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王朝和馬漢聽爺言講,

此一去到陳州不比往常,

眾百姓一個個將咱盼望,

盼的是救黎明開倉放糧……

吼出來的,是秦腔《打鑾駕》裏包拯的唱段。大淨的行當,在秦腔裏最能體現一個吼字,用的是真嗓子,撕天扯地的,小鬼聽了,也怯三分。吼聲在山穀裏左衝右突,驚得老鴉亂飛。是歲球球在吼。連歲球球自己也納悶,一開腔,咋就是包拯陳州放糧的唱段?放糧,放糧,在古代,把皇糧重新返給饑民,那就叫放糧,放的,那可是皇糧啊!秦腔戲裏,有些貪得無厭的州官、縣官給黎民百姓放糧時,好在糧食裏摻沙子,截下的糧食自個兒賣成銀子擱在自家銀庫裏了。現如今鄉上把該老百姓的、欠老百姓的,都打成了不頂飯吃、不頂錢花的白條子,遇著包拯,早就一鍘刀把腦袋給鍘了。

歲球球吼得酣暢淋漓,回腸蕩氣。秦腔伴隨著大騾子輕鬆歡快的蹄聲,山鳴穀應。這時的歲球球,早已直起了腰板,雙腿把大騾子的肚子一夾,一派氣宇軒昂的樣子,像一個凱旋的將軍。關於昨夭晚上的上吐下瀉,他是苦苦動了腦子的:他把從食堂打來的飯菜有意剩了一小半,摻了涼水,灑到地上,然後捂著鼻子,在被子裏拉了一泡,再用尿水衝稀,等天亮時,他把自己的半個身子耷拉在床邊……一果然大功告成。

這樣,尖山村的皇糧就指望黃坡鄉調劑過來的驗糧員來驗收了。那個驗糧員歲球球是見過的,在縣糧食局參加驗糧員培訓時,和歲球球一起探討過牙功,那小子和歲球球一樣,也是個直腦筋,在驗糧的問題上絕對是一碗水端平。尖山在他的眼裏,和張村、李莊、趙寨沒什麼兩樣……反正,他歲球球金蟬脫殼了。不但金蟬脫殼了,應該說還取得了一石三鳥的效果。因為讓他最感到欣慰的是,牛翠翠的麥子提前驗收過了關。那天深夜苟犢子和牛翠翠離開糧站後,歲球球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正好飄起了零星小雨,驗糧工作隻好暫時停止,全體職工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睡大覺歇乏。歲球球就敲開了樊站長的門。

樊站長說,歲球球你不抓緊時間歇一歇你的牙口,你幹啥哩?歲球球說站長,有件事麻煩你,我不好張口。樊站長說啥事情,歲球球你這麼扭捏幹啥?歲球球說我想借錢。樊站長說借錢?借錢幹啥呢?歲球球說我想乘這個機會,到鎮子供銷社,把佘人家的化肥錢還了。樊站長說佘人家多少?歲球球說其實不多,就二百多元,但是對我來說,就是個大數字了。樊站長說歲球球你除了一顆牙值點銀子,哪有錢還我啊?歲球球說站長你還不信我這個“優秀農民工”啊,到時候,我把這個月驗糧的補助給您。樊站長樂了,說真是無錢愁死英雄漢啊!你就別客氣了,我和你開玩笑呢。

從樊站長那裏借到錢,歲球球就出了糧站,搭乘了一輛去集鎮上的拖拉機。一到集鎮上,就一瘸一拐地直奔糧食市場。農家有句話,叫有舉鞭子的就有挨鞭子的。這些年,糧食市場上悄然形成了一個高價小麥黑市。天價。每斤麥子比普通麥子要高出兩三毛錢。凡是繳皇糧碰了一鼻子冷灰的農戶,隻好到這裏來放血買高價糧替代皇糧。牛翠翠有兩個娃娃,共三口人,人均九十斤,總計應該繳二百七十斤麥子。歲球球問賣主,一斤多少錢。賣主答:一斤九毛。歲球球曉得賣主這是趁火打劫,普通麥子一斤才五毛錢,賣主居然生生地漲了四毛。就怯怯地說,……能……能不能便宜點。賣主樂了,說不買就拉倒,要不是雨天,我這麥子早就搶購光了,過一陣天晴了,每斤一元錢我也不愁買主呢。歲球球隻好利利索索掏腰包。本來準備給牛翠翠和苟犢子都買的,價硌漲這麼高,錢顯然已經不夠。要保,隻能保牛翠翠了。用電影裏的話說,保牛翠翠,就是保愛情。

歲球球收購了麥子,就又搭乘拖拉機匆匆趕回糧站。鑽進宿舍,掩了門,把牛翠翠的麥子替換了,順順當當繳了皇糧。回頭看看苟犢子的麻袋,冷清清地擱在那裏,像個三棱暴翹的砸腳石,心裏就帶了氣,哼!如果我早幾年當上驗糧員,牛翠翠那裏,還有你占的便宜?再一想苟犢子那張生鐵疙瘩一樣的臉,又不免有些後怕和緊張。

有職工就朝他感慨:都說你們尖山的麥子稀鬆,瞧瞧人家這個叫牛翠翠的農戶,麥子長得多爭氣!每一粒都像憨娃娃似的。她家的麥子咋就長這麼好呢?

歲球球就不露聲色地瞎編,說牛翠翠家的麥子長在向陽坡上,施的肥料是從城裏的茅坑拉去的糞漿,開春的化肥跟得上,揚花時還給葉子打了生長素。再說,人家牛翠翠的男人在外打工,撞上的是好心老板,年底能兌現工錢,尿素啊氮氨啊鉀肥啊啥的,掏得起這個錢。現如今,種莊稼可不全憑錢養著。職工就說,你們尖山的麥子如果都像牛翠翠家的就好了。歲球球的話裏就帶了氣:那除非把皇糧取消了,尖山人把本該繳給公家的麥子賣成錢,回頭再買化肥農藥,再把抗旱保墒做好,不愁麥子長不成憨娃娃。職工樂了,說,說來說去,你的意思是把老祖宗傳了幾千年的皇糧取消了?歲球球說,我從來就沒有做這個夢,咱種田人誰敢做這個夢啊!職工說取消皇糧,除非太陽從灶眼裏爬出來。

歲球球仰天長歎一聲,繳皇糧,繳皇糧,這就是咱農民的命啊!人家城裏人吃香的喝辣的,為啥非得給莊戶人攤上?職工說,這個道理不明擺著嗎?誰種地,誰納糧。歲球球就頂起了牛,你這個話就沒道理了。職工說為啥沒道理?歲球球說,你想想,同樣出力氣,同樣為國家做貢獻,人家城裏的工人可以退休,退休了還能拿到退休金。但是沒聽說農民可以退休的,累死在田間地頭才算完。職工說,歲球球你這腦子走得太遠了,沒邊。歲球球說,不是走得太遠,是走得太透了。歲球球說到這裏,就不想再張口。

腦子再怎麼走,給牛翠翠成功繳了皇糧,這個腦子可是走對了。和職工頂牛時是這麼想的,騾子進了山穀,歲球球也一直這麼得意著。太得意了,歲球球臉上就有些發紅。兩腿一夾,又吼了起來。吼出來的秦腔該悠揚處悠揚,該頓挫處頓挫,竟像喝了美酒一樣。前邊,就是王家溝村的地界了。

其實習習的涼風中,已經傳來一聲大喊:喂―,狗日的歲球球,你當個驗糧員,你好威風啊你。

歲球球陶醉在包拯的唱段裏,竟沒聽見,繼續吼。風中,那邊的喊聲又放大了:喂―狗日的歲球球,狗日的驗糧員歲球球,狗日的尖山的歲球球,狗日的光棍歲球球―

這次歲球球聽清了,有人罵他呢。他趕緊收了口,勒了韁繩,四下看一看,一個人影都沒有。前後是一條布滿石頭和土坷垃的路,兩邊是坡,長著稀疏的玉米和高粱,坡頂是崖,有老鷹在上空盤旋。歲球球正在納悶,隻聽嗖的一聲,半空中突然畫出一道弧線,一個饅頭大小的土坷垃從坡上的玉米地裏飛出,直奔他的麵門。歲球球大吃一驚,慌忙低頭躲過。歲球球以為是王家溝村的放羊娃玩鬧呢,就朝玉米地裏罵:是王家溝村的小免崽子嗎?把我當狠趕啊。玉米地裏傳來回應:狗日的歲球球,就是把你當狼趕呢。

歲球球這次聽得更清楚了,不是小娃娃,而是大人的嗓子,就知道是針對他來的,就罵,把我當狼啊?!我吃你家人肉了還是喝你家人血了?有種的出來!

對方罵:你個瘸子比吃我家肉喝我家血還歹毒,當個臭驗糧員,你他媽的把我們一村人都害了。歲球球就啞了口,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罵才好。

嗖―又是一塊土坷垃飛來。竟是從另一片高粱地裏飛出來的。歲球球趕緊躲開,才曉得襲擊他的不止一個人。土坷垃砸在騾子脖子上,騾子一躍而起,長嘶一聲,差點把他掀翻下來。歲球球曉得情況不妙,趕緊穩了身子,朝騾子屁股來了一巴掌,騾子夾了尾巴就跑。

嗖——嗖——嗖——

兩邊的玉米地和高粱地裏,土坷垃像雨點一樣追來。歲球球一手抱著頭,一手使勁拍著騾子屁股,狼狽逃竄,背部挨了幾下,熱辣辣地疼。一個土坷垃就砸在了額頭。一抹,全是血。

嗷―嗷―嗷―玉米地裏、高粱地裏傳來勝利的起哄。

歲球球從峽穀裏竄出來,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口幹得像要冒煙.他下了騾子,把騾子拴在一個山泉旁邊。從泉邊的葵花地裏摘了一片葉子,就去泉邊盛水喝。剛蹲下身子,水麵上出現一個血流滿麵的臉。歲球球又氣又羞,一揚手,把水麵上那張可怕的影子攪得支離破碎。甩手扔了葵花葉子,兩手掬成勺狀,咕嘟噥嘟地喝了一通,洗了臉,四仰八叉地往後一躺。湛藍的天上,有白雲在飄,鳥兒在飛,歲球球緊緊地閉了眼,摸出了香煙,點燃,煙霧一從鼻孔裏冒出來,仿佛沾了水汽,有些沉重,籠罩了他疲憊的身子。俄頃,煙霧仿佛被日頭烤輕飄了,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在草叢中盤旋。隻兩口,香煙就吸得隻剩屁股了。歲球球抬起身子,一低頭,見水麵上仍是一張血紅的臉,歲球球歎口氣,再次把臉洗了,抓了一把幹土,糊了傷口,拔了幾根草,搓成繩子,用葵花葉子包了傷口,用草繩綁了,然後用草帽壓住了腦門,這才有氣無力地爬上了騾子。

歲球球是繞道回到村裏的。到村口,看四下無人,這才像做賊似的竄到自家門口。歲球球把身子撂在了炕上,想,這關鍵的幾天無論如何得裝到底,不能露出一點破綻。剛剛門了大門,把破褥子鋪在炕上,就有人敲門,而且邊敲邊喊:歲球球,開門啊歲球球。

村裏人早就嗅到了歲球球的行蹤。歲球球沒有應聲,任憑外邊把門拍得山響。他手忙腳亂地在牆角的柴火堆裏扒拉了一陣,抓了一撮不知名的野草,用剪子哢嚓哢嚓剪成碎末,然後翻箱倒櫃找到一個砂鍋,盛了涼水,在一個小爐子上熬起來。這才去開門:誰啊誰啊?邊問,邊讓整個身子稀鬆下來:眼皮耷拉,鼻歪嘴斜。一看,就是個病秧子。外邊候著十幾個人,一進來就說,歲球球,一早我們就聽說了,你上吐下瀉,驗不了糧了,到底是咋了?歲球球歎口氣,說,唉,你看看我這樣子,發燒、感冒還拉肚。大家就說,看你這樣子,還真是的,像斷了筋掏了腸抽了血似的,沒個人樣了。有人就說,歲球球你這病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咋就偏偏趕上咱尖山村繳皇糧的日子呢?說著話,大家趕緊把歲球球扶進了屋裏,安頓在炕上躺了。歲球球做出吃力的樣子,努力欠起身子,說,是啊是啊,這才叫禍不單行哩。有人問,那你的腦門包那麼嚴實,咋哩?像電影裏火線人黨的戰士似的。歲球球說都怪騾子不老實,把我顛簸下來,磕的。這騾子是糧站給我找的,生。大家感歎:看樣子,磕得不輕。歲球球說不打緊,就擦破了一點皮兒。

有人就上前來,一副在行的樣子,把嘴撮成雞屁股狀,隔著葵花葉子,輕輕地吹一口,再吹一口,仿佛那夾雜著口臭的氣息,是太乙真人的仙氣。有人說,聽繳皇糧回來的人說,糧站臨時從黃坡鄉調劑了一個驗糧員,是吧?歲球球說,是的是的。那人說,等你的病養好了,我們再去繳皇糧。

歲球球沉重地歎口氣,說,我多想給咱尖山的鄉親驗糧啊,但是從眼下的情況看,身子一時半刻恐怕好不了。你們也別等我了,再等,過了繳皇糧的期限,挨罰呢。眾人就一番長籲短歎:唉!咱尖山人的命咋就這麼苦呢,好不容易出了個驗糧員,偏偏就派不上用場。

這時候,砂鍋裏的水已經燒開了,黑乎乎的,濃濃的霧氣彌漫了整個屋子,碎細的柴草在開水裏翻卷著、滾動著,把一種濃烈的、枯澀的味道毫不客氣地塞進每個人的鼻孔。有人就提醒:歲球球,該喝藥了。歲球球趕緊說,不急,藥剛煮開,多熬一會兒。有人抽搭著鼻子:你這藥的味道,夠苦的啊!歲球球說,是夠苦的.苦了治病呢。

歲球球突然意識到,和大家叨咕了這麼久.好歹應該跑幾次茅坑的,於是突然捂了肚子。大家趕緊閃開道,歲球球一溜煙鑽進了茅坑。喝了那麼多的泉水,尿倒是憋了一大泡,一解褲子,嘩啦啦就放了。幹貨呢?卻是一點都沒有,歲球球就曉得這些天連驚帶嚇帶著急,早就上火了。上火,可不得唇紫目赤,大便幹燥。歲球球好不容易擠出了一點幹貨,用一根樹枝搗得稀爛,再用尿稀釋了,往褲腳處塗抹了幾下,這才提了褲子,從茅坑裏一搖三晃地掙出來。進了屋,也帶進了一屋子的臭氣。臭氣和苦味混雜著,大家悄悄捂了鼻子。

褲子上枯了穢物,就無法上炕,歲球球把兩條腿搭在炕沿上,吃力地把身子斜倚在牆上。有人說,歲球球啊,為了尖山村的皇糧,我今天就去山神廟裏替你燒兩炷香。另有人嗬斥一聲截過話,別吵吵了,藥都快熬幹了,歲球球先喝藥吧。主動取了一個大瓷碗,給歲球球盛了藥,捧起來,輕輕地吹。歲球球著急了,趕緊說各位鄉親,大家的心情我歲球球+分亮清,我歲球球如果早一天緩過身子,就早一天去上班,盡量讓咱尖山家家戶戶的麥子都過關。我的身子都成這樣了,眼下需要的是一個人安下心來,好好緩一緩啊!

大家就有些依依不舍,仿佛還有許多話都沒有說完。歲球球趕緊催,走吧走吧!我還要換褲子呢,不換褲子,我咋上炕啊?我換褲子,可不想讓大家看到我擋裏的鳥兒。

大家哄堂大笑:光棍的鳥兒還能飛出來啊。歲球球就要換褲子。大家隻好行動了,用《水滸傳》裏的話說,就是作鳥獸散。

隔窗看著大家出了大門,歲球球三兩下換了褲子,把沾了屎尿的褲子狠狠地扔到牆角,然後端起大瓷碗,朝院子裏遠遠地一潑……

這一潑,用勁太猛,連碗帶水都給拋了出去,哢嚓一聲,大瓷碗砸到了大門口的石階上,摔得粉碎。哎呀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慘叫。歲球球征了一下,原來是馬奔倉進來了。馬奔倉邊撫攥著臉邊罵,歲球球你不長眼啊你,你個家夥大白天的摔碗幹啥,碎片到處飛,要不是我躲得急,碎片非得把我的腮幫子弄穿不可。

歲球球暗自吃了一驚,他不是為大瓷碗的碎片襲擊了馬奔倉的腮幫子而吃驚,他吃驚的是馬奔倉來得不是時候。馬奔倉年輕時當過赤腳醫生,至今還有幾手絕活呢,對於常見病,他不用望聞問切,一眼就能看出七成。他這一來,一切就都露餡了。歲球球一時有些慌張,一邊陪著不是,一邊把馬奔倉往門外推,說村長,我拉肚子呢,屋子裏太臭,你別進來,進來就臭了你的身子,有事情過過再說。

馬奔倉就說,正因為你拉肚子,我才看你來的,你推我出去幹啥?不像話啊你,你不曉得我曾經是半個醫生啊你。歲球球囁喏著,反正你別進來,我剛拉了一泡,家裏太臭。馬奔倉沒有搭腔, 目光停留在遍地的碎瓷片兒和煮爛了的草桔上,又收回目光,注視著歲球球的臉,要摸歲球球的額頭。歲球球趕緊躲開,說額上磕破了,可別摸,摸了疼呢。馬奔倉若有所思,樂了,說那……我看看你的舌頭。歲球球見沒了退路,隻好把舌頭探出來。馬奔倉隻看了一眼,就說,把胳膊伸過來。馬奔倉給歲球球把著脈,把脈的手竟有些發抖。

歲球球心裏發緊,他曉得村長已經發現他的把戲了。但是馬奔倉自始至終一聲不吭,這反而讓歲球球有些迷糊。

馬奔倉沒問發燒感冒拉肚子的事,隻是問,額頭的傷,是人家砸的?歲球球說不是,是從騾子上顛下來,磕的。

馬奔倉突然老淚縱橫,轉身要走,複回頭叮嚀,記住了!把門門好,別讓人進來。歲球球隻好一抹眼淚,趕緊禮貌起來,村長你既然來了,就坐會兒再走。馬奔倉說,坐啥啊坐,滿院滿屋都苦兮兮,臭烘烘的,熏死我啊你?

不一會兒,村頭的大喇叭又響起來了,傳來的是村長馬奔倉的聲音:全村的父老鄉親請注意了聽好了記牢了,糧站給我們尖山的農戶繳皇糧的期限隻剩兩天了,大家對歲球球再不要抱啥念想,我剛才去看了,他臉色發黃,舌苔泛白,脈搏微弱,氣血衰退,加上額頭有傷,估計五六天才能下炕。希望大家對歲球球不要抱任何幻想,像往年一樣,該咋繳皇糧就咋繳皇糧……

後來,就有人看見馬奔倉吃喝著牲口要出山。村人問,村長你幹啥去?馬奔倉說去鎮子上買上等麥子,去繳皇糧。再問,歲球球他,真的指望不上了?馬奔倉一本正經地說,他能活過來就不錯了。

過了一袋煙工夫,就有許多農戶吃喝著牲口,出了村,每個人的表情,一片茫然。

一天來,一直有人敲門。先是輕輕的,像是用指頭,後來就好像是用巴掌,再後來,似乎是用拳頭。歲球球一直蹲在炕上吸煙,沒有理睬。歲球球納悶的是,平時,誰敲門,不開,會喊叫的,喊他歲球球的名字,而這次,鬼鬼祟祟的,光是敲、拍、擂,卻不出聲,生怕出了聲,會暴露目標似的。他媽的誰啊?不管是誰,他每天必須要做的,就是把砂鍋裏的苦水煎熬得熱氣騰騰。突然,撲哧一聲,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院外飛了進來,像一隻挨了彈弓的喜鵲,一頭撞破窗子上糊的報紙,栽到了炕上。歲球球驚得渾身一激靈,回頭一看,竟是一條打成包的花紗巾,裏麵顯然裹著東西。歲球球怔了一瞬,趕緊打開,裏麵包著幾個饅頭和野蔥。是牛翠翠,歲球球的心狂跳起來。

歲球球一躍下炕,瘸腿像拉滿的弓,一粒一扯,就蹦到了門口,喇啦一聲,就把大門拉開了。

牛翠翠一閃進來,就趕緊把門掩了,指頭直指歲球球的腦門,壓低了嗓門,語氣中有責備,也有嗔怒,好你個歲球球,為啥不開門?歲球球連忙賠不是,說好嫂子,好嫂子,我不曉得是你啊!你喊我一聲我不就曉得是你了。牛翠翠罵,你個死鬼,豬腦子啊你,我一個寡婦家,在院外喊你,你覺得臉上光彩啊?歲球球一拍腦袋,說,嗨,我還真是豬腦子了。牛翠翠說前幾天聽村長在喇叭裏說,你病得不輕,把我都快急死了。歲球球說,沒啥大不了的病,就是上吐下瀉,正吃藥呢,吃完藥,也就好了。

女人的眼神就是女人的眼神,牛翠翠一進屋子,先看到了堆在牆角的髒褲子,就說我給你洗洗。歲球球心頭一熱,說,嫂子,不勞你了.太髒,別髒了你的手。說著話, 目光就有些直,直直地盯住了牛翠翠那張生動的臉。

牛翠翠說,我聽說,我家的皇糧過關了?歲球球說,是,過關了。牛翠翠說,那,為啥荀犢子的糧食沒有過關?歲球球說你的糧食是上等麥子,好過關,可是苟犢子的麥子是下等麥子,在我這裏過了,但在過風車那關口時擋回來了。風車那邊是另一個驗糧員把關。

聽到這裏,牛翠翠把撿起來的髒褲子又撂下了,拉了臉,說,好你個歲球球,你瞎編啥啊你。歲球球說,嫂子我沒有編啊我。牛翠翠說你不是不曉得,我那短命的全德死後,我家的土地都是苟犢子在那裏撐著,一樣的種子,一樣的土墒,一樣的打碾,我能過,犢子為啥就不能過?

歲球球立馬噎住了。牛翠翠佯怒,轉身就要走。歲球球趁機一把拉住了她的一隻手,說,嫂子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好嘛嫂子!牛翠翠說不聽了不聽了。

牛翠翠要把手從歲球球手裏抽出來,歲球球卻攥得更緊了。歲球球說,你的皇糧,我曉得過不了我這一關,是我利用我的權力,趁人不備,直接過的磅,人的庫。本來,想悠一悠,再偷偷把荀犢子的也人了庫,沒想到,後來肚子就來事了。

牛翠翠嘻嘻嘻地樂了,說,你這麼說,我就理解你了。現如今,啥都得靠權力,權力,使你歲球球成人上人了。說著話,打眼瞧見砂鍋裏熬得有些過了,就騰出一隻手,把砂鍋從爐子上取下來,拿手扇一扇,拿嘴吹一吹。

歲球球盯著牛翠翠的眼睛,嬉笑著:是啊是啊,權力到了手,不為我的好嫂子用,我還給誰用呢?

牛翠翠看著歲球球那張黑黝黝的臉,沒有說啥。一隻手仍然被歲球球攥著,想抽回來,又不想。歲球球一下就擁住了牛翠翠,胳膊像鋼筋一樣,箍得牛翠翠喘不過氣來。牛翠翠的聲音有些發顫:歲球球,不!驗糧員,你的蠻力氣真大啊你,像野牛一樣,哪像個病身子啊你!?歲球球嬉笑著說,再病的身子,摟摟抱抱嫂子的力氣還是有的。牛翠翠幸福得像一隻被日頭曬美了的大花貓,說,今後,你就是我的高文舉,我就是你的張梅英。

劈劈啪啪……

村口突然傳來了鞭炮聲,驚得兩人渾身一顫。

崖畔上的高音喇叭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是馬奔倉的聲音。馬奔倉的語氣有些顫抖,有些緊張,卻很激動,激動得像是要哭。馬奔倉在向全村發布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全村的老少爺們,上邊來文件了,從明年開始,咱農民再也……再也……再也不用繳皇糧啦……劈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劈劈啪啪……

牛翠翠驚訝地盯著歲球球,歲球球驚訝地盯著牛翠翠。時間仿佛凝固了。牛翠翠的淚水奪眶而出:真的?歲球球仿佛在自言自語,難道是真的?

牛翠翠:村長在喇叭裏說,肯定是真的。

歲球球:肯定是真的,要不咋敢在喇叭裏說。

牛翠翠突然就撕開了襯衣,繃掉的紐扣像豆子一樣亂飛。牛翠翠說來吧!來吧!來吧我的高文舉,梅英我不等了不等了,還等啥?外邊放鞭炮,咱也熱熱鬧鬧慶賀一下。歲球球像傻子一樣征了一會兒,突然,又像還了魂似的,一聲長嘯,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發了瘋的西北狼。可是,可是就在這關鍵時刻,牛翠翠卻迅速合了襯衣,兩手死死地遮捂了胸脯,說,慢著慢著,高文舉……不!歲球球你慢著慢著。

歲球球疑惑不解又咋了?牛翠翠說,這麼說,今後,就沒有糧站了。歲球球說肯定沒有糧站了,糧站沒用了。牛翠翠說,就沒有驗糧員了。

歲球球明白了牛翠翠的意思,他怔征地盯著牛翠翠慢慢變得有些呆滯的臉。歲球球突然笑了,這笑有點犯傻的樣子。歲球球滿臉的皮肉本來在顫抖著,這笑漂浮在皮肉上,像是枯貼上去似的。

苦味和臭味仍然在破敗的院子裏、屋子裏籠罩著,彌漫著。盛著苦水的砂鍋靜悄悄的,似乎有些冷落。歲球球從櫃子裏拿出那份與糧站簽訂的聘用合同,咬著牙,一下,兩下,三下,把合同撕得粉碎,手一揚,紙屑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他看到了鏡子,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額頭的傷口已經結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像一攤牛屎一樣趴在那裏。他還看到了自己的牙,這顆讓他以及整個尖山人為之自豪,為之驕傲,為之亢奮的牙。牙很白,很硬,透過從窗子的破報紙進來的陽光,牙齒發著鮮亮的光澤……他旁若無人地端起砂鍋,往碗裏盛了苦水,竟輕輕地嚐了一口。鏡子裏,牙依然是牙,卻被突如其來的苦水浸染上一層灰黃。

歲球球說,嫂子,你要走,就走吧!走吧!

牛翠翠的一隻腳在門檻裏,一隻腳在門檻外。也不知是想走還是想留,隻是說,你……你喝你的藥吧。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劈劈啪啪……鞭炮聲一浪高過一浪。

高音喇叭裏傳來了歡快的秦腔,是《花亭相會》裏張梅英唱給心上的人兒高文舉的:

高文舉讀書一更天,

梅英打茶潤喉咽;

高文舉讀書二更天,

梅英磨.墨撥燈盞;

高文舉讀書三更天……

種田人都曉得,這是《花亭相會》裏最浪漫、最深情、最有意思的一段。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版2007年第5期,轉載(中篇小說月報)2007年第11期,入選2007年《(小說月報)精品集》《(小說月報)“百花獎”獲獎作品集》《中國農村題材小說選》等。

繡花鞋墊

堡子中學的男教師和女學生之間,又有新故事了。

男教師和女學生之間的關係無論怎麼定義也脫離不了教與學的關係,但是,當男教師和女學生之間的關係變得很不一般的時候,用堡子人的話說,兩人好上了,那關係就有意思了。其實,堡子中學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這樣的故事就沒斷過頭,譬如現在正在發生著的這個事情,無非是初三班班主任、民辦教師趙祖國看上了自己的學生荀大女子同學,想把荀大女子同學培養成自己的老婆。

苟大女子同學可是出脫得越來越好看了。她四年前十六歲時開始上初三,那時候就已經發育得不錯,但堡子中學的廣大教職員工,尤其是教師中的光棍們誰也不好意思往深處想,往深處想一位異性未成年人太有些說不過去,有悖於師道尊嚴、為人師表的古訓,甚至有些無恥、下流、卑鄙,對人家一位農村女中學生胡思亂想什麼?苟大女子第一次參加中考,成績還是不錯的,僅一分之差名落孫山。這樣,第二年她就十七歲。+七歲是什麼樣的年齡,從她的身體上就看出來了,胸是高的,腰是窄的,屁股卻是大的,整個一個人兒就立體化得非同小可。剪得很整齊的短發烏黑亮澤,大眼睛撲閃起來像星星似的,弄得教師中的光棍們老是跑神。一個村姑若長成這般成色,早該被長嘴媒婆幾舌頭卷到婆家去了。不過苟大女子盡管還沒輪到媒婆鬥膽跑到學校提親的地步,但卻自然而然地像被編人程序似的編入了堡子中學男教師們的婚配規律中了。早就有幾個光棍盯上了苟大女子,但由於校長雷大麻一雙火眼金睛在那裏把持得嚴實,誰也沒敢輕舉妄動。

對於男教師的花花腸子,青春期的荀大女子並不是沒有感覺出來,她隻想發憤苦學,像男同學那樣爭取考上中專,實現人生的理想。這樣,客觀上也就擺脫了男教師的進攻。但是,每天麵對光棍們那說不清楚的眼神,她心裏的壓力就大了,就有些分神。這年參加中考,竟然不如去年,這就使她的信心大打了折扣。第三年補習,十八歲的苟大女子能不能考上中專,就很難說了,但她還是想最後蹦跳一下。不考,難道就這麼失魂落魄地回村裏,像把養了多年的肥豬拉到屠宰場似的等待嫁人?但是,到了這個年齡,就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這時想給她補課的教師就有些明目張膽,爭先恐後。當老師的有當老師的含蓄和矜持,同事之間,同時競爭一個女生,思想和行動上就有些遮遮掩掩。在具體操作上,誰占有了主導地位,誰的優勢就最大。什麼叫主導地位?譬如起碼是科任教師,這樣接觸女生就顯得名正言順,當然如果兼上班主任就更近水樓台了。班主任可以有更多的機會給學生做思想工作,甚至還可以堂而皇之地交流些什麼。搶先培養上苟大女子的是趙祖國。二十八歲的趙祖國,黨員,大彎鄉草坪村人,一九八五年畢業於鎮中學,當年高考落榜,一九八六年參加全縣民辦教師招考,獲第一名,被分配到離家三十多裏的堡子中學任教。他熱愛黨的教育事業,每年都被評為鄉、校級優秀教師或者優秀班主任,可惜至今沒轉正。作為班主任的趙祖國,經常找機會把苟大女子同學叫到自己宿舍,大大方方地談理想,談人生,談學習,談生活。現在的荀大女子同學已經在初三補習了第四個年頭,這說明趙祖國至少已經把苟大女子單獨教練了兩年。苟大女子的學習當然不可能被培養上去,沒降到倒數第一就夠便宜她了。

堡子這一帶,姑娘跟小夥子好定了,要給小夥子送個親手製作的鞋墊的,而且還是做工考究、色彩均勻、大方雅致、寓意深遠、耐看實用的繡花鞋墊,至於荀大女子同學給趙祖國老師送沒送過繡花鞋墊,兩人間的事情,外人不得而知。

從城裏即將下派到堡子中學支教的縣一中青年教師艾關詩,是過年時才聽說趙祖國老師培養苟大女子同學當老婆的事的。那天他回家上樓,有鄰居神秘兮兮地說:“你家門口蹲著一個鄉裏人,上兜子別著鋼筆,可能是村幹部呢。”

果然見一老農碾子樣蹲在門口呼呼呼地打斷,旁邊放著一個鼓鼓的編織袋。艾關詩蹊蹺地推醒他。老農眼皮一翻,樹皮一樣的手就把艾關詩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說:“您是艾老師吧,我是堡子中學的校長雷大麻啊!”

艾關詩就有些驚住了。這次縣教育局動員城區優秀青年教師下到貧困偏遠山區中學支教,自己作為新黨員,又是縣青聯委員,就第一個報了名。過了正月,一開學,就該去堡子中學報到了,沒想到雷大麻消息這麼靈通,居然摸到家裏來了。偏遠學校再缺正式教師,也不至於到校長登門拜訪的地步,內中肯定有什麼說頭。大冷天,寒風緊,他容不得多想,趕緊把雷校長迎進屋。

雷大麻說:“艾老師,我給你拜年來了,我這人骨頭硬,可是第一次給沒見過麵的同誌,尤其是身邊的同誌們拜年啊!”說著從編織袋裏取出了半個豬屁股。

艾關詩一時激動得有些困惑。堡子是全縣最偏遠的窮鄉,正月裏大雪封山,長途班車都進不去,老校長不辭勞苦,跋涉近百裏給他拜年,到底圖什麼?聽說那邊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像酸菜似的,還舍得這麼肥的豬屁股?

雷大麻簡要介紹了堡子中學的基本情況,包括以民辦老師為主體的師資力量。全校隻有五個教學班,其中初一兩個班,初二兩個班,初三才一個班。初三之所以學生少是因為大多數學生掙不到初三就輟學打工了。雷大麻最後話鋒迅速一轉,說:“我想下學期請你出山,把趙祖國的初三班班主任職務和語文課替下來,讓他給初二(2)班帶語文,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又一個中考苗子被當老師的糟蹋了。”說著仰天長歎一聲,就講了趙祖國想把苟大女子培養成老婆的事。

艾關詩這才明白了老校長的良苦用心。堡子那地方有點文化的女青年奇缺,鄉政府的幹部和各村教師找老婆,把目光盯緊了堡子中學這所最高學府中初三這一級的女學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雷大麻校長對這類事是深惡痛絕的。前幾年,他每次在教師會上都要為此發一通脾氣,但晚上他窗戶上的玻璃準被人砸了,有次還差點砸破了他的頭。雷大麻遭此報複,卻束手無策,查誰呢?再說,查出來又能怎樣,堡子中學神聖的教育事業還得靠這些王八蛋呢。趙祖國和荀大女子的事,他本來想豁出去在會上講一次的,但現在學校窮得連玻璃都買不起了,幾間教室和學生宿舍的窗子仍然糊的報紙。萬一有人砸了他的窗子,這一冬天就沒法過了。

老校長臨走,緊緊握著艾關詩的手說:“你是支教人員,身份特殊,隻有一學期就返城了,誰也不會跑到城裏砸你家的玻璃。這半年,關係到一位同學的一生啊!”說完有些傷感,“拜托老弟了!”

艾關詩感覺到這握手的分量,心裏不由有些悲壯和蒼涼。

上學期末,縣一中還專門為他舉辦了歡送會,校黨委駱書記語重心長地說:“艾關詩同誌,這次下鄉支教,你代表的不僅僅是你自己,而是縣一中的整體形象、教育教學水平和教職工的精神麵貌啊!”當時自己還慷慨陳詞地表了態。而今雷大麻一番瓦溝倒核桃似的介紹,他才發現自己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浪漫,簡直有點幼稚了。

艾關詩向雷大麻提出了一個後來連他自己都認為無知的話題:“我真的不明白,男老師培養女學生,不管動機如何,成績也不該越來越差啊!”

雷大麻被這個問題弄得眉頭跳動了一下,苦笑一聲,說:“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可能有些殘酷,還是給你舉個例子吧。”於是就給艾關詩舉了一個例子。

例子其實更像一個故事。故事的框架也是一個關於男教師培養上女學生的事情,但內容卻與趙祖國和苟大女子的事情相反。故事是發生在上寨中學的,那年上寨中學民辦老師肖豆子培養上了初三的一個女生,兩人商量好待女生考上中專,畢業分配後就圓圓滿滿地結婚當雙職工。多美好的前景,多美麗的誓言!仿佛電影裏那個叫愛情的東西輪到他倆了。為了不分散女生的注意力,他一沒摸過女生的手,二沒親過女生的嘴,三沒……睡過女生。女生終於考上了,農轉非了,畢業了,分配進城了。這樣,情況就不一樣了,一個是城裏的女教師,一個是農村戶口的民辦,這是天壤之別啊,不散也得散了。女生和城裏的戀人結婚時,還眼淚吧卿地請了肖豆子。他敢去?以啥角色去,啥身份去?沒羞!

這樣的故事,多了!除了上寨中學,更遠點的窯溝中學、趙家咀中學、驢坡中學,哪個學校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歸根到底,像他肖豆子這樣的,就不是明白人。明白人,啥叫明白人?像趙祖國這樣的就是明白人,他培養女生,就得讓女生考不上。這是培養老婆,而不是培養人才,更不是培養冤家。

艾關詩覺得胸腔裏“撲通”了一聲,仿佛是他那顆拳頭般大的心髒,陷到腹腔裏了。

剛過完十五,艾關詩就去堡子報了到。

雷校長親自領著他到幾個班子成員的宿舍兼辦公室走了走,然後特意領他去了教職工食堂。食堂隻有中午才開夥,而晚上由於離堡子較近的教師可以回家,就不開夥,住校的教職工就自己生火做飯。食堂做飯的是位四十七八歲的大嫂,短發齊耳,長得很周正,整齊的眉毛下,一雙有著細微魚尾紋的眼睛顯得溫和而善良,略胖,卻顯勻稱。係在胸腰部的圍裙白白淨淨,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大嫂給艾關詩的第一印象很深刻,畢竟是學校職工,與普通農村婦女就是不一樣。經雷校長介紹,艾關詩知道大嫂叫皮見花。

雷校長小聲叮嚀:“見花,艾老師是城裏人,吃飯可能嬌氣一些,經不起折騰,盛麵條時,多給點鹵;盛菜時,多拌點肉;中午飯,能截就截一點,留給他晚上墊一墊肚子。賬,算到我頭上……”皮見花點著頭,朝艾關詩溫和地微笑。

艾關詩連連擺手婉拒。雷校長卻大手一揮,不容爭辯,而且以目示意,意思是別讓老師們聽見,說:“我再帶你去看看茅房和水房吧。”還沒走出食堂,又把頭扭向皮見花,說:“提起茅房我想起來了,你家茅房的糞掏了沒有?如果沒有,我安排兩個學生幫你掏一掏。”

馬上就有一絲淡淡的哀愁從皮見花的臉上浮泛出來。皮見花說:“你也挺忙的,不給你添亂了,我自己想辦法算了。”

雷校長說:“你一個女人怎麼行,聽我的話!”說著伸手在女人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艾關詩察覺雷校長對女人說話的語氣有些不一般,而且拍女人肩膀的動作輕柔而舒緩,舉得輕,落得重,這就使手在肩膀上停留的時間有些長。這使他最少得到了兩個信息,一個是皮見花家或許缺少男性勞動力,連糞都掏不了;另一個是雷校長和女人的關係可能有些不一般。如果真是不一般,艾關詩可就惡心透頂了。都這把年紀了,成何體統!還像救世主似的一心想挽救一個普通女中學生的命運,原來自己本身就不是什麼好貨色,這麼一想就突然覺得自己看待領導同誌是不是太偏執了,於是趕緊自己說服自己,自己才來幾小時啊,就這麼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不該瞎猜測,實在是不該啊!

雷校長私下對他叮嚀:“如果有人問你家屬的情況,就說未婚。”

艾關詩愕然了,說:“未婚?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結婚都五年了,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雷校長說:“就未婚吧!也許過一階段你就明白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有些事情,我這老臉說不出口,說了也沒什麼意思。在山區學校,要辦成一番事業,難呐!”

艾關詩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隻好無可奈何地點了頭。給自己冠以未婚的結論,有一種從倫理和感情上把心愛的妻子楚楚一筆勾銷的感覺。艾關詩和楚楚的感情很不錯。在縣醫院當醫生的楚楚,溫柔、賢惠而節儉。他這次報名來堡子,最對不住的要算楚楚了。他這一走,照顧雙方父母和接送孩子的事情,全落到楚楚一個人肩上。報名的事,他是帶著準備挨責的心理和楚楚商量的,楚楚當時就吃了一驚,最後還是悵然地歎了口氣,說:“我理解你,誰讓我的丈夫是先進呢,先進就得有先進的樣子。”艾關詩當時就激動地把楚楚攬在了懷裏,而楚楚早已是淚流滿麵了。楚楚喜好服飾,卻老是舍不得買,那天他專門抽出時間陪楚楚在商場轉了一天,不顧楚楚阻攔,花一幹多塊錢買了一套楚楚喜歡的精美、高檔真絲睡衣和內衣。楚楚卻舍不得穿。艾關詩臨走的那天晚上,楚楚專門穿了,兩口子那晚的感覺新鮮而難忘。第二天,艾關詩發現,楚楚的枕頭早被淚水泅濕了。

望著雷校長那充滿期待、渴望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一種悲涼漫上了艾關詩的心頭。未婚就未婚吧,楚楚,對不住了。

教職工宿舍本來就十分緊張,但為了讓艾關詩安心工作,雷大麻動員了一下,就有位民辦老師主動把自己的宿舍騰給了艾關詩,而自己隻好披星戴月徒步了。後來的日子,每次放學,艾關詩看到這位民辦老師肩挎一個用來裝幹糧和學生作業本的破舊的綠挎包。甩開穿著綠膠鞋的瘦腳板,像一個滿載而歸的乞丐一樣步出校門,消失在晚霞的餘暉裏,心裏就像火一樣激動,不由增加了幾分使命感和責任感。

在全體教職工座談會上,雷校長把艾關詩介紹給了大家。聽說是從縣一中來的,還是本科學曆,這就使座談會的氣氛顯得十分熱烈。有位黑頭黑腦的男教師不斷向艾關詩提出許多問題,問題很專業,涉及諸如學生創新思維的培養、當前教育體製對素質教育的製約、偏遠山區如何發展職業教育,甚至還談到一些比較前沿的教育話題。這是艾關詩始料未及的。這裏的教師盡管學曆低,但視野並不見得像城裏老師評價的那麼狹窄,他們對教育教學宏觀、微觀領域的認識深度以及對有些問題思考和探索的廣度,絕不亞於城裏的有些老師。

但艾關詩的心情卻總是激動不起來,總覺得麵對這些樸實而生動的麵孔,自己像一個打人內部的地下工作者似的。他潛意識裏努力搜尋著誰是未來的大冤家趙祖國老師。這個不要臉的趙祖國,肯定是一副窩囊、邋遢、賊眉鼠眼的樣子,對自己的女學生下手,還能像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趙忠祥?

這時雷校長從幹癟的嘴唇上拔下旱煙鍋,大聲說:“大家別吵吵了,下麵還有議程呢。剛才大家的交流很熱烈,很成功,有些同誌還能圍繞當前教育教學中的一些新事物,新問題,新現象,適時向艾老師請教,這都是好事情。會後,大家還可以繼續找艾老師交流。譬如趙祖國同誌談的一些問題,很有特色,不錯!很不錯!下麵,我傳達一下縣教育局的文件。”

艾關詩征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留下美好印象的黑頭黑臉的男教師就是趙祖國。他猜想雷校長是有意點出趙祖國的名字以便引起他的注意,等於含蓄而巧妙地把趙祖國介紹給自己了。趙祖國尚處在亢奮狀態,時不時向他投來羨慕、欽佩的目光。趙祖國的目光一過來,艾關詩就覺得像是掃過來了一束探照燈光,馬上有一種匍匐下身子的欲念。

雷校長傳達的所謂文件,是教育局關於必須安排支教人員在班主任崗位上發揮作用的決定。用雷校長的話說,堡子廟小,而艾關詩是大神,當然得安排在最高年級―初三年級了。艾關詩知道這個決定是雷校長即興瞎編的,目的是為了艾關詩取代趙祖國的班主任位置顯得名正言順。他分明察覺到,趙祖國一張大黑臉上的肌肉不規則地抖動了一下,臉色也由黑變紫,近似於紫紅色了。趙祖國的嘴微微動了動,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民辦老師就是民辦老師,平時麵對正式老師已夠氣短的了,麵對上級決定還能再說什麼。

艾關詩不得不佩服雷校長的老到和圓熟,按理說會上宣布調換班主任的事情,會前要做通思想工作,而雷校長偏偏一竿子插到會上來,給趙祖國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幹脆沒有回旋的餘地,這就等於堵死了趙祖國的後路。雷校長宣布完畢後,不少老師麵麵相覷,竊竊私語,會議氣氛馬上變得沉悶而詭秘。

散了會,艾關詩就去了宿舍。宿舍裏,有兩個女生在給他擦門窗,爐子的火也生起來了。女生幹活十分麻利,紅撲撲的臉蛋呈現著農村姑娘特有的健康和質樸,其中一個長得硌外漂亮。艾關詩感動得道了謝,知道是雷校長派來給他幫忙的,就說:“現在下午自習時間,你們趕緊回教室自習吧,剩下的活,我幹!”

漂亮的女生說:“你城裏來到老師,幹這活,不習慣的。”

艾關詩就感到這話有意思,問:“初幾的?”

答:“初三的。”

他本來想打聽一下苟大女子的情況,覺得過於突兀,就說:“抓緊學習吧,還有幾個月就中考了。”

答:“謝謝艾老師!其實中考不中考我們早無所謂了,堡子中學的曆史上,還沒有女生考上中專的,到頭來,還不……哎呀!說遠了.不打擾您了。”

艾關詩的心就緊縮了一下。

山區的夜晚來得快,下午放學的鍾聲剛剛敲過,就見西邊山尖上的那一輪紅日像失重似的“撲通”一下栽進黑烏烏的山坳裏,天色馬上就暗下來了。村裏的炊煙開始隨風漫到校園上空,空氣中摻和著柴火燃燒的嗆味兒和五穀雜糧的香味兒。艾關詩正要動手做晚飯,這時門口有人影兒一閃。進來的是趙祖國。艾關詩連忙熱情讓座。

趙祖國卻不坐,像個大齡女學生似的把兩手的指頭攪纏在一起,嘴角掛著一絲略顯苦相的笑。笑,一旦掛了苦相,就有些不好看了。趙祖國說:“艾老師,座談時聽了您對當前教育教學工作的一些觀點和認識,聽了很受啟發,也很受教育,很解渴的。”

艾關詩明白這種誠懇的溢美之詞後麵,肯定還有話要說,但艾關詩還是接過這個話題談開了:“彼此彼此,你談的幾點認識,我也覺得很好,甚至改變了我對偏遠地區農村中學教師的看法,我覺得很有思想,這點,我得向你學習。·”這話,可以說是艾關詩的內心話。

但是趙祖國反而有些窘了,說:“艾老師您是從縣重點中學來的,您是在笑話我啊。”

艾關詩覺得趙祖國說這話其實就不對了,但趙祖國是笑著說出來的,可以全當作玩笑話來理解,從中也可以看出民辦老師的巨大的自卑意識和低迷的精神狀態,就說;“你我都是實在人,以後,常來我宿舍交流吧!”艾關詩等待著趙祖國後麵的話。

趙祖國卻談起了他當班主任的感受:“其實,初三這個班,我很有感情的。初三這一級十分重要,我已連續多年把初三這一關了,每年都能考上幾個中專生。總之,我對初三班是有感情的,是有感情的,我喜歡我的學生,我……我……”說到這裏,趙祖國的臉憋得通紅,一副激動不已的樣子,其實準確地說已經不是激動,而是因激動而痛苦了。

艾關詩估計趙祖國快要進人正題了,八成是想和他商量保留他班主任職位的問題。他突然為趙祖國有些難過,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了一個女學生,繞了這麼大的圈子。NO著他的話題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離開了縣一中,也是舍不得我的學生啊。咱都是當班主任的,心情可以理解。”

趙祖國的話題卻又轉到了艾關詩這邊來了:“艾老師,聽說您隻在堡子待半年?”

艾關詩說:“對,是半年。”

趙祖國說:“其實才半年,當不當班主任對您來說是無所謂的事情。”

艾關詩明白他的意思,看來趙祖國要正麵出擊了,就說:“我當然無所謂,當不當班主任照樣教書育人嘛。問題是,教育局那邊就有所謂了,不當,就說不過去了。對了,你是擔心我當上班主任,耽擱了班上的學生吧。趙老師,請放心,別說初三班主任,高三班主任我也當過呢。我向你保證,這個班,能考上中專的好苗子,我決不會把人家弄蔫了。”他說這番話有多重意思,既然你趙祖國繞開苟大女子口口聲聲談班主任,那自己就從班主任的話題上堵住他的嘴。果然,趙祖國窘得更厲害了,連聲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民辦老師還敢懷疑您的能力?其實我是想……我是想,繼續當班主任,我連續多年被評上優秀班主任了,今年如果不當了,肯定沒資硌參與評選。我就是靠積攢起來的這些榮譽來轉正啊,和我同年考上民辦的,人家多數已轉正了,我一沒門子,二沒金錢,就憑榮譽了。”

趙祖國到現在還是沒敢攤牌,但趙祖國的這番話卻使艾關詩為之一震。他深知榮譽對一個渴望轉正的山村教師意味著什麼,轉正在民辦老師心目中的分量太重了,轉正的重要性甚至僅次於寶貴的生命。轉不了正,多優秀的民辦老師也氣都喘不勻,說哪天打發就打發了。而一旦轉正了,等於教師這碗飯端定了,就像卑賤的下等人躋身到了貴族階層,整個的精氣神會為之一變,人也活到份上了。趙祖國抬出轉正問題,盡管不是他根本性的理由,但卻很容易挫敗人的意誌堡壘,軟化人的鐵石心腸,艾關詩真的有些難以招架了,他隱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太無情了,太不道義了。但他潛意識裏始終在給自己打氣,退卻是絕對不行的,為了雷校長,為了苟大女子的前途,為了堡子中學女學生的命運,對於趙祖國的任何形式的行動,都要堅決頂住,於是心一橫說:“趙老師,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轉正問題,當不當班主任並不是關鍵。我會給校長建議,今年評先進,不受調換班主任的影響。以往怎麼評的,今年繼續怎麼評。”頓了一下又補充:“我知道你最擔心的是你的學生,我會按照你的方法努力培養班上的苗子的。如果今年有女生考上,就會在全鄉轟動了,這更是你所希望的,畢竟,他們的基礎,都是你打下的。”

趙祖國感動地說:“謝謝艾老師的抬舉,我之所以想繼續當班主任,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因為我快三十了,我在班上,有……有我的

艾關詩趕緊打斷他的話:“知道知道,我早就從教導處那邊了解了,班上有幾個中考苗子,五個男生,一個女生。男生叫張時代,李二求子,王拾錢,趙存糧,李安全;女生叫荀大女子。我一定重點培養他們,尤其那個苟大女子,聽說潛力很大。我如果辜負了你的期望,說句咱鄉下人的賭咒話,天打五雷轟。”

這幾句話,等於給趙祖國給到位了,也等於呼啦啦過去了許多封條,把趙祖國的嘴嚴嚴實實地堵上了。

趙祖國的臉色難堪至極。

趙祖國離開艾關詩宿舍時,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不好意思地說:

“都十二點了,您飯也沒吃。”說完回到自己宿舍,拿來幾個大鍋盔饃,說:“這是我媽給我烙的,您就著鹹菜將就將就吧。”說完,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艾關詩心裏有些苦,一如吃了黃連的感覺。鍋盔摸很香,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像趙祖國這樣的大齡青年.如果不是當了窮教師,早該有個家了,烙鍋盔饃的應該是自己的媳婦,而不是年邁的老媽。這麼一想,就更吃不下去了。

半夜尿憋,室外黑燈瞎火,去茅房的路坑坑窪窪不好走,他琢磨著找根火柴點燃去茅房。這時聽見外麵有清脆得有些悅耳的流水聲,其實更像屋簷上雨水滴落的聲音,就覺得奇怪,時值料峭春寒,難道已經窗外雨潺潺了,猛然又醒悟過來了,肯定是男教師在偷偷地解決下麵的問題呢。於是苦笑一聲,心想得了,人鄉隨俗吧,跌跌撞撞去茅房,人家說不定會罵你故作清高呢,弄不好摔一跤,那清高可就更不值錢了。等聲音停了,並且有了關門的聲音,他也拉開門,掏出家夥,準備把東西拋灑到對麵的樹溝裏。

這時他看見趙祖國房間的燈始終亮著,糊了刻字蠟紙的窗戶上,一個黑乎乎的半身剪影,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個鋼筋混凝土澆築的雕像。艾關詩呆呆地征了一會兒,捧著家夥的兩隻手不由自主地鬆動了,熱乎乎的騷尿尿從擋裏直灌而下,夜風一吹,小家夥哪受過這等折磨,都凍縮了,他這才感到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像潮水似的從下麵向全身四散開來。

和學生的見麵會由原班主任趙祖國主持,雷校長親臨壓陣,新任班主任艾關詩一旁就座。趙祖國把艾關詩給大家做了介紹,然後又點了班長、學習委員、文體委員、生活委員、團支部書記等幾個同學的名字,讓他們起立,給艾關詩亮了相,最後強調:“今後,同學們一定要聽艾老師的。”說完,脖子裏咕嚕了一下,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也有不少同學流淚了,有個女生拿著一個小手絹走上講台,默默地遞給了趙祖國。這場麵太感人了。艾關詩突然意識到,這個女生正是昨天在他房子裏打掃衛生的那一位,他就知道這個女生就是荀大女子了。看來雷校長故意安排荀大女子給他打掃衛生,讓他盡快熟悉情況,進人狀態。

有不少同學開始啜泣。

艾關詩不僅是感動,甚至有些被震住了。他望著全班五十多個同學,心裏像打碎了五味瓶,看來趙祖國和同學們的感情是深厚的,他覺得自己的角色有些像第三者的感覺。他拿餘光留意了一下旁邊的雷校長。雷校長臉上的表情和藹、嚴肅而又莊重,就像這五十幾位同學的農民父親。

雷校長激情滿懷地說:“同學們!趙老師也好,艾老師也好,都是很優秀的老師,無論是誰當班主任,同學們都要好好學習,力爭考上中專。考上的,更好;考不上的,複習一年,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繼續複習,後年再考;後年考不上,還有大後年……”

同學們的哭聲更大了,而荀大女子同學卻並沒怎麼哭,緊緊地勾著頭,像犯了錯誤的學生。

艾關詩當上了初三班班主任,帶語文。

好幾天,趙祖國的臉上就像潑了黃糞湯。

艾關詩自然成為青年教師的中心。最初的幾天,他的宿舍每天都是人頭攢動,談笑風生,大家更多的是向他請教城區學校最新應運的一些教育教學方法,以及艾關詩在教學實踐中的體會和心得。艾關詩每天都被山區教師如饑似渴的求知欲望深深地感動著。

艾關詩注意到,常有幾位很俊俏的女人來學校找男教師,特別是堡子逢集的日子,來學校的女人就更多。他起初以為是來自各村的學生家長,就想,這些男教師也實在太不正經,找人家學生家長溝通,偏找女的,而且還是俊俏的。後來才發現不對,原來她們都是男教師的老婆。私下一了解,這些女人,大都是當年上初三時被男教師們培養上的,一留神,就記住了幾位,如化學老師李大崖的老婆趙花瓶、物理老師劉球兒的老婆李最美、語文老師張二毛的老婆孫花兒、英語老師馬五富的老婆王精彩,一個個長得像水蜜桃似的,比城裏女人還要耐看,經看,都是當年女生裏的人尖尖。如今他們的日子很符合山裏體麵人家的一般邏輯,那就是男人在外麵幹公事吃皇糧,女人在家裏挑水,看崽,喂雞鴨,孝敬二老,侍弄莊稼。這樣的日子,要多美有多美!

享用這麼漂亮的老婆,夠得意一輩子的了。關於老婆的話題,還成為教師們茶餘飯後的精神快餐,譬如誰誰是丹鳳眼雀子眼貴人眼,誰誰是懸膽鼻花瓣鼻昭君鼻,誰誰是櫻桃嘴石榴嘴喇叭嘴,反正眼是好眼,鼻是佳鼻,嘴是美嘴。當評到自己老婆略微的不足和缺憾時,就把老婆們和演藝界明星掛上了,譬如自己的老婆腦門有些大,就說劉曉慶好就好在大腦門;自己的老婆嘴唇有些厚,就說鞏麗美就美在厚嘴唇;自己的老婆眼睛有些飛,就說宋祖英媚就媚在飛飛眼。真是樂此不疲,快哉快哉,給枯燥、單調的業餘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對於大家的品評,雷校長一般都不願在場。艾關詩就知道雷校長的心情比他還要糟糕。

有次艾關詩檢查早自習,發現唯獨缺了苟大女子,他估摸十有八九是在趙祖國那裏,就故意對班長張時代說:“把她找回來,就說我要給同學們補語文。”

張時代是個瘦弱的男生。頭上箍著一頂窄小而泛白的舊軍帽,稻草一樣蓬亂的頭發爆炸似的沿帽邊綻放開來,帽簷早已失去彈性和韌性,歪裏巴嘰地半耷拉著,卻遮擋不住他那雙精明而狡黠的眼睛。張時代起立了.用手抓抓支棱在後腦的亂發.像女孩子似的有點難為情。

有些男女生就埋下頭竊笑。

艾關詩故意拉下了臉,說:“怎麼,不樂意去?”

班長的眼珠子快速地轉動了一下,趕緊說:“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隻是……隻是……”

艾關詩趕緊打斷他的話:“不是這意思就趕緊去,什麼話也別說。”艾關詩擔心班長把趙祖國和苟大女子的事情當著同學們的麵說出來,這就不太雅了。

班長這才麵紅耳赤地跑出了教室。艾關詩注意到,班長出去的時候,是拿著課本出去的。

班長跑出教室就放慢了腳步,到趙祖國宿舍門口時,可以說是躡手躡腳、屏息靜氣了。他聽見裏麵在撲騰,像貓捉老鼠似的。班長也是初三班補習多年的老前輩了,二十歲啷當的大小夥,早就明白裏麵是怎麼回事。正在猶豫喊不喊報告,門縫裏傳出說話聲。青春期的班長,蓬蓬勃勃地發了一臉的小紅豆,屋子裏暖昧的氛圍不可能對他沒有誘惑,他本來想偷看的,但校園裏牆根向陽的一麵,有一兩個老師在那裏曬太陽,操場那邊還有一個班在上體育課,體育老師喊了聲“向右轉!”,幾+雙眼睛就都朝這邊看了,班長渾身就有些針紮的感覺,趕緊打消了偷看的念頭,有意把課本抱在胸前,給人一種找趙老師請教問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