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馬咬掉耳朵的主人
像是一個出土文物誕生了,村民董球的腦袋成了一個單耳陶罐。文物通常是不幸撞上了時代,一覺驚醒,照樣堅守著曆史的表情,而這個
“陶罐”的左耳根部,卻“咕咕咕”地冒出了新鮮的血。董球的血,在那天的陽光下,紅紅的,逼人,糊了董球的半邊臉,糊了人們視野裏久違的家鄉。
那夭的日頭,怎麼形容呢?噴火的意思。天早已經讓尖山村傷痕累累, 日頭一毒,傷口就鋪了一層厚厚的鹽巴。當時,幫董球修建水櫃的幫工們渴得要命,都歇了手,眼巴巴期待董球從山下背來的水呢。一頂頂草帽,寬簷兒,像嘴臉的掩體,抵禦著紫外線狂躁的襲擊。董球和他的馬終於從山坳裏探出了頭,像平地冒出來一個泉眼兒,清亮亮的,清涼涼的,由小變大,越來越近。“水來啦―”包工頭鄧永泉悲壯地喊了一聲。好像董球不是董球了,馬也不是馬了,都是假的,隻有水才是真的。幫工們一個個伸長黝黑的脖子,砸吧著幹燥的嘴唇和舌頭,像一隻隻困在早地的黑鵝。事情就是在那一刻發生的,突如其來,仿佛在城裏打工時突然集體遭到了逐客令:滾回你們的鄉下去!一如突然斷了線的木偶,人們全定那兒了。
習慣了吃草的馬,一定是把牽著韁繩的董球當成一裸鮮嫩的玉米秧子了吧。馬突然搶前幾步,大嘴一張.從董球身後發起了突然襲擊,目標很明確:董球的左耳。隻一口,一片汁滿肉厚的葉子沒了。
“啊―”。一聲淒厲而恐怖的慘叫,在那個正午響徹雲霄。
像是拋撒出了尖銳的鉤子,空氣拉緊了弦,瞬間鉤攏了所有人的目光。董球的腦袋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觀,你一定難以想象我們視野裏太習慣了的定物突然少了一樣東西,那樣的反差是多麼不可思議。有那麼幾秒鍾,董球像是中電了,麻了,木了,呆了,一隻手照樣攥著縮繩,另一隻手朝身後攬著裝滿水的塑料桶,半邊臉像崖畔的樹權上鉤住了一塊紅綢布,在沒有風的正午飛流直下。幾秒鍾後,董球仿佛被自己的慘叫聲驚醒,撒手,慌忙光顧自己的腦袋。塑料桶轟然脫離了他佝僂的背,像滑坡的山體上滾落一塊砂岩,四分五裂,水像逃命似的奔出來,還未形成流竄的態勢,就被枯焦的大地合圍吞沒,隻剩幾絲殘留的蒸汽。刺眼的日頭,瞠目結舌地懸在頭頂。蒼天在上,日頭見證過大地的旱情,見證過農民殘兵敗將一樣進城打工的步履,見證過大片大片曾經熱鬧的承包地漸漸變得寂寞、空曠直至荒蕪的全過程。啥都見過了吧,但它一定沒有見過牲口對主人的反目和背叛。不可一世的日頭,在那個瞬間一定愣神了,頭重腳輕,一個倒栽蔥要翻到人間來的樣子。
日頭最終沒有倒栽蔥,倒栽蔥的是董球。陡然升騰而起的幹塵彌漫開來,這是隻有驢打滾時才有的雲遮霧罩。打滾的不是驢,是董球。董球的兩手死死捂著左耳―其實左耳早已告別了他的腦袋,遷徙在馬嘴裏了,被馬關進了牙齒的柵欄。那匹已經累得掉膘的馬, 目空一切地昂起它幹瘦的頭顱,對村民們視而不見。它目光輕蔑,下巴上揚,慘白的上下牙緊緊地鎖在一起,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厚厚的嘴唇,誰也不會料到這鮮血來自一位鄉親的身體。顯然,馬用的是毀滅的力量,並公然擺出抗議、挑釁的姿態,像就義前的烈士。“死豬不怕開水燙”。馬不是豬.豬不是馬,馬就是馬。
隻有麻雀狐疑不定地從頭頂掠過,從這個樹梢,落到那個樹梢,從那家屋簷,落到這家屋簷。群山一如既往的凝重和肅穆。家家戶戶的泥瓦房呈階梯狀懸掛在層層疊疊的崖畔上,每戶人家院外正在修建和剛剛建成的水櫃,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都說像抗日影片裏的半截炮樓,可是,從對麵坡上望過來,像是院外多了一隻大眼睛。這幾十隻眼睛似乎睜得很大,目光射向董球家的水櫃工地……
“靠天吃飯”。老話了。對尖山人來說,天是啥?其實就是水。一年到頭,從娘胎裏帶來的一點力氣,全耗在了找水上。有水,才有活法;沒水,日子就是鬼日子。過去,村裏人家多半有水窖,搞雨水集留。至於水櫃,隻有包工頭鄧永泉家有。水櫃儲水量大,好過濾,一櫃水能支應十天半月。這些年早得緊,天上連一分錢的雲彩都沒有,家家戶戶的水窖成了瞎窟窿,鄧永泉家的水櫃也成了幹擺設。這次政府給尖山村安排的水櫃建設項目,公家補貼,農戶自建。水源是山腳下的一眼泉,建水泵,抽水上山。泉不大,但將來每抽一次,全村人至少可以用三個月,吃、喝、洗都有了,說不定還能搞養殖業呢。消息一發出,從天南海北當農民工的尖山人就像候鳥似的往回飛了。都說月是故鄉明,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年月誰敢還鄉?祖上留下的土地.到了一個被歌聲捆綁的新時代,連狗都養活不了,還能養活得了人?進城當農民工,那是向日子討命哩。農民工,農不是農,工不是工,羞死宗祠裏的先人了。如果不是修建水櫃,鬼才還鄉呢,鬼當然是要還鄉的。還鄉,還鄉,祖墳上羸弱的枯草,有溫度,那是迎接遊子的臂膀。當時,在蘭州打工的董球接到鄧永泉的電話,甕聲甕氣地回應:“我女人和娃娃都跑了,即便建了水櫃,也不像個家。”
鄧永泉就惱了:“家家戶戶的水櫃該開槽的開槽、該起樁的起樁、該埋管的埋管,就剩你了。怪不得女人要領著兩個娃兒離開你,像你這損樣兒,娶個母豬,人家也得挪窩。”
話醜理端,董球臉上掛不住,就回來了,算是最後一個為修建水櫃返鄉的農民工。一橫心,破了血本,花兩千七百元從山外的騾馬市場買了這匹馬。
開工了。董球牽馬從山外鎮子上往山裏馱運建材。馬背的一側五花大綁地馱著幾塊石料,另一側五花大綁地馱著幾袋水泥。鎮子距村裏二十裏地。每天麻明到麻黑,不下六趟。六趟是啥概念,一百二十多裏。出事那天的上午就已經是第四趟了。往山裏馱建材,真是頭一遭,生產隊時沒這麼馱過,土地分到戶時沒這麼馱過,如今為了建水櫃,馱了,破天荒了。出事後,村裏人曾議論紛紛,要說董球和馬的矛盾充其量是人民內部問題,不至於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平日裏,董球對馬還是不錯的。開工前,董球每天不忘翻山越嶺到麻子溝割草,順便找一桶水回來。草和水,不夠填馬的肚子,就另加一碗玉米和黃豆。疼馬,有疼女人的意思呢。
“一頭牲口半個妻”。老說法了。董球後來曾告訴過村裏人,那天,也就是咬掉耳朵之前,馬其實曾兩次靠近過他,不是咬,是吻,吻了他的耳根。董球一本正經地說:“電視上介紹過,吻,即可表達親情,也可表達愛情,隻要是有血有肉的動物,都無師自通。”
如今每想起董球的話,全村人都不曉得該笑,還是不該笑。
“那第一吻,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董球始終念念不忘馬的第一吻。牲口都是有靈性的,心愛的馬,一定不會忘記那金燦燦的玉米和黃豆吧。這年頭,要說知恩圖報,牲口比人還懂。
那第一吻來的時候,董球和馬早已疲憊不堪,真正的人困馬乏,極限了!羊腸小道像斬不斷的青煙,爬得人心煩意亂。但一想到要建水櫃,董球快要散架的身子像注人了雞血,灰暗的眼珠子就有了亮色。他前麵牽著馬,塑料桶像山一樣壓著他。董球能報答幫工們的,隻有水了。飯是管不了的,女人領著兩個娃兒跑到了四川。這樣一個破家,啥成色?大夥兒都心知肚明。馬的第一吻,挾裹著一股熱流,癢癢的,陌生,新鮮,刺激。董球回頭看了馬一眼,馬已經收回了嘴,大眼睛撲閃了一下,羞怯地低了頭。明明是一匹純種公馬,卻像個相親中的大姑娘,慌亂、緊張襲擊了它,非常不好意思了。馬頭再次抬起來的時候,羞怯像雲一樣從目光中飛走,有了一種篤定和渴望。那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烏黑的瞳仁飄溢著一層溫熱的光亮。這是一種熟悉而親切的光亮,一絲絲的,蓄滿了女人一樣的柔情。
女人,是女人,董球無由不想到自己的女人。董球的女人是從後梁嫁到尖山的。女人嫁給董球,鄧永泉的功勞是大大的。本村的姑娘都留不住,眼看著一個個從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腿長了,胸滿了,進城一打工,就跟上外地人走了,去有水的地方過日子。後梁比尖山還要缺水,別說水櫃,連水窖都沒有。都傳呢,說是後梁人早上的第一泡尿,一半兒給茅坑漚肥,一半兒留給自己洗臉。是不是真的,沒人考證過。誰要是在這事兒上較真,那就是烏鴉笑豬黑、羅鍋笑瘸子。山裏人缺水,不缺心眼兒。都傳,當時的姑娘與董球見第一麵之前,直言不諱地問媒婆子:“對方―就是董球家,有水櫃沒?”
“有哩。”媒婆子硬著頭皮,不假思索。
於是有了第一次見麵,不是見人,而是見水,見的就是鄧永泉家建在崖畔後的水櫃―當時的水櫃主要用來存雨水,和現在的水櫃不能比。姑娘問董球:“這水櫃,真是你家的?”
“真……真的。”
姑娘把心放到肚子裏了,踏實了,帶著對水的夢想,一夜之間變成了媳婦。年輕的媳婦每次挑著擔子去水櫃打水,一臉的燦爛,腮幫子上浮泛著西紅柿皮兒那樣的光亮。細細的腰肢一閃一閃的,風吹楊柳的意思。打水,也不忘走顛步,變秧歌了,口氣又大方又自豪:“喂―如果用水急,就不用一大早下溝了,用我家的水吧。”。
鄧永泉就靠這個水櫃,騙來了後梁、後寨、後窪一帶的許多姑娘,姑娘們理所當然成為尖山光棍們的女人。用村裏人的話說,這是鄧永泉最為傑出的、足以彪炳史冊的偉大貢獻。騙,是個難聽的字兒,山裏人把這種騙不叫騙,叫哄。哄來一個,等日子上了路數―生米煮成熟飯後,娃兒快鼓搗出來了,再亮底兒。女人們號啕一夜,隻能忍氣吞聲。為了哄下一個,當年的被哄者繼續幫著瞞天過海,謎底再次滿世界封存。就像一段麻繩,係死,又解開;解開,又往死裏係。全村的光棍、新郎們誰不巴結鄧永泉?好不容易握個下雨天,寧可讓自家的缸空著,也要朝鄧永泉的水櫃玩命,把屋簷水一擔擔往鄧永泉的水櫃裏灌。雨地裏,滑,人人不借摔一身泥。
故鄉的天空,春去秋來,總有雁群飛過,一會兒飛成一個人字,一會兒飛成一個大字。“你看那大雁,如果不離鄉背井,該多好啊!”女人說。
“那是大雁的日子。”董球說。
女人最終領著娃娃從他身邊飛走,是被一個在蘭州經營小餐館的四川老板黏走的。當時董球每天蹬著三輪車給餐館進貨,女人給老板收拾餐桌。兩口子混蘭州有兩個目的,一是打工掙錢,好歹有水喝;二是躲計劃生育。第二個閨女就是在蘭州生的,取名董隴華。隴是甘肅省的簡稱,華是中華的意思,兩口子認準了一條,即便超生,也是共和國的人。四川老板在老家有好幾幢別墅,妻子兒女都在老家享福呢,還不忘在蘭州包個女人什麼的。老板待他們一家不薄,老板說:“你董球真有福氣,娶了這麼好的一個妹子,真是深山出俊鳥啊!你發現沒有?讓城裏的自來水一滋潤,妹子至少年輕了+歲。”悠閑的時候,老板喜歡給兩個娃兒講他的家鄉,他告訴娃兒,他的家鄉有長江,還有嘉陵江。是說給娃兒的,卻聽得兩口子心癢癢。兩口子都沒有見過江,四川老板提到江,男人和女人就像進入一個水汽氤氳的夢幻世界。江,那是多少的水啊!
那樣一個夜晚,說來就來,遲早要來的。女人說出了憋久了話:“咱這輩子沒指望了,不能冤了咱的娃娃,能去四川的江邊過日子,就好了。不是為咱,咱不貪那個,咱為娃。”
“那不是做夢嘛。”歎完了,董球明白了。女人的意思裏,有另一層意思。
女人就領著娃兒跟四川老板走了,走得坦坦蕩蕩。臨走,女人說:“我的球,其實論人,四川的那個家夥遠不如你好,可是人家那裏啥都有,還有水。他答應要包我,無論包多少日子,我認了。我是為了咱的下一代,祖國也號召關心下一代呢。回老家吧,沒水吃;呆蘭州吧,不是咱農民工的地盤。跟著老板下四川,推一天日子,有一天的日子在哩。要我回頭,不難!除非咱家有了水櫃。”
“……你走吧。回來不回來……由你。”
董球親自幫女人和娃娃打理行囊。董球不想讓分別的時刻陰雲密布,像死了人似的。他給女人唱了一曲甘肅花兒《下四川》:
“腳踩上(者)大路(喲噢),
(喲嗬嗬)心(喲噢)(喲嗬嗬)牽著你,
牽著你(喲),
(吆嗬)喝油也不長(者)肉了。
唱花兒時,董球調動了全身的力氣,讓擠出來的笑在臉上堆積如山。
女人也笑了,但她是哭著跟四川人走的。四川人大為掃興,冷冷地說“不願意,就回去吧,好像我拐賣婦女兒童似的,法製社會,講和諧呢。”
“我不哭了,我認錯。”
都過去了,不能想了,一想,就到了傷心處。好久沒被女人吻,如今倒讓一頭牲口吻了。馬啊馬啊!你是公的,我是男的,公的男的,總歸都是一個性。將來咱水櫃建成了,過上有水的日子,玉米啊黃豆啊算個啥,我給你找匹母馬,讓你弄弄愛情。咱這裏母馬少,不過母驢倒是有的,愛上了,都差不多。
日頭就這樣挪到了頭頂,毒,變敵敵畏了,要命呢。男人和馬渾身上下像開鍋的饅頭,熱氣蒸騰。―第二吻來的時候,感覺不僅是癢,癢中添了幾份麻。馬用的不光是嘴唇,牙齒也搭上了,牙麵黏糊糊地貼住了他的耳根,真正的異樣了。這讓董球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扭過頭,發現馬伸長脖子,正在舔他背上的塑料桶。舔得執著,舔得明確,舔得不卑不亢,帶著一種情緒。情緒裏,有一種不加掩飾的委屈、嗔和責備。一滴濕施液的東西掛在馬的睫毛上,不是汗,是淚,晶晶地亮,是一種折射了陽光的亮度,像蓄滿了水的塘壩,那麼大,蓄得了整個世界。
董球這才醒過黏了來,馬的一切示好與玉米、黃豆無關,隻與水有關。明白了,猶豫了,在幫工和馬的天平上,水像哪邊傾斜,好像不是一個多麼複雜的難題,但董球還是定定地盯著馬的眼睛,遲疑了足足有一袋煙工夫。董球最終選擇了拒絕。為了表示和馬同甘共苦,同病相憐,一路上,董球堅持自己也不喝一口水,任憑肺火攻心。
董球輕輕拍了一下馬嘴,說:“忍一忍,再忍一忍吧,將來……”
手掌上黏了一抹抹的血,馬嘴上的裂痂,一道道的,都滲血絲兒了。
一股熱浪從心頭湧上來,溢滿了董球的眼眶,他心一橫,一拽韁繩,轉身,繼續爬山,再也不敢正視馬的眼睛。背上的塑料水桶光滑冰涼,在陽光下浮泛著水一樣的光芒。水桶裏好像有萬頃波濤,“嘩嘩嘩”的作響。馬吃力地跟在後麵,像在大海的彼岸。馬絲毫沒有放棄舔塑料桶,並不時延伸力量,舔,就像是拱了。拱的力度,像電流一樣一遍遍傳導進董球的身體,讓每一寸神經地動山搖,山呼海嘯。董球早已淚流滿麵,他不敢回頭,他不願讓馬看到一個大男人哭喪一樣的模樣兒。
快進村了。大老遠,董球能看到自己的水櫃工地,混凝土澆築了一半,瘦骨嶙峋的鋼筋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幫工們目光中充滿期待,其中就有鄧永泉。當時鄧永泉那一聲悲壯的“水來啦”,董球當然是聽到了的,馬也一定聽到了。隱隱的,董球分明察覺來自身後的力量在減輕,直至消失。馬不再拱塑料桶,它拉開了距離。如今看來,在鄧永泉喊過一聲之後,馬開始積蓄進攻的力量。
好了,我們不妨再回到馬咬主人耳朵的現場。麵對驚愕的幫工們,馬大義凜然,不躲,不逃。幫工們走南闖北,啥世麵都見過了,曉得剛剛離開人體的耳朵,會像離開水的魚兒一樣玩命地閃展騰挪,扔回水裏,照樣能緩過勁兒來。人體就是水,耳朵就是魚兒。耳朵離開人體,趁緊些,能接上的。
仿佛從大夢中醒來,鄧永泉和幾個村民立刻撲上來,有人用鋼釺撬馬嘴,試圖把董球的耳朵解救出來。但是,馬牙關緊咬,紋絲不動。嘴都撬出血來了,是馬血,不是董球耳朵的。馬一如既往,旁若無人。一雙失神的大眼睛眺望著東南方向,那裏,是董球買馬的方向。
見鬼了!大家來不及評頭論足。鄧永泉當機立斷:“兵分兩路,第一路,扶上董球奔鄉衛生院。第二路,拽上馬,跟上。等人馬都到了衛生院,請醫生撬馬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馬算。第一路早已開拔,第二路卻舉步維艱。馬,就是不撒蹄。有人急了,掄起鐵鍁,照準馬屁股猛拍。“啪―啪啪―啪啪啪―。”馬渾身抽搐,屁股都爛了,就是不挪步,像是老樹生根了,根紮到十八層地獄了。硬的不行,村民們就來軟的。“撲通撲通。”給馬跪下了,還磕了頭,當老祖宗了。可是,老祖宗就是不鬆口,像祖宗神龕裏的一尊雕像,淡定,從容,還有那麼一點說不清楚的莊嚴。
董球的傷口在衛生院縫了十針,醫療費花了一幹二百元。到第三天出院,偌大的衛生院也沒見馬的影子。
“你的耳朵,八成是吞進肚裏了。至於馬,你放心,大家替你養著哩。”
“幹萬不要對馬計較,它要真害你,早在半路上就咬你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耳朵事小,命沒了。馬明白著呢,它選擇了進村,選擇了人民群眾。”
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董球,像變成了十三歲,“哇哇”大哭。
拆線後的董球,半邊腦袋光禿禿的,反而讓右邊的耳朵突兀得有些紮眼,單耳陶罐的意思愈發顯得正宗。鄧永泉送了他一頂寬邊長簷的鴨舌帽。從沒戴過帽子的董球,鴨舌帽往腦袋上一扣,活脫脫一個背運的煉鋼工人。夜晚的月光下,董球呆呆地看著馬,馬呆呆地看著董球。一人,一馬;一馬,一人。啥話都不用說,還能說啥呢?那個空空洞洞的耳朵眼兒,像一個永遠合不攏的小嘴巴,無聲勝有聲。
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有人看見董球牽著馬,出村,下山,去的是東南方向。馬販子殺價太黑,馬隻賣了一幹五百元。這筆賬不用算,禿子頭上的虱子,擺在那了:二千七百元買的,一千五百元賣的,還賠了一隻人類的耳朵,倒貼了一幹二百元醫療費,耽擱了建水櫃的工期……
董球決意要永遠離開家鄉,他不再奔蘭州那個傷心地,而是南下幾幹裏去了深圳。唯獨他家的水櫃成了半拉子工程。臨走前,他算好了給幫工們的工錢,委托鄧永泉轉交。鄧永泉開導了老半天,也沒把董球擰過來。董球再也沒有回頭。鄧永泉隻看到一隻右耳朵,孤苦伶仃地閃了一下。
錢,成為一個要命的東西,好像才是這些年開始的。以往山裏人打交道,送力氣,幫營生,從來不講錢的,要講就講鄉情,講義氣,講積德,講從善。慢慢的,就變了,特別是自從農民的尾巴稍上綴了個“工”字.錢就像伸到枯井裏的一根井繩,沒綁得住水,倒是把心眼綁住了,捆小了,一出手,錢說了算。董球一定不會想到,他再次離鄉背井以後,村民們為他修建起了水櫃。山下的水泵站建好後,家家戶戶的水櫃裏都抽滿了水,那水,清澈得能照見人影兒。鄧永泉給董球打了電話:“來吧!你的水櫃建好了,不用你掏腰包,大夥兒義務為你投的勞。”
董球那邊先是“啊”了一聲.說:“替我感謝鄉親,但我不來了。”
鄧永泉說:“水也儲滿了。”
“一個缺耳朵的人,回家鄉,丟不起這個人。”
“你女人和娃娃回來了,你還不來?”
這最後一句,有著天然的吸引力。董球征了半晌,最終瘋子一樣爬上了開往西部的列車。回到村裏,董球並沒有看到女人和娃娃,趕緊爬上村口的崖畔,那裏可以眺望到他家在東坡、西坡的幾塊承包地。這是最後一線希望,女人和娃娃如果在視野裏露頭,八成會在承包地裏。董球的神經慢慢繃緊,失望了。放眼望去,家家戶戶的承包地一如既往地荒蕪著,除了暢通無阻的老黃風,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他曉得被鄧永泉騙了,不!被哄了,就像當初給他哄後梁的姑娘。
董球隻是看到了夢中的水櫃,飽滿,盈實,像女人十個月的大肚子。
“泉哥,我要去看看我的馬。”這是董球回村後的第一句話。
鄧永泉說:“你這是何苦呢?馬換了主人。”
董球出發了,背著另一個塑料桶、拎著飲馬盆上路。塑料桶裏裝滿了取自水櫃的水。村裏自從有了水櫃,背水、馱水的場麵早已像夠壽數的老人一樣逝去,有些人甚至像打發纏身太久的瘟疫一樣把塑料桶、木桶、麻繩、扁擔扔進了溝底,還不忘追下去踩幾腳。一腳比一腳踩得狠,踩得猛,踩得準。董球背桶、拎盆上路的身影,從一個個水櫃前繞過,像一段遙遠往事的投影,像一斷過時的黑白片,久久地印在村裏人的記憶裏。
幾天後,董球終於在幾十裏外一個依山傍水的寨子找到了那匹馬。那地方依山傍水,遍地青草,無憂無慮地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兒。馬被新主人牽著,悠閑自在地在坡上吃草。馬已經恢複了狀態,體態魁偉,精神抖擻,渾身上下像綢緞一樣光亮。馬揚起頭的時候,遠遠的,隻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缺耳朵的男人,背著留在它記憶深處的塑料桶,拎著它再也熟悉不過的飲馬盆。馬就輕輕收了蹄,鎖住了身子。陽光撫攥著整齊而流暢的馬鬃,清風拂動著瀑布一樣的尾毛。目光有些局促,有些不安。黑亮的瞳仁有些遊弋,瞳仁裏安放著兩個男人:一個缺耳朵的男人,正朝一個長著兩隻耳朵的男人靠近,靠近……
“老哥,我就是馬原來的主人。”
“你真的就是傳說中被馬咬掉耳朵的人?”
“不是傳說,是真的。”
新主人的目光充滿狐疑:“那……你今天找上門來,是要幹啥嘛?”
“不幹啥,隻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