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直想把老宅修一修,但我大堅決不讓。在我大眼裏,弟弟的錢和牛有關,牛和我有關,不清不白。我大不要弟弟的一分錢,春種秋收,他照樣走鄉過村給人當幫工;夏收時節,他照樣拎一把鐮刀遠走四鄉八鄰當麥客。據弟弟講,我大平時在吃飯、穿衣、花銷上照樣摳得要命,掙的血汗錢一元、一毛、一分也要存到信用社去。弟弟的婚禮是在老宅舉行的,父親一手操持。我和彩鳳都隨了大禮,卻沒敢登門。據弟弟講,我大隻象征性地隨了五元錢的份子。五元錢,啥概念?相當於三十年前的行情。而今全村的紅白事情,份子錢一般都超過了一百元。明顯的是,解決了弟弟的婚姻大事,我大容光煥發,額頭平展了許多。
仿佛,弟弟的成家立業才是董家翻身的標誌。我經常老遠看到,我大會拄著拐杖到苟家壩去。自打自來水進村後,荀家壩像一件過時的衣裳,再也無人惠顧,疏於打理。但它卻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它像一個朝天大張的破嘴,在發出一種聲明,一種宣告:我是苟家壩,我不是董家壩。我大常常在那裏左右徘徊,嘴裏念念有詞。不停地用拐杖搗鼓一下,再搗鼓一下。
我在一個月亮高懸的夜晚走出牛場,也像我大一樣默默地在苟家壩站了好久,光香煙就吸了五根。我感慨:“別了!司……司……苟家壩。”
“嘻嘻,在抒情啊!”彩鳳早就站在我身後。
我笑了:“毛澤東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別了啥來著?”
“別了,司徒雷登。”
“哈,是司徒雷登。”我說,“如今不用壩裏的水了.我要改造成一個人工湖。怎麼樣?人工湖,讓荀家壩這個名字在曆史上一筆勾掉。”
“人工湖?那是城裏有的東西,對種田人來說,幹年等一回啊。”
董家所有養牛戶的建議卻是:先翻建董家祠堂,然後重建董家壩。
他們給出的理由很可愛,很幽默,密切聯係了當時的時事政治:電視裏播放哩,台灣的連戰、吳伯雄來大陸,也要尋根問祖哩。將來大陸和台灣憑啥統一,靠的就是個這。中國人沒有了宗祠,心就散了。
九
養牛的日子,很像個日子,前麵拉,後麵推,使了勁兒往前走。
這期間,我和存喜有了一次,就那種,有肉體的。當年的借命關係自然解體,又構成了另一種借命關係。像是水到渠成,理所當然。借命借命,難道是借命時代我和存喜的另一種宿命嗎?
隨著我身份的一變再變,人們不但沒有在記憶中抹去我和存喜的關係,反而像當年從山裏找來的稠泥漿,越是沉澱,下麵積得越厚,越瓷實。從各地對我巡回演講的安排就看出微妙來了。比如,存喜的娘家―後寨所在的古堡鄉有三十多個行政村,這些年古堡鄉的規模養殖戶也越來越多。他們請我去演講,多半安排在鄉政府的大會堂裏,有時也安排在遠離後寨的村子,根本上是為了避我和存喜的嫌。他們+分亮清我和存喜的關係是一塊透明而單薄的冰,是風中的一根纖弱的蟄絲,是冰雪天地裏一株柔嫩的青苗,是空中那朵無依無靠的雲彩。一旦撞上,會碎的,會疼的,會傷的,會讓所有的人都無法收場,會讓我的演講全軍覆沒。
同樣,他們也不會把我的講座安排在飾彎―存喜的小家庭在那裏。
巡回演講往往是車接車送,更多的時候我樂於自己開車前往。當年那麼多的山道,如今可以讓現代交通工具穿梭自如,我著迷那種讓小車在七溝八梁上騰雲駕霧般的感覺。農路尚未改建的偏遠村,通不了車,我會自然而然地放下架子,選擇用我四十三尺碼的大腳片子翻山越嶺。開車和步行,落差大,對比明顯,感覺是那麼的不一樣。也許,我內心所要的,就是這種不一樣。
每次以所謂董老師的身份行走在山道上,總覺得是和一個人並肩而行,這個人就是存喜。我曾一個人經常從尖山出發,像夢遊一樣沿著去後寨的山道靠近後寨。不是為講課,僅僅是為了在這條道上走一走。山道改建困難,至今保留著多年前的模樣。來來回回,哪裏有彎道,哪裏有陡坡;哪裏窄,哪裏寬;哪裏緊挨懸崖,哪裏開始進溝,我行走的現實和我行走的記憶遙相呼應。每次踏上那條道,我都不敢穿西服,我盡量穿上再也普通不過的便服。沿途碰到後寨的人,就趕緊鑽進玉米地,或者躲在斷崖後麵。到底走了多少次,忘記了。
走著走著,我時不時會陡然一驚:我,是誠心想遭遇存喜嗎?
存喜生活在飾彎。尖山到赤彎,是另一條路,我的行走毫無疑問是南轅北轍。
假如,真的遇到回娘家途經此地的存喜,我該咋說?說啥?
這種存疑的走法,我必須要給彩鳳以合理的解釋:“這個年齡,需要抽空走路,預防高血脂呢。是快走,健身。”
重返尖山以來,荀發昌不再充當我的“二傳手”,但我的神經仿佛長了觸角,存喜那邊的點點滴滴,我照樣能敏銳地捕捉到。也聽說,存喜的妹妹唐存歡給鎮上一個包工頭當了二奶,生了個胖小子,姓唐。包工頭給存歡盤了個服裝店,生意不錯。後來把她大她媽都接了去,一邊照看孫兒,一邊搞經營, 日子比後寨時滋潤了許多,借用報紙上的話,該是奔小康那層了。“二奶”這個新詞兒,時髦好幾年了。許多二奶當夠了二奶,會領一個娃娃回來。“有啥不好聽的,不就借個命嘛。”詞是新詞,說法是老說法了,借命嘛!
隱隱的雷聲像那天的開場白,由遠及近,要炸了的意思。我突然撞上了一個女人,不是迎麵撞上的。一個女人從斜坡上早年看穀子的土窯裏黏了出來。
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立定,像一株滄桑的高粱。
“建泉哥,你也不看看天色啊!快下雨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快回去!”
不像是久別重逢時才說的話,像日常對話中的一個片段。太久了,多少物是人非,多少鬥轉星移。不用辨的,歲月的鑿刀即便把她鏤刻成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必然也是存喜。那一刻,被濃雲半遮半掩的日頭剛剛吃力地爬到梁頂,至少說明,存喜一定是從麻明就披著星星出發了,她選擇了從娘家繞道出發。眼前的存喜,和我想象中從歲月中磕磕絆絆走來的存喜沒啥兩樣兒,隻是高了,大了,但瘦了許多,黑了許多,一臉憔悴。不變的是眼神,真的,這樣的眼神,和以前沒有兩樣。
“存喜……”
“哥。”
“存喜……”
“看看你,說話吞吞吐吐的,哪像個大老板?”
“其實,你那邊的一切,我都曉得的。”
“我亮清你,你到這條道上來來回回上百次了,我數過的。”
我的淚一下就飆出來了,存喜見過我上百次了。上百次是啥概念?這條山道,我在走,存喜也在走。我倆都在走啊走,走啊走。都是為對方走,走,走。
什麼狗屁高血脂啊!我用不著給存喜撒謊。
狂風,閃電,雷雨交加了,雨簾包裹了我和存喜,具體說,是包裹了那個土窯。是存喜主動的,我戰戰兢兢地擁抱著存喜。存喜說:“你一定曉得的,我和甄四寶這麼多年了,都沒懷個娃。當初我和你是借命哩,今兒個,也是借命哩。將來娃生下了,姓甄。”
“存喜,我不敢……”我腦子裏混沌一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哥,你在這條道上走了上百次,把妹妹的心走軟了,懂你了。我要懷娃,隻能懷你的。我們村水英的娃兒,是廣州一個大學教授的種。丹鳳的娃兒,是鄉衛生院一個醫生的種。娃兒個個都精精神神的。”存喜撫摸著我的身體,粗糙的手掌像葵花葉子。“還有,存歡她……”
“我知道的。”我打斷了她。
終於,我讓自己進人了存喜的身體,這是我第一次進人存喜的身體,也是第一次進人第二個女人的身體。
“哥―天哪!”存喜疼得大叫一聲,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分不清。
存喜忘情地呻吟,迷離的雙眼井不看我, 目光遊移到土窯之外。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山沒了,坡沒了,莊稼沒了,山道沒了,蒼天與大地橫衝直撞,難解難分,渾然一體。“做女人,原來是這滋味啊!”存喜的呢喃,帶著渾身的戰栗。我永遠不會忘記二00六年的那個麥收時節,兩個二十六歲的男人和女人在野地裏發生的一切。二十六歲的存喜,結婚長達六年的存喜,過於遲到地告別了她的處女時代。事後,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給存喜一筆錢,但怕她罵我,我欲言又止。我的話題差點鬼使神差地轉到那九元五毛錢上來。對了!那九元五毛錢,一定與眼前這個女人有關,但我再次欲言又止。
假如,她不承認呢?
我是冒雨回的家。頭發濕了,頭皮卻發硬,像幹硬的核桃皮兒。沒見到彩鳳。保姆告訴我:“姐姐在盥洗室洗澡呢,姐姐也淋雨了。”我這才發現,陽台上掛著彩鳳的裙子、內褲、胸罩,鞋架上倒立著濕液施的皮鞋。我毛發直豎。一種徹底的坍塌感,從頭頂一直貫穿到腳跟。難道彩鳳一直在跟蹤我?我到臥室手忙腳亂地換了衣服,這才重返客斤。我哆嗦地叼上一支煙,打火機像在嘴角覓食的鴨嘴兒,幾次啄著了我的胡子,焦糊味兒刺激了我,“阿嚏―”。
彩鳳從盥洗室裏出來,同時帶出了一連串的笑:“嘻嘻嘻嘻。”她說,
“今兒個嘴饞了,去東窪裏摘野苗子,撞上雨了。”
虛驚一場,嚇死我了。我趕緊說:“沒淋感冒就好.沒淋感冒就好。今天的雨可真不小,解旱情呢。”我不敢看彩鳳的眼睛,決定立即後撤,
“我去牛舍轉轉,別讓牛淋了。”
“趕緊去吧。”彩鳳並不正視我,隻是麵向保姆,“給你哥找把傘和雨鞋。”
躺在牛場辦公區的席夢思上,我終於讓香煙燃燒了起來。慢慢的,彩鳳那一連串的笑,像升騰起來的煙霧,像一個謎團,再次把我籠罩。以後的日子,彩鳳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常,包括我們的做愛。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我眼前卻老是晃動著存喜那張亦淚亦雨的臉,好幾次都不行了。彩鳳會十分耐心地挑逗一番,又行了。於是彩鳳上上下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我背過彩鳳,給甄家捐過一次款。甄家,存喜兩口子家。
有次我習慣性地在客廳沙發上一邊品龍井,一邊瀏覽當天的《天水日報》。那天的報紙上刊發著記者采寫我的通訊。到了第二版,一條消息閃人眼簾:《貧困村民尿毒症,期待社會獻愛心》。天哪!白紙黑字,是甄四寶,是野雀鄉峁彎村的甄四寶.是存喜的男人甄四寶。巧嗎?似乎也是必然。小地方的報紙,就那麼點兒信息量。就像小地方的人,抬頭不見,總要低頭撞上一次半次的。
錢是個要命的東西。一直以來,怎樣接濟存喜,以什麼樣的方式寄錢,是個苦不堪言的命題。報紙上的消息,成了上帝賜予我的最為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匆匆從會計那裏預支了三萬元,以外出講課為名給彩鳳撒了謊。開車到鎮上,毫不猶豫地把三萬元寄往赤彎。彙款單上,我用的是仿宋字體。存喜盡管不識字,但一定不會忘記我字體的點橫豎撇捺。仿宋體,讓我做賊心虛地掩蓋了自己。落款一欄裏,我沒標注地址,也沒有署名。
家裏的財政大事,一絲一毫躲不過彩鳳的。我提前給她打了預防針:
“那天從會計那裏拿了三萬,順便到天水去了一趟,給客戶們意思了一下。”
“是呢,是該意思意思了。”像是彩鳳平日裏的口氣,又不全是。
彩鳳說這話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她手裏也攥有一份同期的報紙。我頓時汗流浹背。彩鳳的話不疼不癢,不軟不硬,不高不低,讓我一頭霧水,隻有我亮清啥是霧,啥是水。心虛已經讓我無處可逃,我盡量把話題繞著表達:“好在,你是咱家的大掌櫃,錢嘛,讓你掌著,我放心。我這人越來越大手大腳,這個毛病,的確是不好的。”
彩鳳輕輕把報紙擱在茶幾上,卻並沒有直接接腔,話走得偏:“你一次拿那麼多,一定有用場的,我不攔你。”
大概三個月後,《天水日報》再次登出一條消息:《感人肺腑的人間真愛》,大意是上次消息發布後,社會各界如何如何伸出援助之手雲雲,其中特別強調:有兩位愛心大使,其中一位捐款三萬元,另一位捐款三萬零一元。屬本次社會捐助中數額最大的兩筆,而巨都是匿名從鎮上郵電所捐出去的。特別是後者,顯然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那三萬元的捐助者,當然是我了。三萬零一元的捐助者是誰?我永遠也無從知曉,我打心眼兒裏感激那位和我一樣匿名的捐助者。我幸而是第一時間看到這份報紙,我當即把報紙揉做一團,塞進垃圾簍裏,並把濕漉漉的茶根兒潑了上去。支棱的報紙頁腳,立即低了頭。
偶爾會想,無巧不成書啊!那另外一位捐款者,偏巧比我多出了一兀。
一如報紙上撞上甄四寶的信息,我和甄四寶本人的見麵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了。這是我最為擔心的。見麵源自我的一次講座.那是在古堡鄉糜穗村的一次演講。村委會的會議室坐滿了村民。我演講的主題是牛舍的建設與管理。村民們熱情很高,紛紛舉手提問。
“董老師,半開放型牛舍應該是咋樣的?”
我滔滔不絕:“在咱隴東南這一帶,建造半開放牛舍比較符合實際。這類牛舍的好處是造價低,節省勞動力。建造時,一定要三麵有牆,向陽一麵敞開,要有部分頂棚,在敞開一側應該設有圍欄,把水槽、料槽設在欄內,肉牛散放其中。每舍可安排十五到二十頭牛,每頭牛占有麵積應該把握在四到五平方米。但是,這類牛舍也有毛病,防寒效果不佳。”
“董老師……”
“董老師……”
當第八位村民舉手的時候,我照例核對了一下講桌上的村民名單,一個我太熟悉的名字躍入我的眼簾:甄四寶。甄四寶臉色蠟黃,身體瘦弱,頭發蓬亂的腦袋像個拆了一半的麥草垛子。“嘿嘿嘿。”甄四寶還未提問,先徑自樂了。
“這位……這位學員……這位老哥……你要提的問題是……”
“我們村已經有好幾戶養牛的,我也想養,但老婆不讓,好像和牛有過節一樣。我和老婆結婚好多年了,去年才把娃懷上了,快十個月了。我老婆說,養人比養牛還要難,我就不信。”
“哈哈哈哈……”聽眾笑得前仰後翻。
“董老師講講母牛懷孕的護理吧。我回家後,要好好護理我媳婦哩。”
我抖抖索索地點燃一支煙,我盡量讓點煙、吸煙的過程覆蓋我的緊張和不安。濃烈的煙霧漫起來了,在煙霧的掩護下,我邊講邊調整狀態。
“孕牛的護理,一要悉心飼養,二要預防死胎,三要適當活動。其中飼養更為重要,母牛懷孕後,最好喂混合精料,不但要維持自身所需要的營養,還要供應胎兒生長發育的營養。飲水要衛生,最好不要空腹飲水和飲冰凍水。在晴天,要堅持趕牛上山放牧,采吃青草,放牧應選背風向陽的地方,不要讓孕牛吃掛霜的草……”
甄四寶打斷了我:“董老師,看來養牛比養人還難咧,我老婆說得不對。”
“哈哈哈哈……”又是一輪哄堂大笑。
一陣竊竊私語過後,大家突然出奇地冷靜了,不笑了。每個人漲紅的臉上,都隱藏著不安和焦慮。大家一定搞清了甄四寶身份的來龍去脈,搞清了我和甄四寶千絲萬縷的關係,所有的來龍去脈和幹絲萬縷中,無論見過存喜還是沒有見過存喜的,存喜已經成為我講座衍生出來的另一個主題。
不久,苟發昌破天荒地從蘭州給我打來電話:“老哥,聽說存喜生了。”
我不軟不硬地頂了一句:“我以為你早就把存喜忘記了哩。”
“但是老哥,你一定曉得,甄四寶不行啊。”
“不行咋的,不等於永遠不行吧。”
十
我大最終接納我,是我一生最為重要的事件。
從天南海北返鄉養牛的農民工越來越多,光我自己的牛場就增加了幾十人。主流媒體報道:隨著中國經濟結構的調整,各大城市出現了用工荒,人口紅利正在逐漸下降……還人口紅利,真有臉說。把農民不當人,當然有利可圖,圖就圖吧,明明是黑利,還非得帶個“紅”字。
我清楚記得,我帶頭捐資十一萬元組織董家父老鄉親翻修祠堂那陣,苟家人不請自到,主動幫忙,其中就有苟發昌年邁的父母和荀發昌前妻所生的一對兒女。他們二老一聲不吭,規規矩矩給泥瓦匠當下手。一對兒女蘭州生蘭州長,皮膚白皙,身子嬌嫩,幹活礙手礙腳,像從溫室大棚裏移栽到旱地裏的幼苗,蔫得讓人可憐。當年是他們荀家人毀了董家的祠堂,滅了董家人的精氣神。如今又是他們苟家人,像馴順的狗一樣在董家祠堂俯首稱臣,卑躬屈膝。
苟家人終於嚐到另一種滋味了。這種滋味叫啥呢?我一時說不清楚。
那時,苟發昌已經在蘭州被判刑,刑期是十年。
苟發昌至死也不會想到,他和官二代相互勾結、行賄騙貸、狂斂錢財的惡行,有一天會東窗事發。我於情於理不該舉報他,但我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把舉報信塞進了郵筒。事情源起於辦案人員專程來尖山的一次調查,調查對象是趙滿球。反貪局接到一份匿名舉報,大意是趙滿球在支持我養牛過程中,曾收受過我董建泉兩萬元的賄賂。像是當頭一悶棍,反而讓我清醒了。兩萬元,我當然記得,當年趙滿球婉拒兩萬元的情景恍若眼前。辦案人員離開尖山後,我好幾個夜晚輾轉反側,難以人眠,耳邊回旋著苟發昌當年對我的奚落:“老哥你把我當牛哄了。”行了,還說啥呢?苟發昌啊苟發昌,咱啥也不用說了,到我董建泉反戈一擊的時候了。與苟發昌一起拿下的,還有包括官二代老爸在內的幾個貪腐官員。結局不出我的意料,苟發昌的第四任老婆劉舒曼,在配合辦案人員悉數交代了苟發昌的罪行後,決然離婚,拂袖而去。苟發昌在蘭州的公司和別墅,理所當然悉數查沒,員工作鳥獸散,多數苟家員工陪同苟發昌的父母,以非同尋常的低姿態,灰溜溜地回到了尖山。第一選擇是委身董家人的牛場打工。苟發昌被抓的消息傳到尖山那天,許多牛場燃放了鞭炮,劈裏啪啦,一浪高過一浪。勸阻已經來不及了,彩鳳說:“你就好好聽著吧。”我就靜靜地聽著,我悶頭吸煙,我的淚水打濕了手指,打濕了煙蒂。我喃喃自語:“發昌,我的兄弟……”
“哈哈哈哈。”彩鳳突然笑了,笑聲被院外的鞭炮聲淹沒。
我去監獄看望苟發昌的時候,荀發昌的眼睛和死魚的眼睛差不多,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聲淚俱下:“老哥,我倆從小算是患難過了,我大我媽和我的孩子這次回故鄉.沒個立錐之地,一切,拜托老哥你了。”
“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大啊大啊!媽啊媽啊,兒子不孝,對不住苟家的列祖列宗啊。”荀發昌號啕大哭,哭完了,像哲學家似的凝起眉頭,一臉明察世相的樣子,口氣裏突然有了慷慨賜教的意味,“老哥你琢磨琢磨,那些憑當勞模、憑抓改革上去的官員,沒根基,靠不住,要靠,就靠老革命的後代。這些年官場抓了一茬又一茬,你聽哪位老革命的後代被抓了?你將來事業大著呢,要靠,就靠這個,有用。”
我表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附和著點頭。
董家祠堂的翻建工程十分順利,每天都能看到新的進展、變化、延伸……專業設計師是從天水市請來的,擴了院廓,拓了進深。主殿沿用明清風硌,磚木結構,垂花門,硌子窗,雕欄畫棟。院中栽植了常年綠的鬆柏、青竹和冬青。隔牆一隅,修了一個全村文化活動室。
每當夜深人靜,總發現對麵崖畔上多了一個東西,像上蒼撂到那裏的一個石碾子,那麼沉靜,那麼安寧。那個石碾子,就是圪蹴在那裏的我大。他始終在回避白天裏祠堂大興土木的喧囂,選擇在這樣的夜空下,默默觀察和感受著董家在我這一代發生的所有奇跡。他有理由拋棄我,但他沒有理由拋棄祠堂;他有理由拒絕我的一切饋贈和報答,卻沒有理由拒絕我對祠堂付出的一切代價和努力。祠堂是他的根,也是我的根,是尖山所有董家人的根。我們無論是誰,都是根上發出來的枝條、葉片,寒暑易節,枝衰葉落,最終,都要衝根而去。
我家別墅客廳旁邊的主臥一直是空著的,那是我們小家庭的期待。有那麼一天,我的大,他能來嗎?潛意識裏,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別墅的主人。主人,永遠是我的大。但我大始終住在破舊的土坯老宅裏,雷打不動,誰也不敢輕易動員他,包括各級領導。每次區、鄉領導來我這裏視察,我大就提前從院內門了大門,決不會給各級領導一個看望“董經理令尊大人”的機會。
那一年,由我出資請專家設計並改造後的荀家壩煥然一新,真的變成了一個精致典雅的人工湖,堤壩由最初的草皮護坡變成了網硌式混凝土澆築,其間留槽填土,栽植了山裏難得一見龍柏、石榴、木槿和倒柳。九曲回廊從湖麵中心蜿蜒而過,廊橋上簷的邊楣上繪著二十四孝圖……本來該叫苟家壩,或者人工湖的,但尖山人偏偏不這麼叫了,都叫董家壩。四鄉八鄰的人奔走相告:“走!去尖山,看董家壩。”
月光皎潔的黃昏.我們一家四口正在吃飯,兒子突然喊:“大,你看你看,他是不是你讓我叫爺爺的那個老漢?”
我大突然出現在別墅門口,差點讓我的淚滴了個滿碗。
當天晚上,董家祠堂裏香蠟競燃,煙霧繚繞,我們小家庭四口人與我大一起對列祖列宗進行了跪拜。按常理,我們晚輩們還要跪拜我大的,然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一幕出現了,我大“撲通”一聲搶先下跪,方向十分明確,朝彩鳳。
“彩鳳,我……”我大泣不成聲,“讓老董家翻過身的,是你彩鳳。”
彩鳳臉色煞白,像泥塑一樣一動不敢動。
“建泉,你是我兒。”多少年了,我大第一次把我稱作兒。第二天,我和彩鳳親自動手,齊心協力把主臥再次收拾一番,然後雙雙前往老宅迎接我大。我大一如既往地打坐炕上,把水煙吸得“咕嚕嚕”山響。
我和彩鳳異口同聲:“大,我們接您到那邊住,主臥給您留好幾年了。”
我大沒搭腔,往煙鍋裏加添了煙葉末兒,用拇指肚兒使勁碾了碾,碾平了,繼續點著,說:“你兩個娃兒的心思,都是真心的,大心裏亮清著哩。我在老宅裏住慣了,就不過去了。”
彩鳳說:“大,你一個人在這邊,幹啥都不方便,搬那邊,啥都方便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大說:“彩鳳,有句話,我想對建泉單獨說一說,你先回那邊吧。”我大也稱我們的小家庭“那邊”了,而不是稱“你家”。這邊那邊,就像大陸和台灣,父親統稱一個中國了,九二共識的意味了。
彩鳳一點也不驚訝,馴順地搭腔:“我先回那邊了。”
老宅的土坯牆隔絕了彩鳳的背影。我大說“建泉我兒,養牛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大忙呢。我隻說幾句話,你聽也好,不聽也罷,趕緊忙你的去。”
“大,你說吧,我聽著哩。”
“古來家底殷實之家,男人多有正房和偏房,解放以後齊刷刷都沒了,沒了,當然是好事。可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看不清了。存喜也好,彩鳳也罷,你要掂量好了,虧待一個,我死了也不能安穩。”
“……”我如聽天籟之音。
“隻要存喜一天不是我的娃,我萬世不會從這裏搬出去的。”我大說,“你可要記著,祠堂裏有存喜的牌位呢。”
如雷轟頂,晴空霹靂。我怔了半晌,對我大說:“大,你的話,兒‘懂。”
我本來想給我大磕個頭,再離開老宅,但我終究沒有跪倒,我擔心這個頭磕下去,反而鬧複雜了。我暈暈乎乎地說:“大,你先歇著,我隨時過來看你。”轉身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炕頭擱著一份有些發黃的舊報紙,大標題觸目驚心,是我熟悉的那個標題。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三萬零一元,難道與我大有關?我對存喜的一切態度,我大難道明察秋毫?
一元,那比我的捐款多出的一元,足以壓我一輩子。
我慌了,窒息了。我膽戰心驚地瞄了我大一眼。
我大在炕上穩坐如鍾,手裏的水煙鍋,剛剛填充了新鮮的煙葉。
村裏來人了,是一群不俗之人。派頭很大,省裏來的,市縣民政、扶貧、武裝、黨史等有關部門的領導、專家作陪。七八輛小車中,其中有兩輛屬於軍車。明眼一瞧,不像是來參觀規模養殖的。
終於搞清楚了,省軍區一位快要臨死的離休首長,不知哪一根神經突然複蘇了,給床前陪伴的子女們提出一個要求: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要見見當年在槍林彈雨中背他過渭河的那個尖山人,假如當事人不在世,也要見見當事人的後人,當麵表示感謝,以了卻半生心願。首長還特意強調,當年過河後,他給農民留過一張紙條,紙條明示.將來成事了,一定要來找他。
我大,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像是一個遺失在古堡裏的廢舊炮彈,很偶然地被出土了,發現了,引爆了。全村嘩然。
真像是一出戲,一出古老而新鮮的秦腔戲。老秦腔戲裏有《華亭相會》《庵堂認母》什麼的,會的是老情人,認的是生身娘。這次老革命幹裏報恩,算哪門子戲呢?村裏人七嘴八舌,長籲短歎。
“幾十年了,老革命享盡了榮華富貴,快死了才思想起救命恩人,這戲,隻有頭,隻有尾,中間呢?好像缺了戲份。”
“老董家當年落了個背土匪過河的黑鍋,這下被洗清了。”
“老董家必然要相認的,認了,一好百好,朝裏有人了,咱尖山的養牛就不用在市場經濟裏玩命了,咱打江山有功,天下是咱的,牛市就是咱的,全村人今後的活法,全借上光了。”
那天我們董家的老宅蓬蓽生輝,堂屋的土炕上、板凳上、門檻上都坐滿了一群看著很體麵的人,院子裏還站滿了大報小報的記者。我大那天的表現出奇地鎮定.像啥也沒有發生。一屋子的陌生人,像他一鋤頭下去刨出來的一堆兒洋芋。出土的不是他,而是這些陌生人。他穩穩當當地圪蹴在炕上,自顧吸著水煙鍋。有位官員遞上一支高檔中華煙,我大抬手輕輕地擋了回去,說:“咱是老百姓,吸老水煙,習慣了。”
我大的態度非常明朗:“確有其事,但先父當年背的,隻是個土匪。”
“啊啊!那一定是誤會了,肯定不是土匪,是解放軍,是我父親。據我父親講,當年背他過河的尖山人隻有+七八歲的樣子,是個放羊娃,大字不識一個。為了不給小夥子招惹麻煩,我父親不便公開解放軍的身份,紙條上也回避了‘革命成功’的字樣,寫的是‘將來成事’。”
官員、專家們不厭其煩地引導我大回憶那張紙條。我大說:“六0年吧,我大餓死前,紙條我見過,因為是土匪留的.也就沒敢保存。”為了證實自己表述的真實性,我大給大家講起了鬧土匪的故事:聽先輩們說,解放前,天水土匪很多,各有山頭,渭河一帶、西漢水一帶最著名的土匪窩子有扇子會、辮子幫、紅繩隊。有的和縣城保安團沆瀣一氣,有的和官府勢不兩立,多數幹的是打家劫舍、謀財害命的營生……
“既然您老人家見過紙條,那落款是不是叫孫占飆?”
“肯定不是,肯定不姓孫,好像是姓王,王八的王。”
姓王?原來姓王啊!這是一個致命的答案,這是大隊人馬撤離尖山的開始。
據說,遠在蘭州的老首長是帶著遺憾離開人間的。首長的後人們並不甘心,專門在報紙上刊登了尋找救命恩人的啟事,馬上有一位渭河沿岸的農民手裏攥著紙條前往相認,後人們激動萬分,可以告慰先輩亡靈了。一看紙條,傻眼了。紙是現代複印紙。內容是:某某某同誌,您為革命做出了貢獻,現在革命成功了,您的後代就是紅色的後代,不用打工了,直接來省城當官。落款:孫占飆。
後人們和顏悅色地送走這位農民。一撥撥農民接踵而至,有天水的、定西的、隴南的、臨洮的……
十一
我大走了,上路了。
我大是晚上在董家壩散步時離開人間的。見到的人告訴我,當時我大繞著董家壩走了好幾圈,突然“哈哈哈”地大笑一番,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村裏的長輩為我大穿老衣的當口,我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各位父老回避一下,我要單獨和我大呆一呆。”我和我大眾所周知的關係,似乎造就了我和我大單獨相處的所有理由。長輩們隻是遲疑了一下,默許了我。
其實理由隻有一個,我敏感地發現,作為屍體形態的我大,左臂平直自然,左手的所有指頭呈自然半曲狀,而右臂顯然保持了咽氣前的用力狀態,形成了一個僵硬的臂彎,手指集中向手心合攏成拳,仿佛積蓄了渾身的力量。右拳,分明是捏著秘密的。啥秘密呢?我的神經繃成了滿弓上那根即將斷裂的弦。我大的秘密,我該曉得的,可以曉得;不該我曉得的,我完全可以忽略和包容。但麵對生我養我的、已經駕鶴西去的父親手中這樣一個秘密,我發現自己不但沒有勇氣回避,反而孳生為一種探險的力量。這種可恥的、可怕的力量讓我麵紅耳赤,心驚肉跳。我點燃兩支香煙,一支輕輕擱在大的腦袋一側,另一支自己吸了。我吸完了,我大的那支依然閃著火苗。我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輕輕掰開了我大右拳的一個手指。驀然,一張草紙的一角,閃電一樣撲人我的眼簾。草紙到底是啥,我大非得要帶進棺材?
輕輕地抽出來。我的腦袋立即大了。
是這個時代十分罕見的草紙,發黃,黃中帶黑,有些脆,能感受到碎細的、散發著黴味的屑子和歲月的陳腐氣息。紙條上的繁體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還有兩三個錯別字。有兩個關鍵詞在第一時間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個是落款:孫占飆;另一個是台頭:小……小……到底是小董還是小苟?一時很難辨清。啊啊啊?對,不是小董,是小荀。
天哪!居然是小苟。追溯時空,小苟,當是苟發昌的先輩,他會是苟發昌的爺爺嗎?
我雙手顫抖,不!渾身顫抖。我好不容易把紙條折疊好,試圖小心翼翼地塞進我大的手心,但掰開的手指,再也無法合攏。
紙條不但沒有宣告謎底的誕生,反而更像一個秘密。幾+年前吧,老董家和老荀家圍繞紙條發生過什麼,我將永遠無從知曉。我靜靜地注視著我大那張紋絲不動的臉。我又一次從煙盒裏抽出了兩支香煙,卻怎麼也對不上火,最終,我把打火機的火苗,伸向紙條……
紙條燃燒得很慢,血色的火苗搖頭晃腦,柔軟無力。
我大的葬禮,像是我們尖山人記憶中最為隆重的節日,光市、區、鄉、村各級黨政組織以及周邊縣鄉的養牛戶、客戶送來的花圈就好幾百個,成山了。前來悼念的有頭有臉的人物絡繹不絕,各種各樣的小車,在山上山下的瀝青公路上排成了長龍。華亭那邊也呼啦啦來了許多吊唁者,賓客由賈昌耀帶隊。賈昌耀歸還了當年借我的十萬元。在我大驚天地泣鬼神的白事上,賈昌耀仍不忘玩世不恭:“董經理,你那十萬,給我解決大問題了,本來想賴過去呢。如今不想賴了,老哥我時來運轉了。”那口氣,分明就是黑社會的臭德行。
那十萬,我不著急的,國家在搞礦產整頓,我理解你的難處。”
賈昌耀笑了,把一張臭嘴伸到了我耳邊:“我不怕什麼狗屁整頓了,市裏的那個遠房堂哥,被重用了,調省裏分管礦區。市場嘛,咱更有發言權了。”
我裝作沒聽見,鄭重其事地接過老話茬:“那點錢,你必須拿回去,咱之間,有啥錢不錢的。”
趙滿球局長說好要來的.但最終沒有來,他電話中說:“老弟一定要節哀,我還是不去了吧,你懂得。”我當時根本不會想到,趙局長的這句話變成了遺言。人們後來在市裏的一個人工湖裏找到了他的屍體,組織上的結論是趙滿球同誌因長年工作壓力太大,抑鬱所致。這個欲蓋彌彰的結論,實實在在地保全了趙大哥的麵子。組織,真是有組織的好。
我大的葬禮上,大家的話題裏裏外外離不開三個:令尊―我的父親;我―著名養殖專業戶董建泉;苟發昌―尖山的敗類。
我大的墳墓,苟家人搶著開挖;我大的棺材,荀家人搶著抬……董家人自始至終保持著幽默的謙讓和禮貌,場麵和諧地像蒼夭上傾斜而下的陽光,柔和、溫暖而明亮。董家的祠堂裏多了一張照片,是我大的。死去的先人,我隻見過我大。在我的潛意識裏,我大代表了先人的全部,我大與祠堂之間是等號的關係。我大就是祠堂,祠堂就是我大。“大啊,大啊,不孝兒建泉給您老人家磕頭了。”我當著族人的麵,第一個跪下去。全村人都跟著跪了。苟發昌的大一頭磕下去,泣不成聲:“老哥,我給你磕頭了,我代表苟家的不肖子孫苟發昌給你磕頭呢。”同輩人是不磕頭的,鞠躬就可以了。但荀發昌的大卻磕了頭。
有人歎息:“唉!假如老董家的那張紙條……這次葬禮還不得
給我大的牌位上香的時候,我站了起來,靠近了我大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大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表情。我大對人間的所有感悟和判斷,都隱藏在稍稍擰緊的眉頭裏。我把香點燃,火苗在香頭上閃爍。我分明發現我大是活著的,他老人家在嫋嫋的煙霧裏並沒有看我,他分明在尋找著啥。陰陽誦經完畢,從我大牌位旁邊的瓷罐兒裏掏出寫有“董敬書”字樣的黃表紙,燒了。在嘖呐淒厲的哀鳴聲中,陰陽在牌位上題寫了三個字:董敬書。
我心裏一陣陣發緊。我大牌位的下方―和我的牌位並排的那個牌位,是屬於存喜的。那個瓷罐兒,像一個黑乎乎的定時炸彈,定到何時,何時爆炸。爆炸的時間,完全掌握在存喜手裏。
“令尊有你這樣的兒子,他死也瞑目了。”
我的大,您瞑目了嗎?
就這樣又見到了存喜,是父親去世的第七天。按照我們那裏祭祀亡者的風俗,第七天,叫頭七。
那夭早上的天氣出奇地溫和,初升的日頭剛剛在山梁上露頭,陽光已經像淚一樣在田野裏輕輕流動。空氣像是淋濕了,風很安靜,深綠色的玉米稈子一裸棵肅立。我們一家四口、弟弟一家三口在我大的墳前祭祀完,開始往回走。每個人的膝蓋上都沾滿了下跪時沾上的草芥和灰土,誰也沒有主動把那些草芥和灰土撣掉。我頻頻回頭,祖墳裏那個最為新鮮的土堆兒裏,我的大,他永遠地睡過去了。但我發現了一個人影兒,不!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兒。人影兒是從地埂斜對麵的坡上閃出來的,像一大一小兩隻早就窺視我們的蓄謀已久的狐狸,一會兒隱藏在背灣的玉米地裏,一會兒又閃現在山道上―那條九曲十八彎山道,尖山通往後寨的山道。
我當機立斷:“你們先回去,我去玉米地裏解個手。”
彩鳳毫不含糊地替我幫腔:“好的,咱都先回去。”
但弟弟卻不同意:“嫂子,哥哥不就解個手嘛,咱等會兒。”
“等啥啊等?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你是不是把你哥哥當遠房親戚了。”彩鳳冷冷地搶過了話頭,等於替我說了。在這個家裏,彩鳳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大家順從地往回走了,我一頭紮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人影兒像一陣風似的刮來,刮來,一直刮到我大的墳前。是女人和一個娃兒。先是女人跪下,女人又拽娃兒跪下。女人大哭:“大―我的大,你的兒媳,存喜看你來了。”
慢慢的,我從玉米地裏挪了出來。我必須出來。
“……存喜。”
存喜回頭,轉身。對於我的突然出現,她似乎沒有一點點的驚奇。她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說:“哥。”
“……”存喜又開腔了,“今天是頭七,我就是想磕個頭,就走。”
“存喜。”
“哥。”存喜突然就笑了。
“媽媽,這個人是誰?”娃兒的目光自始至終盯著我。
“他是你大的朋友,名氣大呢,是養牛的。”
娃兒四歲了,我曉得的,姓甄,叫甄全富。娃兒長得結實,身子像個鼓滿玉米棒子的小背簍,虎頭虎腦,眼珠子黑亮。真想抱一抱娃兒,這個衝動把一股滾燙的血直送腦門。我終於沒敢抱。
“你今後不要給我寄錢了,一次次的,郵章子上的顯示有鎮上的,還有蘭州的。幸虧我沒有去蘭州打工,要不人家以為我被蘭州的老板包養了哩。隻有我亮清,那是你。真的不要寄了,將來全富長大了,我啥都有了。”
蘭州?像突然扔過來的一個超重鉛球,我一點也沒有接手的思想準備。我鬼使神差地朝原路掃了一眼。山道彎彎,一坡一坡的玉米稈子密密匝匝。那一刻,我恍惚總覺得,玉米地裏有一雙說不清楚的眼睛,會是苟發昌的嗎?蘭州的荀發昌,尖山的苟發昌,監獄裏的苟發昌,都是同一個苟發昌。我那時相信了自己的直覺.玉米地裏一定埋伏著一雙眼睛,荀發昌是不可能了,一定是一雙女人的眼睛,彩鳳的。
“這個,我今兒個當著咱大的麵,把它燒了。是我從董家祠堂裏偷出來的,大年初三送先人的時候,換成彩鳳吧。”存喜從衣兜裏掏出來的,是一張折疊整齊的黃表紙。
“存喜……”我慌神了,腦子像進入雨季,電閃雷鳴。
“哢嚓”一聲,存喜打著了打火機,黃表紙燃燒起來了,火苗很旺.像一隻血紅的眼睛。我想起了父親手中的那張紙條,那張草紙也曾變成火焰。火焰和火焰不一樣,最終的結局卻是一樣的:灰燼。墳前的香蠟也亮著火星子,卻顯得微弱,像病快快的繭火蟲。空氣裏彌散著釅茶和酒精的味道。風乍起,周圍的玉米秧子劈啪作響。這聲音是那麼滄桑,那麼古老而純粹,分明是我大的聲音。我分明看到我大從棺材裏坐起身來,就像一覺醒來,走出老宅.安靜地坐在崖畔上,手裏捧著水煙鍋,悠然吸著,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媽.你聽.尖山村的牛叫啦!”娃兒說。
——原載《中國作家》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