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威棒

啪的一聲,啪的又一聲,加起來是兩聲。

尖銳的呼嘯刺穿了板結的空氣。這響徹在二十年前村學土坯教室裏的聲響,是教鞭抽打在甄文強同學後脖子上發出來的。教鞭是用一米長的竹棍做的,甄文強的脖子是用肉做的。甄文強的肉和我們的肉不一樣。甄文強的肉白,我們的肉黑。甄文強是城裏娃,我們是鄉裏娃。我們都習慣了挨老師的教鞭,但是教鞭抽打在這個城裏娃後脖子上的聲音,好像比抽在我們脖子上要清脆、淒厲、嘹亮得多。複式教學班是大雜燴,三、四、五年級都擠在同一間教室裏,所以嚇著的不僅是我們四年級的同學,全校多半同學都縮了脖子,一隻隻的,成了蜷在牆縫裏的土蟑螂。

十歲兒童甄文強站在土坯壘起來的課桌後麵,像電影裏某個狼狽的地主少爺。

我的座位距甄文強不遠,我發現甄文強後脖子上凸現的“x”形傷口,青紫中浮泛著潮紅的血珠子,像兩隻奄奄一息、交叉倒斃的紅蜈蚣。這是用甄文強的傷口組成的“x" ,甄文強像是道題,被我父親判了個“×”,而不是“√”。當時我父親還發出了一聲怒吼,我讓你嚐嚐殺威棒的厲害。

這根蛇皮教鞭,就被全村人稱為殺威棒了。

抽甄文強之前,父親使用的教鞭隻是一根瘦長的竹棍而已。自打這根教鞭套了一層綠裏透紅、鱗光閃閃的蛇皮,同學們就乖爽了許多。蛇皮是怎麼套到教鞭上去的,一度引發過我們莫大的好奇。後來全村就傳開了一個段子,說是父親多次好言勸說下鄉知青,吃烤蛇太多,致使莊稼地裏的田鼠有恃無恐,泛濫成災,知青們對此充耳不聞。有次父親聽說知青們正在黃豆地裏點起篝火,合力圍捕一條一米見長的菜花蛇,就拎了教鞭摸了過去。當著知青的麵,父親用教鞭的一端摁住菜花蛇的腦袋,伸出左手,攥了蛇的脖子,用拇指死死頂住蛇的下巴。騰出右手,用指甲輕輕挑破蛇頸部的軟皮,然後拇指和食指緊緊揪住外翻的軟皮一角,像做神麵一樣兩臂一伸展,隻聽嘶的一聲,蛇體和蛇皮迅速剝離,蛇皮像脫掉的筒裙一樣從尾梢擼了下來。菜花蛇雪白雪白的裸體完全暴露在空氣裏,它徒勞的掙紮反而加速了告別這個世界的歸期。它眼睛圓睜,牙縫裏發出吱吱的抗議。父親把蛇體在頭頂掄了幾圈,一撒手,蛇體像一條白光閃閃的鞭子,抽進了火堆兒。火焰被撲得升騰起來,蛇體觸電似的躥了一下,就軟成了麵條。父親用教鞭的一端對準蛇皮的尾梢,反方向一捋,外翻的蛇皮立即還原,熱乎乎地套緊了教鞭……

誰也不曉得愛蛇如寶的父親為啥偏偏要這麼做,而且要做給知青看。但知青們把這理解為一場精彩的獻媚,他們見慣了農民的獻媚。隻要有農民懷裏揣著幾個雞蛋摸進知青點,必然是垂涎知青穿舊了的衣服和解放鞋,父親也不例外。知青當時把最熱烈的掌聲給了父親。父親客氣地說,剝了皮的蛇,熟得快,早吃,小心別燙了嘴。說完,拎起蛇皮教鞭,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學校。

教鞭變成蛇皮教鞭以來,甄文強是挨蛇皮教鞭的第一人。

事由並不複雜。事情發生在知青教師返城後我們村學恢複的第一節音樂課上。當時,民辦教師曹尚德―我的父親正給同學們教電影《怒潮》裏的插曲《送別》。山裏人盼電影比光棍盼洞房還難,但電影插曲卻總能曲裏拐彎地傳到山裏。盡管是城裏人吃過的剩飯,味道照樣誘人。我父親教歌曲當然不如知青順手,順嘴,順眼,但力氣還是賣足了的。唱到高調子,父親的頭頂仿佛有吊繩牽引似的,幹瘦的身子自上而下被神直了,脖子顯得又細又長,腦袋像是從麵團裏撕扯起來的一個幹棗;唱到低調子,頭頂仿佛壓了一頂石磨,身子骨像過了火的老菠菜葉子,打卷了,扭曲了,隻看見暴脹的眼珠子,溜溜兒的,懸!上下眼皮再鬆一鬆,說不定就掉下來,讓雞啄了去。

曹老師唱歌咋像驢叫呢。我聽見旁邊一位三年級的同學悄聲說,是馱著麥捆子上坡的那種驢叫。

我當然曉得馱著麥捆子上坡的驢是啥叫法,那是拚了命的叫,脖子上青筋都要爆裂的樣子。等下課了,我非得把三年級這個狗日的揍一頓不可,他居然敢罵我的父親。平心而論,我這個當兒子的,也覺得父親幹教師這行實在有些丟我的人。那時,我已經是四年級威風凜凜的班長。

父親繼續忘乎所以地領唱:……風裏浪裏你行船,我持俊鏢望君還

同學們也跟著唱:……風裏浪裏你行船,我持俊鏢望君還……

大家就這樣浪漫地、搖頭晃腦地唱著,唯獨坐在第一排的甄文強坐立不安,很意外地啞了聲。他不但啞了聲,而且突然舉起了右手。他的小手胖乎乎的,像知識青年那裏才有的麵包。

甄文強同學在我們班上舉手提問是出了名的,他真的和我們鄉裏娃不一樣,除了愛幹淨,皮膚白,重要的是我們從他的書包裏發現過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餅幹、水果搪和彩色玻璃球,聽說了好多電影的名字。從他這裏,我們就懂得了一個人生在城裏和生在鄉下的區別,都是共和國的人,人和人卻是不一樣的。他之所以愛舉手,當然是有許多問題需要搞明白。曾經,我們的語文、算術、音樂、美術等課目都是知青教師擔任,隻有體育課、勞動課由土著的民辦教師擔任。知青教師們似乎特別喜歡這個甄文強,並經常以此引導我們說,希望大家在課堂上,都像甄文強那樣舉手。

我們對甄文強的感情挺複雜,可以說又愛又恨。愛,是因為我們實在經不住他的餅幹、水果糖帶來的誘惑;恨,是因為我們實在看不慣他掛在嘴角、眉梢的傲慢。我們沒有勇氣得罪他,惹了他生氣,他會當著你的麵,揚起腦袋,嘴裏含一顆水果搪。那種含法,像山外的整個世界全部在他的嘴裏,讓你不得不敗下陣來。城裏是啥?那是我們夢中的世界,同時又是壓在我們心頭的碾子。聽大人們說,各村各戶上繳給公社的公糧、生豬、鮮蛋、棉花、油料啥的,最終都被運到城裏,供應給城裏的居民。城裏人真是比豬還要幸福,用不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照樣可以有吃的,有喝的。

這是甄文強第二次在我父親的課堂上舉手。

甄文強同學,你有啥事兒?我父親說。

曹老師,您教錯了。甄文強禮貌地站了起來,蠻有把握地說,不是我持俊鏢望君還,應該是我持梭鏢望君還,俊鏢應該是梭鏢。

甄文強臉上的自信風生水起,眉梢上克製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成就感,期待著父親的定論。他一定像往常一樣期待著一次表揚,然後在大家複雜的目光的火力中,讓自己肥大的屁股輕輕落在土坯座位上。期待的過程是他持續站立的過程,他在等待父親允許他坐下。

我的農民父親當場愣住了,臉色像受災的土地,所有的莊稼被冰雹蹂躪得一塌糊塗。他並沒有發令讓甄文強坐下。

那時候我們曹家咀子的部分知青已經返城,知青返城對於我們那裏的農民來說不亞於一個重大事件。咋能想到呢?連我們這些娃娃們都曉得,知識青年到農村來,說好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是要紮根一輩子的,是信誓旦旦到我們廣闊天地裏煉紅心來的。咋像一陣風,刮過了,就沒了。最讓鄉親們措手不及的是,代課的知青像刑滿釋放的冤家一樣走得理直氣壯.走得義無反顧.把農民下一代生生地哄下了。反正城裏人都占理兒,有理兒來,就有理兒走。農村的學生娃算啥?誰讓土包子們生在廣闊天地呢。

在大隊當記工員的我父親隻好硬著頭皮鴨子上架了。父親在我們曹家咀子的中年農民裏算是最高級的知識分子,曾斷斷續續上過兩年學,經常把發展的發寫成萬歲的歲,要讓他把全村人的名字都寫全,難了!你可以想象他當記工員有多尷尬。這次請他出山為人師表是大隊研究決定了的。大隊書記說,過去,我們曹家咀子沒有小學,學生娃都在十幾裏外的牛家窯小學將就。知識青年來了,我們借勢辦起了小學;知識青年撂攤子走了,咱不能泄氣,咱不能讓自己的娃娃都變成沒娘娃……

於是大隊的支部會成了對知識青年的聲討會。

大隊書記一聲歎息,唉!咱當農民的,又上當了。

我剛才說過,甄文強是在我父親的課堂上第二次舉手,既然是第二次,我有必要順便交代一下第一次。第一次發生在我父親赴任後不久,那是父親的語文課。父親朗讀到一個叫啥湖灣的海上地名時,突然噎住了。這樣的停頓來得突然,來得莫名其妙,同學們緊張地盯著講台上的父親。父親說,大家咋這樣看我呢?以為我不會念是不是?我難道連啥湖灣都不曉得嗎?那我考考大家,同學們,誰曉得這個字咋讀?叫啥湖灣?甄文強就舉了手,說,叫澎湖灣。父親當場表示回答對了,說,看看看,隻有甄文強同學回答對了,大家應該向甄文強同學學習。澎湖灣這個地方啊,在寶島台灣,你們長大後都當兵去,給我把它解放了。

而這次,甄文強從音樂課上主動殺出,卻是以糾正老師的錯誤為目的,有點像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意思。記得當時父親站在講台上,臉上變成狂風掠過的麥田,一浪一浪地翻滾。上嘴皮和下嘴皮像錯位的剪刀一樣鉸合了一會兒,說,誰告訴你叫俊鏢?

我叔叔教過我的。甄文強說,我在城裏的電影院還看過一部電影,叫《楓樹灣》。插曲的名字我忘記了,但歌詞裏有句梭鏢亮堂堂,農友來武裝。這個梭鏢的梭和那個梭鏢的梭是同一個字兒,我印象很深。

我父親說,你不要在這裏提你們城裏、城裏、城裏啥的,城裏有電影看就怎麼了?我問你的是,誰告訴你叫俊鏢?

這會兒,甄文強一定聽清了.父親問的是誰告訴他叫俊鏢,也就是說,父親唱對了,是小學生甄文強錯了,是甄文強把梭和俊混淆了。

我的腦袋氣球一樣撐大了。我們四年級還沒有學過梭鏢的梭這個字兒.連我這個當班長的也對梭和俊兩個字兒的區別缺乏直觀的印象。我真的聽到父親教我們的是俊鏢,而甄文強鬥膽向父親提出挑戰的是梭鏢。父親的質問顯然讓事情掉了過個兒,使問題的性質從源頭上就開始改了道。但是,作為人人羨慕的曾經的堂堂記工員的兒子,我怎能懷疑自己的父親呢?我首先懷疑的是自己的耳朵。那個年代,我們的耳朵往往比大人們的耳朵更值得懷疑,因此我寧可相信,是我的聽力從甄文強開始舉手那陣就出了問題。就像假如聽信知識青年是來紮根的,不如把耳朵剁了喂狗。

甄文強似乎還在為自己尋找辯解的機會,但底氣已經泄了不少。他說,我叔叔教……教……

甄文強說的他叔叔,就是我們曹家咀子的知識青年甄逸夫。大多數知青都陸續返城了,剩下的幾個據說都是有問題的。據說甄文強的爺爺生活在狗日的美國,給資本主義當差,屬於階級關係上說不清楚的那種。甄文強的父親在工廠理所當然屬於被監視的對象,為了兒子甄文強不被同學株連欺負,他父親就委托弟弟―甄文強的叔叔領他跑到我們窮鄉僻壤來了。甄逸夫在我們村非但沒有上講台的命,而且被發配到了背運隊。所謂背運隊,就是從幾十裏外的山下集鎮裏給生產隊背運各種農用物資,或者把生產隊的產品背運到山外。這是力氣活,客觀上也是最煉紅心的差事。

甄文強。父親斷喝一聲,你給我起立!

其實甄文強從舉手開始,就第一時間離開座位站著了。聽到父親的斷喝,他趕緊挺胸、抬頭、收腹、提肛.呈標準的立正狀。

殺威棒就是在這時抽過去的,帶著呼嘯和憤怒。

你個土崽子!父親說,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看你還敢驕傲!

那年月,各村教師體罰學生就像吃風放屁一樣正常,學生挨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家長們疼在心裏,卻笑在臉上,反而對教師感恩不盡。你一定不曉得,父親打了城裏娃甄文強,全村人的感受高度一致:揚眉吐氣,歡欣鼓舞。放學後,大隊飼養員拽住我父親,說,曹老師,聽說你把城裏娃甄文強給打了?

父親說,是打了。

飼養員說,這城裏娃太傲慢了,就得挨打。

父親糾正一句,不是傲慢,是驕傲。當老師的管不了傲慢,但管得了驕傲。

飼養員說,驕傲?聽說這城裏娃並不驕傲啊,謙虛得像孔老二似的,學習好得像司馬遷似的。隻聽說傲慢得很,常讓咱農民的娃娃感到是二等公民。

甄文強的後脖子必是疼到心窩子了。有次,他拽住我,說,班長,咱去茅坑後麵說個話。我料定他不會報複我,論打架,他絕不是我們山裏娃的對手。我一聲令下,大家會把他包了餃子,那才叫真正的農村包圍城市。為了他的彩色玻璃球、餅幹和電影故事,我還是跟去了。我以為他要為梭鏢還是俊鏢的問題和我爭長弄短。事實證明我判斷錯了,他引出的話題出乎我的意料。他說,你是班長,而且還是曹老師的後人,我隻想問你,曹老師憑啥說我驕傲呢?如果說對你們農村同學傲慢,那倒是真的。那是因為農村吃的差,穿的破,還髒兮兮的不講究衛生。其實,我還是熱愛農村的,你知道,我是因為在城裏受欺負才跟著叔叔跑到曹家咀子來的。我和知青叔叔阿姨們不一樣,我寧可不吃餅千,不看電影,也想一輩子當個農村娃。

我說甄文強你別吹牛啦,城裏來的知識青年都說要來紮根.紮根,紮根,當一輩子農民,結果呢?還沒發芽呢,都快跑光啦。你連個知識青年都不是,還敢吹這牛?

那天晚上,從山外背運化肥回村的甄逸夫帶著一身汗餿味兒到了我家,懷裏還揣著一個破報紙卷兒,裏麵莫非包著磚頭?我當時很緊張,擔心這個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知識青年和我的半文盲父親就梭鏢和俊鏢的問題引發一場戰爭。但我卻看見甄逸夫滿臉的和風細雨,他誠懇的態度不像高傲的知青倒像個山裏的學生,他說,太感謝曹老師了,你打得真是好!說話時,打開破報紙卷兒,原來是一雙破舊的解放鞋。

不用客氣,客氣啥呀。我父親的臉上也是和風細雨。他說,教育娃娃是我們當老師的職責,這一打,他就長記心了。

是是是,是的。甄逸夫說,俗話說得好: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除在外嘛。這一打,我侄子今後就不會把梭鏢唱成俊鏢了。

是啊!你說你家文強同學,我一個當過兵的人,怎能不曉得梭鏢呢,他非得說要唱成俊鏢。

我這侄子人沒長大,少年糊塗。甄逸夫說,他將來當一次兵,就曉得梭鏢了。

哈哈。我父親樂了,說,將來?將來部隊早就沒梭鏢了,都半自動了。希望他將來在部隊上,不要把半自動念成半自不動。

甄逸夫連連稱是。這是我看到知識青年和我們農民少有的融洽和默契。甄逸夫和我父親的共識,再次強有力地證明甄文強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好在,這個高中文化的甄逸夫不折不扣地在我父親麵前低了頭。低頭既是態度,也是證明,這樣,我和同學們加深了對甄文強的怨恨,挨殺威棒,活該!

坡前溝後,中秋時節的玉米、黃豆、花生生長得興高采烈,萬惡的田鼠少了許多。田鼠少了,那是因為蛇多了。再也沒人瞧見山上有逸散著蛇肉香味兒的篝火。那些常見的菜花蛇們、七寸蛇們、麻線蛇們、花環蛇們都趾高氣揚了起來,嘴裏吐個信子,那就是田鼠們的葬禮。

傲慢像雲彩一樣在甄文強的臉上一風吹了。某天,甄文強沒來上學,師生們都以為是在知青點養脖子呢,後來才曉得躲在前坡的崖畔後麵練歌呢。是生產隊的老羊倌告訴學校的。老羊倌說,羊兒正在坡上吃草呢,風中傳來歌聲,是一個小娃娃在唱。我們偷偷摸到崖畔後邊一看,果然是甄文強,他反複唱父親教過的那一句。時而是我持俊鏢望君還,時而又是我持梭鏢望君還。

這狗日的,看來沒挨夠殺威棒,又是梭鏢又是俊鏢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