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拄著拐杖,悄無聲息地從他藏身的沙棘叢邊往回走。因為沒有眼睛,隋保國不知道爸爸是否發現了自己的兒子。爸爸頭也不回,不過剛剛走了幾步,腰就佝僂了下來,雜亂的黑發陡然發白,恢複成了奶奶的樣子。

看清了。隋保國告訴我,他真的看清了,是奶奶蹣跚的身影。

晚上,奶奶如此答複隋保國:你這不胡說嘛,我哪到後梁去了?整個下午,奶奶我睡覺了,隻是做了個夢,夢見你爸爸了。

隋保國問奶奶,我爸爸說啥了?

奶奶說,你爸爸告訴我,今年礦上忙,就不回來了,讓你把前坡的兩畝苜蓿全部割了。

苜蓿是喂牲口的,咱家沒有牲口了,苜蓿隻能人冬當柴火。如今長得好好的,割了幹啥?隋保國說。

你爸爸讓把苜蓿送給旭東。奶奶說,他家牲口多,苜蓿根本不夠吃。

我故作冷靜地聽著隋保國的講述,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話題。我聽見窗外的風在秋夜裏開始鳴叫,輕微的喧囂從校園外邊的槐樹林子鑽出來、從已經吐穗兒的玉米地裏蔓延過來,在屋頂執著地盤旋,少了一塊玻璃的窗戶紙發出“唰啦啦”的低吟。隋保國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鑽在我寢室的椅子上,恐怖和不安從他民工一樣的眼神和發抖的衣服裏篩落一地,彌漫開來。空氣頓時黏稠了,我感覺我的呼吸需要足夠的力氣。

秦老師,麻煩您送我回學生宿舍吧。隋保國說,一出門,我會害怕的。

此刻,隋保國是否在對我瞎編亂造裝神弄鬼,這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一定心裏有事了,而且不是一般意義的大事。

我有必要梳理一下有關騾子最早的傳言。那些傳言,連隋保國本人都未必知道。―他準不知道,否則不會緊張地闖進我的房間。

我還在城裏的時候,就聽說這些年鄉下常常鬧鬼,越來越多的關於鬧鬼的話題,像河灘上的荒草一樣瘋長,枝枝蔓蔓地就到了城裏。最典型的一例,就發生在我目前支教的野鵲灣這一帶。事由是一件發生在十五年前的惡性刑事案件引起的。關於案件本身,經媒體披露,社會上一片嘩然。大致意思是野鵲灣鄉董家崖村有個叫董承誌的青年,南下打工時因搶劫、奸殺坐台小姐被判處了死刑,捕得快判得快,在大快人心的槍聲中飲彈斃命。萬萬沒想到,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十五年後,因再次犯案被抓,一切真相大白。這還不是故事的核心,故事的核心不是在人間,而是在陰間。關於陰間的故事版本有好幾個,流傳比較廣的版本是這樣的,說是董承誌被冤死的十五年裏,始終在陰曹地府期待著人間為他平反昭雪,眼看無望,就主動放棄了重新投胎做人的珍貴指標,並強烈要求投胎變成一頭騾子。

後來的情節更加有板有眼,簡直比話劇還要精彩,是關於陰間的領導人閻王執法的。人們複述起來,連細枝末節都不放過。

當時―說的是陰間的某個時間段,當時閻王高高打坐在陰曹地府的閻王殿裏。董承誌被幾個小鬼帶到了大殿裏,撲通跪倒,淚如雨下。

你這個願望倒不高,但是……閻王一開始有些迷惑不解,說,你生前如果是個城裏人,提這樣的要求我不會感到好笑,因為如今的城裏人連農民都搞不清楚,豈能搞清楚騾子呢?但你是真正的農民啊!你不是不知道,騾子受生理條件所限,在凡間是沒有愛情和婚姻的。你既然要投胎變牲口,就變成馬吧,至少,也該是一頭驢啊!

謝謝領導,哦哦哦,不對不對,謝謝陛下!就讓我變騾子吧。董承誌說,像我這種名聲,都臭了!回到人間,還指望什麼愛情和婚姻呢。

閻王被深深地觸動了,幹萬年來,由他親自受理的數以億計的投胎申請中,眾鬼們的投胎意向可謂包羅萬象,異曲同工的一點,就是轉世到凡間後.無論是轉世成人、樹還是鳥兒,力求比前世要活得輕鬆幸福一些。至少,要讓來世的活法彌補前世的缺憾,盡可能地了結所有的心願和不甘。而董承誌的願望反其道而行之,幹古未聞,堪稱個例。

閻王震怒,喝令執掌生死簿的判官:速做準備!夜赴人間查得真凶,直接勾銷真正凶手未來的所有壽命。

陛下。判官麵露難色,說,我等乃冥界鬼神,直接插手人間案子,是不是……

閻王怒曰,我等當鬼的再不插手,還能有誰來擺平這件事。你是希望將來的凡間,成為騾子的世界嗎?

判官二話沒說,拜過閻王,然後左手拿善惡薄,右手執生死筆,叫了兩個小鬼,一個拎鐵鏈,一個扛枷鎖,單等夜幕降臨,即奔人間。

後來,―說的是人間的後來,據辦案的警察講,真正的凶手再次犯案後,逃跑時居然神經錯亂,瘋狂呐喊:我叫董承誌,我馬上就要變成一頭騾子了……

董家崖的農民說,那腔調,那神態,那口風,的確很像十五年前的董承誌。按照故事的邏輯,董承誌以騾子的身份來人間之前,先附體於凶手,借凶手之口發表了個聲明。

傳言像個多麵體,無論哪個麵兒,都有對傳言不同角度的反映。我之所以牢牢記住了這個閻王執法的傳言,並不僅僅因為這個傳言集中了多少足以構成典型的元素,也不是因為這個傳言在我們城裏人的茶餘飯後流傳多廣,的確未必,比這更精彩、更離奇的傳言還有好多。需要補充的是,這個傳言還為我這個城裏人普及了一個人世間最基本的常識,那就是,作為哺乳類動物,騾子原來是沒有愛情的,更沒有生育能力。騾子是由馬和驢交配而生的雜種,總體特點是壽命長,體力大,比驢大,體毛多為黑褐色。其中,公馬和母驢交配所生的騾子叫驢騾,這種騾子耳朵大,尾巴少毛;公驢和母馬交配所生的騾子叫馬騾,耳朵小,體大,尾毛蓬鬆。騾子無論公母,在世上都不會發情,情感世界一片空白,一輩子相安無事。當然,我這點小收獲不是記住這個傳言的理由。我之所以在這裏重提這段傳言,是因為我到鄉下支教後,聽到了另外一個讓我忍俊不禁的傳言,這個傳言幾乎是閻王執法傳言的補充,而且牽扯到我的學生,具體說就是我的學生隋保國。隻不過,這段傳言像閻王執法傳言的邊角碎料,沒有被城裏人在意罷了。傳言是這樣的:董承誌曾經有個弟弟叫董遠誌,當時在野鵲灣中學初二二班上學。他哥哥被判處死刑後,這個好麵子的中學生不堪輿論壓力就輟學了,無顏再步哥哥的後塵去繁華的南方城市,就北上另一個著名的繁華城市打工。這一去,竟然杳無音信。

有學生曾經悄悄告訴我,秦老師,都說董遠誌早就死在外邊了。

有什麼依據嗎?我當時問。

學生說,有,有人說,咱班的隋保國同學,就是董遠誌投的胎,隋保國同學剛好十五歲。

我當時就想樂,但傳言本身的悲壯色彩,無論如何讓我樂不起來。我叮嚀學生,這樣的事情,以後幹萬不要瞎傳。

是是是。學生說,反正我不傳有人會照樣傳,我估計就隋保國一個人蒙在鼓裏,如果他曉得了,對他的打擊就太大了。

隋保國是否是董遠誌投的胎,這個話題過於荒唐,對我來說似乎不值得去回味。麵對學生,我必須有自己的原則和態度,我說,你們當學生的,要多學科學,學知識,學文化,那些傳言,隻是人們的一種樸素願望,這些願望一表達出來,就變成傳言了,所以,願望未必就是事實.你們聽了就聽了,不要當回事情。

但學生對我的說教卻不買賬,說,秦老師,你們城裏人啊,根本不了解我們鄉下人。

這類話我聽了不止一遍,幾乎和他們的家長對城裏人的評價異曲同工。記得剛剛踏上野鵲灣這片土地,有次和集鎮上兜售山貨的農民聊天,他們說,如今,懂咱莊稼人的,就牲口了。當時我覺得好玩兒,撲哧一聲樂了。學生繼續著他的話題,秦老師,正由於你對我們是真心的,我才敢告訴你一些真相。我還想告訴你,我們這裏騾子很多,其中有一頭,準是董遠誌的哥哥董承誌。隻是,沒人曉得這頭騾子在誰家裏。不曉得更好,曉得了,咋一起相處呀!

由此,我感知野鵲灣和這裏的鄉民、學生的過程,幾乎和感知這裏的騾子同時開始了。

.後來,當隋保國同學一次次帶著留戀和陶醉的表情誇讚那頭騾子的時候,我一次次內心怦然。在隋保國看來,唯一的遺憾,就是騾子在爸爸隋建華赴幾百裏外的煤礦上打工前,低價轉讓給了爸爸同村的好友卞旭東。

早聽說,當年,也就是十五年以前的早些時候,卞旭東、隋建華以及被冤死的董承誌都是高中的同班同學,那時候,他們書生意氣,風華正茂。他們還有個女同學叫周愛翠,後來成為卞旭東的女人。

我家訪時去過隋卞村。隋卞村地處高寒陰濕山區,這些年,種地必然賠個底兒朝天,外出打工是更多男女青壯年唯一的選擇。荒地一年比一年多。古老的村莊像是唱了千百年的戲台,唱啊唱啊,唱到如今,所有的演員一時間竟都蒸發得無影無蹤,偌大的台口史無前例地塞滿了尷尬、落寞和空洞。村莊在斷裂的日子裏有些軟,軟得像隋保國的奶奶甄菊花。七+歲的甄菊花靠拐杖撐著,撐起了身子.卻活活拖住了兒媳婦梁秀麗。三十六歲的梁秀麗不能離開村莊,她得乖乖在沒有丈夫的家裏陪伴莊稼、瓦楞和日出日落。

村裏的人笑著告訴我,三十六歲的女人是性欲最旺盛的年齡,梁秀麗得使勁憋著自己,憋一天算一天,憋一月算一月,憋到過年,丈夫回來了,讓身體和丈夫一起在爆竹聲中炸響,炸個稀巴爛也不要緊,炸死算了,誰讓你要憋呢?

還有個勞力沒有離開村莊,是卞旭東,他家已經擁有了三頭牛、兩頭驢、一匹馬,再加上從隋建華家廉價買來的這頭骨架子賽駱駝的騾子,都夠上當年生產隊的耕畜陣容了。多年來,卞旭東花錢雇了幾個後山裏來的幫工,管吃管住,幫助沒有勞動力的農戶耕種碾打。這種生產方式,用時尚的話講,叫產業化。一切都是明碼標價,耕一畝地三十元,出山拉一趟山貨四+元……

據說,卞旭東的女人周愛翠是被卞旭東趕出村的。井不是夫妻感情不好,卞旭東是個好人,他想得周到,他惦記的是出去打工的鄉親。

周愛翠當然不情願離開村莊,說,掌櫃的,咱家的牲口和幫工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好,我用得著出去打工嘛我?

卞旭東說,鄉親都在礦上累死累活的,礦上的城裏老板比煤還黑,你去給鄉親們做飯,一勺是一勺,一碗是一碗的,別讓咱鄉親虧著。

話是醜的,理卻是端的。莊稼人講良心,周愛翠就去了。

有次家訪,隋保國特意讓我參觀過他們家空空如也的騾子圈。隋保國告訴我,騾子被卞旭東從院子裏牽走的時候,是個月色模糊的晚上。騾子四條木棍子樣的腿支撐著一堆瘦肉。兩條腿的卞旭東、隋建華、隋保國、梁秀麗也在夜色裏支撐著,像砍掉了枝丫的樹樁子。夜像是死了。站在崖畔上的貓頭鷹一聲聲地叫,把天空厚重的雲層攪成一團。騾子從容而淡定地掃視了一眼牲口圈,也沒打響鼻,隻是把目光轉移到了堂屋方向。畜生的目光和窗硌子上噴射出來的兩道目光遭遇了。隋保國的奶奶甄菊花終於忍不住從屋裏撲出來,她忘記了拎拐杖。跨門檻時,一跤;下廊簷時,一跤;在當院,一跤。這三跤來得快去得快,大家措手不及。老人緊緊摟住了騾子的脖子。騾子的臉上頓時潮濕一片,是騾子的眼淚,也是甄菊花臉上的血……

後來的日子,卞旭東用隋建華家的騾子,親自當隋建華家的幫工:耕,種,碾,打。按慣例,每次春秋播種,早飯、午飯由梁秀麗送到地頭。梁秀麗走在七上八下的羊腸小道上,飯、菜、碗、筷都安靜地沉睡在梁秀麗挎在臂彎處的鋬簍裏,到了地頭,一切都醒了。

鄉下人有句口頭語:有了送飯的,有了吃飯的,日子就不再沉睡。

我發現,我們城裏人隻要和農民交心,農民對待你就像親人似的,麵對親人,心窩窩裏的話也樂意掏給你聽。後來的一次家訪,我聽到了一個更加離奇的傳言,也是關於騾子的。這個關於騾子的傳言,起源於一次礦難。傳言中的主角兒除了騾子,還有兩個異性主人公:隋建華和周愛翠。

關於礦難本身,這裏的農民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死亡和傷殘似乎早已麻痹了人們的神經。與傳言有關的那次礦難發生在我支教的第三個月。那次未經媒體披露的不是太著名的礦難,井下死了好幾個,其中就有野鵲灣一帶的青年農民,恰恰隋建華沒死成。礦難發生在傍晚。這是隋建華幫助周愛翠洗鍋抹灶的時間,三班倒的農民工有的吃完飯已經早早進人了夢鄉,有的結伴到鎮子上買彩票去了,有的深人井下幹活。礦難發生的時候,隋建華和周愛翠兩人都不在現場,兩人都在食堂裏準備第二天的夥食。平時,礦上常有小工頭、外地民工伺機欺負周愛翠。離開女人久了,男人們就變成了野獸。有一次,一個小工頭闖進食堂,二話沒說就扒拉周愛翠的褲子,嚇得周愛翠破門而出,毫不猶豫地一頭紮進剛剛從井下上來的隋建華懷裏。

隋建華緊緊地抱著周愛翠,朝小工頭怒吼:狗日的瞎眼了你,我女人,你也敢上手啊?!

我女人就是我妻子的意思。從此,隋建華每天中午、傍晚都要從井下上來幫周愛翠挑水、劈柴、揉麵、洗菜。後來的情節,像我們平時聽到的極具文學意味的段子一樣,連人物對話的風硌、色彩、形式什麼的,都齊活了。說是礦難發生那天傍晚,小臥室裏,周愛翠回過頭,用毛巾擦去隋建華滿臉的汗水,說,你和上學時一樣,還是那個脾性,如果不是你嗬護我,我就被這幫餓狼連骨帶肉吞咽了。

你是不是想旭東了?隋建華說。

是的,咋能不想啊!周愛翠說,和你想你的秀麗是一個意思。

其實……隋建華說,我知道,你還在想一個人。

是的,想董家崖的董承誌。周愛翠說,你曉得,當年上高中時,我和他偷偷談過對象,為了證明我們的愛情,我和董承誌還到廟裏發過誓。他後來被槍斃後,我心裏狠狠詛咒了他十五年,一直以為他是個愛情的投機分子、可惡的強奸犯。

我知道你的心思。隋建華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旭東,告訴他,他會有想法的。

咱鄰裏鄉親的,又是老同學,我了解你。周愛翠說,承誌轉世成騾子的事兒你聽說過吧。

聽說過,前些年傳得很凶。隋建華說,誰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關於騾子說話的事,我其實是親身經曆者,太讓我傷心了,一直不敢告訴你。周愛翠說,其實,那頭會說話的騾子,就是你賣給我家的那頭。

周愛翠繼續說,騾子來到我家的那晚,我冥冥之中就覺得這不是一頭一般的騾子,它準和我有一層啥關係。周愛翠說,趁旭東不在意,我專門到牲口圈裏看過騾子,騾子也定定地看著我,它突然說話了,它的第一句話就是:愛翠,我是承誌啊!希望你不要害怕。真奇怪,我當時真的沒害怕,隻是睜大眼睛看著它。它接著告訴了他弟弟董遠誌的情況。我這才知道,你家保國就是死在外邊的他弟弟董遠誌。當初董遠誌北上打工期間,被一個城裏老板包養的二奶―一個女藝人看準了,要偷偷包養他,他一氣之下真的就把女藝人給殺了。騾子告訴我,弟弟董遠誌好傻,弟弟堅信哥哥是被冤死的,就索性在女藝人那裏實踐了一次。弟弟馬上被城裏老板高價雇來的民工悄悄謀害了……

啊啊,咋會啊?隋建華語無倫次了,說,你……你的意思是,我兒子保國是他弟弟董遠誌投的胎?

話說到這裏,隋建華的臉刷地黃了,像兜臉潑了一層米湯。

你……你就別問了好不好!淚珠兒從周愛翠的睫毛上滾落下來。周愛翠說,要說最傷心的,是我,那天我親了騾子,它卻沒有反應。

你可以想象,那樣的夜晚,外邊一定是出月亮了,月光說不上好或者不好。兩個人都有些緊張,還有些害怕。隋建華第一次感受到了周愛翠的體溫,這是他離開村莊後感受到的最親切的溫度。在隋建華堅強有力的臂彎裏,周愛翠所有的細胞都放鬆了,多少個日夜的擔驚受怕,此刻都不存在。兩人畢竟是第一次,在配合上尚有些淩亂。後來,當隋建華終於把自己滑進周愛翠體內的時候,說,愛翠,咱莊稼人離開村莊,離開土地,活得沒皮沒臉,就剩下這點快樂了。

窗外的秋風嗚嗚作響,鬼叫似的。

噅兒一一詼兒―。這是另一種聲音。

像是騾子的聲音。隋建華說。

放心吧!騾子在我家.旭東會照顧好的。周愛翠說,你知道,他是個侍弄牲口的好把式。

我後來判斷,關於騾子說話的傳言,十有八九,這就是源頭。

關於礦工的命運,不是我要講述的主題,有些事情,不說你也知道,比如黑老板們手裏牢牢攥著民工們的工錢,誰也休想擅自回家忙土地上的營生。我要說的是事情的另一麵,也就是為數不多留守在村裏的學生家長的生活秩序。比如遇到往年,隋保國同學的母親梁秀麗逢著秋耕秋播,渾身得脫一層皮,臉色像打蔫兒的茄子。兒媳婦灰燼火滅的樣子,會把婆婆甄菊花的目光擊碎成玻璃碴兒。都說甄菊花愛美,也欣賞兒媳婦的美。梁秀麗在鎮中學當學生的時候,甄菊花就看上梁秀麗了。這是當年的村婦女主任甄菊花的過人之處。剛剛實行聯產承包那陣,多才多藝的甄菊花重整旗鼓,在全公社恢複起第一個秦腔戲班子。村裏的不少壯漢子、俊少年、俏媳婦年年都要登台扮演生、旦、淨、末、醜。為此,甄菊花年年被公社、後來的鄉政府評為基層優秀婦女幹部。那樣的舒心日月,兒媳婦這撥沒趕上,他們趕上了離鄉背井。前些年,甄菊花的依靠剩仨:騾子、拐杖、兒媳婦。這些年,剩倆:拐杖、兒媳婦。

今年的秋收似乎並沒有把兒媳婦壓倒。兒媳婦像坡上的杜鵑,粉處照樣粉著,紅處照樣紅著,眉眼兒甚至也活泛了,一眨,像雨點兒往早田裏砸窩窩兒。

雨點兒帶來的潮濕氣息同樣滋潤著甄菊花,欣慰從心頭生長出來。她先是高興,後來就有些納悶。啊呀呀!真是活見鬼了,兒媳婦咋會這麼滋潤哩?!甄菊花幹癟的耳朵開始從白發中鑽出來,生鏽的瞳仁裏注入了警覺的紅絲。

她隱約嗅到了兒媳梁秀麗和卞旭東的關係。

我講到這裏,你不難聽得出來,這一切和隋保國同學今夜的話題,一如電線的正負極,是那麼針鋒相對地連接在了一起。也就是說,甄菊花變成隋保國的爸爸―自己兒子的故事,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兄弟,你真傻啊你!你這是要幹啥?

我牢牢記住了今夜隋保國講述中騾子說過的話。聽完隋保國的講述,我把隋保國送出房屋,夜毫不客氣地吞噬了我們,在夜黑咕隆咚的胃裏,我們是多麼的經不起咀嚼。不少教職員工的宿舍還亮著燈,泛白的窗口把夜撕成了一排排碩大的窟窿,像暗夜的一個個胃穿孔。老師們在胃穿孔裏備教案、批作業。其實,一波又一波的打工潮掀起後,有過半的學生都輟學了。無奈歸無奈,絲毫不影響鄉村教師的耐心和敬業。

隋保國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說,秦老師,你聽見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聽見啊。我說。

但是我聽見了。隋保國說,聽見我家那頭騾子在叫。

我沒敢追問騾子在叫什麼,或者說什麼話。我隻是一位從城裏來鄉村支教的普通教師,基本的屬性是人而不是金錢豹。都說金錢豹的膽子是最大的。

漫天繁星。一彎孤單的月亮掛在黑黝黝的山頂。隋保國的神情和口氣帶著一種冰窖裏才有的低溫,而且還缺氧。我感覺到脊梁上有鋼絲一樣的冷氣正從脊推裏一穿而過,又四散分開,身軀成了網在兜子裏的冰忙。但我繼續笑著開導他,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好,你們隋卞村離咱野鵲灣中學二十多裏山路,你準是聽錯了。

秦老師,我沒聽錯,真的沒聽錯。隋保國說,事到如今,您還不相信您的學生嗎?

那晚把隋保國送到學生宿舍,我就匆匆回到了我的房間,後來困了一會兒,卻神經質地做了一個夢,夢中是一片剛剛大爆炸後的廢墟。爆炸發生在煤礦上,連礦上的食堂都掀翻了,死了不少人。許多人都在忙碌著做善後工作。從食堂的廢墟裏發現了一男一女的遺體。有人在竊竊私語。我從他們的竊竊私語中,了解到遇難者就是隋保國的爸爸隋建華和卞旭東的妻子周愛翠。太慘了!不過旁邊就是去天堂的路,鋪滿了美麗的鮮花,鮮花的品種多種多樣,充滿奇異的芳香。

盡管是在夢裏,我沒忘牢記這次大爆炸的時間。我看了一下手表.據此推算,大爆炸發生的時間,不偏不倚,正好是前天。

這個時間,恰恰和隋保國目擊地頭的情景吻合,也就是說,大爆炸後的第二天,隋建華的亡靈就以陰間才有的速度返回故鄉,把陰魂附在親生母親的身體上,來到了地頭。地頭的情景,借用隋保國的話,就是:聽到騾子說話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掄起拐杖準備撲向光著身子的卞旭東叔叔和媽媽的時候,突然就變成我爸爸隋建華的樣子了……

我驚醒了。好靜!窗簾紋絲不動。四周仍然停留在夜中,我期待著起床的鈴聲把晨光帶進來,鈴聲卻遲遲沒有敲響。我沒敢繼續期待聽見什麼,我用棉花團子使勁塞了耳朵。

你猜我塞耳朵幹嗎?我擔心聽見“啦兒啦兒”的聲音。

——原載(飛天)2010年第6期,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2010年中國優秀短篇小說精選》, 中國小說學會《2010年全國優秀小說選》 《2010年度短篇小說佳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