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坡上的莓子紅了沒

在省城求學的日日夜夜,山娃子雨雨的記憶像一根長長的草繩,把雨雨牽到遙遠故鄉的村口。那裏,常常是阿婆盤腿坐在村頭的那棵百年老槐樹下,邊搓草繩邊唱山歌。百年的老槐樹蒼勁有力,樹身要比一般槐樹粗大好幾倍,像一首古老的久唱不衰的歌謠,漫長而執著的生命始終如一地堅守在古老的村口,為幹涸的故鄉籠罩出一片神秘而沁涼的綠蔭。阿婆就像這片綠蔭中的神仙。那麼,綠蔭可不就是人們常說的佛光嗎?阿婆唱山歌時脖子神得老長,像是隔牆聽見水響的鵝。阿婆的聲音很大,底氣和後勁都很足,帶著一抹鐵質的沙啞。完全可以想象年輕時的阿婆音色一定比現在要優美,肯定是脆硌生生的那種,可以把《信天遊》《蘭花花》唱得鳥兒停飛,花兒開放。阿婆唱的是《坡上的莓子紅了沒?》

哎——放羊的哥,

坡上的莓子紅了沒?

這是翠綠的六月,日頭熱情的光線穿過密匝匝的小南風,把滿山滿窪的麥子烤出一陣陣成熟的氣息和香味兒。日頭下的阿婆,坐得穩穩當當,仿佛和她身後的百年老槐一樣,生命的根係早已紮進黃土的縱深,就像奔湧著殷紅鮮血的血管,在大地的軀體裏編織如網。八十多歲的阿婆已經很老,生硬而又堅韌的瘦皮包著一身的老骨頭,花白而又稀疏的頭發向後攏成了一個老式的發髻。麥子稈兒編織的寬邊草帽下,一張老臉溝壑縱橫,形同一個幹硬的核桃,嵌滿了被山風揉進的細微而幹淨的泥土。左邊堆放著我們這些小孩從崖畔上拔來的一種叫冰草的植物,右邊是搓好的草繩。坐在一堆綠色中的阿婆,就像一個把原料加工成產品的老式機器。阿婆的手粗糙而靈巧,堅柔的冰草在阿婆的搓動下像夢一樣翻飛。全村數阿婆的草繩搓得細密、精到、柔軟、結實。

四鄰八村的人都說:“草繩最數劉穗兒的好。”劉穗兒就是阿婆。

“劉穗兒的草繩是燕窩繩。”燕窩是燕子拿珍貴的唾沫和著春泥築起來的。阿婆搓草繩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用水,她和燕子一樣用的是唾沫。左右手在揉搓中,阿婆寶貴的唾沫一口一口又一口,像綻放的花朵一樣飄在阿婆手心,揉搓進冰草的肌理。草繩中,侵入了阿婆的生命之液。

草繩是用來背麥子的。麥子是山裏人的天,整個的天。麥子絕收了,天也就塌了,所有的日月星辰就有些虛假。麥子分明就是皮薄肉嫩的嬰兒,人們百般嗬護的心裏滲透著持久而執著的虔誠和宿命,所有的期待和渴望緊緊地和麥子的破土、出苗、抽穗、分孽、結拉枯在一起。但是,靠天吃飯的日子,一切都是由老天爺說了算,誰也改變不了哪怕一陣風、一場雹子或者可怕的幹早對麥子的致命的摧毀,誰也不敢麵對麥子地頭傳來的哪怕一丁點兒的不幸的消息。寧可把莓子的長勢作為麥子的征兆。莓子,就是麥子的鏡子。其實莓子就是莓子,但是莓子又是麥子。風調雨順的年景,坡上的莓子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紅珍珠,整個的山,因為墓子而迅速地活了,人們就知道麥子熟了。在雨雨早先的記憶裏,有個讓人充滿激情的年份,那年想風時風就在臉上撓癢癢,盼雨時雨就在屋簷下歡唱,想雪時雪就飄成了各種各樣的舞姿。過了端陽,六月就像狀態極佳的喜鵲,踩著細碎輕盈的腳步來到了大山。不,那腳步不像踩,像彈,彈得每個山裏人心中鑼鼓喧夭。布穀鳥還沒叫呢,阿婆手裏就翻飛著冰草,溫泉一樣的目光對接著對麵的山梁,山梁後麵是七溝八梁的麥地。她每唱一句“坡上的莓子紅了沒?”的時候,山裏頭無論是放羊的少年,走西口的人兒,趕牲靈的漢子都搭腔對唱:

“紅了―”調子像拔絲土豆一樣婉轉悠長,此起彼伏,像一個又一個的山峁一樣綿延到天盡頭。

於是,四坡八梁的莓子就像能聽懂阿婆的歌聲似的齊刷刷地紅了。男女老少爭相守候在田壟上看麥子。一株株殷實的麥子就像懷孕的小媳婦,甜蜜而又羞澀地低著頭。麥穗在細碎的風中耳鬢廝磨、竊竊私語,風兒把它們的對話送到清新的空氣中,於是人們陶醉在一片“刷刷刷”的動聽如音樂般的聲響之中。一層層金黃的波浪,承載著釅釅的麥香,醃透了村子的每個角落。布穀鳥開始催叫人們開鐮,楊槐樹上的喜鵲嘎嘎嘎地笑,下河裏的野鴨子遊到上河了,小黃狗滿山滿窪地跑……人們把摘來的最大最紅最柔軟的莓子盛在草帽裏,捧到阿婆麵前。阿婆掉光了牙齒的空洞的嘴樂得像一口等待水桶的深井,眼睛閉成了一條縫兒。阿婆有滋有味地咂品著、回味著,兩手卻是忙個不停,慷慨地用鐮刀把草繩垛成一段一段又一段,遞給每個人,催:“快!把麥子背回來。”於是,那山梁梁上,走頭頭的騾子後麵,一溜溜的人兒背回了一年的好光景。

山裏不怕澇,怕早。雨雨同樣難忘另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年隴原大旱,懶惰的布穀鳥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遲遲不見放嗓子。這征兆已經十分不妙。除了阿婆,沒人唱山歌,連婦孺皆知的秦腔段子都沒人唱。阿婆仍然執拗地守著老槐樹,一如既往地唱,但表情卻像幾近龜裂的黃土地一樣蒼涼和悲壯。阿婆手中的冰草呈現著一種缺少水分的纖細和遭受毒日頭過多的枯黃。阿婆一口一口地往手上吐著唾沫。唾沫是有血絲兒的那種。那唾沫已經不再像是盛開的花朵,唾沫就是唾沫,咋能吐成美麗的花朵呢?阿婆的紅色的唾沫令人揪心地在西北風中艱難地飄落。每吐一次,下嘴唇總是牽強地懸掛著長長的一滴,顫悠悠地在空中晃蕩,像一隻無望的求生的紅蜘蛛。

但是山裏的對唱卻一如既往:“紅了―”

隻是腔調像曬蔫的玉米秧子那樣沒勁。雨雨他們感到奇怪,莓子其實剛泛青時就曬成羊糞蛋了,怎麼說紅就紅了呢?民辦老師曾經反複教導雨雨這幫學生娃:要像列寧同誌小時候那樣,做一個誠實的孩子。於是雨雨他們理直氣壯地使勁對唱:“沒紅―”

音未落,每個人屁股上挨了村主任趙把兒的幾鐮把兒。趙主任的鐮把兒是用崖畔上長了幾十年的枸杞木做的:硬,實,沉,打在屁股上生疼。雨雨他們當然有報複的方法,當晚就往趙把兒家的房頂扔了石頭。雨雨他們躲在背處,能清晰地聽得見趙把兒主任家的瓦片在憤怒的石頭的襲擊下,發出碎裂成渣的脆響。雨雨他們這時候+分渴望下一場透雨。下一場雨當然好,麥子就有救了。但是他們的出發點並不在這裏,他們更希望的是讓雨水穿透碎瓦片,澆灌到趙把兒主任和他女人的炕上,最好把他們家的被子和枕頭弄濕,把炕泡塌。如果有可能,讓他們兩口子光著身子跑出院子,在全村人麵前亮醜―說到底,雨雨他們心不甘,因為屁股疼得實在有些冤枉。

村口,阿婆搓的草繩盤了幾大堆,卻沒人拿走一根兩根。但是這似乎並不影響阿婆搓草繩的情緒,手上照樣搓個不停,嘴裏照樣唱個不停。村人沉重的腳步經過老槐樹時,變得匆匆太匆匆,甚至有些詭秘和矜持,幾乎是一閃而過, 目光根本不敢掃過老槐樹下淒涼的綠蔭,仿佛樹下壓根就沒有阿婆這個大活人似的。隻是每次當阿婆唱到“坡上的莓子紅了沒?”時,每個人的心頭都一激靈,就像是炎炎烈日下當空兜頭潑了一瓢雨水,誰也不忘應一聲:“紅了―”

阿婆的眼眶裏籠罩著一層渾濁的潮霧。滾燙的山風一次次掀起她花白的頭發。雨雨又一次聽到了最忌諱的話題:“又絕收了!”這話題就像沒煮爛的老牛筋,在村人的牙齒之間嚼著、嚼著,吐不得,咽不下。

趙把兒主任家就在老槐樹旁邊。趙主任出門進門,想繞過阿婆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那天趙把兒雞叫頭遍時就從炕上爬了起來,披著滿天星鬥出了門。這個時辰出門最保險,因為阿婆不可能在這個黑燈瞎火的時辰到老槐樹下搓草繩。趙把兒是去二+多裏外的麻子溝挑水,如果算時辰,平時日頭當頂時就該把水挑回了。但是趙把兒這次水挑得實在是心事重重。日頭當頂的時候,他一直在離村口還有幾壟地的山埡口歇著,碾子一樣蹲在那裏,一鍋接著一鍋吸旱煙,像《水滸傳》裏生辰崗賣水的白勝似的拿草帽扇涼。他在等待。他在等待老槐樹下阿婆的身影變成起身回家的背影,直到那步履蹣跚的背影進了院子,他才有膽量進村。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掃過村子,掃過村口,掃過老槐樹。他委實不敢在阿婆麵前走過,不敢麵對那一盤泛著青色的草繩。山埡口是個四鄰八村的要道。日頭下,來來往往趕集的莊稼人像麻雀一樣多。在山裏,挑水人最見不得行路人,但是碰到了又萬萬躲不得的,任憑他們把幹裂的嘴唇搭在桶邊,像驢一樣喝個夠。幾袋煙的工夫,兩桶水就見鬼似的下去了七成。趙把兒隻好把剩下的洗過幾+張嘴皮子的水潑進了旁邊的小麥地,枯黃的麥子就像燃燒的火焰,水一進去,就發出“吱吱吱”的聲響。他又重新返回麻子溝,挑了兩桶,黃昏時分,又回到了山埡口。打眼朝村裏望去,炫目的夕陽下,阿婆仍然盤腿坐在那裏,根本就沒有挪身的意思。趙把兒隻好硬了頭皮,挑著擔子忽閃忽閃地蹭進了村。

“趙把兒,你個驢日的還是咱的領導呢,咋像個縮頭的王八。是在躲我這老不死的婆子嗎?”

趙把兒耳邊傳來了他太熟悉的聲音,隻是這聲音嚴厲得像是冬天的冰碴子,使趙把兒渾身陡然泛起了雞皮疙瘩。一哆嗦,水就在桶裏形成了喧囂的浪花,一朵一朵地朝外灑落,悄無聲息地迅速被綿軟、幹燥而深厚的黃土吞沒。

“穗兒老姐姐,我不是躲,我躲你幹啥。我今兒挑了兩趟水,前趟讓趕集的喝沒了,這趟就晚了。”

“你驢日的有哪副好肚腸?專門招待趕集的?”

趙把兒搭不了腔,就硬了身子,想從阿婆目光的叢林中強行穿過。

“你驢日的如果還像個領導樣兒,就把草繩拿走!你讓我老婆子拿草繩上吊啊!這麼多繩子,你想讓我吊死+回嗎?”

趙把兒號啕大哭,趕緊撂了擔子,大叫一聲:“我的穗兒老姐姐。”搶上前去。

阿婆仿佛沒聽見沒看見似的,照樣目視對麵的山梁。山梁像一個巨大的灶頭,莊稼、村落、樹木就像是熊熊燃燒的柴火,把懸在灶頭的落日燒成了通紅的鍋底兒。阿婆嫻熟地拿膀子丈量了草繩,揮起斧頭,“哢嚓”一聲,砍了一段草繩,撂一邊。趙把兒趕忙撿了。拆了幾折,盤掛在胸前,然後挑了擔子,跌跌撞撞地進了自家院門。水花像喝醉酒似的灑落,如雞子啄食似的在地麵上“撲撲”直響。

趙把兒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院子,嘴裏叼著香煙,背著手,從村東罵到村西,從村西罵到村東:“咋了?都咋了?都把你家先人虧盡了!我咋說幹早呢?滿世界一點水星子都沒有,是水進了你們驢日的腦子裏了。出來!都出來!把穗兒老姐姐的草繩領走。”

村人這才像醒過盹兒似的,紛紛來到老槐樹下領草繩,一派爭先恐後的樣子,仿佛地裏的麥子大豐收了。大豐收意味著龍口奪食呢,可不得爭先恐後?草繩很快就被村人領完了。村人用草繩背回來的麥捆輕盈而瘦小,麥穗兒幹癟得都不成為麥穗兒了,像淩亂的麻雀毛。明知隻能當柴火燒,應當背到廚房的,但村人都背進了麥場裏,就像背進了一年的好收成。

村裏的漢子開始遠走他鄉謀生,婆姨們把自己的男人從小路送到大路,從十裏鋪送到三十裏鋪、四十裏鋪……趙把兒走的時候,央阿婆唱一次,阿婆就唱了。阿婆唱得很投人很認真很專注。二道梁傳來趙把兒渾厚的回聲:“紅了―”雨雨看見.在阿婆的歌聲中.趙把兒遠行的步履,少了一份躊躇,多了一份堅定。那是個夏夭的早晨,日頭即將從東麵山峁的血盆大口裏吐出,天地間像是塗抹了隻有過年時才有的豬血,紅得嚇人。龍卷風在幹涸的地皮上暢行無阻地肆虐著,把枯草、雞毛和黃土揚灑到高高的天空。趙把兒在山梁上遠行的身影,就像是在天和地的夾縫裏蠕動的一條毛毛蟲兒。

毛毛蟲也是要吃飯的。當雨雨親愛的哥哥連初中都沒上完,也像毛毛蟲一樣消失在山梁那邊的時候,在村學上五年級的雨雨連一頁書都看不下去了。他早就聽說,像他這樣的童工,去城裏的牛肉麵館刷鍋洗碗,一個月掙二百多元呢。但阿婆卻說:“咋能都舍,保一個,舍一個吧!”死活不讓雨雨走,硬讓哥哥用打工掙來的血汗錢供給雨雨上學,這一供給就供給了六年。考大學那年填誌願,雨雨一頭霧水,不知填啥專業。阿婆說:“有能讓旱地的麥子長歡實的專業嗎?”

雨雨突然開竅,於是報考了農業大學。雨雨沒有從深層次上思考這個專業對山裏的麥子到底意味著什麼。雨雨隻覺得有且隻能這麼選擇。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全村都沸騰了,不僅僅因為雨雨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更因為雨雨即將上的大學和阿婆的點撥有關。昂貴的學費當然是四鄰八村的人一元兩元、一角兩角湊的。臨別的日子裏,雨雨分明看見村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在青石板上磨得鋥明瓦亮的鐮刀,他們肯定從雨雨濕潤的眼眶裏看到了綠色的山坡,坡上的莓子紅了;他們肯定還看到了墒情極好的土壤,金燦燦的麥子在快樂地生長。

此時此刻,雨雨多麼希望能聽到阿婆的山歌和布穀鳥的叫聲,但是阿婆卻+分放鬆地病倒在了炕上。阿婆是在雨雨去大學報到的第二天離開這個人世的。阿婆走的消息誰也沒有告訴雨雨。據說阿婆閉眼前大張著嘴,炕邊圍了很多人,都在靜悄悄地等她合嘴,但是嘴始終合不上。後來趙把兒主任十分響亮地唱了一聲“紅了―”。

阿婆奇跡般地呢喃:“誰在唱?”

“雨雨,是雨雨。”大夥齊聲說。

阿婆的嘴終於慢慢地合上了。

阿婆的生命平靜地融入了黃土,但百年老槐樹至今還活著。人們的話題總是習慣了把阿婆和老槐樹聯係在一起,不絕的香火總是在逢年過節時在這裏繚繞成綿長的哀悼和懷念。但是坐在高等院校教室裏的雨雨心裏+分明白,老槐樹和阿婆一樣,隻是一段曾經存在的生命,遲早有一天會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世間沒有不死的生命。

哎―放羊的哥,

坡上的莓子紅了沒?

阿婆的山歌還是有人唱,這唱給六月裏的歌不唱不行。不管唱歌的是誰,搓草繩的是誰,雨雨都分明真切地意識到,阿婆還活著,真的活著。這首歌就像一條冰草搓成的繩子,一直接到雨雨求學的大學門口,成為雨雨歸鄉的路。

——原載《紅岩》2005年第4期,轉載《新華文摘》2006年第4期

本 色

赫―赫―赫呸,赫赫―呸。聲音短促、沉悶而壓抑。老校長孫留根正在吐痰,他分兩次使勁把痰吐了出來。他從容不迫的模樣掩蓋著旁人難以察覺的詭秘和慌張。他盡量把咳痰的聲音擠壓得很小,不像是從嗓子裏倒像是直接從肺裏咳出的聲響。

孫留根有哮喘病,這是吃慣了粉筆末的山區教師常見的職業病。他平時吐痰可不是這個樣子,譬如他端坐講台上主持全體教職員工會議時,吸過幾支廉價的劣質香煙後,嗓子眼裏就傳出沙啞的咕嚕聲,大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孫校長要吐痰了。窗戶是敞開著的,山裏的陽光若無其事地揮灑進來,撫攥著大家專心致誌的臉。孫留根把臉朝窗戶一邁,飽經風霜的老臉就被陽光梳理得溝壑分明,老花鏡的鏡片生硬地折射著炫目的光芒,兩片瘦嘴皮較勁兒似的朝裏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雞屁股眼兒狀,隨著哧兒―聲呼嘯,隻見銀光一閃,一口濃痰化作一條弧線飛射而出,嘭的一聲,驚起一地饑餓的蒼蠅和毛毛蟲。吐痰並不影響孫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濃重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講話,邏輯照樣縝密,思路照樣清晰,引經據典照樣準確無誤,部署工作照樣切準要害,和平時一樣富有感染力和說服力。

但是剛才這口痰是分別吐進兩隻杯子裏的。

杯子是圓形多棱幾何形狀的玻璃杯,工藝是最傳統、最大眾化的那種。玻璃的本色應該是透明的。孫校長辦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學的老資產了,從杯底到杯口早就被歲月和濃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裏凸出許多。吐進去的濃痰從凸處四下漫開來,就在杯底拈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會察覺盤踞在杯底的穢物。

謝開遠當時就大吃一驚,差點就不顧身份地喊叫起來。他的第一反應是孫校長如果不是吃錯了藥,那麼就是犯神經了。作為從城裏下派到這貧困山區支教的校長助理,麵對這個新鮮、陌生的環境,他始終有著探險者一樣的好奇和敏感。正是這種好奇和敏感,使他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孫校長往杯子裏吐痰的曆史性鏡頭。他萬萬沒有想到孫校長會把痰吐進杯子裏,而且吐得那麼堅決、狡猾而又愜意,像是打了一個大勝仗似的。這與孫留根在會客室接待鄉聯防隊員時的表情簡直判若兩人。

剛才,也就是大約一分鍾前,孫留根臨出會客室時,臉上還寫滿無比真誠的微笑,十分客氣地對三位聯防隊員說,各位坐好,坐好!來了,就多歇一會兒,幹你們這行的,我們當教師的最理解,累啊!

邊說邊抓起兩個喝得隻剩下茶根的杯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已經滿手了,又試圖把第三個杯子夾在兩個杯子之間。謝開遠趕緊不失時機地把第三個杯子搶過來。

孫校長卻執意不肯,說,你陪陪郝隊長和幾位弟兄,順便熟悉熟悉。我們和聯防隊的同誌,無論感情上、業務上,可真叫同誌加兄弟啊!

但謝開遠執意抓緊那個杯子不鬆勁,不是非要幫校長一把,而是骨子裏實在不願給這些聯防隊員當陪客。謝開遠早就聽教師們倒過苦水,自從教師們被鄉政府攤派了深人農戶征收稅費的任務後,教師們就不得不和聯防隊打上交道了。教師們挨家挨戶催收這個稅那個費時,都是郝隊長他們全副武裝在後麵壓陣。教師們對聯防隊的態度十分矛盾。如果沒有聯防隊撐腰,教師們就有可能被農民連踢帶打地趕出來,催收任務就得泡湯;反過來,教師們對聯防隊在農民麵前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架勢,又實在看不慣,如鯁在喉。每次行動,表麵上對郝隊長他們尊著敬著,一返回學校,就和村民一樣,罵聯防隊員的祖宗十八代。

校長拗不過謝開遠,隻好作罷,徑自出門。謝開遠趕緊跟隨其後,學著校長的樣子,把茶根清理出來,倒進幹瘦的菜園裏。

謝開遠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了孫校長往杯子裏吐痰的驚人之舉。

謝開遠不得不歎服孫校長的定力,堂堂一校之長,在農村也算是個頂級知識分子了,往杯子了做了齲齒之事,竟然偽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又朝會客室裏熱忱服務去了。謝開遠推測,校長可能在沏第一輪茶水時就已經往杯子裏吐過一次痰了。而自己到會客室服務時,趕上的應該是第二輪。校長既然是為了實施往杯子裏吐痰的戰略企圖,當然就不希望給他提供協助服務的機會。

幾乎是在一刹那,望著校長―這個全省優秀園丁獎獲得者、全地區農村十大教育明星榮譽稱號獲得者、職稱要比他高兩級的老者瘦弱、佝僂的背影,謝開遠的腦子仿佛突然開竅了,就像一場颶風裹挾著強大的雷電從陰雲密布的海麵上疾掠而過,瞬間掀起了無堅不摧的滔天巨浪,把他所有的腦細胞都激活了。是啊!我謝開遠,不是也恨郝隊長他們嗎?

自己手裏還有一隻杯子呢。

他也想吐痰。往杯子裏。

赫―赫赫―赫,赫,赫·,·…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讓氣流從嗓子和肺裏回蕩,他想把最濃的痰從肺裏逼出來。謝天謝地!還真有痰。痰確實被他搜刮到了,沿著喉嚨,擠到舌尖,隻要把杯口擱在嘴邊,就差一聲呸了。杯口其實已經被下意識地擱在了嘴邊,空洞洞的,像一隻圓睜的獨眼,充滿某種恐俱的渴望和期待,同時又顯得無助和委屈。杯子隻是服務人類的渺小物體,是一種最普通的叫作玻璃的材料做的,構成玻璃的基本元素叫矽,是一種用途極廣的東西,服務於人們生活的許多空間,反而往往被人們忽略。謝開遠想,如果杯子是靈性之軀,張著那麼大的一隻眼睛,一定有很強的穿透力,它能把所有使用過它的芸芸眾生的五髒六腑看穿、看透嗎?

謝開遠繼續著吐痰的努力。但是,舌尖上的痰,卻不聽使喚地在上下齶之間、在舌頭周圍、在牙縫裏左纏右繞,就像一塊鑽度超常的口香糖,竟然吐不出來。

呸―終於吐出來了。

出來是出來了。痰直奔杯口而去的一刹那,謝開遠卻閃電般地讓杯子躲開了。地上,兩隻辛辛苦苦搬家的螞蟻來不及躲閃,禍從天降,小生靈在苦難中掙紮。

謝開遠這才發現,他渾身早已大汗淋漓,像從城裏的桑拿室裏去了一遭。有風從對麵山梁上刮過來,在破舊的校園裏毫無顧忌地撒歡兒。謝開遠打了個寒戰,這是他開年來第一個寒戰,他這才意識到,支教的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已經立秋了。

他咬牙切齒地嘟噥了一句。他是狠狠地罵了一句渾蛋的,是罵自己。他暗責自己,怎麼連校長一丁點兒的勇氣和魄力都沒有。好不容易清出的痰,就這麼白白浪費了,真是有賊心沒賊膽啊!他有些惱,惱自己還是太年輕,既可以說是見識少,也可以說是城府淺。

謝開遠端著清完茶根的杯子―三個杯子中唯一相對來說比較清潔的杯子,重新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校長已開始沏新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分嫻熟地抓起一撮茶葉,優雅地放進兩個杯子裏。飄零的茶葉瞬間就在杯底形成了厚厚的一層,就像是給痰的沼澤裏鋪上了一層棉被。開水倒進去了,衝擊力使茶葉像蒼蠅一樣在杯子裏快樂、快速地旋轉。痰肯定也被衝起來了,肯定也在快樂、快速地旋轉。謝開遠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化學係,在化學老師眼裏,這杯茶如果不是被叫作懸濁液.那麼,肯定應該是叫乳濁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