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強好幾天不來學校。我父親讓我們去崖畔後麵把他拽回來,但是我們找遍了那裏所有的溝溝坎坎,埂埂窪窪,愣是沒有找到甄文強。後來才聽說,甄文強後脖子上的傷口發炎了,在知青點養著。當晚,我父親就讓我媽煮了兩個雞蛋,領著我專門去已經很蕭條的知青點看望了甄文強。那晚的甄文強,脖子上套著一圈白色的繃帶,像一隻病兮兮的羔羊,從繃帶裏散發出一種酸而苦的藥味兒。甄文強淚汪汪地對我父親說,曹老師,您是對的,是我錯了,我把梭鏢當成俊鏢了。

說到這裏,甄文強不忘為自己的錯誤深挖根源,說,我固執地把梭當成俊,是因為看過英雄的解放軍叔叔劉英俊的故事,就記住了一個俊字兒。

我父親大度地說,錯了,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哇,改了,就是好學生。

甄文強上學開始丟三落四,理由是一邊上學一邊請假回城療傷。他並沒有轉學,丟三落四仍然證明他是我們曹家咀子小學的學生。但是期末考試,他照樣考了個全班第一。麵對這個公然挑戰性的成績,我父親臉色鐵青。那晚的煤油燈下,我發現父親攤開甄文強的考試卷子,盯著,盯著,突然一扭腦袋,朝我怒吼,你個狗日的,狗日的,考得不如人家城裏娃,活該將來當一輩子農民。

課堂上,父親表揚了成績突出的同學,批評了成績差的同學。他把表揚甄文強和講評卷子結合了起來,並問大家,同學們,我這次給大家出的考試題,是不是有什麼不妥?這樣的啟發式提問,不像父親慣常的方法,他似乎在激勵甄文強主動舉手提問。那一刻,父親手裏的殺威棒,蓄勢待發,通體浮泛著瘮人的光澤……

甄文強始終沒有舉手,坐姿端正,像一口倒扣的大鍾。後脖子上醒目的“X”形疤痕,像一個頑強的支架,支撐著城裏娃梳著小分頭的腦袋。

甄文強就在這個時候撞上了命運的大轉折。他爺爺的海外關係突然吃香起來,叔叔的返城政策也落實了,理所當然地領著甄文強同學返回了他們的城市。甄文強從此杳無音信。甄文強一定到城裏理直氣壯地當他的城裏娃了,我們繼續當我們的農村娃。我出山到鎮子裏讀中學的時候,按照報紙上的說法,教育已經開始了改革。改革對農村娃來說不亞於劈頭劈腦而來的殺威棒,麵對高昂的學費,當初當科學家、飛行員、醫生的遠大理想,像曬蔫了的秧苗一樣耷拉下來,男女同學紛紛出走,離鄉背井,在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的城市裏變成了農民工。

村學像個掏了瓤子的幹核桃,課堂日漸空洞。父親說,同學們,我不攔你們小小年紀進城刷鍋、洗碗、當保姆。要怨,就怨城裏的專家,咱農民人不懂改革,咱要懂改革,萬萬不會把自己的娃娃改革得沒學上。

說這話的時候,據說父親把殺威棒在講桌上擂得山響。

大概在我輟學的第五年,才聽說甄文強被他爺爺接到美國接受教育。再後來,我在省城的建築工地打工的時候,有次路過一家最大的劇院,見宣傳欄的海報上正展示一個叫甄文強的旅美歌唱家,看那眉眼,那身段,那氣質,分明就是長大了的甄文強。當天的晚報上也有關於著名歌唱家甄文強的介紹,其中特別提到返城後讀中學的點點滴滴,在美國接受教育的瑣瑣碎碎,唯獨沒有提在我們曹家咀子上學的情況。也就是說.他茁壯成長的履曆中少了鄉村那一塊。

那年春節,我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從老板那裏討回了血汗錢,這才有了回家過年的盤纏。這是我離開故鄉三年來第一次回家。我把在省城的見聞告訴父親。父親表情淡定,像冬上冷靜的土地,他說,這麼大的事情,我能不曉得嘛。

我這才曉得,在民辦教師被集體要求解甲歸田的年代,我父親卻被破例轉正成了公辦教師。甄文強在國內巡回演出的日子裏,許多記者跋山涉水到曹家咀子采訪過我的父親。我看到了父親收集的報紙,有省報,市報,也有縣報,報上均有對父親的報道,標題也五花八門,比如《山村教師曹尚德兩教鞭抽出一個歌唱家》,再比如《高徒放歌華盛頓,恩師山鄉守清貧》……我看出意思了。我父親的全部意義,就是對一名著名歌唱家的啟蒙。父親理所當然地成了全縣無人不知的名人。他還因此而擁有了另一個身份:縣政協委員。

父親已不僅僅是一名國家正式教師,是人士。

村長自豪地說,你爸爸用過的那根殺威棒―就是抽過如今的著名歌唱家的那根,被陳列在縣博物館透明的玻璃專櫃裏,供人參觀。你爸爸如今用的教鞭,是孩子家長用上等的竹子做的,比那根結實、漂亮多了。唯一的區別是,外邊沒有套蛇皮。家長其實早用蛇皮套好了,卻讓你爸爸給剝掉了。家長心裏很是別扭。蛇皮教鞭,那是殺威棒,能抽出一個旅美歌唱家,一根光溜溜的竹棍,能抽出個啥?

正月裏鬧完元宵,山下停了一溜兒高級小轎車,許多很體麵的人不顧勞累爬上山來。全村人都以為是甄文強在各級官員的簇擁下看望父親來了呢。這樣的理解並非異想天開,大凡成功人士,多有探望啟蒙老師的情懷,那種感恩的探望很風雅的,電視裏常見呢。來的果然有許多領導同誌,有縣裏的,有鄉上的,還有我們從電視上見到的著名企業家,唯獨沒有見到曹家咀子人熱切盼望中的男一號甄文強。

貴賓們告訴我父親,縣裏為了實施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工程,全麵提升我們縣的知名度,多次誠邀甄文強蒞臨我們這裏演出,但發出的邀請函如泥牛人海,不見回音。這次大家來曹家咀子,一來為了看望新當選的政協委員,二來委托我父親出麵邀請甄文強,以滿足全縣幾十萬人民的良好願望。在全縣人民看來,是否能請來大明星甄文強,全在於父親的親自出馬。

父親斷然回絕。縣裏的領導和藹地問,為什麼呢?

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當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由山村教師的職業病―哮喘滋生的癌細胞,已經在我父親的肺裏安營紮寨,蠢蠢欲動。父親說,甄文強不會來的,他怕我用殺威棒抽他。

貴賓說,曹委員您太幽默了。您這是嚴師出高徒,況且時過境遷,他怎會擔心你抽他呢?老先生的擔心多餘了。

父親說,他如果真要來,我還是要抽他的,就用博物館裏的那根殺威棒。

甄文強最終來我們縣演出,是在我父親去世之後。為了迎接甄文強的到來,縣裏撥專款把我父親的墳塋修葺一新,碑文簡明扼要,定位精準:曹尚德(1946-1999) ,男,市級優秀教育工作者,縣政協委員,旅美著名歌唱家甄文強的啟蒙恩師。

甄文強在我們縣的演出大獲成功。甄文強在我家祖墳裏吊唁我父親的那天,人山人海。甄文強給我父親墳塋鞠躬的時候,相隔著很厚的一層黃土。我沒有能趕上那被載入縣史的一刻。當時,我正在城裏老板的威逼和強迫下在工地偷工減料。據說,甄文強鞠躬前,先是立定,舉手,那是小學生才有的標準的舉手。舉完手,一躬鞠下,有人發現了他後脖子上的痕印,仍然是“x”的樣子。

甄文強婉言謝絕了縣裏給他支付的高昂演出費,隻提了個小小的要求:我是否可以把那根殺威棒帶走?

——轉載(小說選刊)2011年第12期、(小說月報)2011年第12期。登上中國小說學會2011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2011年中國優秀短篇小說精選》、 中國小說學會《2011年度中國小說選》等

女人和孤狸的一個上午

要說日子是個啥,其實就是個水。一滴水,也是日子的影子,從家家戶戶的日常對話裏就聽出來了。

女人:水,挑回來了嗎?

男人:挑回來了。

女人:倒缸裏了嗎?

男人:倒缸裏了。

女人:爐香續了嗎?

男人:續了。

壩子淩晨五點就出門找水了,挑著滿天星鬥。女人等男人,等,等,等來了兩束光,把昏暗的屋子戳了兩個賊亮的窟窿。絕不是晨曦,厚實的擋風簾把早晨困在屋外。兩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這個早晨像是被嚇跑了,靜!恐懼不由分說漫上來,幽靈一樣包抄了女人。女人一個寒戰,又一個。眼前的一切像陷阱一樣險象環生,她忘記了口幹舌燥,忽略了幹裂結痂的嘴唇帶來的痛。

閃了一下.微亮。是兩束光對接了水缸表層光滑的釉子,如流星,一瞬。

女人這才察覺,水缸前香爐裏的那炷香早已咽氣,火星子逃之夭夭。男人臨出門還幹叮嚀萬囑咐過,身子再累贅,也要連根拔起,莫忘續香。女人一個黏了,又一個黏了,光夢娃兒出世了,爐香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家家戶戶孝敬水龍王的香,是萬不能斷火的。沒人見過真正的水龍王,但人人見過水。水是個啥?不就是從幾裏外、十幾裏外的枯井裏、泉眼裏、崖縫兒裏擠出來又被活物爭搶的稠泥漿嘛。

光是從門洞子裏進來的,不是射,是飄,像魔鬼的手挑著兩盞柔弱如風的小燈籠。女人本能地用被子捂緊了身子,準確地說是保護性地圈緊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把身子斜倚在土牆上,驚恐綁架了全身的神經,兩腳趾緊緊扣住幹硬的炕席。娃兒像是從沉睡中驟然驚醒,在羊水的港灣裏氣衝牛鬥。女人的肚皮像個裝了野兔的編織袋,再蹬踹一番,準要綻線的。女人沒有係褲帶,麵對麥積山一樣的肚子,紅綢子褲帶喪失了自信,小溪一樣繞到肚子兩邊,意味深長地耷拉在土炕的荒原。她在給娃兒一個寬舒的世界,一個人間,一個自由。

女人聽到自己喉嚨裏的呻吟:老夭爺呀!

一個破臉盆旋風般閃人女人的腦海。此刻的破臉盆一定警覺地守候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恪盡職守的哨兵一樣期待女人的召喚。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約定。隻要敲得破臉盆吼叫起來,接生婆就會應聲而至。這是壩子教給她的法子。接生婆耳背,卻能辨得刮鍋底兒、敲破盆、驢叫的聲響。壩子嚇唬過她,懷娃兒的女人,不能窮著嗓子吼,會廢了肚子裏的娃兒。肚子有事,別吼,讓盆子吼。

兩束光顯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圖,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門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裏用薅草悶著,就怕被老鼠當成凜然進出的城門。女人的目光和兩束光對峙著。女人開始攬著被子悄然行動,是挪動, 目標,窗外的破臉盆。

兩束光敏銳地從對峙中撕扯開來。女人發現,對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是肚子,一定是肚子。這是個太危險的信號,女人下意識地停止了挪動,顫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風中的雨點兒,亂。

天哪!我的天爺!女人聽見喉嚨裏的尖叫,怎麼會盯住我的肚子呢?

約莫二十分鍾後,一段啥東西像是被兩束光拖曳了進來。顯然,另一段被門洞毫不留情地橫截在屋外。啊啊!真是活見鬼了。

女人瘋了似的鑽出被窩兒,刷地拉開窗簾。―首先登台亮相的應該是破臉盆,它是第一視野中的主角兒―可是……破臉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兒―一束杜鵑花,一束穀雨時節盛開的杜鵑花。天哪!怎麼可能呢?壩子簡直是想當爸爸想傻了,這樣的浪漫隻在談對象時才有過:兩人躲在山窪裏拉手手,壩子給她烏黑的秀發上插滿杜鵑花……破臉盆是救命的盆,花兒能救命嗎?女人顧不上責備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兒打秋千。

晨曦像風一樣卷進來,熱吻屋子的邊邊角角。通亮了。水缸變成了真正的主角兒,登台了,唱戲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它開口那麼大,頂得了十幾個碗口,它嗓子發幹,唱得一言不發。

缸有一米半高,這是隴原人家必備的大水缸。缸和水,古來的冤家。馱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願滿。女人的肚子六個月的時候,顯大,肚皮兒繃得緊,愈發絲滑細膩,像水缸的釉子,聚斂了明麗的柔光,環繞著肚皮兒遊走。有事沒事,壩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說,缸總是滿不了,但你的肚子滿了。女人懂壩子的意思,說啥呢?老天爺早得真不要臉,早上還看到山窪裏有鍋底那麼大的一眼水,待回頭挑了擔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為強了。人搶水,野物也搶。有次,女人和壩子披著星星鑽進麻子溝找水,離泉眼還有幾十米呢,驢蹄子卻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壩子朝女人耳語,快!快回!

女人不解,為啥?

少囉嗦,回!壩子催道。

那晚的月光下,壩子的一張臉像繃緊的幹樹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樣爬滿腦門。他悄聲說,想想水芸,就曉得了。水芸是村裏的一個丫頭,有次在一個泉眼兒旁等水。兩個時辰,水才有了影兒。瓢還沒有夠著水呢,耳後傳來一聲蒼老的輕喚,分明又有找水的來了。水芸一回頭,喉嚨就被一個既軟乎乎、又硬邦邦的東西頂上了。軟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隻嗓子冒煙的惡狼並沒有咬斷水芸的喉嚨,它們喝幹了泉水,集體朝村子方向嗥叫,分明是電視裏報道的恐怖分子聲稱為整個事件負責的意思。

村裏人攥著家夥趕到,發現魂不附體的水芸像一攤爛泥兒,卻完整無損。水芸家水缸旁的香爐裏,一炷香變成了兩炷香:一敬水龍王,二敬狼。

此刻, 自家的香爐無聲無息,像一隻瞎眼。

女人心裏罵自己: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爐瞎眼,是你瞎眼了啊!

香,在頭頂的炕櫃抽屜裏整裝待發,女人伸手可及。香在,膽兒沒在。

兩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沒,變成了一雙彎彎的眼睛。

居然是一隻狐狸,真的!是狐狸。

——狐狸,它,它要幹啥?它到底要幹啥?女人又縮進被窩。

光夭化日並沒有妨礙狐狸的行動,身子在艱難地扭動、掙紮。鑽人屋子的上半身像蘭州拉麵一樣被神得老長,像哈哈鏡裏的幻物。狐狸突然閉了眼,嘴巴燜成了一條窄縫兒,顯然在積蓄新一輪力量……吱嗚―。隨著一聲痛苦的、絕望的呻吟,整個身子像是被彈射進來,一鬆一緊,強大的慣性甩了它三個滾兒。高度的警惕讓它迅速穩住了重心,目光布滿人類從狐狸身上演繹而來的一個詞:狐疑。倏然, 目光又變得像棉花一樣,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鵑花。這一瞄,瞄得別有意味,瞳仁裏活躍著一種欣慰和狡黠的光亮。 目光收轉,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好漂亮的一隻狐狸啊!女人膽怯地暗歎。這是隴原常見的那種火狐,尖嘴,大耳朵直立,耳梢上的兩角黑與鼻尖上的一點黑構成了臉廓上穩定而和諧的倒三角。眼睛彎彎,倒扣成下弦月,皎皎著,彎出母性特有的安詳和嫵媚。棕褐色的針毛,齊刷刷,浮泛起一層柔和的、朝霞一樣的細浪,又恰似旱河床上跳舞的紅沙。腹部的絨毛,淺黃中流動著銀白,銀白中彌散著淺黃,一抹抹的,溫婉而纏綿。棕褐色、黃白色在肩胛和髖部的中間線形成水乳交融的分水嶺,卻又渾然一體。碩大的尾巴蓬蓬鬆鬆,蓄滿這個季節的溫度。尾梢純白,如雲,似雪。一根根尾毛,晶晶的亮,像鍍了銀的鬆針兒。

在這樣一個上午,狐狸的另一顯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肚子隆得紮眼,像個橫掛在身下的背簍,八個乳頭鼓鼓的,在絨毛的草原上探頭探腦。女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風吹飽了的麻袋,是一個女人的五穀豐登。女人曉得,母狐肚子裏一次會窩五六個狐娃兒,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個娃兒。女人是懷胎十月,而狐狸懷胎才兩個月左右。有次,堅硬如鐵的大男人壩子柔情似水地把腦袋枕在她脹鼓鼓的胸脯上,說,你曉得不?母狐的所有奶頭攢聚起來,還不如你的一個奶頭大。想到這裏,女人聽見自己胸腔裏撲哧一聲笑了。悄無聲息、不合時宜的笑,驚得她渾身一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