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這樣的液體隻有兩杯。謝開遠有些後悔真不應該幫校長這個忙,事實上幫了個倒忙,既打亂了校長的戰略部署,也使自己剛才的服務太有些不劃算,而且還庸人自擾地虛驚了一場。

請繼續喝茶,喝茶!校長朝郝隊長他們客氣著。

謝開遠隻好為最後一個聯防隊員沏了茶。那小子竟然傲慢地連一聲謝謝的話都沒說。謝開遠意識到,聯防隊員都是圍著鄉政府領導轉圈圈的小嘍囉,大小也算是在官場上混的人物。官場是最講究規硌的地方。他沏的茶當然沒有校長沏的茶規硌高了。

敬人者人恒敬之。郝隊長理所當然需要表達一下禮貌,他似乎猶豫了一下,說,謝謝校長!您沏的茶,顏色不錯!

孫校長笑著說,茶杯都沒本色了,咋能看出茶的顏色呢?

郝隊長說,那……茶杯的本色是啥呢?

孫校長說,誰曉得本色是啥色,都用了好多年了。

郝隊長就喝了一口。

秋風帶來了學生們的朗讀:……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斯役之不幸,未若複吾賦不幸之甚也……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嚐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乎……這是初三班上自習的學生們扯著嗓子集體朗讀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學生們的朗讀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過,轟鳴似的,像是山洪傾瀉。

孫留根納悶地問謝開遠,現在又不是早讀時間,娃娃們怎麼朗讀起課文來了。

謝開遠說是啊,我也有些奇怪。

謝開遠馬上意識到,學生娃們是特意朗讀給聯防隊員聽的。他的心猛一緊縮,像是突然被一根彈力極好的繩索網住了,驟然喘不過氣來。學生娃們是以隱蔽的特殊方式發泄內心的憤懣和情緒呢。而學生娃們那裏知道,聯防隊的大哥哥們差不多連初中都沒畢業,他們知道中國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有位關注民間稅賦的姓柳的官員嗎?即便因為力主改革而一貶再貶.臨死前尚在廣西柳州刺史之任上嘔心瀝血嗎?

謝開遠就旁若無人地對孫留根說,學生們朗讀的是《捕蛇者說》。

說這話的時候,謝開遠掃了郝隊長他們一眼,又丟給校長一個眼神兒。

孫留根微微一怔,眉頭一跳一擰,堅硬的眉骨就有些突兀,但很快又疏鬆開了。他什麼也沒說, 目光從耷拉在鼻梁上的老花鏡的上沿探出來,饒有興趣地盯著郝隊長他們喝水的樣子。如果是在別人眼裏,郝隊長他們喝水的樣子還真沒有可值一看的,但在校長眼裏,也許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或者是好戲連台的節目了: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喝,飲,呷,品……

捕蛇者?捕蛇者是啥意思?問這話的是郝隊長。

孫留根溫和地說,就是抓蛇的人。

郝隊長他們哈哈哈哈地樂了,說,抓蛇的人,還能進課本啊!

孫留根和謝開遠也哈哈哈哈地樂了。跟著樂,也是一種尊重和禮貌。樂完了,孫留根和謝開遠幾乎異口同聲地繼續朝他們禮貌,喝吧喝吧,喝茶吧!再不喝,茶就涼了。

既然是請,那就是尊貴的客人。郝隊長他們大約是一個多小時前被請到學校來的,一個多小時前發生在校門口的事情真是有些驚心動魄。當時,大約有幾+個村民黑壓壓地圍堵在校門口,大呼小叫:

四眼狗,出來!有種的就站出來!

四眼狗,中央台的電視上說了,亂收稅費是侵害農民利益;焦點訪談上也說了,教師就是教娃娃們念書的,收稅費是不正經的……

四眼狗,多收我家十五塊錢,是為了治哮喘啊……

四眼狗……

四眼狗是村民們給尖山中學的教師們起的外號。山區用電緊張,三天兩頭停電,教師們隻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備教案、批改作業,許多人都熬成了近視眼,眼鏡片比瓶子底兒還厚。這本來是履行天職、為農村教育事業嘔心瀝血、殫精竭慮的光輝寫照。但是自從被鄉政府逼著走村串戶收稅費後,教師們的光輝形象就慢慢變得不光輝了。不但不光輝,反而被看作聯防隊的走狗。顧名思義,既然戴著眼鏡,而且被稱作走狗,兩隻眼睛,加上兩個鏡片,就叫成四眼狗了。

孫留根果斷地指令,教師們該幹啥幹啥,靜觀事態,寧安毋燥。

教師們當然不敢出來,有的縮在宿舍裏,有的在教室裏繼續講課。縮在宿舍裏的教師連門都不敢開,像被半空的蒼鷹嚇著了的田鼠,驚恐的目光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再透過窗戶上的破紙洞,小心翼翼地朝外窺探,默禱著災難像突然來臨一樣突然離去。教室裏上課的教師表情就更豐富了,豐富得甚至有些複雜,目光時不時還得警惕地朝窗外逡巡一番,既要一本正經地講課,又擔心村民會冷不丁闖進來,迎頭來一鎬子啥的。稀疏的頭發都豎立著,能數出根兒來。

最有意思的表情其實是同學們的,一個個頗顯精神地端坐著,有一種喜不自勝的成就感, 目光在幸災樂禍地相互傳遞著一種壞意的默契,有點像身陷囹圄的囚犯聽到劫法場的號子似的,一臉揚眉吐氣的樣子。

初二班教室裏突然傳來“嗷―嗷―”的起哄聲,那是在聲援校門外的老鄉們。聲音不小,是一種隻有羊圈裏的羊群聞到來自春天草原的青草味兒時才有的歡呼聲。初一班本來是在上自習,沒有老師在場,學生們很容易沸騰起來。學生們的起哄很快就像雷陣雨似的,驟來驟息,大概是班主任進教室了。

四眼狗―校門外的喊聲此起彼伏,情況如果不控製,隨時都有可能惡化。

孫留根的臉繃得很緊,像一個千硬的土疙瘩。

謝開遠手裏也捏著一把汗。作為校長助理,他突然自我感覺良好地提出了一個認為是建設性的建議說,孫校長,我想了個辦法,老鄉中肯定有咱們的學生家長,幹脆把學生動員一下,主動出麵勸一勸,比我們出麵的效果好得多。

孫留根緊繃的臉鬆動了一瞬,隻是完成了一個苦笑,就又繃緊了,說,謝老師,你啊!真不愧是個城裏人,你這話等於白說,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有學生家長,娃子在我們手裏捏著,哪個家長會不顧娃子的臉麵,把手指頭往咱的磨眼裏塞?不過,我剛才隔窗戶瞅了瞅,還真有幾個眼熟的,確實是娃子家長……

謝開遠趕緊逮住這個話茬,插了一句,那不就好辦了。

孫留根的臉上或多或少表露了一絲輕蔑,也懶得看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那些娃子,早就輟學進城打工去了。

謝開遠不好意思地閉了嘴,臉也漲得通紅。覺得他這個助理當得真是有些幽默,而且還有些滑稽,不如換個民辦教師給校長當助理更現實。這次到農村來,組織上的初衷是讓他們給農村教育注人活力,特別是把城區學校先進的管理經驗、管理方式傳授給農村學校。從幾個月以來開展工作的情況看,初衷和現實相去甚遠。用農民的話說,就是驢唇不對馬嘴。

謝開遠沉默了半晌,忍不住又發話了,孫校長,總不能讓老鄉們一直這麼折騰下去吧,這裏畢竟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影響很不好嘛!

說完,眼巴巴地等待著校長的答複。他能感覺到,自己說話的腔調有些發顫,從來沒有這麼可憐過。想當初,自己在大學時是學生會幹部,分配到城區中學後不久就成為骨幹,向來以教育教學有方、做人處世沉穩而稱道,此時此刻,尖山,難道就是他的麥城嗎?

孫留根校長的回答大大出乎謝開遠所料。

校長先是歎了口氣,說,我也是農民出身,我太了解我們農民了,讓他們喊吧,喊吧!喊一喊,把心裏的怨氣喊出來,也就不喊了。他們不圍著學校喊,再去哪裏喊呢?圍堵鄉政府,他們沒那個豹子膽啊!

啊!謝開遠輕吟了一聲,他沒有讓這一聲吃驚的輕吟從胸腔裏發出來,他隻是自己聽到了。他還聽到胸膛裏撲通一聲巨響,像是一個重物砸到了心髒上,有一股劇烈的疼痛。校長的話,幾乎句句都有一個喊字,每一個喊字就像從山梁上滾下的大石頭,在幹涸的河床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震得謝開遠耳膜嗡嗡直響。

喊吧!讓老哥老弟們喊吧,喊夠了,就不喊了。

孫留根仿佛喃喃自語。臉逐漸變得鬆弛了,滿臉的皺紋像一層層幹旱的梯田。聾拉的眼皮裏麵,眼珠子像沒有光彩的幹癟的杏仁,呆滯地關注著校門口。視野裏,還有糾纏在樹梢的無所事事的山風和空中無精打采的浮雲。

但是老鄉們絲毫沒有收兵的跡象,而且有了新的進攻手段。瓦片和土塊像憤怒的麻雀一樣,從老鄉們的手裏飛出,冰雹般地砸在教室、教職工宿舍的屋頂、窗戶上……

嘩啦……傳來窗戶玻璃破碎的慘叫。

哢嚓……

孫留根的臉色一變再變,就像不同的季節從黃土地上匆匆走過,最後在孫留根臉上留下了青灰色。謝開遠驚奇地發現,有淚,是兩行混濁的淚,像蚯蚓似的從孫留根樹皮一樣的臉上蜿蜒而下,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在浮土上砸出幾個淺淺的小水窩。

孫留根哽咽著,說,各位老哥,我姓孫的對不起大家了。

話是對老鄉們說的,卻更像是自言自語。說完,首次用命令的口氣對謝開遠說,謝助理,快!把初三班的孫愛國叫來。

孫留根第一次把謝老師叫成了謝助理,這就嚴肅、正統得有些邪門。

謝開遠知道,孫愛國是孫留根的親侄子,是初三班的學習委員。俗話說,上陣還得父子兵。謝開遠明白了孫留根的意圖,什麼也沒有多想,就猛地拉開門,像電影中英勇的解放軍戰士似的,衝出屋,冒著飛揚的瓦片和土塊,從教室裏把孫愛國拽出來了。

孫留根從貼身的衣兜裏摸了摸,摸出了二百元錢,好像再也摸不出來了,就說,謝老師,借給我一百,回頭還你。

謝開遠不解,趕緊從錢包裏抽出了一百元。問,還要嗎?要,我這裏還有。

孫留根說,夠了,不必了。就把三百元錢塞到孫愛國手裏,說,快去吧!到小賣部弄兩條紅塔山,直接去鄉政府找甄鄉長,讓火速派幾個聯防隊員來。要快,一定要快!再慢半拍,學校就成中國第二個圓明園遺址了。

伯伯,我明白。十五歲的農家少年孫愛國老成地點著頭,掖好了錢,又找了一張用來裹香煙的廢報紙,轉身出屋,弓了腰,沿牆根摸到後操場,後退幾步,忽然往前一躥,就翻過了牆頭。

郝隊長他們很快就來了。開著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揚起的塵土足有幾丈遠,老遠望去,像一條搖頭擺尾的長龍。長龍離學校還有幾百米的時候,老鄉們像見到豹子的麋鹿,連蹦帶跳地擇路奔逃。反應比較遲緩的,就近鑽進了玉米地裏,轉眼就沒了影兒。

喝吧,喝,喝,喝,喝吧喝吧!孫留根已經是第三次為聯防隊員沏茶了。

郝隊長客氣地說,孫校長,咱都是一鄉人,幹萬別客氣!何況,在協助鄉上征收稅費的工作上,我們聯防隊和人民教師都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咱都是為了全鄉的經濟建設事業嘛!

孫留根沒有接這個話題,隻是說,學校窮,招待各位貴客,就指望這苦茶了。你剛才說,這茶顏色不錯,那麼,味道呢?

郝隊長略略怔了一下。說,味道也挺不錯的,有股後勁兒。

孫留根笑著說,這又不是酒,有啥後勁兒啊!

郝隊長說,誰讓我們聯防隊員的命這麼苦呢,把全鄉的老百姓都得罪了,到每個村去,連一杯涼水都混不上,能喝上您這大校長的茶,我們就知足了。郝隊長說著,就要招呼其他兩位隊員撤離,說,孫校長,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呢,要陪鄉領導到雞窩村拔釘子戶去呢。

孫留根一聽這個著急了,說,這怎麼行,你們前腳一走,老鄉們從玉米地裏鑽出來,不就更麻煩了嘛!

郝隊長猶豫了一下,說,那,這樣吧,我們把摩托車擱在學校院子裏惹眼的地方,然後悄悄從後操場翻牆撤離。老鄉們瞄見摩托車,以為我們還在呢,就不會再有過激的行為了。

孫留根疑惑地說,你們把摩托車擱在這裏,那咋去雞窩村?得二十多裏路呢。

郝隊長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說,還能有啥辦法呢,為了您和學校的安全,我們隻好把兩條瘦腿豁出去了。

孫留根啥話都沒有說,不是沒有話,而是這話該怎麼說。他隻是伸出一隻手,和郝隊長的手握了握,然後另一隻手也擼了上去,沉重地晃了一晃。謝開遠發現,孫留根的兩片幹瘦嘴皮翕動了幾下,仍然沒有蹦出什麼來,隻是傳出殘缺不全的大黃牙不自覺發生連續磕碰才有的聲音。

孫留根終於開了口,再喝杯茶吧,喝完最後一杯再走。

說著給謝開遠下了命令,來!幫個忙,把茶根清一下,換新茶。

謝開遠趕緊也端了個杯子。會客室外麵,孫留根把茶根清了,一轉身進了食堂,用水把杯子衝了又衝,又找了個刷子刷了又刷。奇跡出現了,暗褐色的杯子頓時變得玲瓏剔透,個個呈現出光潔、鋥亮的本色。謝開遠一句話都沒有說,也學著孫留根的樣子,把杯子刷了個鋥明瓦亮,然後跟著孫校長進了會客室。

然後是沏茶,這是第四輪茶了―沒有痰的茶。

但是郝隊長他們死活都不肯久留了,說啥也不再端杯。臨走前,郝隊長緊緊地握了謝開遠的手,說,謝老師,您是城裏來的老師,到我們山區來支教,已經夠委屈您了。在征收稅費的事情上,咱們打交道的時間還很多,遇到釘子戶,就給我打招呼,我們替您拔掉。

謝開遠特別討厭這種口氣,不鹹不淡地說,那就謝謝了。

郝隊長把握著的手晃一晃.說,別客氣,往後咱鄉下人進城打工啊看病啊啥的,說不定求您門上討水喝呢。說完,果斷地朝兩名隊員一揮手,悄悄從後操場翻牆撤離。

三個本色的茶杯中,盛著本色的茶。本色的茶杯十分平靜地在桌子上站立著,紋絲不動。茶水快到了杯口,杯口圓圓地大張著。茶葉慢慢地散開、擴大,先是往上升,後來慢慢往下沉。杯子裏的水漸漸有了綠意,一股淡淡的清香散發出來,久久在屋子裏彌漫。

孫留根的目光慢慢從三個杯子上移開,移向謝開遠,一雙深陷的眼窩裏有一種溫泉一樣的東西在閃爍。孫留根說,謝老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謝開遠以為是聽錯了,說,謝我?

孫留根說,是,要謝的是你。其實我每次往杯子裏吐痰的時候,我知道沒逃過你的眼睛。我最擔心的是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城裏娃聲張起來,但你始終沒有聲張。我服你這個城裏娃了,真的服你這個城裏娃了!孫留根把謝開遠連連稱呼成了城裏娃,這是山裏的長輩對晚輩才有的稱呼。

謝開遠的淚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傾瀉而出,噴泉一樣。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這麼流淚。他也搞不清,這淚來的是不是時候,說來就來了,而且止都止不住。

孫留根被眼前這個城裏人哭得有些驚慌失措,想找幾句安慰的詞兒,喉頭卻硬得厲害,突然劇烈地哮喘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

同誌們!我的同誌們!一定要保重啊!報紙上又登了,職業病要命最快,其中艱苦地區的教師占了好幾成呐……話是掏心窩子的話,苦口婆心。在全體教職員工會議上,孫留根三令五申強調最多的就是大家的身體,但是,自己卻不幸言中。孫留根五年後死於哮喘病,死前堅持在教學一線上課,邊講邊喘,後來口吐鮮血,竟死在了講台上,眼鏡片當場摔得粉碎。

那時謝開遠已經在城裏一所中學當了校長,應邀趕來參加孫留根校長的追悼會。追悼會本來要到學校舉辦的,擔心村民和學生看熱鬧,就改到了鄉政府大院,鄉屬各站、所、學校的領導、幹部和職工全都參加了。考慮到校長生前是省級優秀園丁獎獲得者,地區和縣教育局也派了代表,很隆重的。許多挽聯上都書有“桃李滿天下”的字樣,但是真正的桃李―學生卻沒來多少,家長更沒有幾個。在這種場合,謝開遠多麼希望有大批的學生和家長在場,不是看熱鬧而是吊唁,他下意識地、默默地數著:一個,兩個,三個……三個,……哦哦哦……才四個,是不是還有第五個學生出現呢?

謝開遠和熟悉的人一一握手。有個穿聯防隊製服的人向他伸出了布滿老繭的右手。他馬上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的郝隊長,才五年光景,竟顯得有些老相。在這種場合碰到他,謝開遠感到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他沒有迎合對方伸過來的手,而是把手伸向了別人。

郝隊長的臉騰地紅了,尷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拿自個兒的左手接了,兩隻手不停地揉搓,像是剛握完別人的髒手,在做清洗似的。這使謝開遠突然想到吐了痰的杯子,想到了杯子的本色。

郝隊長說,謝校長您不認識我了?分明是有意搭汕。

謝開遠覺得有必要緩和一下氣氛,就用調侃的口氣說,能不認識您嘛!誰不知道郝隊長您是大忙人啊!那年您剛剛解了學校被圍之危,就匆匆去雞窩村拔釘子戶了。

此時此刻,謝開遠發現郝隊長的表情安詳地像山神廟裏的泥塑,正午的日頭把生硬的光線籠在他紫紅的額頭和沉穩的睫毛上。這是一張典型的既是山裏人又是公家人才有的臉。這張臉,使謝開遠想起了故去的孫校長。郝隊長的答複出奇地從容而鎮靜,他說,事實上,那夭我們根本就沒有去雞窩村拔釘子戶的計劃,當時之所以匆匆撤離,隻是想,那種茶水,再喝下去,真有些受不了!

謝開遠聽到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整個腦袋馬上有一種發漲的感覺,憋得他有些暈,但他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基本的判斷是:孫校長挖空心思往杯子裏吐痰的過程,郝隊長他們憑著聯防隊員的職業敏感,竟是明白如紙。

主持追悼會的甄鄉長宣布全體三鞠躬:―鞠―躬―

“哇―”人群裏突然傳來哭聲,是那種終於抑製不住的哭聲。

有人告訴謝開遠,是郝隊長在哭。

謝開遠乘機連腰帶頭,深深地躬了下去,他不敢抬起煞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但是鞠躬的基本形式是抬頭和低頭的過程,而且是個富有節奏和張力的過程,每次抬起頭,就看到正前方搭著黑紗的孫留根的遺像。那是孫校長生前最滿意的一張標準照,那是參加全省優秀園丁獎頒獎大會時,電視台的記者拍攝的。

照片上的孫校長,胸配紅花,麵帶本色的微笑。

——原載《山東文學》2008年第4期,轉載《小說月報》2008年第7期

分娩

窗外,春夏之交的日頭軟耷耷的,像隻掛在樹梢上過了霜的軟柿子,懸得邪乎,說不定啥時候會掉下來,泥巴一樣鋪開。火車偶爾才顛簸一下,總體上比較平穩,這有點像甄滿滿的大肚子,好久才隱隱感覺到胎動。每次胎動,能感覺到滾圓的肚子有一種蕩漾的感覺,像這軟耷耷的日頭。甄滿滿巴不得火車像顛簸在崎嶇石子道上的拖拉機一樣抽搐起來,興許就能把肚子裏的冤家抖弄出來。真的能在火車上或者鐵路沿線的某個醫院分娩,那就是勝利。但是,我的天!假如蹭到終點站,橡膠氣球一樣的肚子遲遲破不了口,咋辦?

在哪兒破肚,哪兒就是她此行的終點站。

心是鐵了的,非得把娃兒生在途中不可,當然最好是在大城市分娩,大城市是莊稼人都向往的地方,一定會有更多的人關心她、心疼她、嗬護她。說不定,還能攔上一位大領導,順便告黑煤窯老板孫衛星一狀。問題是,分娩的時辰會那麼巧嗎?人算不如天算啊!甄滿滿呆呆地凝望著窗外高遠的天。空中,大黃風像傻子一樣左衝右突。一隻孤單的鳥兒,吃力地扇動著求生的翅膀。

甄滿滿沒出過遠門,第一次坐火車。火車已經心急火燎地竄了整整一夜,由西向東,毫不吝借地甩掉了許多村莊、城鎮和莊稼地。她的目光像帶了鉤子,死死地盯著每一個一晃而過的車站。車站就是魚兒,肚子裏的胎兒就是魚餌。每當某個站台在眼前溜掉,被冷落的感覺像暗夜一樣擠壓著她,她就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擠壓肚子,似乎要把魚餌直接喂到魚兒的嘴裏胃裏。甄滿滿的心顫抖地厲害,呼喚像滾雷一樣在她的心尖尖兒上碾壓而過:娃兒啊我的冤家,你,你,你你你咋還不給媽出世啊我的冤家!這樣的呼喚淒苦而無助,像秦腔戲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某個青衣角兒。八號車廂裏很擁擠,一片嘈雜。周圍都是衣衫檻褸的農民,一看就是民工的模樣。電視裏報紙上都說呢,這次金融危機是從美國開始的,中國首當其衝,大量企業倒閉,農民工不得不返鄉。從火車上就看出來了,返鄉的比外出的要多得多。

娃他姨,你一個女人家,挺個台麵一樣大肚子,咋一個人出門呢?咋就沒個人陪嘛。

問甄滿滿的是個陝西腔。

淚就汪滿了,卻沒有溢出來。嘴一咧,就吼起了秦腔。一個清清秀秀的女人家,吼的卻是大淨的行當:王朝馬漢一聲稟……剛吼了一句,就拐到了北京奧運會的主題歌: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

旅客們被甄滿滿的怪異舉止弄得有些發愣,一致的判斷是:這個大肚子女人,瘋得著實不輕。

有個民工忍不住發出了山西腔,大妹子,這倒春寒的天氣,你這是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