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馬陰陽出山

我告訴你,馬陰陽這次是否執意出山,準是我們馬家堡子方圓百裏人家心中難以敲定的謎。有趣的是他出山不是從山裏到山外,而是從城裏到鄉下,具體說,就是從蘭州城回到老家馬家堡子。他能出山嗎他?

來人一見馬陰陽,就近乎哀求,馬爺,你再不鐵心回去一趟,桂花她媽非得急死不可。桂花已經沒了,她媽假如再沒了,全村人的年咋過?我說的是全村。

來人說這話的時候,馬陰陽吸掉了第二十支隴原牌高檔香煙。香煙二+支正好一盒,也就是說,從馬陰陽開門迎客算起,整整一盒香煙化整為零,化零為無。客廳顯得莊重、古樸而典雅。繁華大都市的喧囂和熱鬧絲毫影響不到高檔別墅區高貴的氣息和寧靜。馬陰陽坐在具有明清風硌的雕花紅木沙發上,左手上鑲著銀邊兒的櫻木拐杖,在不經意的搖曳中炫示著奢華的光亮。此刻,右手因為香煙的空缺而有些無所事事。馬陰陽朝客廳一角看電視的保姆提醒了一下:他範姨。同時做了一個優雅的勾手。那表情,那神態,儼然一個晚清時代的貴族紳士。

保姆顯然早就習慣了這種召喚,把目光從電視畫麵裏拽出來,起身,碎步,到馬陰陽麵前,弓腰,問,馬爺有啥吩咐的?

沒啥,香煙沒了。

明明需要吸煙,馬陰陽隻說:沒了。

保姆熟練地打開一個古色古香的櫥櫃,從一條香煙裏取出一盒。馬陰陽確認不是兒子常吸的外國煙而是老家的隴原牌時,打開,給來人,自己也叼上了。保姆和來人幾乎同時在第一時間打著了打火機,兩團小而亮的火苗像廟裏的燭火一樣在佛龕前獻媚地舞蹈。

馬爺撒開保姆,把身子傾向來人這邊。

來人給他點火的形式和內容,似乎讓馬爺很滿意。馬爺說,你小子,是第一次給我點煙吧。

馬爺您就別挖苦我了。來人鬧了個大紅臉,說,以前在村裏對您抬舉不夠,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徹底低頭不行嗎我?

關於我們馬家堡子的一枝花馬桂花,馬陰陽不是不曉得。六年前馬陰陽還在馬家堡子的時候,馬桂花和廖家寨的殘疾人廖姚明正在搞時尚戀愛。為此,桂花媽至少找了他四次,非得讓他算算桂花和姚明有沒有塵緣。馬陰陽當著桂花媽的麵點燃香蠟,算了一卦。卦象顯示:無緣。

這個結果,之前早就有人告訴馬陰陽了。誰?恰恰是廖姚明。二十三歲的廖姚明早就拄著拐棍翻山越嶺來馬家堡子拜過他。廖姚明像日本鬼子一樣摸黑進的馬家堡子,怕的是碰著馬桂花。廖姚明告訴馬陰陽,馬爺,您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一定要給我做主,幹萬別讓馬桂花嫁給我。我這破身子一不能趕騾子,二不能打工,半個死人了,這輩子有多半截兒紮進墳堆兒了,不能害了桂花。

一句話,旋風一樣把坐在土炕上的馬陰陽六十歲的身子骨掀了起來。馬陰陽溜下炕,勾了鞋子,轉身去了茅坑。茅坑是自由王國,廖姚明不會曉得馬爺去茅坑的真正目的一不是撒尿,二不是拉屎,而是為了老淚縱橫。

因了這個占卜結果,惹得馬桂花隔牆把馬陰陽罵了一通.言辭很有時代性和進步色彩,所謂都進人二十一世紀了,你個老不死的還拿封建迷信騙人;人家都是越老越明白,你到這份年齡還用卑劣手段幹涉婚姻自由;如今是靠本事吃飯的市場社會,你還利用鬼把戲掙黑錢,還……

廖姚明長得威猛高挑,上初中時叫廖蠻蠻,是打籃球的材料,曾代表學校籃球隊屢屢奪得全縣農村中學籃球聯賽冠軍。因為對籃球明星姚明的崇拜,上高中時就改名廖姚明。有次利用暑假在采石場打工時被山頂的落石砸斷了三根肋骨,就輟學回家了。誰願意嫁給一個殘疾人呢?偏偏高中同學馬桂花就嫁了。這些年,村裏的姑娘們外出打工,工打到哪裏就嫁到那裏,正月裏回娘家,往往捎帶個發達地區的女婿來,不是山東話,就是湖北話;不是廣東話,就是四川話,窘得村裏的光棍們過年如坐監。唯獨馬桂花是另類。馬桂花結婚時,縣報記者專程前往廖家寨采訪了夫妻倆,報紙上的題目叫《山村女子馬桂花衝破阻力勇嫁殘疾人》……

漂在蘭州的老鄉告訴我,桂花是上的吊,她連結束自己都沒有給姚明惹麻煩,她先是在集鎮上的裁縫店取回給姚明和兩個孩子趕做的過冬衣服,專門給姚明挑選了一根瓷實的柞木拐棍,給全家包了一頓餃子,留話回娘家馬家堡子一趟。事實上一出村,就成了斷線的風箏,飄進了廖家的祖墳裏,直溜溜地把自己掛在了亂墳邊的柏樹椏子上。她用的是一條廢舊了的麻繩,剛好能擔負起累成瘦麻稈兒一樣的身子。繩子在脖子上打的是死結。去過現場的人說,那天剛好立冬,風硬,像鞭子抽,嘩嘩作響的柏樹林子像是山呼海嘯。風像是嘲笑她,和她逗樂。桂花連同繩子在風中轉著磨兒,順時針轉一圈兒,又逆時針轉一圈兒;逆時針轉一圈兒,又順時針轉一圈兒。繩子的死結處,纖維都磨綻了花兒,發出吱吱的斷裂聲。幸虧馬桂花從過門到掛起被日子消磨掉了三+多斤,否則那繩子早斷了。

桂花媽如今是啥情況?馬陰陽問來人。

桂花媽不吃不喝五夭了。來人說,你馬爺再不回村作法,我看咱馬家堡子的世事,懸!

作法?這話是你說的嗎?馬陰陽說,你個當村長的,你就不怕我破壞你們的精神文明建設?

我們馬家堡子的鄉親都傳哩,說是馬陰陽如今能過上城裏上等人的日子,除了祖上的陰德,還與祖傳的陰陽行當有關。馬陰陽一生繼承祖業,走村串戶看風水、作法事、驅惡鬼、迎喜神,把個方圓百裏的人間、鬼蜮、神界侍奉得井井有條,安然和諧,這種大恩大德在馬發有這輩,就有了好報應。

每逢鄉親如此這般的議論,馬陰陽啥話都不說。這是他作為陰陽的慣常態度。兒子從外出打工幹起,後來當包工頭,再後來開辦公司,一步步咋混的,心裏有多少苦水,路上遭遇多少坎坷,從沒對他說過。越是不說,馬陰陽就曉得兒子的一切來之不易。窮慣了的馬陰陽絕對不是糊塗人,他曉得兒子是蘭州市的政協委員,有頭臉,有身價,有姿態,當父親的決不能給兒子臉上抹黑。他必須適應這種新的生活,莊稼人和城裏人一樣是爹媽生的,莊稼人咋了?難道就該永世比城裏人低人一等?我馬陰陽如今進城了,我不但要適應兒子營造的這種生活,而且還要活得更好,穿衣戴帽待人接物那都是小事,關鍵是要有個姿態。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樣的環境裏過日子,他骨子裏有一萬個不習慣。比如.在兒子邀約的商界人士聚餐中,他於情於理都該扮演中間“上座”位置角色,而骨子裏永遠都難以擺那個譜。再比如,兒子最反感的是他有撿吃灑在桌上飯菜的習慣,他改了幾次,卻始終改變不了……他潛意識裏很清醒,無論怎樣調整心態,也無法符合兒子的要求。省城到處都是現代文明的樣子,兒子接觸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為了兒子,他必須隱藏作為陰陽的身份。

好在兒子兒媳都住在公司,每周才接他到酒樓聚一次。

村長馬連鎖正是瞅這個空當竄進別墅區的,當然是我這個當保安的偷偷帶的路。這事假如讓馬發有撞上,或者說馬發有了解到村長是有備而來,免不了一番暴跳如雷。和我一樣,馬連鎖在蘭州一家建築工地打工的活路都是馬發有幫的忙。受人滴水恩,卻要拆台,天底下沒有這樣的理兒。

那天,馬連鎖從馬陰陽的口氣裏聽出了拒絕的意思,就說,馬爺,我代表組織來請您,您難道不給麵子嗎?

其實馬家堡子方圓百裏的鄉親,都曉得馬陰陽被兒子接到蘭州後,就很少摻和陰陽的行當了。這些年鄉下鬧幹旱,鬧地荒,鬧搶劫,鬧婚外戀,弄得雞犬不寧。村裏人幾百裏路上十幾次請他出山,基本上都被婉言謝絕了。

所謂基本上,說明馬陰陽不是完全沒有出過山。那次是村裏人寫了血書來請他,他隻好出山了。給馬陰陽遞血書的是我們馬家堡子村的一幫民工,民工代表馬燈組對馬陰陽行了跪拜禮,說,咱村如今接二連三出事情,看來非得您出山不行。馬爺您一句話,村裏至少穩當一年半載。如今的世事,求天,求地,不如求您了。

馬陰陽臨走,我從保安室親眼看到他和兒子在別墅門口吵架的情景。

所謂接二連三的事情,有些比較陌生新鮮,有些類似於悲劇的重演。最具代表性的有這麼一件。這件事幾乎和桂花家的事情沒有什麼關聯,但最終還得和馬陰陽發生關係。是這樣,村民馬世寬的小女兒―我初中時暗戀過的女同學馬莉莉在廣東當坐台小姐時,不提防出事了。據村裏人調侃,和十六歲的馬莉莉在床上黏糊的是一位六+歲光景的胖子,胖子一定甜蜜得渾身的細胞都在歌唱了。馬莉莉起初以為對方是位老板,老板的下半身像虧損企業一樣不景氣,但她不得不形式主義地進行著服務程序。老板被抖弄舒服了,就有些忘乎所以,說出了實事求是的話,小同誌不錯!小同誌真是不錯啊!

我們的馬莉莉同學馬上反應過來了,緊貼她這個群眾的是報紙上被稱作公仆的人。既然明白了,就隻能更精心更細致,讓公仆感受到群眾的好。

嘩啦一聲,門突然被一股無比正義的掃黃打非的力量撞開。公仆有經驗,從後門溜之大吉,被司機接走,撒下她被理直氣壯的警察叔叔強行抓著頭發,麵對新聞記者的攝像頭錄像,並在當地的電視台曝了光。當年的貧困三好生馬莉莉同學繳完人生最大的一筆罰單後,把剩下的積蓄寄回馬家堡子。眼一閉,跳了珠江。偌大的江麵上隻是撲通一聲,一如投進了一粒小石頭。蕩開的漣漪,閃了幾閃,弱了,沒了,誰曉得這裏發生了什麼。

說到這裏,你該明白我為啥舉這個例子了吧,才幾年工夫,我們馬家堡子的兩個漂亮女子一一馬莉莉和馬桂花就幹淨利索地走了。她倆的離世有個驚人的相似點,那就是都不曾留下遺書,對於離世的理由或者答案,似乎都懶於給世人留下隻言片語。如果說離世是筆賬,那麼,這筆賬都認。

活著的人咋認這筆賬?馬莉莉之死弄得馬世寬哭不出聲來,想去廣東討個說法吧,一來沒錢,二來嫌丟人。好在女兒的屍骨最終沒有打撈上來,如果真的打撈上來了,是否去認領運回,恐怕全村沒有一個人幫忙幹這種事。當年全村人迎接兒子一一馬莉莉的哥哥馬擔擔的骨灰進村,那是因為火線人黨的馬擔擔是老山前線的烈士,女兒算什麼呢?

當年馬擔擔的骨灰被縣武裝部、鄉政府的領導親自護送魂歸故裏的時候,馬世寬一滴淚都沒有輕彈,英雄兒子的父親就得有英雄兒子父親的樣子,不用學的,電影裏都演多少遍了。那是全村最隆重的一次葬禮。當武裝部的同誌把一頂綠色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扣在骨灰盒上的一刹那,馬世寬真切地感受到了五角星明麗而溫暖的光亮。那份光亮,像有誌青年馬擔擔烏亮的眼睛。

據說,經過一年來的春播、夏收、秋耕,馬世寬終於熬不過了,備了香蠟紙錢,趁一個黑夜摸進了馬陰陽的家,一進門就哭得天昏地暗,說,馬爺,兒子沒了,我耕種碾打連個幫手都沒有了,你說說,我兒子他……槍子兒咋就偏偏鑽他的身子呢?煩勞馬爺到那邊問問。

馬陰陽趕緊示意剛剛拾柴歸來的兒子馬發有回避。馬發有和馬擔擔同歲,生龍活虎的大活人馬發有在場隻能讓馬世寬的心事發酵得一塌糊塗。我們馬家堡子人不是不曉得,馬世寬其實是個最不信牛鬼蛇神的人,村裏人齊刷刷跪在崖畔上祈雨,唯獨他不跪;村裏人搶著抬二龍王的塑像去社戲,唯獨他退避三舍;村裏集資蓋山神廟,唯獨他不掏錢……他從來沒有信過馬陰陽,他曾理直氣壯地說過,信,就信馬連鎖,信村委會。

那天,馬陰陽超然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和大地,仿佛忽略了馬世寬的存在,這是馬陰陽特有的眼神。這眼神讓所有前來尋卜問卦的莊稼人感到一種空靈的可怕和敬畏。馬陰陽點燃了馬世寬帶來的香蠟紙錢,雙手合十,二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仿佛進人陰森森的冥界他國……少頃,馬陰陽睜開雙眼,說,我問過閻王了,而且還查了生死簿。

那邊……是咋說的?馬世寬冷汗直流。

馬陰陽先是吱吱吱地吸了一氣水煙,說,生死簿上寫得分明,你兒子在陽間的壽命,就十九歲。馬陰陽著重強調了四個字:他夠壽了。

哦哦哦。馬世寬喃喃自語,夠壽了。

但馬世寬還是將信將疑地試探,馬爺,您曉得我平時對您不敬,我倒是真的希望,您剛才真的去了冥界。假如冥界真的給我兒在陽間安排了十九歲,我的心就徹底踏實了,咱不怪天,不怪地,不怪祖墳,咱誰也不怪。

馬陰陽不緊不慢地說,有些事,你不必信;有些事,必須信。有些事,不信比信好;有些事,信比不信好。

那,我是信好呢還是不信好呢?馬世寬一頭霧水。

我不願意搭你這個話茬兒。馬陰陽說,我隻問你,你兒子既然夠壽了,你是希望他死在戰場上好呢,還是打工時被礦上的瓦斯炸死好?還是耕地時被強騾子踢死好?還是拾柴時被野豬拱死好?還是……

馬爺你快別說了。馬世寬似乎茅塞頓開。夠壽這兩個字是真理,讓一切濃得化不開的心不甘變得輕靈清淡,讓所有的心靈死結從根子上綻開,讓所有的謎底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原來如此。它更像一劑良藥,吃了,一切都想得很開,像是把心窗打開,把陽光迎來。

而女兒的死,太難聽。馬世寬再也沒有勇氣央求馬陰陽去冥界追根問底,隻是他的精神堤壩徹底塌垮了。來蘭州打工的人說,馬世寬用女兒賣身子換來的錢,把烈士的墳塋修葺一新,準備離家出走,四處流浪

民工馬燈組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我的,鄉親們連血書都寫了,我能夠給他們做的,就是偷偷指認馬爺家的門。馬陰陽那次出山,也不曉得在馬世寬家做了什麼法事。反正第二天,本來卷起鋪蓋要離鄉背井流浪的馬世寬,終於把鋪蓋重新鋪到了炕上。鋪的是被褥,同時鋪平的,還有全村人對馬世寬的擔心。

我說了一大堆,光顧了說馬陰陽為馬擔擔、馬莉莉兄妹倆出山的事,好像離馬桂花家的事不搭界。我曉得,燃眉之急是馬陰陽是否為桂花家的事情出山,說穿了是否給組織上一個麵子。

在馬陰陽尚未為桂花家的事出山前,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截至目前記憶最深的是村長馬連鎖離開別墅區前留給我的一句話,他說,你小子真不錯,等將來村裏能留住人了,外出的姑娘們回來了,娶媳婦的事,我幫你。

這是典型的官腔,我如果把這話當個話,還算新世紀的青年保安嗎我。

送走村長,我待在保安室望眼欲穿地盯著馬爺家的別墅,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樣和馬發有吵一架,然後在這裏消失,在馬家堡子現身。

我這個破保安真有些急了,昨晚夢回故鄉,夢見了馬桂花和村長馬連鎖。馬連鎖法袍加身變成了陰陽,新陰陽馬連鎖作法事的樣子很逗,逗得我直樂。

你傻小子還樂啊你。馬桂花說,就你小子會攪和陽間的事情,我在這邊等我們一家都等急了。

桂花姐你人都沒了,還嘴硬!我說。

馬桂花反唇相譏,卻是用逗我的方式撞擊我的軟肋,她說,莉莉妹子在這邊找到了稱心工作,最近又漲工資了。你個破保安,如果真愛她,就來!

驚醒的時候,已過子夜。隔窗望去,別墅區唯獨馬陰陽的臥室窗口亮著燈,如一隻沒有瞳仁的眼睛。

——原載《文學界》2010年第2期

路牙的沙子

真的不能嚼,嚼就“嘎嘣”一聲響。硌牙的是沙子。沙子可是越來越硌牙了。

教師們喝水的時候,越喝到最後越謹小慎微,甚至到了提心吊膽的地步。剩到最後一指淺的水時,就能見到杯底的細沙,被杯中用泉水做的開水淘洗得原形畢露,一粒兒挨著一粒兒,像細密的稠泥,夾帶著一股私而澀的腥味兒。此時教師們不得不喝著嘴,不是喝,而是吮。或者叫吸,像八年沒見過肉的傻小子貪婪地吸食骨頭裏的髓液。在食堂吃飯時就更尷尬,清淡的飯菜本來吊不起胃口,都習慣了閉著眼囫圇吞咽,冷不丁,牙就被沙子硌得生疼,仿佛防不勝防地遭到突襲,疼得跳牙咧嘴,眼斜眉倒,斯文掃地。待吃到碗底兒,天哎!殘留的沙子比杯子中的沙子至少要多出三成。尖山中學的窮教師和山民一樣,都是渴死鬼轉生的,誰也舍不得連水帶沙子一股腦兒倒掉,必須得榨油似的把蘊藏在沙子裏的最後一個水分子榨進嘴裏。那豈止是一個水分子,那分明是尖山中學全體同學的汗水啊!心,比牙更疼。

水,是同學們使出吃奶的力氣,從麻子溝的麻子泉裏拉回來的。

他……他他他……他媽的這鬼天氣啊!

要罵就罵天氣,除了罵狗日的天氣還能罵誰呢?教師們盡管大都是農民出身,但畢竟幹的是教書育人的營生,有些還受過正規的師範教育,平時很少把髒話帶在嘴邊的,但是硌了牙就憋不住了。罵是一種無奈的聲討和本能的泄憤,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學生。

追根溯源,教師們對天氣的詛咒似乎是站得住腳的。十年九旱,水像油一樣珍貴,可不得沮咒天氣。整個尖山人吃的是十裏外麻子溝裏麻子泉裏的水。說是泉,其實比土炕大不了多少。一條比蚯蚓粗不了多少的小溪,從麻子溝的石縫、草叢中支離破碎地蜿蜒而下,在這個低窪處就彙積成了麻子泉。溢滿了,又化作一條窄細的蚯蚓,鬼鬼祟祟地向溝底摸去,最後湮沒在亂石叢裏―其實麻子泉很少有溢滿的時候,尖山村幾百口人吃的就是這眼泉,鄉政府的幹部吃的也是這眼泉,尖山中學的教師們當然吃的更是這眼泉了。每天,盤山公路上挑水的、抬水的、背水的、馱水的絡繹不絕,麻子泉像個生了多胎的母貓,饑渴的貓患們一擁而上,母貓就難得有喘息的機會。

麻子泉太小,麻子泉照映不出山裏人全部生活的原色和境況,甚至容納不了天上的一絲雲彩和幾粒星鬥的倒影,但卻能涇渭分明地折射出塵世間的高貴與卑賤。譬如人家鄉政府就是牛氣,花錢雇用村民的拖拉機拉水,而且還是在晚上。晚上人少水多,不用排隊,拉上就走。同樣的鄉屬單位,尖山中學拉水隻能用破舊的架子車,車上固定著一個農業社時廢棄了的鐵皮氨水桶。一周拉兩次,拉水的全是學生,從初一到初三三個班分成若幹拉水小組,無論男生女生,輪流上陣。所以尖山中學的水車在山道上爬行起來像一組悲壯的風景,頗為惹眼:前麵十幾個學生拉纖似的拽著四根粗麻繩,後麵五六個學生趴著腰使勁往前推。畢竟是乳臭未幹的少男少女,吃奶的勁用足了也不及成年人的三成,一個個憋得青筋暴漲,氣喘籲籲,腦袋勾得沒了影兒,大大小小的瘦屁股,繃得緊,憤怒地朝天撅著。站在山梁上老遠望去,那車,那人,那麻繩,渾然一體,像是一個破了網的病蜘蛛在無助地蹣跚。

“嘎嗡。”喝著硌牙的泉水,吃著硌牙的飯菜,教師們滿臉的苦相就像緊巴巴的生硬的核桃皮,沒個好臉色。但是麵對來自周圍幾十裏村寨的學生娃,麵對那一雙雙渴求知識、渴求科學文化的純真無邪的眼睛,麵對一張張黝黑而真誠的臉,核桃皮就立馬鬆弛了下來,像是蓄滿了水的親和、柔軟的葡萄皮,而且要把內心最真誠的笑臉寫在這葡萄皮上,這就使葡萄皮無端地生動和透亮起來。硌牙事小,教育教學工作可是大事,學生娃們爬坡鑽溝到這全鄉最高學府來深造,說啥也是讓教師們長精神的事。置身學生當中,教師們就被一股暖流烘烤得如在雲裏霧裏,莫名地感到一種神聖和自豪。

學生就像是止痛膏,竟使教師們硌牙的傷痛一時有些健忘。

教師們一直有一種期待,期待下一場透雨,就可以喝到不硌牙的雨水了。記得去年剛人伏,老天爺曾公雞下蛋似的奇跡般地下了一場雨。剛冒雨點兒,師生們就沸騰了,爭先恐後地跑出教室,仰麵朝天,讓雨水滴答滴答地敲落在衣服上、皮膚上、頭發上、鼻尖上。每個人的嘴都張得很大,舌尖上能感覺到雨水調皮的撫摸、迷人的清香和冰涼的滋潤。突然,教師們如夢初醒似的,趕緊返回宿舍,拿出鍋碗瓢盆,擱在屋簷下接雨水。雨水連同屋簷上沉積半年的腐葉、草屑和灰塵,像稀粥爛湯似的很快灌滿了所有的器具。但是誰也不敢把這些稀粥爛湯倒掉,唯恐喜怒無常的老天爺就此罷了手。後來雨越下越猛,屋簷水也越來越透亮清澈,大家這才趕緊把稀粥爛湯潑掉,重新把器具刷洗幹淨,穩穩當當地擱在屋簷下麵。那天的屋簷水可真叫好哇!屋簷水帶著漂亮的呼嘯,有一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韻味兒,更像歡快地奏鳴著悅耳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滿了,全滿了!清淩淩的水波溫柔地蕩漾著,能照得見人影兒。用指頭蘸一下,含在嘴裏,甜!香!爽!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水啊,好得連語文老師都沒法形容,學生作文裏恐怕也找不出這種美妙的感覺。整整半個月,教師們吃的都是用雨水做的飯菜,喝的都是用雨水燒的開水。

這種不硌牙的水,實在太稀罕。稀罕之物,往往是經不起期待的,期待等於妄想。下不下雨在於天,日子到了這份上.誰敢不信天?

日頭盡管已經斜過去了,但放下來的火仍然烤得厲害。沒有風。風被烤化在熾熱的空氣中了。課間時分,校長孫留根戴了頂破草帽,攥了把鋤頭,給學校的菜園鋤草。知了慵懶的叫聲,被熱浪傳遞過來,使校長鋤草的情緒有些煩躁。

有個瘦弱的小人影,像土行孫一樣從他眼前冒出來,說,孫校長,我給你說個事兒。

孫留根一看,是來自狗窩山村的初一班學生楊金坨。孫留根被這個十二歲的娃娃鄭重其是的神情弄得有些好笑,就說,啥事兒?不找你的班主任,偏偏得找我?

楊金坨詭秘地說,我說的可是大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