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糧
一
一步,一拐;一拐,一步。心裏一美氣,瘸腿竟不耽擱行程。拐上一道梁,光棍歲球球就想把有些疲軟的身子撂倒在一麵向陽坡上,順順氣,舒舒筋。瘸的是左腿,就用手把瘸腿盤到了襠裏,拿右腿抵住了前麵的土埂子,把屁股妥實地安頓在一個鬆軟的幹土包上。想到自己終於被鄉糧站聘為專門驗收公糧的驗糧員了,好歹也算個半脫產的幹部,就感覺天上的雲兒飄得很美,半山腰的鳥兒飛得也爽。渾身一放鬆,就吱吱吱地吸了幾口早煙。在吐出的煙圈裏,他恍惚看到了肥肥美美的寡婦牛翠翠,神兒就一愣,一愣.又一愣。
歲球球沒忘記寡婦牛翠翠放出的風:要改嫁,就改嫁給驗糧員,繳皇糧就不用愁了。莊戶人對公糧這個叫法總覺得拗口,習慣了祖上幹百年傳下來的叫法:皇糧。歲球球歎了一口氣,皇糧啊皇糧!沒想到我瘸子歲球球因了皇糧,倒有指望討個柔柔軟軟的老婆,盡管是個二茬貨,總比沒貨好啊!腰杆子到挺起來的時候了。
一美氣,就有了表達點啥的欲望,於是既扮男又扮女,哼起了秦腔《花亭相會》裏高文舉和張梅英的對唱。扮男腔時就放了喉,扮女調時就仄了嗓,而且模仿的是牛翠翠的聲調。
觀丫裝好像梅英姐(男),
觀狀元好似高學生(女)。
這才是柳葉彎眉杏子眼(男),
連自己人兒認不清(女)。
向陽坡已經離村子不遠,周圍七溝八梁的土地都是尖山村的。夏收後的地皮光禿著,像瘦和尚幹癟的腦袋,容不得哪怕一隻餓虱子藏身。一打眼,還真瞅見了寡婦牛翠翠。牛翠翠老遠就給她揚汗巾。歲球球發現寡婦牛翠翠對他的態度出奇地好,這使他有些受寵若驚,就覺得牛翠翠站在收割過的麥茬地裏,簡直就是一株豔麗、飽滿而誘人的山丹丹。蹦地一下,歲球球的身子就彈了起來,屁股下像是安裝了蹺蹺板,牛翠翠在那頭一踩,他這頭就彈起來了,像一株紅高粱一樣堅挺地立在徐徐的小南風中。歲球球納悶,自己一個瘸人,身手啥時候這麼利索過?撐手,展腿,神腰,掀身,竟是猴子一般利索了一回。
平時牛翠翠瞅著了歲球球,可不是這副嘴臉,像挨著膻氣味似的,老遠就把圓實的大蒜瓣屁股一擰,搬過臉去。當年,牛翠翠和男人趙全德是自由戀的愛,感情好得不得了,兩口子那熱乎勁,那才真像《花亭相會》裏的高文舉和張梅英,趕集、下地、繳皇糧都是出雙人對。趙全德在小煤窯瓦斯爆炸中丟掉性命以後,傷心的牛翠翠還跳了兩次崖,都讓人給攔住了。後來就風聞寡婦牛翠翠和村裏的幾個男人說不清楚,還聽說為了供兩個娃兒上學成材,她偷偷溜到城裏的夜總會買過幾次身子,便宜,一次也就幾十元,最後因年齡偏大被老板勸了回來。種田人心裏都亮清,牛翠翠那是讓緊日子逼的。如今這日子,+個貞節烈女能逼出八個娼婦來,比如她和苟犢子的關係,基本擺在明麵上了,牛翠翠家的重體力活都讓荀犢子―尖山村的村副扛了起來。苟犢子是啥人物啊?在這小小的尖山,不是人物也得算是個人物了。荀犢子長得像個生鐵疙瘩,一身蠻力氣,村裏有啥不平事,村委會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都解決不了,他一聲大吼就能把事情擺平,矛盾雙方就像見了刺蝟的菜花蛇,縮著脖子不敢作聲。因此,苟犢子實際上發揮著連村長馬奔倉同誌都不可能履行的職能,村副的名號也就由此得來。苟犢子和牛翠翠一起黏糊可以,卻娶不了;要娶,老婆馬蓮花必然喝敵敵畏。有了苟犢子,牛翠翠對外就把心兒收得緊。前村後莊的男人惦念牛翠翠的人很多,那惦念像火苗一樣舔得骨子都有些發酥,但有了荀犢子這個擋箭牌,男人們隻能生生地,憤憤地,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
而這次,牛翠翠老遠就喊,大兄弟你回來了。
歲球球趕緊搭腔,回來了。
歲球球覺得自己的回應有些過於簡單。牛翠翠的問候像給他幹涸的嗓子眼兒裏灌了沙棘汁兒,香甜得要命。而自己的嘴實在有些笨拙.滿嘴生津,卻吐不出花兒一樣的好詞兒。
牛翠翠就燦爛地笑了。正午的陽光很好的,白花花的麥茬和袒露的黃土和睦地廝守成一片,俏皮的蛐蛐和螞蚱在麥茬間隙和雜草中跳躥,坡上紅豔豔的山丹花毫不吝音地釋放著火熱的激情和嫵媚。遠處的山道上,最後一撥往場院裏馱運麥捆子的村人,吃喝著騾子,把秦腔吼得天昏地暗。牛翠翠手裏攥著一把剛剛挖出來的野蔥,籃子裏的野蔥已經快要滿了,白莖綠葉,煞是好看。牛翠翠的眼神有些發飄,眼睛在長睫毛下有些迷離,眼珠子卻亮得很。歲球球在這樣的眼神裏看到了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晶瑩和閃光,他明顯感覺自己的胸腔裏有些怦然。他曉得,是心在跳。
如果將來真的娶了牛翠翠,和牛翠翠滾一個炕,睡一個被窩,舀一鍋粥,他荀犢子就該夾起鋪蓋卷兒走人了。這一切,要謝,就得感謝皇糧。皇糧啊皇糧!我歲球球這條不值錢的破命,就綁在你身上了。
歲球球還想到了懺侮,想到了去山神廟裏燒一炷悔過香,因為他和所有莊戶人一樣,沮咒過皇糧,僧恨過皇糧,埋怨過皇糧……皇糧成為莊戶人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個情節。歲球球打從娘胎裏蹦出來的那一刻起,就同時承擔了一項在城裏人看來理所當然的責任和義務,那就是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繳納生豬、鮮蛋、食品油、棉花、主糧、雜糧等光榮任務。在完成光榮任務的日子裏,男人和婆姨們的臉上尷尬地像是塗抹了狗屎,樂不起來,也哭不起來,就在村領導的吃喝聲中匆匆地忙碌起來。記不得從哪年開始,生豬啊,鮮蛋啊,食品油啊,棉花啊啥的免掉了,唯有皇糧像孫悟空腦袋上的緊箍咒,撕不得,扯不得,得乖乖地敬著,乖乖地愛著,乖乖地提防著。凡是種莊稼的,沒人敢指望皇糧被免掉,那是農民前世的孽,代代要還的,得認。
莊戶人生生死死都在山溝裏,都亮清自個兒的破命。說誰命大,那準有命大的道理。
比如,歲球球的命其實是白撿來的。前些年縣裏、鎮裏的小煤窯不是井下塌方就是瓦斯爆炸,村子裏先後有十多個人被閻王爺從生死簿上勾掉了不值錢的名字,成了短命鬼,活著回來的就歲球球一個人,隻是折了一條腿。歲球球是小煤窯上出了名的刺蝟,到哪兒都愛給人家挑刺,什麼安全保障有問題啦什麼瓦斯含量太高啦什麼存在滲水現象啦啥的。一挑刺,往往惹得豬嫌狗不愛,老是被黑心的小煤窯老板炒魷魚。歲球球在一家叫紅星煤礦的小煤窯打工時,已經挪第三個窩了。牛翠翠的男人趙全德就在這家小煤窯井下幹活。井下發生瓦斯爆炸之前,歲球球早就發現礦井下的通風設施有隱患,向老板提醒了,老板說你他媽的又尿到我頭上來了,再不夾緊你的烏鴉嘴就給我滾蛋。歲球球一氣之下偷偷從井下鑽出來,蹬起自行車去縣勞動局反映問題。結果剛返回礦上,就發現小煤窯已經被瓦斯炸成一個大坑。現場很慘,連埋帶炸,死了三十多人。那幾天好幾個村都有哭喪的,其中就有牛翠翠的男人。歲球球的腿,就是現場救人時被煤塊砸斷的。為此,歲球球還受到了縣裏的表彰,被評為具有安全生產意識和見義勇為精神的“優秀農民工”,成為莊戶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隻不過,英雄歸英雄,英雄當不了飯吃的。從此後,所有的礦主都不敢要他了,加上殘了一條腿,討個老婆都難。
歲球球問牛翠翠:你咋曉得我就肯定能被聘用?
牛翠翠說,你有一口好牙誰不曉得。再說,好事傳幹裏呢,從鎮上趕集回來的人早就嚷開了。
歲球球就有些自豪,他本來想裝深沉一些,但是眉頭和嘴角難以抑製地掛上了笑。他就告誡自己,身份和地位變了,說啥也不能讓村人看出他小人得誌的樣子。就問,翠翠嫂子,你挖這麼多的野蔥幹啥?
牛翠翠卻頭一歪,像個姑娘似的,說,不給你說,到時候你就曉得了。說著從籃子裏掏出一把野蔥,說,歲球球你拿一把,回去滄鍋。
歲球球趕緊搶上前去,他發現牛翠翠的手很白,白中還帶有一種麥子的顏色,那是一種既見過日頭又注意保養的手。歲球球接過野蔥的同時,乘機摸了牛翠翠的手。
二
競聘驗糧員的場景,歲球球至今想起來仍然膽戰心驚,感到有些後怕。
有道是瘸子趕場,不早也得早。歲球球當天起得很早,雞叫頭遍就匆匆從炕上爬起來,踩著潮濕的露水往糧站趕。歲球球來應聘不是沒有譜,他天生的好牙口,曾有人見過,當年小煤窯上夥食差,米飯裏經常有硌牙的石頭,別人吃得小心翼翼,唯獨歲球球狼吞虎咽,米飯帶石子,咬得“嘎巴”脆響。
歲球球到了糧站,就見從各村趕來應聘驗糧員崗位的人已經排好了隊。前來應聘的莊稼漢個個虎背熊腰,被日頭曬醬了的皮膚像牛皮似的,繃得緊。這樣的身子骨肯定有一口好牙的,而糧站最終隻招收一人,歲球球心裏就怯了三分。說穿了,要鑒定農民繳來的皇糧是否幹燥,是否飽滿,是否瓷實,主要靠驗糧員的一口好牙:先張嘴,豁開牙,然後輕巧地拿拇指、中指和食指,撮了麥粒,“哇―”,拋入嘴裏,舌尖往大牙之間一頂,輕輕一磕碰,如果是“嚓”的一聲,嘎巴脆,麵末飛濺,那就有可能過關。癟粒、潮濕粒在大牙磕碰下非但沒有脆響,還有可能黏牙,是萬萬過不了關的。驗收皇糧,與其說考驗的是小麥,倒像是考驗驗糧員的牙功。每年夏糧人庫的時限少則半月,多則一整月,有些功力不濟的驗糧員,少則三五夭,多則+天半月,就開始牙槽腫脹,口舌生瘡,難以招架.隻能讓牛黃解毒片養著,至少要歇緩半個月。因此,每個糧站屬於常青樹的驗糧員並不是很多,如果有,那就是天生的好牙口。除了牙口,還得憑良心,不能因為繳皇糧的人是自己的七姑八舅,或者是鄰裏鄉親就牙口一鬆,放對方一馬。這些年各鄉糧站幾乎都辭退過驗糧員,不是牙口不好,而是過不了人情關,最後被群眾舉報,糧站隻好揮淚斬馬謖,發現一個查處一個,不僅全鄉通報,是黨員的還得開除黨籍。即便如此,還是有驗糧員連續被斬落馬下。
那天在激烈的競爭中,篩選到最後隻剩下了幾個人,有流水村的張四海,溝門村的楊黑黑……包括歲球球。糧站要求實戰檢驗,每人兩斤幹麥粒,兩斤潮麥粒,兩斤癟麥粒,混合了,然後要求粒拉進嘴,每粒隻限咬一次,每次當場判斷結果。堅持到最後的,經綜合考核,即為聘用人員。
幾個選手同時上場:張四海信心百倍,赤膊上陣,他的動作瀟灑大方,兩手左右開弓,輪番往嘴裏拋麥粒,拋起的麥粒在日頭的映襯下,隻見銀光一閃,就悄無聲息地落進嘴裏.舌頭輕輕往後槽牙上一頂,“嘎巴”一聲。
溝門村的楊黑黑黑頭黑臉,牙卻白得要命,像落難到溝門村的非洲人,一登場,就目空一切,氣勢逼人,一副趙子龍大戰長阪坡的架勢,幹麥粒一挨大牙,就見粉末四濺;潮麥粒吐出來的時候.像一塊粘薄的麵餅子。抓、拋、嚼、吐,連貫自如,速度快得好像耍雜技。
歲球球一上場,立即引來更多的人圍觀。歲球球分明能感覺到其他幾個競爭對手看似憐憫和同情的眼神裏,隱藏著一種說不清楚的輕蔑和藐視。就覺得胸腔裏在往外呼呼呼地冒氣,難道,真的就沒戲唱了?歲球球每往嘴裏拋一粒小麥,瘸腿都要用力往前頂一下,身子隨之一忽悠,活像一條吊掛起來掙紮的水蛇。歲球球的牙口和他的耳朵一樣好,耳邊傳來的竊竊私語他都能聽得清。
天哪!哪個村的?這副德行,也來考驗糧員?
沒見過瘸子當驗糧員的。
簡直是腦子進水了,不掂量一下自己,就到這裏丟醜來了。
歲球球不動聲色,隻顧一粒一粒地咬著麥粒。他把一粒一粒的小麥拋得老高,麥粒從他嘴裏一進一出,進時快,出時疾。咬碎的麥粒從嘴裏飛出來,像是從鳥槍裏擊出的鐵沙子,打得小鐵桶嚓啦直響,疑似暴風驟雨。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幾條漢子像孤兒一樣,守在站長樊守業的辦公室門口,等候最終結果。樊站長手裏捧著一張由工作人員完成的綜合測定的成績單,鄭重宣布:經過測試,糧站最終確定的驗糧員是……
念到這裏的時候,樊站長故意拖延了一下,也許是為了吊起圍觀者的胃口,然後煞有介事地抖出了包袱:歲球球。
啊?!
所有的人都蒙了。
歲球球的眼裏含著淚花,學著電視裏的運動員拿到金牌時的樣子,向大家招手致意。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寡婦牛翠翠。所有的心裏話都給了牛翠翠。翠翠嫂子,我歲球球當上驗糧員了,你該讓荀犢子走人了。
幾位對手不依了,擠上來責問:為啥是歲球球?
為啥?為啥選一個瘸子?
憑啥是他?
樊站長拉起了架子,開始講話:鄉親們,在同等條件下,我們隻能聘用一位。歲球球和其他入選人員的條件都差不多,但是,歲球球有一條別人無法相比的硬件,那就是,歲球球是縣裏表彰過的“優秀農民工”,他瘸了一條腿,是為舍己救人瘸的。他瘸了,是因為他有基本的良心,讓這樣的人當驗糧員,大家說合理不合理啊?何況,我們選驗糧員,是選牙,不是選腿……
回應的是一片掌聲。樊站長說歲球球啊,祝賀你,成為我們鄉的驗糧員。歲球球緊張得囁喏著:謝謝站長。又覺得這個謝謝不過癮,也不正統,就又補充說,謝謝組織!樊站長哈哈哈哈地樂了,說,驗糧員靠的是良心,你的事跡我們都知道。今後,有你這樣的驗糧員驗糧,我們都放心啊!歲球球就激動地握緊了站長的手,聲調有些打戰,站長,不,領導,您就放心吧,我歲球球當上驗糧員,對全鄉的鄉親,對各村的鄉親,心裏會有一杆子公平秤的。樊站長說這就對了,還是老規矩,凡是聘為驗糧員的,家裏的公糧任務就由我們糧站代為籌集,每天,再給你補助三十元。歲球球說,三十元倒不打緊,主要糧站把我的公糧任務代替了,你讓我幹啥都樂意。樊站長又哈哈哈哈地樂了,說這樣吧,歲球球,天色太晚了,你腿腳又不靈便,先住在糧站,明天再回村,好好準備幾夭,把地裏的活路歸攏歸攏,馬上到縣糧食局參加驗糧業務培訓。說著話,遞給歲球球一包紅塔山香煙。歲球球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第二天,歲球球離開糧站往尖山趕的時候,四溝八梁的山道上灑滿了去鎮子裏趕集的人,平時見過的沒見過的見了他,眼神裏就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敬畏和友善。也有人攔住他打哈哈:
甲:瞧你這走路的架勢,你就是尖山村的歲球球哥吧。你可是咱鄉的驗糧員,不光是你們尖山村的驗糧員啊,您咬麥粒時,可別咬偏了。
乙:歲球球兄弟,我們廖家莊的廖家就是你們尖山的媳婦廖如花的娘家,你們尖山的趙麻子是我們廖家莊的上門女婿。咱們親著呐,對不?
丙:歲球球侄子準是個明白人,都是吃莊稼飯的,莊稼人不照顧莊稼人,再照顧誰啊?如今是在咱鄉驗皇糧,將來驗出名了,到北京的天安門廣場驗皇糧,也有回來的時候。
丁:歲球球他伯……
天哪!才一夜的工夫,看來消息就在全鄉傳遍了。歲球球前前後後地應付著鄉親的搭汕,盡量把大家的情緒都照顧全了,腦子就回想起當年縣裏表彰他時的情形,那是他打生下來第一次胸前佩戴大紅花,坐在大會的主席台上,他兩邊坐的是縣委書記和縣長啥的。當縣長親手把“優秀農民工”的榮譽證頒給他的時候,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眼眶猛地一熱。他第一次感覺到,當了這麼多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民工,終於被承認還算是個人,想起這些年在瓦斯爆炸、井下塌方中死難的鄉親,歲球球就覺得站在這個台子上,心裏愧得慌。這種愧疚,像山穀裏纏樹的藤,一直纏到如今,有時讓他氣都喘不勻。
這麼想著,二十裏的山路竟走得有些輕飄,當一抬眼望見麥茬地裏的寡婦牛翠翠時,他才發現到了尖山。
三
滿世界滿中國的大事情,都是通過高音喇叭傳遞到尖山人耳朵裏的。歲球球還沒進村呢,山梁上過來的風就送來村長馬奔倉關於號召村民們繳皇糧的動員講話。村長馬奔倉是安安穩穩地盤腿坐在家裏的土炕上做的動員。高音喇叭就安裝在村口崖畔上那棵老槐樹的樹權上,老遠望去,像個巧奪天工的喜鵲窩。馬奔倉的口氣照樣很硬,硬得像石頭:……全村的老少爺們!大家注意了,聽好了,今年國家夏糧人庫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按照計劃安排,鄉上給我們尖山村的公糧指標是十萬三幹九百六十斤。我告訴你們,我上高中的兒子從書上看了,繳公糧的事情自春夏……不對,自春秋,對,自春秋時期的魯國就開始了,那時候叫“初畝稅”,到如今已經兩千六百年的曆史了,誰種地不納糧,誰就是狗日的……
聽到這裏,歲球球的頭皮就有些發麻。腿瘸以前,他是背著麥子繳皇糧,三十裏山路半天時間也就到了。自從腿瘸以後,每次都得雇驢子,雇一夭,二十元錢就打水漂了。
隔著一片槐樹林,歲球球突然發現村口聚滿了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站著的,蹲著的,靠牆根的,倚樹樁的,還有許多小孩抱團玩耍。大家都嘻嘻哈哈的,像在迎接啥喜事。歲球球有些納悶,這麼壯觀的場景對尖山人來說,隻有過年才有。過年時迎喜神,男女老少就多聚集在這裏,興高采烈地看小夥子們牽了披紅戴花的馬駒、騾子、驢子在對麵的麥地裏你追我趕,連跑帶鬧,以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企求喜神降臨人間,降臨小村,降臨到家家戶戶,給新的一年帶來福社,帶來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和百事和樂。歲球球還老遠發現,崖畔下,苟犢子家院子裏人來人往,有幾個女人在忙乎著啥,院子裏好像還有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火苗燃燒得很旺,濃濃的炊煙升騰起來,罩了大半個村子。再看村口,人群前麵的荀犢子,嘴裏叼著煙卷,一臉的興奮和喜慶。
歲球球從槐樹林中一冒出來,仿佛名角演員從台後到了台前,給了觀眾一個期待已久的亮相。村口頓時沸騰起來。歲球球這才明白村人是衝他來的,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額上有汗珠滾落。當上驗糧員,啥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會得到如此高規硌的禮遇。當年自己被評為“優秀農民工”回村,是鄉政府的車送進村的,也沒有見過這麼隆重的場麵。
啡啪僻啪……鞭炮聲聲。
歲球球哇的一聲就哭了。歲球球哭得天昏地暗,鼻涕一大把眼淚一小把。大家反而更樂了,許多人都認為歲球球這是喜極而泣,不但不安慰,反而起哄:歲球球你就好好哭吧,大點聲,我們曉得你心裏美氣著呢。有念過書的村人就賣弄起了從書本上學來的典故:歲球球這是範進中舉,沒發瘋就不錯了。有人就問範進是哪個村的?念過書的村人說範進是中學課本裏的一個古人,考了多年,最後考上了舉人,一高興,就成了瘋子。大家就一起勸歲球球:歲球球歲球球別哭了別哭了,再哭就變成範進了。歲球球拿袖口擦了淚,罵:你們曉得個屁,我不是哭我成為驗糧員,我哭咱種田人。咱種田人的賤命,為了繳皇糧,把我一個破窮鬼,當喜神了。
荀犢子拍了一下歲球球的肩膀,話卻是朝大家說的:老少爺們,咱尖山終於出了個驗糧員,從今以後,咱尖山的皇糧就全靠歲球球手中的權力了。然後又拍拍歲球球的肩膀,學著幹部的樣子說,歲球球啊歲球球,你肩上的擔子不輕,任重道遠,任重道遠啊!轉身朝大夥:大家說說,咱尖山村遇到這麼好的事情,慶得不慶得?大家齊聲答:慶得。苟犢子說今晚的羊肉泡饃吃得不吃得?大家齊聲答吃得。苟犢子說羊肉錢掏不掏得?大家齊聲答:掏得。
歲球球這才搞明白,為了慶賀他當上驗糧員,家家戶戶以最快的速度集資買了一隻大肥羊,一早就牽到苟犢子家殺了,現在大鐵鍋裏正煮著呢。這些年縣裏、鄉裏對莊戶人征收的這個稅那個費實在太多太濫,動不動就把手伸到農民的腰包裏。提起集資啊收費啊啥的,莊戶人比割自己身上的肉還要害怕,每次鄉上的攤派下來,村長馬奔倉的一張臉就像醃過的黃瓜,沒有一點喜色,像一隻喪家了的狗,挨家挨戶去收費,到誰家都難遇著一個好臉色。有些人家老遠見馬奔倉縮頭縮腦地過來,就早早把門頂了,馬奔倉死活叫,人家就是不開門。為此,馬奔倉在鄉政府那裏沒少挨罵。有次,尖山村的教育附加費沒收齊,馬奔倉被鄉長罵得狗血淋頭,馬奔倉像嬰兒一樣吱吱吱地哭了,哭完了說,鄉長,如果不是因為我是黨員,這個收費的村長,早就不想幹了。鄉長隻好回過頭來安慰馬奔倉:別哭了別哭了,村長也是一級官員啊,哭哭啼啼的,像啥啊!鄉長說著從抽屜裏摸出兩條紅塔山香煙,說拿著,該收的繼續挨家挨戶去收,但是幹萬記住了,農業稅如果收不上來,你我吃不了的就得兜著走。所謂農業稅,聽起來雅得很,其實就是公糧。鄉長的煙的確是好煙,馬奔倉卻覺得燙手,就推擋一番。鄉長的話裏就有些帶氣,說在我這裏有啥生分的,給你,你就拿著!我這裏的煙也不是我掏腰包買的,都是托我辦事的王八蛋送的。馬奔倉隻好拿了。回到村裏,每次登門收費,就遞上一支,說鄉長送的呢,我都舍不得吸,給!嚐嚐。那麼高級的煙,當然都接過了,不吸白不吸,但是費呢稅呢,不繳照樣不繳。
大家起哄:晚上,咱好好給歲球球敬酒。
歲球球突然就想起了牛翠翠,怪不得牛翠翠在麥茬地裏挖了那麼多的野蔥。野蔥並不好找的,都在背凹裏和坡地上。羊肉泡饃裏撒一把野蔥,白是白綠是綠,吃一口,那個美啊!像是摸牛翠翠的手背背。
大家自覺閃開一條道,目送歲球球回家。歲球球一邊搖天晃地地走,還不忘回頭朝大家招手。在村人眼裏,那一晃一招手,大起大合,有姿有勢,似乎從來沒有如此的美妙。但在歲球球自己看來,自己像木偶劇裏一個可悲的小醜,已經在劫難逃,怎麼逃跑也是個木偶。進了自己破敗的院子,剛要關了院門,突然閃進一個人來,嚇了歲球球一跳。進來的是村長馬奔倉。
歲球球這才察覺,崖畔上的高音喇叭早就啞了聲。真是英雄難服眾啊!歲球球醒悟過來,這當口,馬奔倉如果再哇嗚哇嗚地催皇糧,等於拿汽油滅火,全村人會一擁而上,攀上崖畔.把高音喇叭給擰下來,扔到臭茅坑裏。
歲球球說村長你嚇死我了。馬奔倉說你都當驗糧員了,好歹算半個公家人,膽子咋還越來越小了?歲球球說正是因為當驗糧員了,我才發現膽子小了。走!裏屋坐,嚐嚐樊站長給我的紅塔山。馬奔倉卻樂不起來,說你先把大門門了,咱上炕聊。歲球球說你是村長,又不是保密局局長,啥事這麼保密啊,還得把門門了?馬奔倉說讓你門你就門。歲球球隻好把門上了門。
兩人盤腿上了炕,煙就點上了。燃燒後的紅塔山香煙的煙霧在黑烏烏的、彌漫著草木灰味道的窮房裏繚繞,這味道對於吸煙人來說顯得新鮮而陌生。馬奔倉說今天村裏人的架勢你可是看到了,全村人今年的皇糧能否過了糧站這一關,都把賭注押到你歲球球身上了。歲球球說,村長,我曉得你是來探我心底兒的,你放心!既然我歲球球幹了這一行,不管是尖山的,還是後梁的、曹家寨的、李家磨的、廖家莊、放馬灘的、吳家坪的,反正,我都一碗水端平了,我都給樊站長表態了的。馬奔倉緊緊地握了歲球球的手說,兄弟。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皇糧就是皇糧,馬虎不得的,你給尖山的父老鄉親鬆了口,那可是違反天理良心的事情啊,一旦被外村的揭了疤,毀了的不光是你,還有咱尖山人的臉皮子。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你都不要忘記了,你是“優秀農民工”。歲球球說,村長,大道理,我歲球球全明白。馬奔倉說,你明白就好。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就覺得這話題有些莊嚴, 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牆的鏡框上。這是一個鑲著玻璃的木邊鏡框,鏡框是當年村長馬奔倉專門請木匠做的,很精致,木邊塗了深沉、莊重的暗紅色油漆,配有細微的花紋。鏡麵光潔而明亮,裏麵鑲嵌著的,是縣裏發給歲球球的那張大紅底色的獎狀。月光從窗眼裏投射進來,鏡框亮晶晶,明晃晃,像是籠罩了一層莊重而嚴肅的聖光。兩人的神情一下就肅穆下來。馬奔倉說今晚的羊肉泡饃,還是不去的好。歲球球長歎一聲說,是啊,我為難著呢,要去,就鑽進地雷陣了。
好久,馬奔倉摸摸腦門,自言自語:不行不行,問題沒有這麼簡單。歲球球說,村長,又咋了?馬奔倉說如果你不去,估計麻煩更多。歲球球說,啥麻煩?馬奔倉說,如果你不去,惹下的不光是苟犢子,而是全村人啊,那羊肉是全村人的血汗錢集資買的,我都掏了一份錢呢。歲球球說。你明曉得裏邊有彎彎道道,咋也掏錢嘛。馬奔倉說,你這不是廢話嘛,我能和群眾唱對台戲嗎?這裏麵有政治啊,懂嗎,這就叫政治。歲球球迷糊了說,村長,那你說該怎麼辦?馬奔倉一時竟沒有了主意,背了手,在地上來回踱步,紅塔山香煙吸完一支,又續上一支……
歲球球的臉像飄滿腐枝爛葉的水麵,皺巴巴的,被煙霧裹挾在一起。
四
呼啦一下,大山裏就扯上了夜幕。天像個倒扣的大黑鍋,數不清的星星急躁地閃爍著,一蹦老高,上躥下跳,像是正在爆炒的銀豆子。此時的荀犢子家院子裏燈火通明。蘋果樹上、房簷下掛著幾個高瓦數的大燈泡,生硬地把本來嚴實的夜幕撕扯開了一大片。夜,像一個滴血的傷口,一片通紅。院子裏、屋子裏、廊簷上到處都是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這樣的場麵隻有誰家娶媳婦時才有。靠牆的大鐵鍋裏,白花花的羊骨頭在沸騰的老湯裏翻滾著,興奮地敲打著鍋沿,把生薑、大蒜、芫萎、蔥花旋得打轉轉。煮好的羊肉早就切成薄片子,肥瘦兼容,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牛翠翠和幾個婆姨圍著另外幾口鐵鍋,在烙鍋盔摸。烙完的鍋盔摸一個一個疊在一起,像幾座寶塔。院子裏擺了六張大桌子,每桌放了幾盆小蔥拌胡蘿卜,那是下酒的涼菜。酒是隴上烈酒:隴南春。男女老少手裏拿著碗筷,隻等著狼吞虎咽,風卷殘雲。
苟犢子一個勁地發表聲明:歲球球沒來之前,誰也別想吃第一口。
眾人於是焦急地問:歲球球咋還不來?掂幹部的架子了吧。
有人就想自告奮勇去請歲球球,被苟犢子擋住了。荀犢子狡黠地笑著,悄聲說,不光歲球球沒來,村長也沒來呢。我敢斷定,村長現在就在歲球球家呢,他們兩人準鑽在一起抽筋呢。
村人:哪咋辦?
荀犢子就說,大人別去了,去了臉皮上過不去,打發一個小娃娃去看看。
荀犢子就隨手逮住了一個小娃娃,腦瓜上拍了一把,說,別惦著吃肉了。去!跑著去,把你歲球球伯伯喊來。小娃娃就撥開人群跑了,紅領巾在胸前呼啦啦地飄飛。
小娃娃就進了歲球球家的門。小娃娃發現村長和歲球球在炕上悶坐著呢。小娃娃說,歲球球伯伯,那邊請你去吃羊肉泡摸呢。歲球球苦笑一聲,說曉得了曉得了。然後轉向馬奔倉,唉!村長,你看這……
馬奔倉撫攥著娃娃的頭,說,好娃娃,回去告訴苟犢子,就說歲球球沒在家,好嗎?小娃娃理直氣壯地說馬伯伯你還是村長呢,你帶頭騙人,還怎麼當村長?馬奔倉怔了一下,笑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笑了,說我這不和你開玩笑嘛。然後回頭朝歲球球說,看來刀山火海也得上了,歲球球,咱沉住氣,走!我陪你。你去我不去,村裏人非得把我罵死。歲球球就和馬奔倉一起下了炕。
路上,小娃娃問歲球球,歲球球伯伯,從今以後,你就是驗糧員了嗎?歲球球說,是啊!小娃娃就說,那就把我家的照顧一下,爭取過關吧,我家的麥子在糧站每年都得折騰好幾次。我爹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去糧站,都是我背麥子。為了繳皇糧,每年都要耽擱半個月的課。歲球球看看小娃娃的臉,沒有說啥。歲球球曉得這是村東張紅代的兒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小娃娃胸前被山風吹散亂了的紅領巾撥拉正了。歲球球不敢再聽,加快了步子。小娃娃緊跟著他,幾乎是哀求了,歲球球伯伯,您倒是說話啊歲球球伯伯,您就開開恩吧。那樣子,活脫脫一個少年乞丐。歲球球緊緊咬著牙關,全當沒有聽見,眼淚已經從眼眶裏湧了出來。他一甩袖子擦了,更加快了步子,身子晃動得像一麵大開大合的門扇。馬奔倉怕歲球球摔著了身子,上前扶著走。但是,小娃娃卻不走了。
馬奔倉回頭催,你咋不走了?不想吃羊肉泡饃了?小娃娃說不是不想吃,我得去場院裏把曬了一天的麥子背回家,我媽是朽木頭身架,背不了。說完扭頭就跑。歲球球呆呆地看著小娃娃的背影。馬奔倉拉他一把,說,走吧!走吧!去了多吃,少喝!
兩人啥話再沒有說,隻顧往苟犢子家趕。一進院子,迎接他倆的是熱烈的掌聲。大家主動給歲球球和馬奔倉閃開道,把二位迎到了上座。歲球球亮清,在這場合,看來上座非他莫屬了,但還是推擋了一番。大家連腿帶搡,把他扶了上去。
一番加油添醋的客套,又一番心知肚明的寒暄。苟犢子清清嗓子,學著領導的樣子和口氣,鄭重其事地發表講話:大家靜靜了,靜靜了!大家都叫我村副,我認了,今天我就當一次村副。現在由我宣布,尖山村熱烈慶祝本村村民歲球球同誌被鄉糧站聘為驗糧員羊肉泡摸宴會現在開始!
嘩嘩嘩嘩……掌聲如雷,比每次由村委會組織的全體村民大會上的掌聲都要響亮。荀犢子繼續著:首先,請允許我推出今天羊肉泡饃宴會的主角―歲球球同誌。大家歡迎!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掌聲一浪高過一浪。歲球球慌了神,臉上冷汗直流,屁股扭動著,像是犯了痔瘡。有人從後麵推了他一把,他趕緊起立,朝各個方向鞠躬,並揮手致意。
荀犢子一本正經地繼續:讓我們感到萬分榮幸的是,我們尖山村村長馬奔倉同誌也在百忙當中光臨了我們的宴會,到時候還將發表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鴉雀無聲,沒有掌聲。過於冷場,連荀犢子也感到有些不適了,他趕緊帶頭鼓了掌,於是又有了啪嗒啪嗒的掌聲,稀稀拉拉的,像是上了火的人擠出了幾截幹屎。砰―有人突然放了一個響屁,掌聲這才熱烈起來。
苟犢子的講話奔向主題:現在,請老少爺們共同舉杯,敬我們的驗糧員歲球球同誌。
大家熱烈響應,共同舉杯,齊呼:敬―歲―球―球―同誌。歲球球有些發蒙。盡管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受到這樣的尊抬,還是難以適應。酒杯是端起來了,手卻有點發抖。他努力強迫自己鎮定,鎮定,再鎮定。他偷瞄了馬奔倉一眼,見馬奔倉一仰脖,把酒幹了。他也就幹了。
大家喝彩: 好——幹得痛快!
荀犢子:下麵,請村長馬奔倉同誌發表重要講話。
馬奔倉顯然早就料到荀犢子會來這一手。馬奔倉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朽木上刷了一層清漆。他站起來說:各位父老鄉親,今天,大家為了繳皇糧的事情,集資在這裏聚會,我既感到高興,也感到內疚。這些年來,大家的日子都緊巴巴的,手頭一沒餘糧,二沒餘錢,我這個村長當得……當得……丟人啊我……一說著,哇―哇―哇―竟哭出了聲,眼淚竟像噴泉一樣從眼眶裏傾瀉而出。
大家都怔住了,都端著酒杯站在那裏。適才喧囂的場麵突然就冷卻了下來,隻聽見大家的呼吸,彙合成一種奇怪的喘息聲,在靜謐的空氣中浮泛上來,在燈光下遊弋。荀犢子沒想到馬奔倉的講話竟是這樣開的頭,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反而弄得苟犢子有些發窘。馬奔倉顯然沒有把話說完,荀犢子一時竟不知道勸呢還是不勸。
馬奔倉邊哭邊講:……一這些年,我這個村長幹了些啥呢?我不敢想,一想,連死的心情都有了,跳崖也好,喝毒藥也好,上吊也好,割腕子也好……死了,倒落得幹幹淨淨。不曉得的,以為我這個村長平時多麼威風呢。我受的氣,隻有我自己亮清。一方麵我受村裏的氣,三天兩頭到各家各戶收這個錢那個費,看盡了臉色,挨盡了罵;另一方麵,還得受鄉上的氣,每年我們村的各種款項都收不齊,鄉長差點沒把唾沫啐到我的老臉上。啐就啐吧,誰讓大夥選我當這個破村長呢!既然大家看得起我,讓我當這個受氣包,我就當吧,為了全村的父老鄉親,誰愛啐就啐,愛罵就罵,愛打就打,我……我馬奔倉都挨著……嗚嗚嗚……哇哇哇……
場麵冷卻得嚇人,假如有一根針頭掉地上,準聽得見。後來,有人也跟著啜泣起來,拿袖子抹起了眼淚。苟犢子隻好上前勸解:馬老哥你別哭了,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來來來!啥話都不說了,喝酒。馬奔倉一連喝了三大杯。一看這陣勢,歲球球也隻好喝了。
酒場很熱鬧,大家先是吆五喝六地喝了三成酒,都沒忘吞吃羊肉泡模,吃飽了,又紅著眼睛喝起來。大家輪番敬歲球球。村東的楊三棱子說歲球球兄弟,我這杯酒,不光是我敬你的,還代表我死去的爹。一九七五年學大寨時梯田塌方.村裏有六個人捂在裏麵,除了你爹媽,還有我爹呢,這杯酒,敬你這個驗糧員,你得喝。歲球球能感覺到胸口一直悸動。梯田塌方的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那個月高星稀的夜晚,如果公社重視安全,就不可能死那麼多人, 自己也不可能變成孤兒。歲球球一仰脖就喝了。楊三棱子又說,你不是不曉得,這幾年,我的地薄,長不了好麥子,繳皇糧都是用錢在黑市上買的種糧代替的。今年,我的錢除了給鄉上繳公路建設費、教育附加費、精神文明建設費和治安聯防費,就再沒錢折騰了。繳皇糧,就田裏的麥子了,你驗收時,牙口鬆一鬆。歲球球的腦袋一下就大了,事先想好的詞兒一時都派不上用場,大腦仿佛指揮不了自己的嘴巴,他隻聽見嘴巴在說一定一定,好說好說。楊三棱子說你喝了我的敬酒,得說話算數啊。歲球球說,算數算數。
楊三棱子一退下,村西的趙永勝老人又靠了上來。歲球球的腦袋就不僅是大,而是有些沉了。當年爹媽死後,是趙永勝老人給他扛來了三十斤麵粉,後來還給他張羅著找過媳婦,前村後店找了五六個,都因為家徒四壁,人家女方都沒答應。歲球球趕緊把老人的酒接過了,說大伯,您敬的酒,我不敢喝啊!老人說先喝,先喝,喝了再說。眾人就起哄:喝―喝―喝―,喝了再說。
歲球球就喝了。老人說其實也沒有啥可嘮叨的,你也曉得,我兒子雙蛋蛋在深圳當個破保安,人家老板不可能為了繳皇糧的事情放他回來。就是回來,上幹元的火車票找誰報銷去。這幾年為了三十裏路上繳皇糧,我一個破老頭子連背帶扛,折騰得骨頭都鬆了,你娃不是不曉得,你說今年的皇糧咋辦?歲球球主動端起杯子喝了個底朝天,說大伯,你放心吧!我……我記著你的恩情。
村南的劉貴有上來了……村北的丁雙全上來了……
五
當晚,院子裏的男人們前前後後醉倒了一片,至少有十五六個,馬奔倉、荀犢子當然在其中。歲球球是最早被灌倒的一個,喝著喝著,就一頭栽在凳子下麵了。後來,大家搶著要抬歲球球回家休息。馬奔倉仿佛醉成了一攤泥,開初還咿呀咿呀地唱秦腔,後來就連喘聲都沒有了,死了一樣,屁股踏實地堆在凳子上,身子趴在桌子上,枯亮的鼻涕都吊成了線。許多人上來勸酒,撬他的嘴,扳他的牙,都弄不開馬奔倉的嘴。大家就樂:這次把咱村長嘬成豬了。但是奇跡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馬奔倉竟然死屍還魂似的直起了身子,醉眼惺鬆地說,我要送歲球球,我偏要送!有人就勸:村長,你都醉成一攤泥了,你坐這裏別動!馬奔倉吼了一聲,我要送,我要送,你們送,我不放心,他如今不是歲球球,是全鄉的驗糧員,我要為全鄉負責。大家樂了,隻好把馬奔倉也扶了。
到了歲球球家,大夥把歲球球和馬奔倉抬上了炕。有人就提議,咱們還是留一個人看護著吧,兩個醉鬼一起瘋,別出啥事情啊。馬奔倉卻眼一斜說,都他媽的給我滾蛋!會出啥事情啊?我一斤半的量,今天這算啥,滾!都給我滾蛋!光灌了酒,羊肉泡摸啥滋味都沒嚐出來,去去去!都給我回去!鍋裏的羊湯好喝著呢,晚了,就光剩膻氣味了。
馬奔倉的這句話倒很靈,是啊,鍋底有貨啊!光吃了涼菜,喝了冷酒,嚐了羊肉泡饃,鍋裏羊湯好歹也得嚐一回。大夥見馬奔倉糊塗當中能說出這麼亮堂的話來,就判斷他醉是醉了,腦子還沒成糨子,就一抹嘴角被羊湯牽出來的涎水,嘻嘻哈哈地走了。大夥前腳剛離開屋子,馬奔倉揉揉眼睛,抹一把臉,撥浪鼓似的搖搖頭,隔窗看見大夥都出了院子,就利利索索下了炕,穩穩當當出了屋,結結實實地把大門門了。又回來,給歲球球掖好被子,嘿嘿嘿地樂了,朝院外嘟嚕了一句:哼!都是一幫二百五,還想耍我,看誰把誰耍了。
樂完了,就不再樂,眉頭慢慢地縮成了疙瘩。馬奔倉點燃一支香煙,坐在炕沿邊,大口大口地抽起來。
哎喲―馬奔倉突然叫出了聲,原來是煙頭燒著了指頭。我日―馬奔倉憤然,要罵,發現隻能罵自己了,怒火就在舌頭底下拐了個彎,瞄上了皇糧:我日他媽的皇糧啊!馬奔倉的眼淚出來了。其實別看馬奔倉在酒場上喝得猛,喝得凶,其實沒喝多少酒,灌到肚囊裏的基本上是涼水。酒場上,有一個本家親戚始終在一旁拎著酒壺,給他這個最高行政級別的領導殷勤服務。這是馬奔倉喝酒的秘密,是從鄉長那裏學來的。有次鄉上召開全鄉村幹部會議,中午在大會議室裏安排了幾桌,各村村長私下搞了個小聯合,想輪番上陣,把鄉長灌倒,結果鄉長下去了二斤的量,竟然麵不改色,估計心也不見得跳。馬奔倉私下留神了一下,發現了一個小秘密:給鄉長斟酒的始終是那個小秘書。中途,小秘書曾經拎著酒瓶去了幾趟廚房,顯然是往酒瓶裏灌了涼水。鄉長上廁所的時候,馬奔倉跟了進去,理直氣壯地找了個蹲位蹲下了。馬奔倉說鄉長你夠能耐啊,喝了二斤身子不倒。鄉長情深誼長地說,來的都是各村的弟兄,我得有誠意啊!馬奔倉撲哧一聲就樂了,同時放了一個很響的臭屁。鄉長說看你看你,上下一齊樂啊,有什麼激動的?馬奔倉說我樂鄉長的酒量,全縣二十多個鄉鎮,您的酒量一直保持第一,保持了好幾屆的酒司令頭銜啊。鄉長說那還用說,我這酒量也是鍛煉出來的,為了工作嘛。馬奔倉說那鄉長您的工作也夠水的。鄉長愣了一下說,你這話是啥意思?我看你腦子是進水了。馬奔倉不緊不慢地說我早就發現,您的秘書拎著酒瓶子去廚房灌水。鄉長的一隻手趕緊從腿彎裏騰出來,推了馬奔倉一把,說你都看見了?馬奔倉說別推我啊,你這一推;都拉到褲襠裏了。鄉長也撲哧樂了,說老哥你一定要給我保密,這可是絕密啊,傳出去,各村的幹部怎麼信任我們,你要用你的黨性做保證。馬奔倉就說讓我保密,得有個條件。鄉長就說,啥條件?馬奔倉說,今年鄉上的平價化肥、農藥,給我們尖山的農戶傾斜一下。鄉長說那可不行,平價化肥、農藥都是緊俏農用生產資料,為了給農戶補貼,縣裏財政都吐血了,你還是動員農戶到市場上去買,市場上銷售的農用生產資料豐富得很呢。馬奔倉吐了一口痰,說鄉長你這話等於沒說,誰不懂去市場上購買?這些年城裏人生產的農用生產資料一漲再漲,但是莊戶人生產的糧食卻一個子兒都沒漲,不漲就等於跌價,你還讓農民去市場上買,還嫌把農民的皮剝得不夠狠啊!你也別給我打官腔,從你喝酒摻水的架勢看,就根本沒有把我們莊戶人放在眼裏。馬奔倉說完,就故意提了褲子起身。鄉長趕緊拉他一把,馬奔倉隻好又蹲下了。鄉長說好了好了,我答應你,給你們尖山傾斜一下。唉!隻能從其他村的平價指標裏給你們擠了。那年,尖山村爭取到的平價化肥、農藥、地膜、種子是最多的一次,這讓尖山人興奮得像是久旱逢甘霖,馬奔倉在尖山人的心目中,一時鋥明瓦亮。那件事對馬奔倉來說,不光是提升了人氣,還有一個重要收獲,那就是學會了場麵上咋喝酒。
崖畔上的大公雞已經叫了五遍,歲球球才吃力地睜開了雙眼,先是一隻,然後又是一隻。歲球球見馬奔倉坐在炕邊,地上撒滿了煙頭,就軟軟地開了腔,村長。
馬奔倉說,昨夜裏,你喝得太多了。歲球球說你喝得比我多,咋就這麼精神呢?馬奔倉說我當村長,喝酒喝出功夫了,你比不了的。歲球球說昨天在酒場上,你邊講邊哭,把我都弄哭了。馬奔倉撲哧一聲笑了,說你個歲球球啊,腦子還是有些單薄啊!我那是諸葛亮吊孝呢。歲球球說諸葛亮吊孝?馬奔倉說當年諸葛亮氣死了老對手周瑜,還得裝模作樣去吊孝,把周瑜那邊的人都感動了,不但消除了誤會,而且把諸葛亮當成自家人了。
歲球球聽得目瞪口呆。馬奔倉說,你再睡會兒吧!緩好身子。
歲球球說,不睡了不睡了,再睡,老夢見沒繳上皇糧的鄉親把我捂在糧站的風車前,要打斷我的另一條腿呢。歲球球做夢是真的.但他隻說了一半,另一半是眼看腿就要打斷了,牛翠翠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用身子擋住了揮來的拳頭和棍棒……
馬奔倉說,那就別睡了,休息幾天,去糧站上班。我走了,得把麥茬地翻一遍,也順便把你家的地翻了。不過我得告訴你歲球球,我幫你翻地可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家的皇糧,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理解歪了。歲球球就緊緊地攥了馬奔倉的手,說,村長!馬奔倉說,你啥都不要說,誰讓咱幹的是公家的事情呢。
馬奔倉走了。歲球球愣了一會神,從麵盆裏翻出一個饅頭,就著大蔥吃了,灌了一氣涼水,剛要轉身去茅房,門口一亮,原來是牛翠翠閃了進來。歲球球說,嫂子,是你。牛翠翠說咋?不樂意我來啊?歲球球說樂意樂意,樂意死我了,咱這是《花亭相會》裏的高文舉和張梅英在這裏相會呢。牛翠翠撲哧一聲樂了說,看把你美氣的,你把你的茅草屋當花亭了。
牛翠翠從腋窩下取出一個塑料兜,原來是幾個蔥花油餅。牛翠翠說你一個人冰鍋冷灶的,肯定餓了吧?蔥花油餅是我剛烙的。我一直在門口候著.瞄著馬奔倉走了,我才敢進來。油餅恐怕快涼了,我一直在腋窩裏夾著暖著。歲球球一激動,眼珠子裏就放出了說不清楚的光,伸出了手,想叼空子摸一把。牛翠翠打掉了他的手說,歲球球你別得意太早,嫂子我給你亮了心思,不管你想幹啥,都得等你把我家的皇糧驗收過關以後。歲球球嘿嘿地笑了。
牛翠翠說,歲球球你可別笑,我的皇糧過不了關,別說在我身上琢磨啥,你吃下的蔥花油餅,也得給我吐出來。油餅是羊油做的,羊油是我昨夜裏在犢子家院子裏偷偷舀了一勺。記著,你就是吐出來,也得落膻氣味。歲球球一拍胸脯,斬釘截鐵地說,嫂子你記好了,假如你的皇糧到我歲球球這裏過不了關,我一頭撞死不回尖山。我不但要讓你的皇糧過關,年底還要把你娶過來。
歲球球話是這麼說,但牛翠翠家的麥子能否過關可是一點底氣都沒有。但是,在牛翠翠麵前,話要說多大就說多大,不能讓牛翠翠小覷了他的本事,牛翠翠說繳皇糧是一輩子的事情,你可得給我當一輩子的驗糧員啊。歲球球說,既然幹了這行,為和嫂子你一起過日子,我要把驗糧員當到死。牛翠翠感動得眼裏漂著淚花花,一下撲了過來,說歲球球,嫂子我相信你,要摸就摸摸,但別來真格的。
六
秋裏的天氣是老虎,風是呼啦啦地吹著,日頭卻很足,像是往地上噴火。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歲球球在縣糧食局順利完成了業務培訓。這是莊戶人晾曬麥子的最佳時節,各鄉、各村農戶的院子裏、場院裏、公路邊,到處都有金光燦燦的小麥,薄薄厚厚地鋪成大片小片,接受日頭的烘烤。一有饑餓的飛鳥從樹梢上掠下來,說不定就會從樹蔭裏、屋簷下竄出守護神一樣的農人,用竹竿、土疙瘩把飛鳥趕走。夏收後的麥子是農民的命根子,豈能容飛鳥從嘴邊把糧食奪走。
此刻,糧站的夏糧入庫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大院裏,咬驗麥粒、過風車、過磅、搬運人庫、登記核對五大關口都在緊張地工作,每個關口專人把守,各司其職,忙得不亦樂乎。等待驗收皇糧的莊戶人,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似的守護著盛滿麥子的麻包和編織袋,守護著一年的期盼和希望。大麻包,小麻包,大編織袋,小編織袋,擠成了長隊,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大門口,像一條看不到頭的長蛇陣。院子外邊,運載小麥的架子車、獨輪車橫七豎八,嚴實得無處落腳。公路兩邊的樹上,拴滿了馱運麥子的馬、騾子和毛驢,在烈日下打著響鼻,似乎在表達著某種憤怒。
歲球球把的是第一關。第一關過了,後麵的四道關口基本就有了指望;過不了第一關,就隻能馱著麥子回家,無功而返,想辦法弄到夠等級的麥子,回頭再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歲球球的身上。
有人不失時機地把香煙遞上來,說歲球球老哥,您都驗收半天了,太累了,歇一歇,吸支煙!歲球球其實嘴上早就叼著煙呢,說還有,還有,正吸呢。對方說,來來來來,換一支,換一支,嚐嚐我的,紅梅呢,味道正。歲球球推不開,隻好接過來吸了。
又有人把茶水遞上來了,說花茶呢,嚐嚐。歲球球指著地上一個特大號的罐頭瓶說,看看,我的茶水還滿著呢。對方就說我是剛沏的,花茶,我看了,您的是綠茶。歲球球推擋不過,隻好喝了幾口。
還有擠到前麵來給他用草帽扇涼的,幫他擦汗水的,還有……還有年輕的小媳婦,花花綠綠的,穿得好看,乘人不注意,隔空子,蹭他一下,飛個媚眼,說歲球球哥,你好狠心啊!輪到我家時,牙下,留個情嘛。歲球球的臉就憋得通紅。
話都是好話,煙都是好煙,茶都是好茶,媳婦都是好媳婦。歲球球心裏明白如鏡,他如果放誰一馬,那被淘汰的農戶會擰成繩,把他綁起來扔到山溝裏喂狼喂狗喂野豬。
年,又是個旱年,歲球球發現麥子普遍都有些癟。有些麥子都用不著牙咬,用手指輕輕一撚,其實就感覺出來了。每次撞上這類不夠等級的麥子,歲球球就覺得舌頭有些僵硬,因為他輕輕說出來的一句話,就等於給對方的麥子判了死刑,但他還得把那句話說出來:你這麥子……唉,回去吧,走好!再馱些好麥子來。每說一次,他就覺得背部有汗珠滾落。新買的襯衣濕了,又幹了;幹了,又濕了。
歲球球的心像灌了鉛水,沉得要命。歲球球心裏亮清,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在後麵呢。尖山的農戶來了,咋辦?盡管糧站為了體諒他的難處,特意把尖山的農戶繳皇糧的時間調整到了最後掃尾的幾天,為的是避免給全鄉驗糧工作添亂。但是,躲得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嗎?
有天晚上驗完糧,月亮已經躥到樹梢。歲球球打了幾個哈欠,在食堂匆匆吃完夜宵,就趕緊鑽進了宿舍,拉滅了燈,把自己疲憊的身子撂到了床上。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就敲門進來了。歲球球欠起身子,就著月光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黑乎乎的兩個人:苟犢子和牛翠翠。苟犢子肩膀上扛著一個麻袋。糧站外有騾子在叫。歲球球就明白荀犢子這是搶先下手,把自己家和牛翠翠家的皇糧馱來了。歲球球就說還沒輪到咱尖山呢,這麼快就把麥子馱來了,你是想當全鄉的繳皇糧先進個人呀。苟犢子甩給歲球球一支煙,狡黠地一笑:不快不行啊,我也亮清,到時候全尖山的麥子都到了,你顧得了誰啊,還是先撂你這裏心裏踏實些。我也不當啥破先進。在繳皇糧的事情上當先進,還不被全村人罵死啊。能提前驗就提前驗了吧,早驗早省心。再說,今天正好有空,我就把翠翠家的皇糧也馱來了,過幾天我去打工,翠翠家的皇糧又得找人找牲口馱。他媽的現如今啥都成市場經濟了,找人找牲口,得幾十元呢。他媽的啥叫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就是錢。歲球球隻好隨聲附和著,那是,那是。心裏罵好你個苟犢子,等我娶了翠翠,你他媽的給我躲遠點。
苟犢子把麻袋扔到地上,又旋風一樣出去,把牛翠翠的糧食扛了進來,說太晚了,你睡你的,我和翠翠不打擾你了,我們還得趕回去呢,明早,有幾壟地要耕。
牛翠翠的腳步已經挪出了屋,回頭朝歲球球一笑,這才和荀犢子一起走進夜色。牛翠翠剛才這笑,生動地掛在嘴角、眉頭和顴骨上。歲球球心裏顫了又顫。
歲球球先是打開苟犢子的麻袋,抓了十幾粒,雞啄米似的丟進嘴裏,一嚼,就歎了一聲:他媽的啥麥子啊,也想過關?又從牛翠翠的麻袋裏抓了一粒,隻這一粒,一嚼,就發現牛翠翠的麥子和苟犢子的麥子一樣,幹濕度倒是符合標準,見足了日頭,但有些癟,要過關基本沒有啥希望。如果再抓第二粒、第三粒,顯然已經沒有任何必要。隻是,隻是那一粒麥子,歲球球井沒有急著要吐出來的意思,嚼完了,再嚼,再嚼,嚼完再嚼,直至嚼成了碎麵兒,他似乎還舍不得吐,竟有點品的意思,這可是牛翠翠的麥粒啊!上得床來,那碎麵兒還在舌頭、牙齒之間溫柔地翻騰。屋子已經陷人了漆黑,歲球球的眼睛卻圓睜著,眼前始終浮現著牛翠翠那張生動的臉。他兩眼發直,失聲地叫,翠翠,翠翠!
外邊有職工取樂:歲球球,你說夢話啊你,翠翠是誰啊?做夢娶老婆啊。
歲球球嚇得趕緊噤了聲,把碎麵兒吐出來,故意放出了呼嚕,豬一樣的聲。
第二天,有職工逗他:歲球球,翠翠是誰?歲球球說是我幾年前養的一隻母鴿子,夢見它又飛回了籠。
夏糧人庫工作已接近尾聲時,糧站迎來了尖山村的第一撥繳糧戶。但是,就在這天早上,歲球球的宿舍突然傳出了聲喚:哎喲喲―哎喲喲——有點像殺豬時才有的聲音,使人想起挨了刀子的豬。樊站長和職工趕緊闖了進去,首先撲入鼻孔的是又酸又腥的味道。地上全是歲球球的嘔吐物.看來昨夜吃的喝的全從胃裏翻倒出來了,像把一大盆發餿了的麵湯倒在了地上。歲球球的狀態有些目不忍睹,趴在床上,半個身子像半截鬆軟的糧袋,搭在床邊。腦袋、肩膀和胸腔仿佛被抽了筋。嘴張著,像一條死魚的嘴,嘴裏還吊著長長的黏涎,像冬天裏屋簷下垂吊的髒冰棒。眼睛像死貓眼,一翻一翻的,一點神采都沒有。樊站長驚問,歲球球!歲球球!你咋了你?歲球球吃力地抬起頭,眼珠子翻了一下,也不搭腔,隻是哼哼。
職工們都有些吃驚,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好吃又好喝,怎麼一晚上,病成了這樣?大家要扶他,歲球球掙紮著擺擺手,指指被窩裏。有人揭開被子,一股惡臭撲了出來,床上早就被屎尿淹透了。用醫生的話,這應該叫上吐下瀉。
尖山的農戶已經把歲球球的屋子圍得水泄不通,每個人一臉的茫然和焦灼。
樊站長趕緊吩咐左右:快!留幾個職工幫著打掃屋子,其餘人送歲球球去鎮衛生院。歲球球卻大口大口地揚著氣,說不,不!我不去衛生院。樊站長說,什麼?病成這樣了,怎麼不去?歲球球說我……我……還還能堅持驗糧。說到這裏,歲球球突然就放大了聲音,顯然是給尖山村的農戶說的:隻要……隻要……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驗糧.我要……我要……我要為我們尖山村的父老鄉親驗糧。
一句話,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聽得尖山村的農戶一片唏噓。歲球球啊!看到歲球球這番樣子,有尖山的婆姨感動得直掉眼淚。
樊站長力勸歲球球:你不要命了你,快聽話,治病要緊。驗糧的事情,我馬上打電話,從其他鄉給我們臨時調劑一個驗糧員。說著回頭對一個職工叮嚀,快!給黃坡鄉糧站打個電話,調劑一個驗糧員過來。歲球球仍然在堅持我……我……關鍵時刻咋能離開工作崗位呢?我是“優秀農民工”啊!樊站長也感動了,他也不嫌髒,緊緊地抓住歲球球枯滿嘔吐物的手,說歲球球同誌,為了你這句話,我代表全體幹部職工向你致敬了。這樣吧,趕緊起來,我親自陪你去衛生院。歲球球說站長,你們這些吃皇糧的,真是吃傻了啊。你也不想想,現在正是計劃生育高峰,鄉衛生院的所有大夫都在各村結紮放環人流引產呢,哪有大夫給我看病啊?要不……要不……這樣吧,給我一頭騾子,馱我回家,一來可以讓我們村的赤腳醫生看看,二來可以在家緩緩,就行了,隻是拉肚子,也不是啥高級病。樊站長苦笑一聲,說也隻能這樣了。
於是找了頭大騾子,把歲球球扶了上去。站長要派一個職工陪歲球球回去。歲球球堅決不答應,陪啥啊陪,我一個大男人有啥陪的。樊站長說,不陪不行,我們不放心啊。歲球球說如果非得要人陪我,那我就不走了。樊站長隻好作罷,好好好,就依你吧。
尖山所有上糧的農戶都傻眼了。誰也不好說啥,也不敢說啥,眼睜睜地看著歲球球歪扭扭地枯在騾子背上,出了大門。歲球球掙紮著從大騾子上扭過頭,說鄉親們!我歲球球……我歲球球……不能為鄉親們驗糧,我對不住大家,對不住大家的羊肉泡摸啊。
尖山的農戶們隻好說,去吧!去吧歲球球,治病要緊啊!身體是命,皇糧再要緊,不是命。歲球球趴在騾子上,漸行漸遠,大騾子的蹄聲也漸漸消失在空氣中。尖山的農戶有些呆,麵麵相覷,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好久,一輛吉普車停在了糧站門口,從黃坡鄉調劑的驗糧員到了。那天,尖山人的皇糧有八成沒有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