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滿滿沒有回應,顫巍巍地站起身,學著電視裏小妞兒的樣子,肆無忌憚地扭起來。

瘋子當然不同於常人,所有的交流就變得山阻水隔。瘋子的世界對所有人來說本來就是未知的無序與混沌。麵對一個懷孕的瘋子,這樣的未知足以讓大家在欷歔中放開猜測的翅膀任意暢想,任何人在判斷中都有理由給出不同的答案。比如,這瘋女人也許是被男人拋棄了;比如,她肚子裏的娃兒,說不定是遭人強暴留下的種;再比如……

甄滿滿理所當然成為列車員重點監護的對象。

此刻,甄滿滿的肚子像極了她的名字,飽滿得像個盛足了麥子的麻袋,把一件男式防寒服繃得緊緊的。防寒服是村委會統一發放的,那是城裏人為貧困地區農民過冬捐獻的愛心。男人張平安並不平安,已癱瘓在土炕上好幾個月了,每天被一床破被子裹著,像一堆正在醃製的臘豬肉。防寒服就讓甄滿滿穿了,暖胎。

甄滿滿是偷著從村裏跑出來的,她給男人留了一張紙條。紙條上隻留了幾個字:放心!我生完咱娃兒就回來過日子。

高中文化的甄滿滿很清楚,這樣的紙條首先會使全村人大吃一驚。但甄滿滿對這樣的留言很滿意,至少,全村人不會擔心她離家不歸,更不是為了出門尋死。沒人會相信她是出門尋死,四年前她在鎮子裏上高中時,考上的是南方一所著名大學,但由於繳不起高昂的學費,她偷偷把錄取通知書塞進灶膛裏燒了,在炕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十幾天,最後不也挺過來了?人的命啊!不尋死就是底線,有了這個底線,村裏因她的出走而引發的一切的一切,即便天塌地陷,都顧不得了。

甄滿滿是用站台票混上車的,火車一啟動,她就唱了一句“我家住在黃土高坡”,隻一句,臉就憋得通紅。上中學時是文藝骨幹,如今想跑調也難。要想給人以瘋子的假象,隻有把歌曲和秦腔混著唱。

甄滿滿察覺下邊沒來事兒,正是布穀鳥站在麥田邊的楊槐樹上呼喚開鐮的時候,曉得懷上了。當時坡上的山丹丹花兒綻得正旺,爬牆草在低矮的土牆上流淌著墨墨的綠,仿佛流淌著一個柔軟的夢。這夢和甄滿滿的夢一樣,充滿甜蜜的憧憬。男人張平安就是那陣子出的事。男人在孫衛星的黑煤窯打工。塌方的時候,男人正好在窯口,幸虧隻砸斷了兩條腿.而井下的十幾名礦工就沒有這命,統統被閻王收了。礦工事先和礦主孫衛星簽了生死簿,死了的也就死了,傷了的也就傷了,事後孫衛星拿出了一些錢撫恤遇難者家屬,並承諾煤窯恢複生產後,優先招收死難者的親友下井,說這叫人道主義救助,把親友們感動得涕淚一片晶亮,像陽光照在臉上。

孫衛星的煤窯沒幾天就重新開張。甄滿滿被照顧到礦上,給礦工們做飯。

甄滿滿咬牙切齒地對躺在炕上的張平安說,我要告!

張平安驚訝地問,告?告啥?

甄滿滿說,到處都是黑煤窯,這些年,人都死幾茬了,咱莊戶人的命難道就這麼不值錢?

為這句話,張平安差點氣瘋了,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早已斷了雙腿,似乎要從炕上騰地站起來。他說,滿滿你簡直是瘋了你,沒有黑煤窯,咱莊戶人從哪裏掙錢去?再說,煤窯都是鄉政府的財政柱子,你往哪裏告去。真的告垮了煤窯,你還能找到在礦上做飯的活兒嗎?那不是自個兒作踐自個兒嗎?

明曉得這是個偏理兒,但偏理兒也是個理兒啊!甄滿滿就不吭聲,淚嘩嘩嘩地下來了。要說,男人比她更懂法,當年一起上高中時,男人在全鄉中學生法律知識競賽中,獲得過第一名。

男人光手術費就花去了三萬元,孫衛星那五幹元的人道主義救助遠遠不夠,不僅搭進去了所有的家底兒,還把唯一的一頭豬、一頭驢和過冬的小麥賣了,外邊還欠了一萬元的天債。日子像暴風雪後的秧苗,整個兒打蔫兒。鄉政府、村委會理解她家的難處,送來了一袋麵粉、一桶食油。甄滿滿曉得這是報紙上常說的愛心,麵對攝像機鏡頭,甄滿滿撲通一聲跪下了。

甄滿滿是在院子裏給幹部們下的跪,這一切,全被窗戶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捕捉到了。張平安歪歪斜斜地癱在炕上,腰部以下打著石膏和鋼釘,纏裹得像個大木桶。

等甄滿滿進了屋,張平安說,滿滿,我給你說三件事。

甄滿滿說,你啥也別說了,我曉得你要說啥。

張平安說,你根本就不曉得我要說啥。

甄滿滿清楚,張平安肯定要給他安排今後的日月。堂屋裏躺著病魔纏身的公婆,娘家那邊也窮得叮當作響。妹妹環環在鎮子裏上高中,年年都是三好生,憑自己高考的經驗,環環考大學至少有九成的指望。這幾年的學費,都是張平安用礦上掙的錢幫小姨子填補著,否則環環早就變成了城裏人家的保姆。離開校園,用徐誌摩的話說,就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張平安一癱,環環就斷了錢路,今後考大學就更成了雲彩,風一來,就散。甄滿滿說,平安你三件三十件三百件要說就說吧。

張平安平靜地說,沒那麼多,就三件。第一件事是你還年輕,以後還要過日子。

甄滿滿說,你這不是白說嘛。

張平安說,我沒有白說,我曉得你心好,趕你走你也不走。我的意思是,趁你還年輕,你就傍了孫衛星吧。我曉得,他心裏一直沒有放過你。

張平安說到這裏,竟哈哈哈哈地放聲大笑了。笑聲很恐怖,像從枯井深處傳來。甄滿滿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甄滿滿這才發現,男人手裏緊緊地攥著一個毒鼠強瓶子,瓶口像死神的嘴一樣洞開。

天哪!甄滿滿的喉嚨裏滾出了一聲輕吟,像豹子一樣撲了上去。

甄滿滿硬是把藥瓶子奪了過來。說,你說你的第二件。

張平安說,第二件嘛,趁早,到衛生院把娃兒做了。

甄滿滿的嘴唇撒了一下,說,第三件呢?

張平安說,第三件嘛,千萬不能讓環環走你的老路,落得像你如今這個下場,一定要讓她考上大學。我敢打包票,你給孫衛星哭個窮,他保準把環環的學費全包了,那狗日的在等你低頭哩……

男人說這話的時候,紫黑色的臉上竟然浮泛起一層不易察覺的潮紅,幹癟的眼珠子帶出了幾分罕有的矜持、詭異、機敏和驚慌。隻是一瞬,就勾下了腦袋。

遇到往常,男人說出這種話來,滿滿會啐男人一臉,甚至扇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而這次,甄滿滿啥話都沒說,潔白的牙齒咬死了下唇,久久,久久。

張平安的腦袋終於扛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滿滿是否承諾他的約法三章,隻是說,滿滿你把藥瓶子給我!

甄滿滿說,你再逼我,我就連瓶子吞下去。

張平安氣得渾身一陣痙攣,像篩糠一樣。張平安大罵,滿滿你個狗日的,我不領你的情,你活該一輩子受罪啊你。

甄滿滿給婆婆和男人提前做好了飯,就匆匆往礦上趕,礦上幾十張嘴,等著她填肚子呢。她沒有緊趕,而是輕輕捂著肚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開過懷的女人們早就叮嚀過,三個月前的胎兒,嬌氣,幹萬不能不當個事兒。

路上碰見妹妹環環。

甄滿滿有些納悶,問,環環你不上學,這是去哪裏?

環環說,姐,我去看看姐夫,我不上學了。

甄滿滿說為啥?

問完了,甄滿滿曉得也是白問,隻好把話題轉了個彎兒,說,環環,我肚子裏有娃兒,你不要氣我,你……你你你……你是想壞了我的胎是不是?

環環當場嚇住了,用手捂了嘴巴,眼睛睜得溜圓。

環環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都滲出殷紅的血了,說,姐姐,我錯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高中讀完的,我將來即便當婊子,也要上大學。

環環這樣說其實是有由頭的。環環利用暑假在礦上的歌舞斤裏打工時,孫衛星就給環環說過,環環,和哥哥睡一覺,五百元,幹不?

環環說,不!我也不叫你哥哥。

孫衛星說,傍了我,將來上大學的學費我全包了,幹不?

環環說,不!!

環環像一株嫩玉米,渾身上下洋溢著春天的氣息。環環比滿滿長得好看。中學生環環讓孫衛星想起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滿滿,想起什麼叫花兒綻放的模樣。拿下環環,滿滿會失敗得更慘,他勝利的旗幟會迎風招展。

女人從懷胎到分娩,得去鄉衛生院檢查好幾遭,就像伺候莊稼,從下種到人倉,要經曆間苗、薅草、施肥、噴藥、收割、打碾等十幾道工序,纏人著哩。滿滿第一次去鄉衛生院時是八個月的肚子,大夫摸了摸她的肚子,按了按她的肚子,聽了聽她的肚子,然後是抽血,化驗,建立檔案,最後張口說個數.甄滿滿口袋裏僅有的一百元零八毛錢就全部奉獻給農村醫療事業了。繳完錢。滿滿就憤憤地想,除了分娩,衛生院堅決不來第二次了。

回礦山的路上,迎麵過來了一輛簡陋的客貨兩用小麵包車。甄滿滿認出是礦上的車。她萬萬沒想到車是孫衛星開著的。所有的傳言至此得到了證實。都說呢,金融危機使煤礦生產麵臨滅頂之災:訂單急劇下降,礦上都開不了工了。為了給農民工籌措返鄉的工錢,孫衛星不得不賣掉了豪華的奧迪牌小轎車。

甄滿滿剛要躲,車卻停了。孫衛星是鄰村孫家灣的,在鎮子上高中時追過甄滿滿,並放出狂言別看我孫衛星學習差,但是將來是掙錢的料,找媳婦偏要找甄滿滿這樣的校花兒。這世道,我就不信她甄滿滿不信錢。有次死皮賴臉地把甄滿滿堵在後操場,被甄滿滿結結實實扇了兩巴掌。說起來孫衛星要比張平安的腦子活泛,但她實在討厭孫衛星鑽錢眼兒的做派。孫衛星中學畢業後,去南方混了幾年,三折騰兩折騰,兜兒果然鼓了。每次從南方回來,都是衣錦還鄉的架勢,連鄉上的領導都追著他的屁股,求他在故鄉投資辦廠,惠澤桑梓。報紙上時不時有他捐資助學的報道,很風光的。在這小地方,好歹也算得上名流了。每次逢集碰上.孫衛星就當著她的麵顯闊,腰杆硬硬的,脖子直直的,腦袋昂昂的,鵝一樣。鵝把她當鴨了,鵝比鴨脖子長又長。

孫衛星從車裏鑽出來,笑嘻嘻地說,滿滿啊,我咋說食堂裏找你不見,你這是忙乎啥呢?

滿滿說,我剛從衛生院檢查完身子。

孫衛星說,下次檢查身子提前告訴我一聲,我親自開車送你。你這大肚子,十幾裏路上一搖三晃的,可不是玩兒的。

滿滿的回答不卑不亢:女人家查身子的事情,就不勞孫老板費心了。

孫衛星哈哈哈哈的樂了。

孫衛星樂完了,眼眶裏竟然罩上了一層潮濕的霧氣,

這讓甄滿滿心裏暗吃一驚。這不是孫衛星一貫的狀態。他平時牛氣衝天,三十好幾了不結婚,除了愛嫖一嫖,還養著個城裏的年輕女人。逛舞廳,進酒吧,瀟灑得很。有次還特意把那個城裏女人帶到了礦上,手挽手從食堂門口走過,把甄滿滿往死裏氣。

孫衛星說,你也看得出來,礦上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了,我這是強撐著哩。我要告訴你的是,狗日的尤娜娜,她落井下石,卷了我不少錢,跑了。

尤娜娜,就是那個城裏女人。

孫衛星繼續說,這城裏的臭女人,認我的錢,不認我的人。我如今明白了,她為啥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和我結婚,一場金融危機,讓我清醒了。

甄滿滿說,你告訴我這些做啥嘛?你這不是把人丟在我這裏了嘛。

孫衛星說,以前,一直想到你這裏把麵子贏回來,如今不這樣想了,丟人,就丟到你這裏。

甄滿滿說,你愛咋丟就咋丟吧.別擋我的路。

孫衛星沒勉強,說,生娃時給我說一聲,如今生個娃比生金子還貴,得三四千元哪。攤上剖腹產,可不得五幹好幾,這還不算紅包呢。

甄滿滿說,這行情,我比你曉得。

讓甄滿滿後背沁涼的還有那天的風,風是秋風,很硬,像刀子一樣在臉上橫拉豎剮。那天的衛生院一片蕭瑟和肅殺,遍地是枯黃的落葉,光禿禿的楊槐樹把幹澀的枝頭伸向天空,仿佛在貪婪地尋覓空氣中的水分。慘白的牆上,曆經三十多年風雨的標語盡管斑駁難辨,但憑著褪色的記憶,依稀記得那是一段偉大領袖的語錄: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記得上小學的時候,那標語的顏色還沒有完全褪掉,如今若不仔細分辨,基本融人土牆的本色了。

三四幹元哪!孫衛星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來。不願想的人,不願想的事,不願想的話,偏偏又想了,蟲子一樣,生生地往腦子裏鑽。

甄滿滿冷笑一聲,昂起了頭。即便生豬下狗,也堅決不向他姓孫的低頭。

有人卻低頭了。

低頭的是親愛的妹妹環環,妹妹是把自己親自送到孫衛星身邊的。環環當著孫衛星的麵脫衣服的時候,幾乎沒有一絲的矜持和遲疑,不像自己脫自己,倒像是順手剝玉米皮兒,一瓣兒一瓣兒的,一瓣兒又一瓣兒的。乳房,少女環環的乳房顯露出來了:美麗,雪白。耀眼。這是難得一見的女中學生的乳房,像早晨初升的太陽,像晚間皎潔的月亮。

孫衛星的目光立馬就拉直了,像把一根兒精到的、堅硬的彈簧神成了鋼絲,直了,平行了,滑溜了,銳利了。他見過許多女人的乳房,就是沒有見過女中學生的,何況眼前這個女中學生是滿滿的親妹妹。孫衛星被少女環環的乳房點燃了積蓄已久的火種,火種變成了火焰,熊熊的樣子,顯示著毀滅和吞噬的力量。

孫衛星的手已經伸過來了,伸過來了……還沒觸到乳房呢,卻又縮回來了。孫衛星使勁吞咽著唾沫,像是要把火焰逼近肚子裏去。孫衛星的臉漲得通紅,說,環環,你這是想幹什麼?

環環說,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身子嗎?一次五百元,說話算數。今天就隨你的便吧,我不比你的尤娜娜差。

孫衛星甩手給了環環五百元,說,趕緊把衣服穿上,去上學。

輪著環環費解了,說,哥哥,你這是咋了?

孫衛星說,我也搞不清楚我這是咋了,哥哥不想動你的身子了,需要學費就找我。千萬記住,不要告訴你姐姐。

火車已經進人了河北界,過不了幾站,真就到終點站了。滿滿有些緊張,甚至有些絕望,渾身冰涼得像是停了三天的屍體。她緊緊閉了雙眼,讓自己與整個世界徹底隔絕。也許是心弦繃得過於緊了,她感覺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在顫抖、在緊縮,五髒六腑被壓迫得沒有一丁點的空間。她感到了窒息,呼吸急促得像救火的風箱。

一係列強烈的生理反應竟使體內發生了變化,甄滿滿突然感到來自肚子以下某個部位的疼痛,最初是隱隱地疼,後來是那種撕扯一樣的疼。這樣的疼痛讓她欣喜,讓她激動。她明白那是骨縫在悄然開裂。骨縫開裂,就意味著要分娩了。骨縫開齊是需要時間的,快的話,用火車行進的速度比照,也就一兩站地的工夫;慢的話,或許到終點站也未必能開齊。好在,骨縫開裂無論如何算是個不錯的兆頭。

啊——啊啊——

這是甄滿滿的叫聲。甄滿滿盡量把叫聲渲染得誇張一些,虛張聲勢一些。叫聲更像慘叫。滿車廂的人毛發直豎。

車廂裏瞬間亂了套,像蓄滿了洪水的堤壩終於決口了。各車廂的列車員和乘警迅速集中過來。空氣中傳來播音員焦灼而急迫的聲音:各車廂的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八號車廂裏有一名孕婦即將分娩,旅客中的醫務工作者聽到廣播後,請您馬上到八號車廂來!請您馬上到八號車廂來!我代表全體乘務員和孕婦向您致謝……

這聲音對甄滿滿來說並不陌生,甚至有些耳熟,這大概是所有旅客的共同感受。甄滿滿從電視裏已經看到聽到多次了。那天晚上,甄滿滿守著後來不得不廉價賣掉的黑白電視機,炕上躺著男人張平安。就在那時.新聞頻道裏出現了耳熟能詳的一幕:一個在火車上即將分娩的農婦,得到令人羨慕的救助……電視畫麵中,所有的人都為一個生命的誕生緊張地忙碌著,衣衫襤褸的孕婦和初見天日的嬰兒像上帝一樣得到尊重和愛護。鏡頭在晃動,人們在奔忙,警察在維持秩序,大夫在全神貫注地操作,播音員在滿懷感情地解說著全部過程,比如列車工作人員如何就近與地麵車站取得聯係,車站如何火速與地方醫院聯係,醫院的廣大職工如何伸出援助之手為產婦和嬰兒捐款捐物……當時的新媳婦甄滿滿真是一百個不理解,分娩是女人一輩子比天還要大的事情,咋就那麼巧,偏偏趕在長途奔波中分娩,還有比分娩更要緊的事情非得需要趕火車嗎?

當時,男人張平安氣不打一處來,說,這個孕婦的男人太缺德,咋能讓女人挺著大肚子出遠門呢?

甄滿滿一句話也沒說。火車上的孕婦,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奇異的天窗,使她窺視到了懷孕的自己。

男人說,滿滿你咋不搭腔?啞了啊你。

甄滿滿生氣地說,啥啞了?還瘋了呢。

分娩,是在一個小站所在的縣城醫院。

火車屬於特快的那種,小站不停,完全是為了甄滿滿分娩的需要而被迫臨時停在這裏的。甄滿滿自始至終像一隻病危的大熊貓一樣被許多人嗬護著,一出站,甄滿滿一眼就看見停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大紅的十字像一團燃燒的火苗,旁邊還停著一輛新聞采訪車,記者的攝像機在肩膀上扛著,鏡頭大張,像一張貪婪的大嘴。這些人顯然第一時間趕到,個個翹首以盼,像是迎接一個從曆史隧道中鑽出來的大唐公主。

甄滿滿不失時機地喊叫起來。

甄滿滿聽見有人在嘀咕:大家注意安全,孕婦是一個瘋子。

甄滿滿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甄滿滿突然沒有任何勇氣喊叫了,兩腿軟得不行,但理智又在提醒她,她必須得喊,使勁喊,喊得越瘋效果越好。她還要蹬,要踹,要吼秦腔,吼大淨的行當,吼王朝馬漢一聲稟,吼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記者的攝像機鏡頭裏,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瘋的女人。

甄滿滿生的是個男娃。甄滿滿躺在病床上,像一片剛剛搶收過的麥田,經曆過一次雷陣雨過後,在夏日的小南風中,在雨後的彩虹下,安詳而靜謐地沉睡著,休憩著。床邊的小櫃子上放著許多好看的鮮花,五顏六色,爭奇鬥豔,還有一大堆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高檔營養品……城市因為她而躁動著、欷歔著、激動著、戰栗著,許多人聞訊都來看她,有老大爺,有老太太,也有中年婦女,還有和她年齡相當的小媳婦。人們的目光像春天的陽光,柔軟而溫暖,輕輕落在她的睫毛、她的嘴唇、她的鼻翼上。甄滿滿的整個身心完全被這迷人的人間氣息湮沒了,這讓她陶醉,讓她癡迷。她有些貪婪地呼吸著周圍的空氣,安靜地聽著人們對她的安慰和祝福。

此刻,甄滿滿竟一時忘了,忘記了最重要、最致命的一件事情,她忘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當有位老大爺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到何處去的時候,甄滿滿才倏然警醒,麵對老大爺―這位可以當作自己父輩的老人,甄滿滿臉色大變,報以恣意的狂笑:哈哈……嘻嘻……嘿嘿

甄滿滿希望把自己湮沒在安靜裏。安靜的時候,她可以更多地在如何帶著娃兒返鄉的事情上走走腦子,這是根本。甄滿滿始終緊閉著雙眼,不開一絲縫兒,臉皮繃得很緊,像一塊風幹的樹皮。她不敢正視那些鮮花和禮品,原本不屬於自己,看了,眼睛有一種被灼傷的痛感。

護士捧著粉嘟嘟的娃兒來到她的床邊。繈褓中那種特殊的味道,分明是來自她體內的氣息。她的眼睛先是開了一條縫兒,然後馬上就睜得溜圓,眸子裏跳躍著通透而熱切的光亮,臉上綻放出恬淡而甜蜜的笑容。這笑首先是真實的,是笑的本色。發自內心的笑,從來忘乎所以。護士卻被她的笑搞得緊張起來,連連後退,眼睛裏遊弋著戒備和提防。

在護士看來,瘋子怎麼會有如此純粹、如此自然的笑呢?

甄滿滿急切地伸出雙手,幾乎是哀求了:給我娃兒,快給我!求你了同誌,讓我抱抱我的娃兒!

護士嚇得麵如土色。護士大概被產婦眼睛裏閃爍的那種罕見的、逼真的、生動的渴望震懾了。緊緊地抱著嬰兒,轉身就走。·

記不得是啥時候睡過去的,甄滿滿睡得很死很沉。她夢見這個城市裏有許多好心人送她回家。她和孩子都很健康。先是坐火車,再是坐汽車。汽車經過礦上的時候,她發現礦上已經被金融危機衝擊成了一片廢墟,有個女人在廢墟上尋找著啥,尋啥呢?啊啊,看那眼神,不像女人,倒像是一個姑娘,是環環,對了,是環環。

啊啊,親愛的妹妹,你在一片廢墟上,到底在尋找啥?

就在甄滿滿做夢的時候,晨光已經從窗外飄灑進來了,光線很柔和,和大山裏的光線一樣,一絲一縷的。有個人風風火火趕到了醫院門口。來人西裝革履,企業家的派頭,自稱是瘋子甄滿滿的家屬,來接產婦和嬰兒回村。

來人黑頭黑臉,牙卻白得耀眼,怎麼看都像個大山裏鑽出來的煤老板。

煤老板的心都黑,誰不曉得?沒有人懷疑院方的警覺和防備有什麼不妥。在第一時間,院方首先考慮的是報警的時機。

——轉載《小說月報》2009年第9期,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2009年中國優秀短篇小說精選》,《(飛天)60年典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