身份決定了我的笑,作為老師,此刻,為師的風範是多麼重要。
秦老師你說怪不怪?隋保國對我說,聽到騾子說話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掄起拐杖準備撲向光著身子的卞旭東叔叔和媽媽的時候,突然就變成我爸爸隋建華的樣子了……
隋保國告訴我,事情開始於一次意外發現。他發現媽媽和卞旭東叔叔之間的事情,是在上個雙休日,也就是前天。媽媽梁秀麗去後梁給幫他們家耕地的卞旭東叔叔送飯,卻忘記了帶筷子。奶奶就讓他追上去。隋保國就拿著筷子去了,還沒到後梁呢,老遠就聽到騾子歡快而激昂的叫聲。那叫聲像唱歌似的,抒情味很濃,聽得隋保國頓時入迷了,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騾子在家的時候,他寒暑假、雙休日每天都要牽著騾子去麻子溝的山泉裏兩個來回。看著騾子開懷暢飲的樣子,他心頭就浮泛起一層綿綿的暖意,像鋪了一層薄薄的棉花。騾子和人一樣,早就成家中的一口子了。有了騾子,家就能撐起來;家撐起來,他就有底氣交錢上高中,考大學。媽媽安慰過他,騾子盡管歸了旭東叔,這不照樣給咱幹活嘛!
隋保國視野裏的地頭是另一種情形。太陽明媚的光線把山野的灌木叢、草叢撩撥得充滿生機,風輕輕蕩漾著。蝴蝶、蜜蜂、蜻蜓們飛成一片詩一樣的景致。坡上,軟草裏,卞旭東叔叔和媽媽的身子都光著,他倆連貫的動作和騾子的叫聲像是同一個節奏……
隋保國告訴我,那場麵,把他看呆了。
隋保國說他當時有一萬個理由撲上去。一雙筷子就是兩把匕首,一把戳死卞旭東叔叔―這個狗長輩,另一把當然戳向媽媽―這個不要臉的生他的人。得讓他們都死,死在自己眼前。
但是有一個理由―僅有的一個理由讓他立時就癱軟了。當時,騾子欣慰地站在耕過的土壟裏.身上套著包括犁樺在內的所有家當,騾子的眼前是一捆散發著甜香的苜蓿草。隻有騾子發現了他,大而明亮的眼睛熱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好像還說了句話,說話的腔調奇特得要命,不揚不抑,不高不低,不粗不細,不硬不軟,不男不女。
騾子表達的大致意思是:兄弟,你真傻啊你!你這是要幹啥?
隋保國告訴我,他分明聽見騾子說話了的,也許,這話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因為他發現騾子的話並沒有妨礙著草地上的旭東叔叔和媽媽。
就在這時,風裹挾著一個人,以驚人的速度從山窪那邊卷了過來,是奶奶。隋保國大吃一驚,他趕緊把自己掖藏進沙棘叢裏。我的天哪!隋保國搞不明白奶奶咋會有如此神奇的速度。拐杖是拎著的,並沒有發揮作用。奶奶分明是一股風。奶奶迅即就從他身邊刮過去了,並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拐杖。拐杖帶著凶狠的殺氣,在天空劃出了慘烈的弧度,和奶奶一起超坡上卷過去……
噅兒―噅兒―
騾子又叫了。是那種自然的叫法,不是說話的那種。
奇跡就在這時發生了,烏雲瞬時遮住了太陽,山中的風凝固了。隋保國看見奶奶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啊!啊啊!不,不是奶奶,是爸爸隋建華幹瘦的身子在劇烈地搖晃。
隋保國告訴我,真的,真的是爸爸。
拐杖從爸爸的手中輕輕滑落,爸爸緩慢地轉過身來。隋保國終於看清了爸爸的臉,這是一張帶血的麵孔,奇怪的是沒有眼睛和嘴巴,隻有一個鼻子,生硬地安裝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