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狐的目光,像傳說中的定身術,讓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數,母狐有一萬個理由複仇,尖山一帶的狐狸都曉得她是壩子的女人。壩子到底捕殺了多少狐狸,出售了多少狐狸皮,女人記不清了。高中畢業後,懂世事了,才曉得作為女人的活法,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有個奢望,將來有錢了,像城裏女人一樣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晚上打開電視,皮草廣告雲蒸霞蔚,美麗的女明星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脖子上係的,手裏拎的,多是狐皮製品,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光彩照人。壩子給她講過一個常識,狐狸品種包括銀狐、十字狐、水晶狐、藍狐、紅狐、白狐……多了!狐狸皮是裘皮中的軟黃金,被譽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產業之一。壩子後來滿足了她的心願,花上萬元買了一件狐皮大衣。在村裏不好意思招搖,進城時才風光一回。平時,那件寶貝一直高掛在衣櫃裏養尊處優,享受護理嬰兒般的禮遇。日子的藍圖早已繪就,將來在城裏買了樓房,穿的.戴的,係的,拎的,全狐皮化。女明星是人,她也是;城裏女人是女人,鄉下女人也是。
狐狸撞上壩子,就注定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狐狸有野窪裏突襲田鼠、兔子、青蛙、小鳥的絕活兒,從來沒聽說攻擊過兩條腿的人。即便對壩子有不共戴夭的仇恨,也隻能聞風而逃。躲開壩子的飛刀、套索、毒餌和陷阱,才是狐狸們的幸運和造化,更是它們畢生偉大而輝煌的勝利。
壩子早年在伏羲廟磕過頭,一磕兩磕,心就善得一塌糊塗,簡直到了掃地恐傷螻蟻命的地步。如果不是南下打工野了心,斷不忍朝狐狸下手。結婚後的壩子,在廣州、深圳當過保安,送過快遞,吃過喝過落不下幾個銀子,後來發現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理所當然地想到了故鄉大山裏的野生狐狸,並很快在一家豪華的野生餐館學會了攥刀子,遠走河西走廊練就了捕殺狐狸的十八般武藝。他習慣了狐狸的死亡,習慣了活剝狐狸皮時刺耳的噪音,習慣了血腥。狐狸遇襲時,尾腺施放出來的狐燥往往讓襲擊者暈頭轉向,退避三舍,但壩子不會,壩子適應狐臊就像適應了自己的女人。
壩子處理狐狸皮的技術後來變得爐火純青,每捕獲一隻狐狸,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襠、剝皮、刮油、剪修、洗皮。壩子告訴女人,狐狸比人精一百倍,萬不能在院子裏處理的。為了防止報複,家裏從來沒有養過雞。壩子活剝狐狸皮時,決不讓她近身。男人殺氣重,鬼見愁,女人性子綿,說不定會遭狐狸暗算的。他有個弟兄剝皮的路數很臭,非得在院子裏動手,後來外出打工,狐狸隔三岔五竄進門,不僅咬斷了娃兒的腳丫子,還在廚房、水缸裏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無寧日,像流竄犯一樣四處求宿,誰見誰躲,躲麻風病一樣。
兩月前的一次,女人腆著八個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那是早春的一個午後。這個季節的公狐、母狐該戀愛的戀愛,該做愛的做愛.該懷娃的懷娃,毛色旺盛,皮板堅韌。人一年四季都要換衣服,夏著單,冬裹暖,狐狸也一樣,春季初暖,渾身開始脫毛;到三伏天,渾身的毛基本脫完,而新的針毛和絨毛也開始生長;仲秋時分,又長又厚的被毛已覆蓋全身;年前年後,優質的被毛能讓捕獵者二目噴血。這是壩子捕殺狐狸的黃金期,壩子和他手裏的刀、剪、鉗一起瘋了。陽光肅靜。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幹癟的洋槐樹背後。壩子正處理一隻尚在喘息中的狐狸。這是一隻壯碩的紅狐,棕褐色的針毛密而厚,像小麥揚花時清波瀲灩的細浪,一層層麥芒湧動著生命的盼望,在歡呼火熱的夏天,在朝著銀鐮、連枷、簸箕、場院歌唱。但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崖畔上釘著兩個堅硬的木楔.木楔上懸掛著兩個彎曲的鐵鉤子,鐵鉤子上倒掛著二目圓睜的狐狸。剪刀,從狐狸後肢掌部起刃……
女人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擔心自己會失控,會喊叫。
壩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馬牌香煙。剪刀換成刮刀,兩手左右開弓,上下翻飛。女人這才辨清,是一隻公狐狸。最終,一張完整無缺的狐狸皮,徹底離開了朝夕相處的肉體。狐狸圓滿完成了一次脫兌衣表演,身架子完整,光潔,飽滿,細膩。那成色特像釉子,水缸的那種。軀體輕籠熱氣,似爐香嫋嫋。
狐狸的腦袋最後一次勾起來,勾起來……都快高過腰身了。失去眼瞼保護的眼珠子失真地懸在眼眶裏,籠了一抹殷紅。目光掃了一眼壩子,又直著脖子,射向女人……
媽呀——女人的驚叫刺穿了曠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擊。
壩子轉身,滿臉殺氣,眼睛噴火。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馬步,揚手,嗖―道白光,流星一樣飛向灌木叢,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鵑。
杜鵑叢裏傳來一聲慘叫。是狐狸,是另一隻狐狸的聲音。
一隻前額中刀的狐狸,掙紮著竄出來,差點撲倒在女人腳下。女人嚇得後退幾步。狐狸踉踉蹌蹌地朝坡下逃竄。
壩子揮起第二把刀……
壩子.―。女人緊緊地抱住壩子的腰,別,別殺它了。
壩子的手垂下了,歎口氣:這第二把刀飛出去,必中後臀,狐狸準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後多兩個口子,價硌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說,我好怕!
壩子氣惱地推了她一把,不讓你來,你偏要來,損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說,跑了的那隻,是這隻狐狸的女人吧。
男人說,那當然,交配期的狐狸,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我早就估摸著它潛伏在那裏。本來想把它們兩口子活剝了,讓你攪局了。
壩子,我一輩子都不穿皮草了。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個月的一天,女人獨自去崖畔後的小道上遛彎。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次第綻放,香氣悠悠。女人貪婪地做了幾個深呼吸,肚裏的娃兒一定感受到人間的香氣了,佛一樣安穩。她想采一朵杜鵑花插在頭上,怕人家見了笑話。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著,像一張生動的臉。
男人一本正經地說,不定是被你救的狐狸獻給你的哩。
女人說,你又貧了,誰信啊?你腦子裏除了狐狸,還有啥?
水缸巋然不動。母狐卻動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嫵媚地眨了一下,總忘不了朝杜鵑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應。
陽光飄飄灑灑,給狐狸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袈裟。狐狸的眼睛漫上了一層濕氣,濕氣很快凝結成一種晶瑩,是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女人聽到自己的胸腔裏狂風大作,心兒像一個千瘡百孔的鈴鐺,跳著,響著,像要掉進被窩裏。沒想到母狐會流淚,母狐的淚,是為了誘使她上當嗎?狐狸的聰明她是領教過的,有次壩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卻僅僅收獲了一隻麂子。狐狸早就對壩子的行蹤了如指掌。壩子挖陷阱的時候,狐狸會設伏四周,他一離開,狐狸立即在陷阱周圍釋放出臊味兒,暗示途經此地的同胞:此地,直立行走的人類,在使壞。
她發現,母狐的額頭,有一塊疤。
真的是一塊疤,真的!
除了七竅,這是母狐腦袋上唯一沒有被絨毛覆蓋的部分。
女人征征的,淚,刷地就下來了。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個鼓起的部位,那裏也許是娃兒狂躁的拳頭。她內心在問娃:娃兒啊娃兒,你要幹啥呢?你不曉得人間在發生啥,媽媽好緊張,緊張死了。
水缸裏僅剩半尺高的水。水缸裏的水無論派啥用場,都不能亮底兒,哪怕隻剩下幾碗。渴死也不能讓缸幹了,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幹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沒法過了。
母狐再次勾了腦袋,脖子像彈簧一樣壓縮進肩胛處。屁股努力下蹲,前腿後彎,背部隆成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它猛地向缸口一躥—平時,這對母狐來說應該是個輕而易舉的動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來,眼看肚子要撞地,迅即借助後腿單薄的支撐,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給了後背。撲通一聲―這是脊椎骨與大地撞擊的聲音。一種近似於碎裂的破壞力,撕裂了陽光和空氣,同時撕裂了母狐的慘叫:吱嗚
啊—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嚨裏撕開了一條口子,裹挾著生命的血腥。
母狐仰麵朝天,滾圓的肚子撐開了絨毛,像西北風掠過的枯草,八個奶頭袒露成山丘,讓母性的尊嚴無處藏身。喘息像狂風一樣卷起一團迷霧,把陽光揪扯得散散亂亂。它嚐試了幾次才翻過身來,掃了一眼女人,掃了一眼杜鵑花,朝缸口發起第二輪衝鋒。這是一次生命的衝鋒,一次不計後果的賭博,一次身體裏負載著五六個狐娃兒的驚天冒險。它躍起來,像瘋女人一樣躍起來。前爪剛剛夠著缸口,巨大的慣性摧毀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進缸裏,慌亂中撇開兩條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內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淩空舉了起來,這才以一種危險的蹲姿,在缸口勉強鎖定。水缸儼然像一個古老的花盆,母狐成了從花盆裏蔚然生長的一叢杜鵑花,歡實,清秀,熱烈,與窗台的杜鵑花遙相呼應。
女人的目光從幹燥的空氣中穿越而過,牢牢盯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以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動作―用舌頭輕輕舔了舔肚子,然後,把碩大的尾巴從缸口探下去,探下去。缸太深了,尾梢顯然夠不著水麵,它嚐試著把下半身斜倚進去,懸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成功了,尾梢顯然蘸了水。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與嘴巴相向靠近,整個身子奇跡般地在缸口築成了一個完美的圓。窄小、單薄的舌頭,有滋有味地吸吮著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像一個深情的女人,舔舐嬰兒的胎毛。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極了火中取栗。
日頭已經升高,過牆了,上樹了,屋子鮮亮得像過了水。日頭像一隻溫情的眼睛,注視著屋裏的一切。陽光,把狐狸和水缸一起擁抱。
女人發現,剛才還蓬蓬鬆鬆的針毛,此刻像暴雨後坍塌了的茅草,緊緊地貼在骨骼突兀的軀體上。那是汗,真的是汗。女人沒見過狐狸出汗的樣子。天哪!簡直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母狐轉過腦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張臉,像瘦下去的一輪月亮。也許是喝夠了,不!也許是喝好了,不!也許是剛夠解渴。兩隻眼睛被水汽拂洗得硌外明亮,眸子楚楚動人,照得見女人,照得見缸。
母狐再次調整重心,顯然不準備選擇一躍而下,試圖沿著缸身溜下來。溜下來同樣需要勇氣。爪子舉棋不定,腦袋左右徘徊,尾巴遲疑不決。
女人輕輕掀開被子,輕輕,輕輕……
但就是這個動作,卻在母狐那裏產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隻好收住了自己。她焦灼,慌亂,不曉得怎樣向母狐表達援助的本意。她嚐試和母狐對話。我……我是想幫你的。你曉得不?你這麼聰明的人―不,這麼聰明的狐狸,難道真的累糊塗了嗎?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高豎。 目光由不安變成了驚懼,四條嚴重超負荷的腿開始發抖,身子一搖三晃,天哪!三晃一搖。
女人也冒汗了。即便是撲上去,她能把它抱下來嗎?平時,她能抱起一頭豬,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臉盆,破臉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牆根了。對,把它拎回來,敲響,但她再次否決了這個戰略。她不可能說服接生婆,母狐經不住劈頭蓋臉的鐵鍁……
女人的視野裏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個世界瞬間蒸發,天崩地裂之後,狐狸突然沒影兒了。緊接著一聲慘叫,一聲撲通―
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圓張著大口,朝天。
媽呀!女人失聲了,翻滾下炕,顧不得拎褲腰帶,磕絆著,跌跌撞撞,撲向水缸。
母狐是一個倒栽蔥栽進缸裏的,半尺高的水驟然膨脹到二尺高。水麵上,尾毛像散開的滿天雲霞,輕揚漫卷,洋洋灑灑,縹縹緲緲。靠近髖部的兩個奶頭像失明的眼球,在尾毛下忽隱忽現。兩隻後爪從尾毛裏掙脫出來,無望地抽搐,像兩條綻了線的笤帚疙瘩……
女人嘩啦一聲拉開門,褲子掉到了腳踝,雪白的屁股、雙腿把陌生的陽光撞得東倒西歪,她顧不上崖畔上會有過路男人的眼睛,想衝出屋找破臉盆,又遲疑了。她貼緊缸身,能感覺到徹骨的冰涼給肚子帶來的強烈刺激。肚子疼了,有些痙攣,娃兒一定是傷著了、惱火了、盛怒了,朝她拚命呢。她顧不了自己的娃兒,朝缸內勾下身子,使勁勾下身子,她讓一雙手穿越尾毛。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腦袋翻上來,那裏有母狐的臉,有那雙眼睛,有壩子的飛刀留在那裏的疤。
勞而無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峰巒疊嶂。心慌了,失神了。智慧在最緊要的關頭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褲子的絆索。轉身,拎來木頭板凳,死死貼緊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難度,攥著狐狸的腦袋了。她的臉幾乎貼著了水麵,能聞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氣息。是的,是清爽。女人這才回味過來,母狐從進屋的第一時間起,就從來沒有釋放過那種臭名昭著的異味兒,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時候。
女人使勁往上拽,拽,拽……母狐的腦袋終於翻卷過來。
母狐的前爪顯然找到了支點,整個腦袋掙出了水麵。眼珠子圓溜溜的,鼓滿了水。目光瞄住了女人的眼睛,這眼神,女人熟透了,是瞄準杜鵑花的那種。自己不是杜鵑花,真正的杜鵑花在窗台呢。母狐嘴巴大張,劇烈的咳嗽把要命的水噴了出來,糊了女人一臉。但母狐的身子仍然折疊著,死神和肚子裏的狐娃兒同時向它排山倒海。
你別擔心,這世上,有我呢,聽話!女人對母狐說,又像是給自己打氣。她緊緊地抱住母狐的腦袋,像抱著分娩的嬰兒,幹方百計逃離人間的廢墟……
壩子是快中午時才回來的,挑著一擔稠泥水。推開院門,老遠就看到屋子門開著,水缸上高高叉開兩條雪白雪白的、修長修長的東西,像個美麗的√形幾何體,那種耀眼的白,與水缸釉子的透亮融為一體,像水粉畫裏的雪景。嘿嘿,一定又是女人給她布置的一個啥驚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美泉,水來了。
沒有反應。陽光和空氣安靜得像那口缸,一動不動。
哐啷一聲響。男人一個趔趄,差點甩了擔子,有幾滴水漾了出來。是踩著大門口的破臉盆了。男人惱死了,這個臭婆娘,都啥火候了,還敢給我玩這個懸,不要命了。目光下意識地移向窗口,愣神了!一束杜鵑花,燦燦的,吐露芬芳。
日頭偏西,一群吃了豹子膽的狐狸填補了山梁的空曠。狐狸們一字兒排開,肅立,在藍天的背景下,構成一個個史無前例的剪影。這是尖山村的一場葬禮,全村人傾巢出動,卻不見兒孫哭棺,不見紙錢喪棒,不見招魂幡。幾個壯漢抬著一個上等柏木箱子―不是棺材。走在最前麵的抬箱人是壩子。那天村裏並沒死人.誰也不願提及箱子裏的死者姓甚名誰。抬箱人都納悶,他們分明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清香,是箱子裏彌散開來的,均勻,清幽,純正。有人猜測是柏香的變種,有人則認為有杜鵑花的意味。結論多了,就不像結論。
真正死人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一度昏迷的女人死於難產。女人盛裝入殮,一身皮草,屬高檔狐狸皮製品。躺在柏木棺材裏的女人,都說像電視裏做皮草廣告的女明星,像個睡美人。山裏人都傳,說是女人臨死前有過回光返照,迷瞪瞪地和男人進行了不到半分鍾的對話。
女人:水,挑回來了嗎?
男人:挑來了。
女人:倒缸裏了嗎?
男人:倒缸裏了。
女人:爐香續了嗎?
男人:續了。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