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裏的情況已經很有意思了。荀大女子吸著好看的嘴巴,坐在床沿邊。趙祖國兩手搭在苟大女子的肩頭, 目光乞求地熱視著苟大女子有些潮濕的大眼睛,說:“大女子,你就給我一次吧!”
苟大女子賭氣說:“你該抱的抱了,該親的親了,還不知足啊。給你身子,還沒到時候!”
趙祖國又說:“你給我做的繡花鞋墊呢?我等著用呢。”
苟大女子說:“還沒做好。”
班長不敢再往下聽了。他覺得應該抓緊時間喊報告,再不喊,裏麵如果有新的進展,再喊反而被動了,就沒辦法給艾老師交差,於是使勁閉了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喊:‘.報告!”
裏麵馬上啞了聲。
班長就知道他這一嗓子把裏麵的人嚇得不輕,闖禍不小,轉身就跑。第二聲報告,是在教室門口喊的。
艾關詩問:“找到了?”
班長勾著頭說:“沒……沒找到。”
班長一勾頭.艾關詩就知道肯定找到了,就說:“你這個當班長的,以後,考勤要抓嚴一些。”
第二天,艾關詩正在上課,趙祖國突然一腳踏進教室,衝班長發火:
“張時代,你上學期違反規定在學校賣明信片的事,還沒完呢。出來!罰你站一節課。”
班長低著頭出了教室,蹭到門口一側,立正,低頭。早晨的太陽,光線很好,班長下意識地把帽簷往下神了神,半邊臉就被堵上了。
艾關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趙老師,我作為班主任,更有責任教育他,這事就不勞您了,交給我吧。”說完讓班長進教室。班長卻乖乖地站在那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趙祖國一眼。艾關詩就知道趙祖國在學生中的威懾力還真不小。在城裏,早就不讓學生罰站了,罰了站,家長還不鬧翻天了。艾關詩將計就計,借勢佯裝責備他:“怎麼,我和趙老師的話你都不聽是不是?再告訴你一遍,進來!”
班長這才翻著眼皮進來了.站在座位邊。艾關詩說:“坐下!”班長坐了。
趙祖國似乎意識到自己已沒有權力指揮這幫學生了。盡管艾關詩的話裏給他留了麵子,也留了台階,但仍然有些尷尬,隻好附和著說:“艾老師,你可得好好教育他啊i他每到元旦前夕就給學生兜售明信片,多耽擱學習啊!”
艾關詩說:“那是,那是。”艾關詩想,既然事情都是因為苟大女子引起的,幹脆趁著趙祖國在場,把荀大女子也推出來.這樣效果肯定會好一些。
艾關詩不溫不火地問苟大女子:“苟大女子同學,你到外麵站著,把最近晚自習曠課的事反省反省吧!”
苟大女子紅著臉站在教室外麵,弄得趙祖國搓著兩手,幹張嘴。艾關詩笑著對趙祖國說:“苟大女子本來是個很好的同學,就是不愛上晚自習,我本來想給她吃偏食補語文,愣是找不到人。她,還是中考的好苗子呢!紀律上居然這麼散漫。”
趙祖國更窘了,說:“我當班主任時,給她補過,但進步不大。現在隻能看你的了。”
苟大女子聽了趙祖國的話,淚水滂沱,哽咽得肩膀在抖。
趙祖國臨走,想用眼神給苟大女子傳遞點什麼,艾關詩估計他想給苟大女子表示歉意,或者是想解釋一下自己之所以言不由衷的原因。艾關詩就覺得他虛偽得又有些可愛了。但是,這場合,無論艾關詩企圖表示什麼,可能都是尷尬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當著這麼多學生的麵,實在有失風雅,於是他有意把目光掃了過去,而且盡量使自己的目光冷峻、嚴肅一些。趙祖國果然經不起他這目光的襲擊,隻好汕汕地離開了。
艾關詩一招手,讓苟大女子進來坐了。
四
苟大女子還是肩膀一聳一聳地哽咽了一節課。
艾關詩開始在自己宿舍給苟大女子吃偏食補語文。
給個別學生吃偏食補課,在城裏學校是絕對不允許的,但在偏遠地區卻被視為成功的經驗,並被普遍使用。盡管這經驗有些無奈,甚至有些苦澀,但卻是偏遠農村教育的現實。農村學生家庭負擔沉重,大多數學生都是邊上學邊務農,一半心思在課本裏,另一半心思卻在田間地頭。每逢春耕秋播,打碾揚場,全校有近一半的學生曠課。這樣.學生的整體學習狀況很不平衡,成績好的和成績不好的落差很懸殊,如果再用統一的教學節奏、進度、考核辦法,其結果隻能是好學生不會再有長進,差學生將會更差,到頭來中考隻能剃光頭,落個顆粒無收。艾關詩也隻能隨行就市了,對班上的幾個苗子動了不少腦筋,因人而異,對症下藥。苟大女子理所當然成為吃偏食的重點。晚飯後,荀大女子就準時到艾關詩宿舍接受輔導。
這是一個靜謐而安詳的夜晚。兩盞台燈都很亮,屋子裏充滿著溫暖的氣息。艾關詩給苟大女子布置了幾個練習題,就開始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批改學生作文。艾關詩茶杯裏的水老是滿著,因為苟大女子時不時都在往裏麵添開水。艾關詩就說:“不用客氣,客氣什麼,好好考慮你的作業。”
荀大女子卻不說話,大眼睛十分生動地撲閃了一下,靈巧的嘴巴也十分生動地跳動了一下。艾關詩就說:“有問題?”
苟大女子說:“是有個問題,但並不是作業題。”
艾關詩說:“那,是什麼問題?”
苟大女子說:“艾老師,我發現你為我吃偏食是真的為我好。”
艾關詩說:“那當然,為了你的前途。”
苟大女子說:“還有別的嗎?”
艾關詩愣了一下,說:“別的……別的什麼?”
荀大女子紅著臉說:“在咱這,老師給女同學吃偏食,那八成是看準了。”說完就勾了頭,臉紅得像八月的石榴,透紅透紅。
艾關詩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荀大女子說:“我覺得,您比趙老師好。趙老師給我吃偏食,根本沒教我什麼,而是……哎呀!說出來羞人死了。”.
艾關詩說:“你能考上中專,成為大山裏飛出的金鳳凰,是我最大的心願。”
苟大女子說:“艾老師,您覺得我……好嗎?”
艾關詩脫口而出:“不錯!不錯!很好!”
苟大女子說:“艾老師,您有……女人了嗎?”
艾關詩怔了一下,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荀大女子說:“如果您有女人,就不要給我吃偏食了,我寧可不到您這裏來,人家會笑話咱的。其實,趙老師給我吃偏食的事,好些老師和同學都心知肚明,隻不過不好意思挑明。我命苦,身後還有二女子、三女子、四女子幾個妹妹,都沒錢上學。趙老師纏了我幾年,我也認了。盡管他沒你好,甚至可以說他存心不良,但嫁給他畢竟嫁給了文化人,我前幾屆的同學趙花瓶、李最美、孫花兒、王精彩走的都是這條路。堡子的女生,出不了金鳳凰的……”說著淚如泉湧,又哽咽著說,“真的,您有女人嗎?有女人,我這就走。別讓人家亂說您。”
艾關詩腦中轟的一聲,整個大腦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身臨其境,他決不會想到這些帶有鮮明個人觀點和人生感悟的話,出自一位普通女中學生之口,荀大女子其實已經超出了當代農村中學生的意義,她更像一個情竇初開的、過於早熟的、聰明的、開明的、富有犧牲精神和人硌魅力的村姑。在城區,學生早戀的風氣屢禁不止,如果說早戀現象反映了學生幼稚的、單純的戀愛觀,那麼荀大女子對待愛情的態度,已無法單純從早戀的角度來解釋了。甚至,這絕不是簡單的情感問題。艾關詩久久地驚訝著,更多的是感動和感慨。他恍惚自問:難道,他麵對的,僅僅是一個中學生?
他想起雷校長那天給他交代的關於有無妻室問題的囑咐,當時還覺得雷校長有些多餘,甚至有些神經質,認為雷校長在這事情上考慮得有些走火人魔了。他這才有所醒悟。艾關詩有些手足無措,沉了一下,說:
“我……我沒有女人。”
苟大女子眼前仿佛閃過一道亮光,大眼睛撲閃著.說:“艾老師,您,真的心裏有我?”
艾關詩頓時全身有些緊張,但還是鼓足勇氣說:“除非你有出息,考上中專。”
荀大女子激動地說:“我會給您爭氣的,一定!”臉上又顯現出一絲憂慮,“我擔心趙老師放不過我,我陸陸續續欠了他三百元錢呢,我還不起。”
艾關詩說:“什麼錢?”
苟大女子說:“我家買化肥用的。”
艾關詩從身上、抽屜裏摸出三百元錢,說:“拿著,給他還了。”
苟大女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艾關詩的手,激動地說:“艾老師,我盡管家窮,但誌不窮。錢,我會用我挖藥材換來的錢,還您的。”
艾關詩說:“說見外話了,這錢,是我送給你家的,不用還。”又笑著補充:“如果真要還,等你考上中專,畢業分配了,拿了工資,再還我。”這是句玩笑話。艾關詩知道,自己與其說是開玩笑,不如說是為了放鬆過於緊張的神經。
艾關詩的手仍然被苟大女子的手緊緊地握著。他本來想抽出手來的,但下不了這個決心。麵對這麼感情豐富而又敏感的女性,他的哪怕一點的異常舉動,都有可能在苟大女子那裏產生誤解。他的手任被苟大女子握著,他覺得苟大女子的手很燙。苟大女子終於鬆了手,從書包裏掏出了一雙精心做的繡花鞋墊,說:“艾老師,我進您房間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偷偷為您做了。晚上宿舍的姐妹們都睡了,我一個人躲在操場的月光下,一針針、一線線為您做的,一直不敢送給您。今天,我終於敢送給您了。您知道嗎?趙老師把我在他房間關了幾年,我都沒給他做。他這種人,我即便嫁給他,也不給他做,他不配。”
艾關詩漲紅了臉,雙手把繡花鞋墊接過了。
苟大女子說:“我想親眼看著你穿上。”
艾關詩囁喏著:‘.這麼漂亮的繡花鞋墊,我舍不得。”
荀大女子說:“我都舍得,你有啥舍不得。穿上!”
艾關詩就抖抖索索地穿了。穿了,就覺得應該表示點什麼,就說:
“這鞋墊,真合適,不大不小。”這是實話,這可能是記憶中穿過的最合適、舒適的鞋墊了。
荀大女子自豪地說:“當然,是按您的腳做的。”
艾關詩有些納悶,說:“我的腳?你怎麼知道我腳的大小?”
荀大女子羞澀地一笑,說“您忘了?教室講台上那麼多的粉筆末。”
艾關詩還是不明白,說:“粉筆末?”
荀大女子說:“上麵有您的腳印。”
艾關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苟大女子是通過他的腳印,推測出他腳的大小的,說:“你真……”你真什麼,艾關詩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苟大女子卻搶著說:“我真好!是吧,或者是我真聰明?”
艾關詩隻好點點頭。
苟大女子說:“今後,·我就不叫你艾老師了,叫關詩哥了。”
艾關詩漲紅了臉,說:“別……別別……,…”
荀大女子歪著頭,問:“不讓叫?”
艾關詩說:“不是不讓,是我不好意思。”
苟大女子說:“那,就沒人的時候叫。”
艾關詩說:“就叫艾老師吧,叫關詩哥,我心裏緊張。”
苟大女子說:“那好吧,艾老師。”
艾關詩說:“……哎。”
九
艾關詩借到茅房解手的機會,溜進校長宿舍,把情況給校長一五一十地彙報了。最後歎息一聲:“校長,我可是有妻室的人啊!”
雷校長緊緊握著艾關詩的手,說:“艾老師,我的好兄弟,為了堡子的教育事業,為了教書育人,你受委屈了,你就把這委屈繼續受著吧!等苟大女子考上中專再說……”話沒說完,已是老淚縱橫,熱乎乎地打濕了艾關詩的手。
艾關詩說:“隻是,我覺得,我在欺騙一位少女純潔的感情。”
雷校長說:“這怎麼能叫欺騙呢。如果這叫欺騙,那,趙祖國挖空心思把人家中考的苗子非要弄成自己的老婆,這又叫什麼。”問艾關詩,“你回答這個問題,你和苟大女子,趙祖國和苟大女子,哪個算是欺騙?”
這個問題聽起來簡單,似乎又+分複雜。艾關詩思考良久,居然難以張嘴。
雷校長說:“我替你回答吧,你這不叫欺騙,叫無私奉獻,也可以叫一種高尚的犧牲。”
艾關詩說:“奉獻?犧牲?”
雷校長說:“你讀的書比我多,應該更理解愛情。你沒看電影裏,對臨死前沒得到愛情的人,活著的人總是用偽裝的愛情安慰對方,這不,該死的人又活了.而且還十分感激給予了自己愛情幻覺的人。當然也有沒活過來的,最終咽了氣,但那是帶著擁有愛情的滿足感離開這個人世的,那也是一種幸福。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艾關詩被雷校長逗樂了。盡管這例子並不能從理性上說服艾關詩,但他完全明白雷校長的良苦用心,隻是,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無論如何也劃不到高尚、奉獻的範疇裏來。
艾關詩把繡花鞋墊從鞋裏取出來,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自己的旅行包裏,旅行包其實等於是他的衣櫃了,全是他洗洗換換的衣服。因為每天都要打開翻騰幾遍,那雙繡花鞋墊就像苟大女子好看的大眼睛,而且這眼睛還透射著灼熱而溫熱的強光,弄得艾關詩睜不開眼睛,他就覺得放到旅行包裏心理上怎麼也安寧不下來。於是星期夭回家,趁妻子楚楚在廚房裏做飯的工夫,把繡花鞋墊用一個嶄新、潔白的手帕包好,偷偷放到屬於自己的那個櫃子的最底層。
雷校長鄭重地說:“艾老師,我可得告訴你.繡花鞋墊.一定要珍惜,要好好保存,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說扔了就扔了,那,可是一個姑娘的心啊!”
艾關詩說:“這個,我懂,保存在家裏了。”
雷校長提醒他“千萬不要讓你妻子看見,看見了,那就惹大麻煩了。”
雷校長是個大忙人,平時,除了抓教育教學管理,就是拎著一個編織袋,去集鎮上給食堂買菜,要不,就扛著一個卷了刃的老鐵鍁,在破舊的操場上、花園裏、林子裏修修補補。那天艾關詩去雷校長辦公室,雷校長卻不在,院子裏也不見蹤影。這時有位老師狡黠地對他笑了笑,朝食堂方向努了一下嘴,艾關詩就想去食堂看看,但食堂的門卻是關著的,而且關得還很嚴實,剛還聽見裏麵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他在門口一停,說話聲居然戛然而止。
他驀然一驚,想起初來堡子時看見雷校長用手拍皮見花肩膀的情景,這點近乎要忘記了的殘存記憶,突然像熒屏似的又閃現在腦海裏了。加上剛才那位教師狡黠的眼神,他就明白了雷校長果然和皮見花有一手,裏麵,還不知這對年近半百的男女怎麼熱鬧呢。
艾關詩頓時火冒三丈,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看來,這個人模人樣的雷校長,也有偽君子的一麵。自己堂堂一名縣一中骨幹優秀教師,到了這山區,怎麼就變成弱智了,居然讓這麼一個老東西牽著鼻子走?他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轉身進了宿舍。
第二天,雷校長卻主動找他,說:“昨天在食堂的事情,你可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有句話我一直對你難以啟齒,今夭就告訴你吧。”
艾關詩漠然地聽著雷校長的下文。雷校長說:“我現在家裏的老婆,也是當年自已從學生裏麵挑的。她對我記恨了一輩子。我如果不追她,她一定能考上中專的。幾十年來,我也是沒底氣麵對她,是有名的怕老婆。”
原來,三十年前,當年的雷大麻師範學校畢業後,積極響應號召,放棄了回條件相對較好的老家嘴頭鄉,主動來到了全縣條件最差的堡子中學,成為堡子中學第一個科班出身的教師。當時,能找到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誌同道合的女人更困難。堡子村的俊姑娘皮見花對他不錯,盡管是文盲,卻能織善繡,很崇拜文化人雷大麻,還給雷大麻送了精美絕倫的繡花鞋墊。但雷大麻總覺得皮見花好是好,甚至可以說好得不得了,唯一的缺憾是沒文化,一塊過一輩子意思不大,就在初三學生中培養上了現在的老婆、當時的少女劉月季。劉月季學習一直是全班第一,是考中專的料。通過培養,便成為倒數第一了,隻好和雷校長結了婚。對此,劉月季至今耿耿於懷,結婚幾十年來也沒給雷大麻做過一雙鞋墊,這是雷大麻心中最大的傷痛。劉月季在家裏像隻公雞似的,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地裏的活倒是幹,就是不下廚做飯。因此,雷校長很少把客人往家裏帶,免得都尷尬。
三十年來,雷大麻把皮見花送他的繡花鞋墊看待得比生命還要重,而和皮見花結婚的那個男人,因為沒得到皮見花的繡花鞋墊,就知道皮見花心裏並沒有他,兩口子日子就一直湊合著過,關係總不是那麼熱火。那年皮見花男人外出打工,在工地上摔斷了腿,幹不了農活, 日子更困難了,雷校長就安排皮見花來學校做飯。
雷校長說:“艾老師,你笑話我也好,罵我也好,我不反對,認了,這就是偏遠地區教師的愛情和婚姻,沒辦法回避的事情,隻有麵對。昨天,我在裏麵聽見你吐唾沫了。現在,你就好好吐吧,吐在我臉上都行。要不就罵我,畜生也好,虛偽也好,我……,…我……聽著……”
艾關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又像解凍的冰塊似的漸漸消失,但有一股寒氣仍在心頭重重地裹挾著。如果說起初對雷校長的感覺是可敬,那麼現在又增添了一些新的感覺:可憐,可悲,可歎,可……什麼都有了。
雷校長說:“以後找我,辦公室、校園裏不在時,就去食堂找我,我幫她洗菜、淘米.當下手呢。”卻隻字不提和皮見花關起門來的事情。一對老情人,關起門還有什麼事情,不提了吧!
十
“愛情”的力量真是巨大無比,苟大女子的學習直線上升,期中考試已冒到全班前兩名了。
趙祖國的情緒卻一落幹丈,整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了解的以為趙祖國是個深沉得有些邪乎的知識分子呢。學校專門為家住附近的教師安排了一間供中午休息的集體宿舍,這裏理所當然就變成了教職員工課餘打撲克、下象棋、喝酒的娛樂場所。趙祖國是下棋的高手,險招頻出,牌藝也不錯,但自從班主任頭銜易人後,就很少到集體宿舍來。不但趙祖國來不了,艾關詩也沒法來了。這裏一開始挺歡迎艾關詩,但過了些日子,棋攤上、牌局上再也沒人理睬他,艾關詩就知道自己招惹的不僅是趙祖國一個人了。在眾人心目中,他分明成了罪魁禍首,與攪和人家許仙和白娘子美好婚姻的賊法海差不多。
有次堡子中學教師籃球隊應邀前往二十裏外的麻坡中學參加籃球賽,以往趙祖國早就躍躍欲試了,而這次說是頭有些疼,去不了。明知這是借口,但代表隊隊長雷大麻並沒勉強。其實艾關詩的球藝也算是不錯的,但艾關詩也是積極不起來。代表隊翻山鑽溝,到了麻坡中學。雙方隊員像久別重逢的戰友似的又是笑又是鬧。麻坡的老師一談到趙祖國就唉聲歎氣,還有人在艾關詩背後指指點點。打球的時候,艾關詩老是進不了狀態。
最有意思的是趙祖國和苟大女子的碰麵。校園不大,師生之間碰麵是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分平常的事情。苟大女子一碰到他,就趕緊低了頭,腳下像踩到蛇似的碎步走開。而趙祖國難受中還有些憤懣,憤懣苟大女子.也憤懣艾關詩,當然最憤懣的還是算苟大女子。但他把這種憤懣的情緒努力地隱藏著,盡量不表現出來。他始終對苟大女子抱著一線希望,他不能容忍培養了苟大女子兩年,就這麼白培養了,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何況和苟大女子的關係,應該說除了沒有睡覺,男人和女人之間該說的話,該做的動作都進行了。每一句話的延伸,每一個動作的突破,他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價啊!終於有次下晚自習後,趙祖國把荀大女子堵到了一棵悟桐樹後麵。校園的夜晚昏暗而寂靜,教室裏已經熄燈了,隻有從教職工宿舍透出的一縷縷微弱的亮光,無力而清冷地飄灑著。趙祖國對苟大女子說:“大女子,聽說,你正在和艾老師好?”
荀大女子說:“趙老師,您這樣問話,我不好回答。”
趙祖國說:“那,我問你,我倆的事情,就這樣完了?”
苟大女子就哽咽了,說:“趙老師,您放過我,難道不行嗎?我對不住您,行了嗎?”
趙祖國本來是很激動的,他本來想抓住苟大女子的肩膀,質問幾句為什麼,但苟大女子幾句對不住,使他覺得這個為什麼也問不出來了。還能問為什麼?他媽的艾關詩啥條件,他趙祖國能比?
荀大女子又說:“趙老師,如果沒什麼事情,我去艾老師那裏補習了。中考的時間,不遠了,我要抓緊呢。”
趙祖國什麼也沒說,既沒同意讓她走,也沒執意挽留。趙祖國表情很痛苦,握了拳頭的小臂重重地支撐在樹身上,腦袋像一個沉重的南瓜,枕在小臂上一動也不動。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苟大女子早已不在。
誰都明白,趙祖國心裏的這股火真是窩大了。校長一直擔心出什麼亂子。前幾年有位體育老師蔡有金好不容易培養上了一個初三的女生,結果這個女生把繡花鞋墊送給了鄉政府的幹部小劉,還和小劉訂了婚。蔡有金一氣之下全然不顧為人師表,衝進鄉政府大院把小劉打成了重傷,被法院判了三年,到現在還沒出來呢。校長不好親自出麵找趙祖國,就央教導主任給趙祖國做思想工作。
教導主任對趙祖國說:“祖國啊!今年縣裏給咱鄉兩個民辦轉正指標,夠條件的有十幾個人,競爭很激烈啊!你是骨幹教師,可要審時度勢,關係到一輩子呢!咱民辦老師有兩怕,一怕轉正不了,二怕老婆飛了。兩怕中,轉正畢竟是第一怕啊!轉正的政策年年變,說不定政策哪年說沒就沒了。”
趙祖國“哇”的一聲哭了:“主任你別說了好不好!轉正轉正,還不是鄉教委說了算。這幾年轉了的,哪個不是鄉上那幫王八蛋的三兄四弟老相好?我這窮命轉正沒指望,但你們不能眼看著我當光棍啊!嗚嗚,嗚嗚嗚……”
教導主任幹張了張口,連個蚊子大的屁都沒放出來。他本來準備了許多理由要和趙祖國溝通思想的,但趙祖國的幾句話都在話根子上,使他的所有理由都顯得蒼白而乏味。這幾年,縣裏給各鄉的轉正指標本來就不多,鄉上分到各中、小學的指標就更少了,不少偏遠的村學十多年也輪不到一個轉正指標。堡子中學還算不錯的,差不多每兩三年有一個指標,但每次都是戴著帽子下來的,譬如前年的指標就直接給了曆史老師王長求。曆史是副課,王長求也不像趙祖國那樣得過那麼多獎勵或榮譽,但王長求是鄉政府水保員王孩孩的侄子,這就是沒辦法的事情。上麵有人,一切就都是真理了。王長求一轉正,工資翻了好幾倍,就像得誌的小人似的,情神抖擻地榮調到條件最好的鎮中學去了。如果是憑真本事,趙祖國該轉正一百次了,學校每次其實都準備往上報他,但鄉教委那邊就是開不了縫。對趙祖國來說,轉不了正,與廉價雇來的民工沒什麼兩樣,還夢想找個好老婆?笑話!
這天趙祖國正在給初二(2)班的學生領讀課文,突然氣吞山河地抒發情懷:“我轉正不了,但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提示學生,“請同學們跟我讀!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
同學們都有些發愣,但還是有不少同學沒回過神來,機械地跟著說:
“我要老婆,我要老婆啊……”
趙祖國又大聲領讀:“我要轉正,我要轉正啊……”
同學們:“我要……”同學們麵麵相覷,不敢再隨聲附和了。
趙祖國似乎發現同學們沒有繼續下去,氣得眼珠子有些突兀了,指責:“都啞巴了?跟我讀,我要老婆!預備一一起!”
同學們:
趙祖國把教鞭使勁往講桌上“啪”地抽了一下,兩手支撐在桌邊上,胸向前傾,脖子伸得老長,聲嘶力竭地吼:“跟我讀啊―你們這些王八蛋。”
師生們這才知道趙祖國老師瘋了。
趙祖國變成瘋子的故事,很快傳到了鄉屬各中小學。至於變成瘋子的原因,堡子中學的教師寧可認為是由於轉正壓力太大所致,閉口不提為了苟大女子的事情,這是教師們在努力維護趙祖國作為一個民辦教師的人硌和尊嚴。如果非要把他的瘋病說成為了荀大女子,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女學生,那笑話就有些大了,就有些對不住趙祖國了。但是,學校畢竟是學校,學校畢竟是學生比老師要多,學生們的嘴裏早就把趙祖國和荀大女子的事情演繹得近乎成為評書了。於是各村中小學的教師們茶餘飯後嚼起趙祖國的事情,就變得躲躲閃閃,撲朔迷離,神神道道了。
趙祖國嘴裏老是咀嚼著粉筆頭,一副很香的樣子。有老師搶前奪了,但他又不知道從哪裏撿來.又嚼上了。看見學生上體育課,就奪過女學生的跳繩,顛三倒四地跳一番;看見數學老師上課,就在窗外喊:“愛克斯,加外,等於踹(X十Y=Z)”更有意思的是看見艾關詩在教室。上語文,就在窗外語無倫次地朗讀初三語文中高爾基《海燕》中的片段: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苟大女子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苟大女子想嫁給我,一會兒苟大女子想嫁給艾關詩……”朗誦到這裏,他的整個臉龐都變形了,又拖著悲愴啐我啊的長腔拐到初一教材中的課文《周總理,你在哪裏》上了,喊:“苟大女子,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你在哪裏?你的趙祖國想念你,想念你啊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全校的教育教學秩序被趙祖國攪得雞犬不寧,昏天黑地,烏煙瘴氣。校長親自陪趙祖國到鎮衛生院去了幾次。大夫苦笑:“心病,咱這裏可治不了!”
雷校長和艾關詩的臉苦得像剛從砂鍋裏倒出的中藥渣滓。老校長淚眼婆姿地說:“祖國的事業心倒是挺強的,年年都被學校評為優秀教師呢。他吃粉筆頭,是因為他骨子裏喜歡教師這碗飯啊。”
艾關詩說:“校長,我……受不了!”
雷大麻說:“堅持吧!頂住啊!你我的黨齡都不短呢。他的瘋病,等忙過這段,我們共同想辦法。”
許多老師終於忍不住了,都替趙祖國鳴不平。
化學老師李大崖質問艾關詩:“你一個城裏人,真的喜歡一個農村學生?該不是拿苟大女子解悶吧?”
艾關詩清楚已沒有任何回旋和回避的餘地了,索性硬著頭皮說:“愛情嘛!沒有城鄉差別。”
李大崖鼻中“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物理老師劉球兒又找上門來:“艾老師,祖國已和苟大女子好了幾年了,你就把苟大女子讓給祖國吧!他下場夠慘了。你們城裏人,找老婆隨便抓一把,但祖國培養一個老婆,比爬坡還難呐。”
艾關詩說:“這完全在於苟大女子的選擇,婚姻自由嘛!”
劉球兒噎住了。
語文老師張二毛、英語老師馬五富、地理老師張拾銀、門房的麻子老頭和水房的瘸子大嫂都找了艾關詩,找完都憤憤地走了。
艾關詩幾乎成了堡子的一隻孤鬼。
趙祖國終於被鄉教委除名了,但趙祖國隔三岔五仍到學校裏來,門房老頭隻好把他關到校外,他就在校外撿粉筆頭吃,嚼得“嚓嚓嚓”直響,要不就朗誦課文。
這天艾關詩從集市上買菜回來,見自己宿舍的門窗玻璃被人砸了。雷大麻親自指揮幾個學生在重新安裝玻璃。
都沒說什麼。
雷大麻臨走,還是說了一句:“艾關詩,拿出縣一中老師的風度來,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的,什麼都別管,天塌下來,我頂著。”
十一
但是,苟大女子卻頂不住了。
她並不是回心轉意想重新和趙祖國好,這個心早死定了。她這次是抱著自己的各科作業來找艾關詩的,一進門就“哇”的哭了,說:“艾老師,您別給我輔導了。我,沒有考中專的命。”
艾關詩這幾天本來情緒很糟糕,飯吃不好,覺睡不好,滿嘴都起火泡了,聽苟大女子說了如此泄氣的話,就火了:“你……你……這麼沉不住氣,這麼沒出息,出去!”
這語氣夠重的了,這是艾關詩第一次對學生發這麼大的火。荀大女子卻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她的話:“我知道,為了我,您受了很大的委屈。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罵我,說我喜新厭舊,說我是堡子的禍水。前幾夭,李老師的老婆趙花瓶,劉老師的老婆李最美還專門找過我,動員我和趙祖國老師好。昨天,還有同學在黑板上寫了罵我的話,說我要把堡子毀掉”說著雙手捂著臉就蹲下了,騰出一手從懷裏抽出英語、數學、幾何作業本,高高舉起,頭也不抬。
艾關詩征了一下,逐一翻看了一下作業,這才發現,近階段,苟大女子的多門作業,科任老師根本就沒有批改。
艾關詩的氣“呼呼呼”地就上來了,心裏罵他媽的李大崖、劉求兒、馬五富這幾個王八蛋,有種衝我來啊,啐我啊,打我啊,給人家一個無辜學生下黑手算什麼英雄。艾關詩整理好作業本,就想去找雷校長,但雙腿被苟大女子牢牢地抱住了。苟大女子的眼淚像湧泉一樣噴出眼眶,變成了幾股溪流,朝領子裏灌。苟大女子說:“艾老師,別找校長了,求求您,別找了,再找,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他們對您這樣,我還不如去死!看來,我和你,是有緣無分。”
艾關詩的心重重地顫抖了,他突然意識到在一個學生麵前不應該表現得如此衝動和不冷靜。事情的處理,完全可以更委婉,更妥善一些的。於是,他趕緊扶起苟大女子,笑著說:“好啦好啦,不去找,還不行嗎?”又斬釘截鐵地給苟大女子打氣:“荀大女子,你的那些作業,沒人改,無所謂,我給你改。我一個本科生,各科都有一手的。”
然而,第二夭,艾關詩一進教室,荀大女子的座位上已是人去桌空,抽屜也是空的。他就估計有些不妙,但當著全班同學的麵,他沒表現出什麼。下課後,他直奔女生宿舍,才發現苟大女子的地鋪上,除了厚厚一層麥草,再一無所有。
艾關詩明白,荀大女子在用犧牲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來換取他艾關詩的聲譽和尊嚴。
艾關詩心情沉重地進了雷校長的宿舍,見雷校長大白天捂著被子睡覺,連他推門的聲音都沒聽見。艾關詩輕輕叫了一聲:“校長。”
雷大麻一骨碌就翻身起來了。艾關詩就知道雷校長並沒怎麼睡著,雷校長和自己一樣,是被苟大女子的事情壓得喘不過氣來了。艾關詩說:
“校長,荀大女子她……”
雷大麻說:“我全知道了,這兩天,我腦子中折騰了好久,主要是為你。你來堡子,受的委屈太大了。我這老臉,連褲襠裏也沒法放啊。”
一句話,使艾關詩眼眶有些熱潮,他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這話像是安慰雷校長,更像是自我安慰。
而雷大麻早已經是淚眼婆婆了.說:“艾老師,要不,苟大女子的事情,算了!”
艾關詩疑惑地說:“算了?怎麼個算了?”
雷大麻說:“走了就走了吧,別讓她再回來。回來,對你不好。”
艾關詩說:“我想好了,我想去北溝村苟大女子家去一趟,把荀大女子動員回來。”
雷大麻緊緊握住艾關詩的手,痛哭流涕:“我,我這老骨頭,對不住你。”
十二
艾關詩徒步二十多裏山路到了北溝村,才知苟大女子上山挖藥材去了。三個小毛妹像瘦弱的小羊,睜大眼睛探詢著他這個不速之客,都是半大不小的學齡兒童了,一看就沒進過校門。苟大女子的爹既意外又興奮,而且不敢正眼看艾關詩。艾關詩就猜測在苟大女子爹的心目中,他艾關詩的身份是女兒的老師也好,未來的姑爺也好,肯定考慮得複雜了。苟大女子爹一邊邀請他上炕,一邊吃喝幾個女兒分頭去找姐姐去。艾關詩說:‘舊頭都偏西了,這麼小的姑娘,進山找姐姐,多危險!”
苟大女子爹說:“有啥危險不危險的,狼叼走一個算一個,生了一窩女娃,不稀罕。”話是這麼說,但苟大女子爹還是撲到院門口,喊:
“走大路,不要走小路,日頭落山就趕緊回來。”喊完又風風火火地去村頭小賣部弄了幾斤散裝白酒,切了一盤大蔥拌胡蘿卜,硬要和艾關詩喝幾杯。艾關詩心裏有事,酒就喝得有些多了,說:“苟大叔,無論如何,您老人家得動員苟大女子上學啊。她是個好苗子啊,我保證今年她能考上中專。”
苟大女子爹說:“大女子占了老大的便宜,還能念個書,像二女子、三女子幾個,就沒這個命。大女子這幾年考中專,年年落榜,方圓幾十裏都知道她丟的這個人。這次她回來,說是成績越來越差了,不念書了。我就說你不念了艾老師知道不,她說知道,我一想就信了。學習搞不好,人家艾老師咋能和你好,要不就把你這城裏人害了。”
艾關詩就知道荀大女子給他爹撒了謊,趕緊說:“我和大女子還在好,沒有什麼不好,他學習進步很大,今年中考很有希望的。”
天已經黑透了的時候,苟大女子回來了,定定地,站在門口,後麵跟著幾個小妹。低瓦數日光燈的光線有些幽暗,苟大女子被山風襲擊過的頭發有些散亂,無助而又淒婉的眼晴久久地注視著已顯醉態的艾關詩,兩行清淚像豆子似的砸落在地上的泥土裏。荀大女子爹對苟大女子拉下了臉,說:“傻了?還不給艾老師敬酒。”
苟大女子仿佛從沉睡中突然醒來似的,此時的苟大女子,山裏女孩的羞澀、怯懦、保守全都沒有了,不顧一切地搶前幾步,一頭紮進艾關詩懷裏,“哇”地哭了。艾關詩也有些激動了,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情緒確實有些波動,反正艾關詩也抱住了苟大女子,嗔怪地說:“我以為,你,不想見我了。”苟大女子爹尷尬地咧了咧嘴,溜下了炕,像吃喝小雞似的把幾個小毛妹哄出了屋,自己也去了耳房那邊。出去前,還表情暖昧地試圖把門關上。
這使艾關詩有些緊張。
荀大女子感覺到了艾關詩的緊張,從艾關詩懷裏爬起來.難為情地說:“爹,你……”苟大女子覺得他爹的行為有些莽撞。
苟大女子爹說:‘.你們兩人,好好說說,好好說說。”
門還是關上了。
屋子裏很靜,靜得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苟大女子又依偎在艾關詩身邊了。艾關詩盡管神誌有些迷糊,但潛意識尚有點清醒,他想試著推開苟大女子。但苟大女子貼得很緊。荀大女子說:“艾老師,這兩夭,在山上挖藥材,我真想跳崖,我把跳崖的地方都選好了,’朝城裏的方位跳。死了,可以變成鬼去看你。如果你再過幾天來,就再也見不到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了。”
艾關詩一陣心悸,不由自主地伸手攬住了她,而且下意識地使了勁,仿佛一鬆勁,苟大女子就會墜人萬丈深淵似的。艾關詩說:“盡說傻話,沒出息的話,這不是有誌氣、有理想、有抱負的學生說的話。將來考上中專,日子好著呢。”
苟大女子說:“為了你,我可以不上學,也可以不嫁給你,你可以在城裏找稱心如意的。”
艾關詩一陣感動。但艾關詩故意生氣地說:“你這哪是為了我!你不上學,這不等於害了我,這是要害死我啊。”
荀大女子“撲哧”地破涕笑了,說:“學,我要上,而且一定要考好,為了你,也為了我。考上,我就嫁給你;考不上,我就回村裏,永不嫁人。”說著,從艾關詩的懷抱裏爬起來,斟了滿滿一杯酒,雙手敬上,說:“艾老師,這酒,我敬您。”
艾關詩其實已經喝多了,但看著荀大女子鄭重其事的樣子,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敗她的興,隻好接過來,一飲而盡。
荀大女子又斟了雙杯,一杯遞給艾關詩,另一杯自己端上,說:“這杯,咱倆碰了。”
艾關詩一聽,覺得這酒不喝似乎也說不過去,就又喝了。這杯酒進肚,艾關詩就徹底不成樣子了,醉眼朦朧地說:“大女子,沒想到,你……你這麼能喝酒,當學生的,不……不應該喝酒。”
苟大女子的臉蛋被酒精滋潤得紅潤而秀美。說:“你錯怪我了,我這是生下來第一次喝酒,你還把我當學生教訓啊。除了學生,我還有一個身份,你的戀人。”說著火辣辣的眼睛逼視著艾關詩的眼睛。酒精這東西實在是神奇,它不僅把人的理智、本能和情感摻雜在一起,甚至把莫名其妙的激情和亢奮也調動起來了。這樣,苟大女子那俊俏而迷人的臉龐在艾關詩眼裏幻化成了超出學生意義的特征了。麵前的是一個女性,一個女人,一個大齡的、有著成熟異性氣息的、生機勃勃的青春期少女,最後幻化成了一個他特別熟悉而又十分親近的女人: 自己的妻子楚楚。
艾關詩分明是看見心愛的楚楚了,顫顫地叫了聲:“楚楚。”
荀大女子說:“啥?楚楚?”
艾關詩說:“楚楚。
荀大女子從他懷抱裏掙出來,瞪大了眼睛,“楚楚?誰是楚楚?”
艾關詩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含混不清地、尷尬地解釋:“不是誰,誰也不是。”說完,意識頓時清醒了一些,兩隻手像觸到烙鐵似的縮了回來。
荀大女子流著淚,搖搖晃晃地出了堂屋。臨走,對著鼾聲如雷的艾關詩說:“艾老師,您,是好人。”山裏的夏夜尚有點涼,她打了個寒戰,腦子一清醒,剛才的一切又像放電影似的重現了。奇怪的是跳人腦中的第一個鏡頭,卻是艾老師用一種複雜的表情說出的那兩個字:楚楚。
苟大女子像是自己問自己:楚楚?楚楚該不是個人名吧。
十三
苟大女子終於又扛起自己的鋪蓋卷兒,回到了學校。
這天.前來送報刊的鄉郵員捎給艾關詩一句話,說是縣一中領導打來了電話,讓他星期夭到縣一中去一趟。艾關詩以為領導和他商量下學期返城後給學生補課的事情呢。雷大麻卻安慰他:“星期天去縣一中,我陪你去,你的事情,都是我惹的禍。隻有我,才能為你洗清冤枉啊。”艾關詩這才反應過來,單位八成是要過問他的“作風”問題呢。兩人到了縣一中,把情況給駱書記做了詳細彙報,最後,雷大麻感慨地說:“駱書記,咱都是教育工作者,用不著說兩家話,你們培養出來的艾關詩同誌,是個好同誌,你們就放心吧。至於艾關詩和荀大女子同學目前的所謂作風問題,在苟大女子沒考上中專以前,希望給予理解。如果還有堡子的老師來這裏摸艾關詩的底,答複就兩個字:未婚。”
三人都笑了,笑得勉強而揶揄,笑得淒然,慘然,淡然。
二人告別駱書記,經過教職工家屬樓的時候,迎麵碰上了不少艾關詩的同事,免不了寒暄幾句。但艾關詩感覺得出來,同事們臉上的表情很有意思,譬如笑就不像笑樣,是那種忍俊不禁的笑,也帶些嘲笑、譏笑的成分,這就使艾關詩渾身像跳進了屎坑裏一樣難受。快離開家屬區的時候,又碰見一個女教師和十歲的女兒打羽毛球。艾關詩和女教師打了招呼,卻見小女孩在一旁直努嘴,艾關詩就想和女孩開個玩笑,好歹把自己的情緒調節一下,說:“麗麗,叔叔我最近下鄉支教了,忘了我啦?給你還送過巧克力呢。”
女孩驕傲地仰起頭,嘴還是努著,指著他的鼻梁說:“我就是要忘記你,你家裏有楚楚阿姨,你還和你的學生談戀愛,我就要忘記你。”
艾關詩的臉騰地就紅了。女孩天真無邪的話道破了同事們不願啟齒的所謂秘密,這使他很難堪。女教師的臉也紅了,嗬斥孩子:“你這小東西,聽誰瞎說的,還不閉嘴.,給叔叔道歉。”
女孩委屈地說:“還能聽誰說?不就那天晚上你給爸爸說的嘛。”
女教師更窘了,兩手攪弄著手裏的球拍,眼睛不敢正視艾關詩,卻又努力保持著鎮靜,兩隻腳像踩螞蟻似的在地上研磨著。艾關詩趕緊道了再見,並說了句蒼白如水的客套話:“有機會來堡子玩啊。”二人沒走多遠,後麵就傳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看來被當母親的打得不輕。二人不好回頭,像做了賊似的匆匆到了街上。
艾關詩估計,回家後,妻子這一關可能更不好過。縣一中把他的所謂緋聞熱炒到這般地步,敏感的楚楚不可能不有所耳聞。楚楚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自己這次下鄉,她一個人在家裏夠受罪了,聽說丈夫在外邊拈花惹草,豈能善罷甘休。這次雷校長好不容易進一回城,按常理應當留在家裏住一宿的,順便也可以給妻子做些思想工作,但他實在不願意讓雷校長看到自己這點家醜,於是他和雷校長在街頭館子裏就了餐,就給雷校長聯係了一家招待所。雷校長心裏像鏡子一樣清楚,就給艾關詩反複叮嚀:“回家後,幹萬要沉住氣,把事情溝通得道是道理是理,女人嘛!心窄量小,不同於你們縣一中的駱書記那麼好說話。”艾關詩點了頭。
家裏的氣氛果然不同一般,兒子早被楚楚安頓在姥姥家了。艾關詩就知道妻子做好了和他交鋒的準備。楚楚兩臂抱在胸前,臉上像掛了霜似的,有一種涼氣沁人的感覺。艾關詩努力擠出一臉的笑,把給駱書記解釋的內容原封不動地給楚楚解釋了。楚楚臉上仍未能解凍,不但沒解凍,反而更有些寒氣逼人了。艾關詩想采取點措施把氣氛緩和一下,譬如用食指做勾在楚楚那可愛的鼻梁上劃拉幾下,或者調皮地捏一捏楚楚那高聳的乳房或飽滿的屁股,這是平時兩人調情的基本程序,沒想到手剛探過去,就被楚楚揚起什麼東西打了回來。艾關詩一看,不是別的,而是那雙繡花鞋墊。失去理智的楚楚又朝他臉上打過來了。
艾關詩突然被激怒了,說:“你別損壞這雙鞋墊。”這說明,楚楚已不止一次地翻過他的櫃子了。他冷靜了一下說:“楚楚,鞋墊說明不了什麼,你別把它弄壞了。”
楚楚說:“好哇,你還有臉提這雙鞋墊,別以為我孤陋寡聞,在農村,女人給男人送鞋墊意味著什麼,我不是不知道。”說著,一揚手,把鞋墊扔進了垃圾桶裏。艾關詩瞪大眼睛看著那雙繡花鞋墊在桶裏的汙水中翻了個個兒,就沉沒了。
艾關詩的氣像井噴似的冒上來了,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把鞋墊撈出來。”
楚楚也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除非,我們離婚。”
艾關詩氣得揚起了巴掌,巴掌帶著呼嘯,是朝楚楚的臉蛋飛過去的。這是他第一次打楚楚。巴掌還沒落到楚楚臉上,屋門便“啪啪啪”地響起來。進來的卻是雷大麻。艾關詩和楚楚都有些愣住了。
雷大麻說:“你們剛才的吵鬧,我都聽見了,也料到了。”
艾關詩苦笑一聲,說:“家醜不可外揚,看來還是揚出去了。”
楚楚說:“不是家醜,是你做出的事情醜。”
雷大麻問楚楚:“繡花鞋墊,你扔哪裏了。”
楚楚說:“扔垃圾桶裏了。”
雷大麻二話沒說.彎下腰去.捋起袖子,把手伸進惡臭的垃圾桶裏,把繡花鞋墊撈了出來。繡花鞋墊失去了精美奪目的光彩,像兩片烏黑肮髒的樹葉。雷校長雙手捧著鞋墊,說:“茅房……哦……廁所在哪裏?”說著話,其實已經找到了,徑直進去,打開水龍頭衝洗了起來,香皂抹了一遍又一遍。
楚楚久久地征住了。
艾關詩說:“校長……”
雷大麻說:“什麼也別說了。錯,不在鞋墊,鞋墊一點都沒錯,這是人間最珍貴的東西啊!”
雷大麻便像講故事似的把事情的原委給楚楚講了,並且著重講了繡花鞋墊的事情。有雷校長做證,凝在楚楚眉頭那個難解的結才消失了。雷大麻離開時已經十二點了,艾關詩不好意思地說:“本來是想讓您住我家的,怕亮家醜,就把您委屈在招待所了,現在家醜全亮給您了,無所謂了,您就住這裏吧!”楚楚也是一番盛情挽留。
雷大麻拉過艾關詩,悄聲說:“趁今晚這機會,把妻子弄美點。我住這裏,你們兩個年輕人忍得住?”
艾關詩忍不住笑了。
送走了雷大麻,艾關詩一頭紮在床上,扯過被子,捂了頭裝睡。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楚楚在掀被子,他故意緊了緊身子不讓得逞。楚楚就直接趴在被子上啜泣了。艾關詩裝作沒聽見,還使勁打起了呼嚕。楚楚流了一會兒淚,終於翻弄出了他的頭,哽咽著說:“鄉下的日子,你又瘦了。”
艾關詩終於被妻子的愛撫弄得有些激動。便睜了眼.才發現女人從上到下拾掇得煥然一新,穿的是那套昂貴的低胸吊帶真絲睡衣,睡衣是那種熟悉的粉紅色,透明縹緲,如夢似幻。然而,真的開始了,艾關詩吃驚地發現下麵的小兄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點起來的意思都沒有,仿佛還沒有從低迷難堪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聰明而靈性的楚楚早備了藥的。小兄弟終於又調皮了,兩口子這才進人了美好狀態。
十四
今年的中考對堡子中學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全縣統一預選,有六個學生上線,總數盡管和往年差不多,但破了天荒的是第一次有了女生上線,這就是奇跡。誰上線了?還能有誰,苟大女子上線了。
苟大女子考取了山裏學生夢寐以求的位於縣城的地區師範學校,從這個學校畢業,可不是民辦,也不是民辦轉公辦,而是一步登天成為正式老師。這個喜訊使苟大女子的名字像插上了翅膀,在各鄉教育係統和村村寨寨廣為傳播。當然,同時傳播的,還有苟大女子同學和班主任艾關詩之間的故事。
雷大麻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終於,考上了。”
艾關詩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終於,考上了。”
雷大麻說:“可以給她說說了。”
艾關詩說:“可以說說了。但是,不敢張這個口啊!”
到底怎麼說,兩人都沒想出一個好辦法。真是太難了,這道題,似乎比解多元方程還要難解,準確地說更像化學實驗題,哪怕是一丁點的操作失誤,就會帶來事與願違的化學反應和變化。
後來兩人就久久沒有說話,還說什麼呢,考上了,比說什麼話都有分量。
而這時的苟大女子,卻在艾關詩宿舍裏。考上中專的學生等於提前放了暑假,大多數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她不想就這麼性急地離開,她想和艾老師共同分享這份喜悅。另外,下學期艾老師就回城了,她得為艾老師做點什麼,譬如幫艾老師洗洗衣服什麼的,艾老師的衣服都在那個大旅行包裏,她不便去取,就想把被套、枕巾、鞋襪洗洗。剛拿起枕頭,卻發現下麵壓著一封信。她本來沒留意這封信,她留意的是枕巾上的汗漬。然而這封信還是死死地把她的目光牽過去了。信來自縣城的一家醫院,信封右下方注著兩個字:楚楚。
楚楚!正是艾老師在她家炕上念叨的那兩個字。
字體雋永,清秀,柔美,端正,標準而又典型的女人字體。
苟大女子覺得腦中“嗡”了一聲。
她知道是不該看這封信的,即便沒有那門必須要死記硬背的政治課《法律常識》,她也懂得這個法律範疇的基本常理。
但她還是看了,看得義無反顧。信是那個叫楚楚的女人寫給艾老師的:
關詩你好:
聽到苟大女子同學考上地區師範學校的好消息,我激動得一夜
未眠。
首先,我再次向你道歉,作為不稱職的妻子,我錯了。你好不
容易回家一次,我卻因為繡花鞋墊的事向你大動幹戈,要不是雷校
長及時到來,我真不知會把你傷害到什麼程度。繡花鞋墊晾幹後,
我精心地熨平了,我將百倍地珍惜它、愛護它,像珍惜我們的感情
和生命。
對苟大女子來說,今後高昂的學費肯定是個大難題,我想和你
商量一下,讓她到我媽那邊去住,擠是擠了些,但能為苟大女子省
下一大筆住宿費。讓苟大女子擺脫困境,既是你的責任,更應該是
我們全家的責任。另外,繡花鞋墊的故事在我們醫院也引起了強烈
反響,經我們醫院黨組織研究決定, 同意把趙祖國老師接到我們院
來觀察治療……
荀大女子驚住了,驚得有些發呆,有些發蒙。門外的腳步聲使她突然回過神來,她迅忙把信件掖到了枕頭底下,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是艾關詩進來了,奇怪地問:“怎麼了?”
苟大女子趕緊擦臉上奔湧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完,說:“考上了中專,激動的。”說著就要拉門出去。
艾關詩就覺得奇怪了,問:“到底怎麼了?”頓了一下,說,“是聽到大中專院校提高收費標準的事情了吧,請放心,這事,我已經在考慮,你完全可以放下包袱。”
苟大女子早已奪門而出。
雷大麻感慨:“她是太激動了,想想啊,能不激動嗎?第一個,第一個,堡子第一個啊!”
十五
校園外的田野裏,小麥正在揚花,玉米發育得稈粗葉肥,泡桐樹挺拔而蔥蘢,早有知了立在枝頭,不厭其煩地歌唱著夏天。
雷大麻仰望蒼天,似乎在藍天白雲之中苦苦追尋著什麼。艾關詩安慰他:“別著急,縣城離堡子那麼遠,救護車得老半天呢。”今天是醫院派車來接趙祖國的日子。為了等待這一刻,雷校長嘴上冒起了一串一串的火泡,像拿燒火棍燙過似的。
雷大麻卻答非所問,沒頭沒腦地說:“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堡子中學的光棍們找老婆,已用不著巴望女學生送繡花鞋墊了。”頓了一下,報以苦笑,“但是,這隻不過是個夢啊。”
艾關詩怦然心動,在堡子的日子,他記不得沒有睡過多少個安穩覺了,即便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昨晚,他還真的也做了一個夢,就說:
“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像苟大女子那樣的女生張開翅膀,飛出了大山,像一隻隻金鳳凰。”又補充了一句:“但願,這不是夢。”
兩人都為自己的夢感動得唏唏噓噓,臉上都浮泛著一種縹緲的希冀和渴望。
這時,就像舞台上的固定節目似的,趙祖國又在校園外開始了他不厭其煩的“表演”。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滿臉都是粉筆末。一會兒一副心潮澎湃的樣子,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揮舞,模仿著“十月革命”時期列寧的動作,氣吞山河地演講;一會兒又涕淚俱下地在那裏跳舞,像跳大神的巫師。
雷大麻眼眶一熱,說:“多叫幾個人,把趙老師弄進來,暫時關進我的辦公室,等救護車來了再說。”
就在這時,有個女人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似的,跌跌撞撞地撲到趙祖國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女人其實是個少女,是荀大女子。
雷大麻和艾關詩都征住了。趙祖國仿佛受到了刺激,更像被導演喊了停,瞬時停止了“表演”。但暫停了一瞬,忽然又唱起了他平素喜歡唱的一首歌《我們的祖國像花園》,隻不過是唱給荀大女子這個唯一的聽眾的:“我們的祖國像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哇哈哈,哇哈哈,苟大女子臉上笑開顏……花園的花朵考上中專了,我這幾年白忙活了,哇哈哈,哇哈哈……”
有幾位男教師聞訊從教室和宿舍出來,個個鐵著臉,一聲不吭地從他們兩人身邊走過,徑直朝趙祖國走去,腳下像打夯似的嗵嗵直響。艾關詩想硬著頭皮隨上去,雷大麻攔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說:“這關頭,你暫時回避一下,讓我上!”
這時,有喇叭聲從山坡那邊隱約傳過來,白色的救護車在層層麥浪裹挾著的盤山公路上蹣跚而行,近了,更近了!車身上醒目的紅色十字標誌像一團火苗,燃燒得很旺。
―原載(北京文學)2003年第11期,轉載(中篇小說月報)2003年第11期,入選《2003年中國最新小說排行榜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