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來。”

“這世上.誰還給你送鍋盔來。”

我讓微笑從嘴角擠出來,撓撓頭皮:“你看我這腦子。”

“我怕給你惹麻煩,逮住了一個學生,說是你妹妹,給你打掩護呢。”

我臉紅脖子粗地走進教室。同學們的目光多了幾層說不清的椰榆和隱秘。和存喜確定關係以來,那些曾經伴隨我的嘲笑、嘲諷的日子,早就在麻木中變成了流水落花。與以往不同,我從同學們的表情裏,讀到了兩個字:可憐。―可憐,如果僅僅指我和存喜的關係,倒是無關緊要了。可是我的可憐因為借命背景下的一係列放棄、包容、妥協與無助,要致命得多,殘忍得多,甚至有幾份下賤。當我成為一個被可憐的人,我發育健康的軀體裏,那個被稱作靈魂的東西,開始了更為可恥的遊移不定。

存喜又來了。這次不是在大門口,而是直接到了教室門口。

“你曉得不?你不能隨便來的。”

“如今這社會,借命,早就光明正大了,咱又不是封建的娃娃親。你的同學都是泥腿子,我就不信沒有不借命的。”存喜的表情和上次不一樣,“最近我感覺到了,你每次回家,像喝了迷魂湯一樣,不是個勁兒。我早就怕了。”

我吃驚了,瞠目結舌。存喜這是主動選擇了向我宣戰,她把兩軍對峙的戰場,選擇在了學校,把我置身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回去!”兩個字,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存喜摸透了我的性硌,情字當頭,她了解我的順從與怯懦,一如了解她烏黑秀美的頭發。她不會想到我的反擊帶著無情的殺傷力,她預謀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頃刻蒸發得無影無蹤。存喜捂著臉扭頭就跑,她修長的背影晃得很淩亂,發育飽滿的屁股從我視線裏消失的時候,我想哭,淚已幹。

周末進山,存喜照樣在村口等我,仿佛啥事都沒有發生。

行了,沒意思了,該告別校園了。我在高二的後半學期毅然輟學,用好聽的說法就是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我無法像饑渴的魚兒一樣隨打工隊伍南下,我注定是旱鴨子,堅守尖山,堅守故鄉。我沒有當農民工的命,我不是農民工,我是農民農。

“哥哥,我這成績,在全區是個啥水平?”

“中下吧,但在鎮初中,基本算個中上。”

“我真沒出息,可是我真的努力了,真的,哥哥你要相信我。”

“不能自責自己,咱都是農民,你這成績,已經不錯了。”

和弟弟這樣的對話,是在我輟學在家的半年之後。那天的對話讓我肝膽欲裂,我強忍著沒有讓滾燙的淚水從眼眶裏飆出來。那時弟弟在我的輔導下,基本自學完了初中的全部課程。我找來當年全市中考統一試題進行測試,總分居然超過了天水一中這所全省重點中學的高中錄取線。那些年,別說我們尖山,就是全鎮幾十個行政村,也沒有誰能跨進天水一中的高門檻。弟弟的成績跨過去了,但身子跨不過去。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大山的弟弟,不會知道我撒了彌天大謊。

“你弟弟,真的就那水平?”麵對我大的疑惑,我決定把隱瞞進行到底,“真的。”

我大相信了我這個全家最高知識分子的結論。他長出一口氣:“那就好,我和你弟弟心裏就安然了。咱不是荀發昌,人家有翅膀,能飛。咱沒有,圖個安然。”

當時已經應聘到蘭州一家建築公司當技術員的苟發昌開始下海搞房地產,翅膀漸漸變硬。他每次來尖山,都把小車停到鎮子上,再步行上山。崎嶇不平的山道,阻礙了小車到村裏招搖。

“發昌,是坐小車來的吧?”

“是的。車進不了村,在鎮子上呢。”

“咱尖山人,想看看發昌的小車,都沒有指望。”

苟發昌一副胸懷祖國的樣子,感慨萬千:“放心!這條路,我遲早會修的,修成瀝青路。這樣,交通就方便了,到城裏,隻是一踩油門的事兒。”

我最聽不得這樣的豪言壯語,那時,幾乎全村人都要到苟家祠堂裏去,包括我大。有好幾次,我大動員我給荀家宗親磕頭,我堅決不從。

我媽在炕上吃力地挪了一下身子,哀求:“聽你大的,去吧。”

存喜也替我大幫腔:“建泉哥,去吧,不就磕個頭嘛。”

“……好吧。”我就去苟家祠堂磕了頭。

一頭磕下去,真巴不得腦袋開花,與這個借命的時代永別。

就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我身披一九九九年的秋霜,與尖山不辭而別。

這是注定了的新聞,轟動了。

我讓自己像一滴水一樣落到旱地兒裏,瞬間即逝。農民打工潮像革命一樣風起雲湧,波瀾壯闊。更多的四鄉八鄰成了空殼,千古未變的宗族凝聚力、家庭生活結構被徹底打破,代之而來的是天各一方的千絲萬縷和牽腸掛肚。我走得狠,走得猛,走得糾結,我沒有給尖山的父老鄉親留下我浪跡天涯的任何蛛絲馬跡。我隱姓埋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大民,非常大眾化的名字。

故鄉人都知道我……死了,一定是死了。

我要的,就是這個……死了。

一開始給廣東人挖地溝,給深圳人蓋大樓。我管得了自己的腿,堅決不走回頭路,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心思每夭都像颶風一樣刮到故鄉去,我牽掛我大我媽我弟弟,我想存喜,真的好想好想,牽腸掛肚的那種,特別是孤苦伶仃一個人在鬧市街頭徘徊的時候。明知道不能牽掛的,不能想的,非得想。我好像變成了兩個我:我,另一個我。兩個我無時無刻不在艱苦卓絕的糾結與紛爭中死去活來。全世界展開臂膀迎接所謂千禧年的那幾天,我滿懷惆悵地踏上開往甘肅的列車。我沒有回天水,而是一頭紮進了距離夭水幾百公裏外隴東地區的華亭礦區,給當時經營小煤窯的老板賈昌耀打工。後來又到華亭城郊農村的養牛場打工。畢竟,這裏是甘肅;畢竟,靠近了家鄉。

苟發昌是唯一的知情者,他是我眺望尖山的瞭望哨。那時候我們先後都擁有了傳呼機,後來又擁有了手機。有一點不容置疑,當時天底下最同情我的,就是苟發昌了。他硌守著我在外苦苦掙紮的秘密,維護著我脆弱的尊嚴。他通過尖山的苟家人把老董家的蛛絲馬跡一次次摸清了,再充當我的“二傳手”。

“二傳手”傳給我的信息,千奇百怪。有人傳,我離家出走後不久,天水以東的渭河深水區飄上來一具男屍,那便是沒臉見人的董家不孝之子董建泉;還有人傳,我去了南方,眼看著火車“轟隆隆”地過來了,就一腦袋紮到了車輪下;有的傳言更吻合當時社會上發生的係列事件,說是我去江南打工時,被倒賣人體器官的捉了去,大卸八件,賣出了一個好價;另有一種說法具有國際性,我被國外黑社會裹挾著,在伊拉克和美國人幹仗時遭遇飛毛腿……

“二傳手”告訴我,我大幾天內就像老了三十歲,才五+六歲的人,像八十六了。我大不是為我老下去,而是為存喜。我大領著存喜,在祠堂裏當著列祖列宗把我詛咒了不下十八遍,核心的意思隻有一個:讓他死吧。當時存喜一次次去捂我大的嘴:“你不要咒建泉哥死,他是一條命。”

“二傳手”說:“存喜像一個洛盡職守的保姆,與其說在守候一個破碎的家,終極目標不如說是等你。她本本分分地守候著,一如既往。”

“發昌,謝謝你,我的好兄弟。”我聲淚俱下。

牛場是我的世界。我每天都要到牛場裏裏外外走一遭,這是工作中最為重要的一環。一百多頭肉牛、奶牛在陽光下慵懶地吃著飼料。雇工們多是本村人,很盡職,有的在衝刷牛舍,有的在檢測溫度,有的在清除牛糞,有的在滅蠅。雇工姓啥的都有,唯獨沒有荀姓。養牛讓我聲名鵲起,省、市記者紛至遝來,我的照片、我的牛以及我的所謂養牛帶動全村致富的事跡,頻頻在熒屏出鏡,在報頭亮相。聰明的采訪者早就通過外圍對我背井離鄉的那段往事了如指掌,每次把話筒和錄音筆伸到我鼻子底下,表情諱莫如深,隻談養牛,不談人生。人人都有疤,我的疤不在外,在裏,揭不了,好不了。無論時間以什麼樣的姿態往前挪,我都不會輕易提及當年的背井離鄉。

過去的事情,可以不提,但董、苟兩家的恩怨,卻隨著兩家的發跡,更像個恩怨了。兩次蘭州之行,苟家給我的下馬威,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

“我曉得,兩次去蘭州,你心裏吃大虧了。”彩鳳說。

我肚子裏窩的氣,隻有彩鳳最懂。給荀家低頭,低頭,何時才是個頭啊?

“這虧,是我自找的,荀家等著董家低頭,我果然就低頭了。”

“建泉,咱去一趟華亭吧,權當散散心。華亭那幫家夥,不是邀請你好幾次了嗎?”

“去華亭?”

“對,去華亭,見賈昌耀。我陪你去。”

不服彩鳳還真不行,關鍵時刻,她總有一種撥雲見日的力量。從天水到華亭,要過葫蘆河,翻關山,跨秦安、清水二縣。曾經在那裏的日子,我和彩鳳都忘不了。去華亭,不僅僅是一種承諾,重要的是要討回一個尊嚴。不!如果僅僅圖這個,那就過於輕浮了。市場混到這份上,麵見賈昌耀,已經有了政治的意味兒。搞經濟,政治為先。他賈昌耀懂什麼狗屁市場經濟呢?他的老底子,我或多或少了解一些的。據傳,賈昌耀的一個遠房爺爺解放前逃荒到陝甘寧邊區給一個首長當過幾天馬夫,解放後,爺爺逢年過節不忘到北京看望老首長,於是,爺爺直係的子孫們就紛紛走出莊稼地,進城當了幹部和工人。這輩上,最大的官是市裏的一個什麼長,論起來,算是賈昌耀的遠房堂哥。當年賈昌耀初中都混不下去卻能混進城,混進機關,就靠的這點風水

酒局安排在華亭一家豪華的煤炭賓館,聚在一起的都是當年的老板們和工頭。東道主理所當然是賈昌耀。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靠大大小小煤窯起家的家夥們,無論繼續從事搞礦的,還是調整產業結構轉產的;無論繼續守在華亭的,還是把事業拓展到天南海北的,幾乎每年都要聚一聚。這是為商的另一種道,道中之道。在他們眼裏,聚,與其說是聚人,更像是對政策、後台和商機的一種尋找和磨合。一次含含糊糊的聚會,因為摻雜了陰謀陽謀,說不定就會撞上柳暗花明。這些年上麵下決心搞整頓,濫采濫挖少了,投機有了難度,聚會就多了同仇敵愾、同病相憐的意味。

當年,我隻是賈昌耀手下的一個不起眼的受盡欺淩的打工仔。我養牛成氣候以來,賈昌耀多次發來請柬,我均搪塞過去。有錢了就是人,沒錢了就是狗。這樣的邏輯,我有理由迎合,也有理由排斥。迎合是為了適應,排斥是因為惡心。

“請董經理和夫人來華亭,真是不容易啊!”

“董經理發達了,想酒桌上沾點你的仙氣,也不容易了。”

“董經理和夫人,別來無恙啊!”

這次來華亭,我無意親自開車,讓牛場的司機小董掌方向盤。都是尖山的董家,算輩分,小董勉強算是一個遠房侄子。這是我刻意的安排。我補充介紹:“這位小董,是我們牛場的秘書,也是我的司機。”

“啊啊,失敬失敬。小董先生年輕有為,跟著董經理,大有作為啊!”

小董不失儒雅地起立了一下,欠下身子,給每個人點頭。我有些不快,他的點頭太頻,老牛耕地似的.有損氣度。我這次當然是有備而來,除了送給大家人均五千元的見麵禮,外加一箱上等的牛肉。我不是當年在你們手下低聲下氣的董建泉了,我是我,我是另一個董建泉,我是個人物,我是隴原著名的養牛專業戶董建泉。東道主提供的酒照例是茅台。我右手端起酒杯,左手優雅地斜插進褲兜裏,把西裝左襟瀟灑地攬到後麵。我那夭的襯衣雪白,領帶金黃。我盡量讓我的表達不卑不亢:“在座的各位有當年的大哥,有小弟。當年我在賈老板手下時,大家都建立了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友誼,今天見麵,倍感親切……來!幹一杯。”試圖表現出一個全新的自己,但我總覺得有模仿苟發昌的味道,或多或少為自己有些難過。模仿就模仿吧,從大家赤裸裸的、豔羨的眼神裏,我感覺到了酒局因我而蓬蓽生輝的意味。有這種意味,也就夠了,賺了。

“董經理,有句話,我講出來,你不要笑話。”

我心頭一緊,以為這家夥要端起當年的架子教訓我小人得誌呢。我發現我的擔心是那麼多餘。賈昌耀端著酒杯,從酒桌對麵繞過來,步子一顛一顛的,身子有些佝。我裝作沒聽見,隻顧和左鄰右舍寒暄,但我的餘光沒忘窺視賈昌耀的蛛絲馬跡。賈昌耀雙手端杯,全然沒有了當年盛氣淩人的狂妄。

“賈老板給你敬酒了。”鄰座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似的起立,仍然單手舉杯。賈昌耀用杯口輕輕與我的杯腰碰了一下,說:“老哥我的資金鏈斷了,急需十萬,老弟你那邊方便不?”

“方便,小意思。”我脫口而出。多年後的初見,對方竟然敢對我獅子大張口,而我居然在資金回籠隱患重重的情況下,不假思索誇下海口,把自己逼上梁山,“錢,老哥啥時候要?”

“唉,一個錢字,愁死我了。越快越好啊!”

我當即把運籌帷幄的目光投向小董:“你聽清了.回頭告訴財務,把十萬打到賈經理的賬上。”小董遲疑了一下,一定被我這種難得一見的目光震懾了,立即回應:“經理,我回頭馬上辦理。”

“服務員,拿紙筆來,寫個借條。”我大聲朝服務員喊。我盡量讓我的承諾和手續表演得幹脆利落。我讓表演變成一種宣示,一種公事公辦的莊嚴和威懾。一種叫尊嚴的東西,或者,一種叫揚眉吐氣的東西,和我額頭的汗珠一起,輕輕地分泌出來,讓我每一刻的眼神有了光彩。

“嘩嘩嘩……”掌聲雷動。

彩鳳在一旁靜坐,落落大方,坐出了一種姿態和淡定,這是我最需要的。彩鳳,我親愛的妻子,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態。這裏,華亭,我倆相戀的地方。沒有華亭,我和她可能一輩子都見不了麵。當年我在賈昌耀的煤窯打工,彩鳳是給礦工們燒火做飯的打工妹。有兩個成語可以概括當年的滋味:寄人籬下,忍辱負重。狗日的賈昌耀,比黑白電影裏的資本家還要流氓,幾乎月月都要克扣我們的血汗錢,一個不要臉的家夥,今天,不管是朝我真低頭,還是假低頭,我都認了。十萬元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用在賈昌耀身上,即便是肉包子打狗,我也在所不借。我蔑視賈昌耀,但我沒有能力蔑視賈昌耀背後的那個“朝”。那個“朝”無處不在,無處不有,我要在這條道上走,首先要朝這個“朝”低頭。

我既要不失時機地保持清高,也要恰到好處地甘當狗熊。

多少年沒有涉足華亭,真是變了,這個隴東地區的小縣城洋氣了不少。夜晚,華燈初上,我和彩鳳不約而同地走出了賓館。我親自駕車,帶著彩鳳直奔當年打工的煤窯。許多煤窯經過關停並轉都不見了,呈現出另一番喧囂。當年我們住過的破工棚所在地,如今被開發成了居民住宅區,曾經圪蹴在煤堆兒上就鹹菜啃冷饅頭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個小花園……

多年後,我一直記著我和彩鳳那天的對話。我倆的對話語無倫次。

“這裏,曾經是個坑道,工友們把煤送出來,一個個像黑泥鰍似的,其中,就有你。”

“那裏,一口大鍋,都是你做的疙瘩湯,大家狼吞虎咽,也隻吃個半飽。”

“這裏,就是瓦斯爆炸的地方,一次就死了好幾個,一條人命才一萬元。”

“那裏,你沒忘吧,工友們和包工頭討說法,打起來了,血紅血白的。”

唯獨不敢觸及我們的情感曆程。我沒主動,彩鳳也沒主動。心裏都亮清,這話題不能輕易碰的,太脆,像冬日裏崖畔的棱棱角角上懸掛的冰棒,一碰,就斷。那根冰棒是啥呢?是存喜。

路燈下.彩鳳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滴。

顛沛流離的三年我是怎樣過來的,除了彩鳳,隻有苟發昌知道。三年內多半的日子,我都從華亭礦區和牛場度過。但是,我和彩鳳還是不小心碰到了一個話題。不用碰的,都在嘴邊吊著,咽不下去,就吐出來了。

“記得不?在這裏,對,就在這裏……是我,拉了你一把。”

這是一個新廠區,當年還是荒郊。那個灰色的黃昏,我把被煤渣汙染成黑色的腦袋朝一根堅硬的混凝土電杆撞去,“砰―”。第一下,我發現死神尚沒有光顧我,劇烈的疼痛隻是襲擊了我脆弱的神經,但我確信死神已經在朝我猙獰微笑,向我走來,並張開了它陰森的臂膀。隻要有發狠的第二下,我就能腦袋開花,如願以償,徹底和這個世界斷絕一切來往了。

一雙少女的手,近乎瘋狂地拽住了我,是彩鳳。當時的彩鳳,那個燒火做飯的女孩幾乎每天都要到這荒郊來。這裏是她獨自排遣心事的地方,她的內心處處殘垣斷壁,荒草萋萋。她家在華亭縣城北郊二十裏的嚴家坪,周圍一馬平川,地理優勢比我們尖山強百倍。和存喜一樣,她是兩個姊妹中的老大。越是一馬平川的好去處,越是無命可借。遠山裏的瞎子瘸子光棍兒每找上門來,彩鳳都要到祠堂裏哭得地暗天昏。

“記得。”我輕輕攬住了彩鳳,吻了她。彩鳳的淚鹹鹹的,像當年礦區難以下咽的苦鹹菜。

“這次咱到華亭來,咱出了一口惡氣。”

彩鳳是笑著說的,淚花成了真正的花兒,在皎皎的月色下綻放。

如果說當年我離家出走前,父親給我提出的關於養牛的建議有點像癡人說夢,那麼,彩鳳建議我養牛,那才是真正的擲地有聲。誰也不會想到,真正領我走上養牛這條道兒的,是彩鳳。

“這世事我是亮清了,如果我是男娃,早養牛了,那是體力活,女娃擔不住。”彩鳳黯然神傷,“我大是個養牛的老把式,但一直給別人養牛,掙的錢也是別人的。你猜我大回家後,給祠堂裏咋哭訴的:列祖列宗,給我老嚴家借個命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彩鳳還在小煤窯打工。一開始,我答應要給嚴家當上門女婿的,但我最終決定重返家鄉。彩鳳為我的變卦糾結了好幾天,最終妥協了。她懂我的選擇。

“回到尖山,我要養牛。”

“養牛需要水,你那尖山有水嗎?”

“有一口壩,叫荀家壩。平時或多或少能存一些水的,至少夠養牛了。”我補充了一句,“不,叫董家壩。”

“到底叫啥壩?一個破壩,還沒個穩當名字。”

“將來你會曉得的。”

在礦上拚了一年多,我被彩鳳介紹到了城郊農村的一家養牛場。鐵定了的決心,成為後來彩鳳嫁給我的最為直接的動力,而動力的源頭,是給嚴家借命。我答應了彩鳳,將來結婚後,生的第一個男娃必須隨彩鳳家的姓,送給嚴家頂門立戶,延承香火。如果隻生女不生男,那就向計劃生育宣戰,直到生個男性勞動力為止。我心裏亮清,彩鳳要在我身上實現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價值,彌補嚴家最大的缺憾。牛場的工錢不如礦區來得快來得多,但我認了。那些日子,彩鳳繼續給礦區做飯,我在牛場當勤雜工。決心和方向使我對各種肉牛、奶牛有了非同尋常的敏感。平時除了吃喝拉撒,我無時無刻不在牛舍和各種牛一起度過。牛就是我大我媽,我的夥伴我的知己。那時候國家已經開始實行雙休日製度了,但是苛刻的老板隻允許我周六休息。這口氣,我咽了,不咽不行。每個周六,我都會追到礦區,和彩鳳鵲橋相會。彩鳳成了我理論上的教導員。

“我問你,怎樣選上等的品種牛?”彩鳳歪著腦袋考我。我倆在城郊的苜蓿地裏,給食堂掐苜蓿芽兒。

“首先要選畜牧部門推薦的夏洛萊、西門塔爾、海福特這樣的牛,它們和本地牛雜交後繁殖而成的架子牛,才適合養育。”

“那,你說說,真正體貌好的架子牛,都有些啥特征?”

我索性來了個瓦溝倒核桃:“好的架子牛嘛,體型要大,肩膀、腰背要又平又寬,胸要深,屁股、肚子要又圓又大,肋骨要彎曲。對了,還有細節呢,嘴角不僅要大,還要深,鼻鏡不僅要大,還要寬,而且還要濕潤,下巴那塊要發達有力,眼睛要有神,被毛要細,要亮,皮膚要柔韌、疏鬆,還要有彈性……”

“算啦算啦,我的夭爺!才幾個月,像個理論家了,該不是曆史書上說的延安時期的王明吧,空有一口的馬克思主義。”

我沒有停下來,立即從實踐的角度跟了上去:“老板的牛我都混熟了,有些牛,用手一捏一粒,滿手都是一大把皮,像橡皮筋一樣柔韌。這樣的牛,肉多,好養,出欄,準是好價。”

彩鳳“咯咯咯”地樂了:“天哪!看來你比了解我還要了解牛。”

“嘿嘿,與牛相比,我還是了解你。”

我乘機拉了彩鳳的手,這是彩鳳第一次允許我拉手,遇到平時,她必然要甩開的。彩鳳的手很白,很綿軟。我拉了第一下,就舍不得放手了。彩鳳不僅僅是彩鳳,這個高中畢業生懂的東西太多了,特別是懂牛,像一個關於牛的活字典。彩鳳不光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他是我振作精神重新做人的明燈,是我挑戰未來迎接希望的全部。就在那時,突然收到一條短信:今天是存喜出嫁的日子。

我當時就淚流滿麵。短信是苟發昌發來的。仿佛被蠍子蟄了一口,我的手立即又縮了回來。存喜被媒婆遊說給野雀鄉赤彎村的光棍甄四寶,從定親到結婚,相隔不到一個月。甄四寶:文盲,略微智障。

“是不是存喜的事情?”

我當場驚住了。彩鳳平靜地看著我,說:“沒事,你就哭吧,我懂。”

我就“哇”地放開了聲,天昏了.地暗了。睜開淚眼,彩鳳早已不見蹤影。在一個鍾情的女人麵前哭另一個女人,腦子裏分明是進水了。我拔腿就往縣城追去,還沒下坡,彩鳳卻從一個崖畔後麵閃出來。

“看你猴急猴急的,跑啥?”

“……你不見了。”

“我就在這世上呢,又沒去天上。”彩鳳兩眼紅腫,一定抹了幾把淚的。

連續幾天,我在牛舍裏魂不守舍,眼前全是尖山到後寨九曲+八彎的山道,山道上除了我和存喜,再無他人。牛舍裏的牛,像一個個安靜的石頭,似乎和我失去了關聯。我的活路失誤頻頻,一錯再錯。給牛搭配飼料時,本該在粉碎後的黃豆秧、山藥秧裏摻玉米麵、麥麩子、棉籽餅、添加劑、食鹽和骨粉的,我卻缺一忘二;剁切後的大白菜、胡蘿卜、山藥,顆粒應該均勻細碎,我卻剁得雜亂無章,大小不一,影響了牛的食欲;在給牛調配以酒糟為主的粗飼料時,昏頭昏腦地混淆了食鹽和小蘇打的比例;請鄉獸醫站的獸醫給缺硒的牛注射亞硒酸鈉注射液時,我忘記了上次補硒的時間……一老板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完了,說:“養牛是繡花,看得出你是心亂了。看在老嚴的麵子上,你和嚴家丫頭鑽來鑽去,我不反對,但影響了我的牛,你就別來了。”

“老板,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樣的。”

“那是咋樣的?”

“我媽前些日子,沒了。”

多麼無恥啊!關鍵時刻,我拿自己母親的死亡代替存喜嫁人帶給我的衝擊,等於拿母親做了擋箭牌。其實我媽離開人間都快一年多了。那時我還在礦上,這個秘密我始終死死壓在內心最深處不敢示人。正是內心的逐漸強硬,使我不至於被這個致命的信息擊倒在地,我用重體力的挖煤、運煤消磨著自己。然而存喜的消息,卻趕上我在牛身上

“繡花”,一時讓我“繡花”的陣腳淩亂不堪。更為可恥的是,我潛意識裏明明期待著存喜嫁人,而今真嫁了,我的心卻無原則地亂了套。貓哭老鼠,那是真正的假慈悲。我這算個啥?

我內心給自己發了狠:張大民,不!董建泉,抬起頭,你狗日的必須走出來。

我像幽靈一樣重現尖山,是在二00二年,我由張大民恢複成了董建泉。

彩鳳不忘給我打預防針:“回家後,即便撞上槍林彈雨,也不要躲,躲不了的。就一個心思,好好養牛。”說這話的時候,是在礦上的食堂,當時彩鳳緊緊地擁抱著我冰涼的身體。

礦上的窮鬼們離開老婆久了,誰能撐得住一天天快要憋爆了身體和欲望?撐不住的,取經的路上,佛教信徒豬八戒先生也時不時花一次兩次呢。農民工和縣城洗頭房二三流的小姐都混得很熟。反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熟了就沒味道了,彩鳳就成了他們嘴邊理所當然的鮮肉。但是彩鳳有我嗬護著,他們覬覦的眼神裏多了種種的無奈。彩鳳把身體看得很重,那是給嚴家借命的本錢。卿卿我我的日子裏,忘記有過多少次貪婪的擁吻了.但關鍵時刻總是她推開我。她說:“萬一你將來在尖山混不出來,我要抽身,也來不及了,吃虧的,永遠是我們女人。”

彩鳳的話是真的,卻真得害怕。彩鳳和存喜,一樣,也不一樣。

那天彩鳳擁抱我的架勢,有些瘋狂。我亮清,她更多的是給我返回尖山打氣,給我精神的鼓勵和鞭策。我當時一點激情都沒有,我那個隨時都能在襠裏跳舞的小家夥,竟然像熟睡了,沒有一點睡獅猛醒的跡象。

彩鳳給我塞了一個銀行卡,說“五千元,拿著,建牛場是個大窟窿。”

我的現身和出走一樣,無一例外是頭號新聞。那些年爆炸性的國際國內新聞層出不窮,讓人眼花繚亂,但是尖山人都記住了一個新聞:董家門裏的董建泉,死而複活。有人戲言,美國攤上‘'9 . 11" ,都過去了,董建泉那點事兒,也該過去了。我至今記得我現身尖山的那個傍晚,月色幽暗,我先是摸上尖山通往後寨的山道,像曠野孤魂一樣飄來飄去。實在太熟悉了,仿佛,存喜如影隨形。我能感知到存喜的笑,存喜的淚。存喜的氣息。月亮隱人暗雲的時候,我這才摸進家的。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我的弟弟征了好久,喜極而泣。當時我大坐在炕上吸水煙,冷靜地像佛龕裏的塑像,水煙鍋被吸得“咕嚕嚕”直響。他並不看我,跪在地上的我這個大活人兒仿佛是一個填充了石頭的麻袋。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平視,像是眺望一段歲月。我想,他眺望的歲月裏,一定有我媽,或者存喜,再或者……會有我嗎?

“大,我是你兒建泉。”我一頭磕下去,沒敢抬頭。

“你的兒回來了。”

弟弟看不過眼,朝我大喊:“大,下跪的是我哥哥。”

我大沒有理睬弟弟。

“大,我啥話都不說了,你的泉兒回來了。”

我大終於開腔:“沒人請你來。”

“大,你就收留了兒吧。”

“你還可以去死的,上吊,喝藥,沒人攔。”

“大,我要活。”

弟弟氣憤了,朝我大吼:“大,你這樣對待哥哥,公平嗎?他如果真的一輩子不回來,我這樣的瘸子,一來借不了命,二來沒有體力,能給你養老送終嗎?”弟弟的話夠到位的了。平時不能揭開的謎底,弟弟揭開了。這話本來就不是啥謎底,明擺著的。過於明朗的答案,往往動不得,一動,傷人,傷心,傷日子。

“你以為,你和這個混賬,我指望過?我這身子,讓狗吃了,也比跪在地上的這個混賬給我送終強。”

我抬起頭,看到我大的目光直射弟弟的臉。“我告訴你,眼前這個渾蛋如果上吊,你不要奪繩子;喝藥,你不要奪瓶子。”然後轉向我,“井繩在廊簷下盤著哩,除草劑在耳房外窗台上放著哩,一動手,就能拿到。”

我親愛的弟弟號啕大哭,他一瘸一拐地搶先出屋,把井繩、除草劑扔進了一個廢棄的地窖裏。

“井繩、除草劑算個啥?真正有誌氣的人,死法多的是,不用我提醒吧,出門,爬上崖畔,一跳就是了,容易得很,沒人收屍。這年代收屍的人不好找了,收屍的狼也沒了,但收屍的狗,有幾隻哩。”

當時的苟發昌,翅膀還沒有硬到足以讓父母喬遷蘭州的地步,客觀上讓我在尖山有了容身之處。如果不是荀發昌通過電話與他父母斡旋,我拜見我大後連個躺下來歇一會兒的狗窩都沒有。那天夜裏,我一直跪到雞叫三遍,苟發昌的大終於登門了。荀家給我騰出了一間柴房,對我來說,那就是金鑾殿。

我在苟家寄人籬下,更讓我大的麵子丟了個精光:“他不如荀家的一條狗。”

說幹就幹了。按理說,我家老宅有個很大的後園子,光照好,通風,最適合養牛,但我無法向我大張那個口。一切都是背水一戰,一切都是釜底抽薪。我先是通過趙滿球局長給鎮上的農村信用社打了招呼,幫助我貸了八萬元,又屁顛顛地去區畜牧局、扶貧辦、鄉鎮企業局跑政策支持。我養牛的動議,像瘋狗吃蒼天的神話,在四鄉八鄰引起了山崩地裂般的地震波。我非常清醒,父老鄉親多半在看我的笑話,期待我身上衍生出更為驚天的新聞。在東奔西跑籌措資金的日子裏,我的第一個電話毫無疑問是打給苟發昌的,但苟發昌卻吞吞吐吐:“錢嘛……”當時的我完全理解了苟發昌,這世道人人缺錢,他能在蘭州打拚出一番天地,實屬不易。我立即轉移了目標:老師、同學、在外地打工的發小們……我沒敢向趙滿球局長張口,他後屁股有個饑不擇食的王鳳鳳,那可是個大窟窿眼兒。

我過於善良地理解了當時的苟發昌,荀發昌同情我,是真的;不希望我發起來,也是真的。當時的我,還沒有在苟發昌身上學會警惕。

牛場從選址、建廠、進牛總共不到半年的時間。選址在早已廢舊的當年知識青年生活過的院子。院子在村口,很大,容納幾十頭牛綽綽有餘。為了體現因地製宜、科學飼養和環保高效。我前瞻性地把生活區、管理區、生產區區別開來,最大可能地提高土地利用率。我雇了兩個本村的發小幫我打理。本來想把弟弟拉進來.但我大放話了:“他敢去,我敢打斷他的另一條腿。”

牛場初具規模後,彩鳳隻身來到了尖山。

“別以為我是來和你結婚的,我是來幫你。幹好了,咱結;幹不好,我走人。”

話醜理端。一半熱,一半涼;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從荀家搬出來,和彩鳳一起悄無聲息地住進了牛場。我倆又製造了一個新聞,一個傷風敗俗的新聞。我們一沒結婚,二沒有領結婚證。暖昧的夜晚,我欲火攻心,向彩鳳發起排山倒海的進攻。彩鳳嚴防死守,冷冷地發出警告:“董建泉,一切,等你有了第一筆養牛收入後再說。”

“你就記著收人,收人,收入,我倆還有愛情嗎?”

“董建泉,你別忘了,這是借命時代的愛情。”彩鳳說,“本來,我大一直想來幫你,可是,你董家這情況,他來了,心裏會吃大虧的。你大講臉麵,我大也有一張臉呢。”

真理無疑掌握在彩鳳手中。但彩鳳提到的第一筆收入,總讓我想到存喜。盡管虛偽透頂,但真的怯怯地想了。

我是從十頭肉牛養起的。我早就做好了賠本的思想準備,負債經營,賠本即便是個魔鬼,我也要敞開胸懷擁抱。不到三個月,我掉了二十多斤肉,身子骨瘦成了麻稈兒。

我忘不了這樣一筆錢―九元五毛。

對,是九元五毛。這筆錢,比彩鳳給我的錢,更讓我刻骨銘心。

錢是從鎮子郵電所寄到尖山來的,收款人、郵編和錢數一字不漏地寫在一張彙款單上,字跡瀟灑大方,執筆人如果不是受過教育的文化人或中學生,必然是每天守在郵電所代寫書信賺小費的槍手。這世上,有誰,肯為我掏這筆錢?有誰,肯為我費這腦子?

九元五毛,再差五毛錢,就是一個整數:十元。彙款人顯然差那五毛錢。一個差五毛錢的人,他的日子是咋樣的成色,無須判斷。

彙款單的落款人地址、彙款人、填寫電話處,一片刺眼而蒼涼的空白。

後來,麵對一撥又一撥的各類記者,我多次提到九元五毛錢。九元五毛錢像一個概念,一個信號,一個糾結,讓我欲罷不能。於是,九元五毛錢更像一個故事,曾一度在市縣報紙上被演繹,被詮釋,被注解,成為整個天水老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傳奇。傳奇充滿了想象,這是記者們自認為合理的思維,我反而更糊塗了。那個關鍵時刻給我伸出手的人,從來沒有站出來過。

曾經,我幼稚地認為一定是我大,是斷絕關係的長輩可憐晚輩的一種方式。這麼多年過去了,歲月一定會漸漸消解父親對我的刻骨仇恨。我一個事實上的孤兒所經曆的艱辛、操勞和傷痛,我大即便不會疼在心上,至少該看在眼裏吧。

“那九元五毛錢,說不定是咱大的意思哩。他手頭緊張,想給咱表示,但麵子上下不來,於是……”

“我看不一定。”彩鳳說。

“為啥?”

“不信,你去試試。”

終於在村口碰上了我大,我的眼裏飽含了淚水:“大,你那九元五毛錢,兒記在心裏。”

“狗屁!”我大怒斥,“好狗不擋路.滾!小心我啐你。”

我大拂袖而去。我習慣了我大的這種態度。他的堅決、決絕顯然沒有摻假。這樣一來,九元五毛錢更加撲朔迷離,它是我心中難得的一抹亮色,一束陽光。即便是一股風,也刮得我清醒;即便是一滴水,也照得見我跋涉的蹤影;即便是一抹太小的空氣,也足以讓我在養牛的路上,認真呼吸,認真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我和彩鳳是擁有了養牛第一筆收人後結的婚。人家結婚,都有嶄新的院子,我沒有,我們把牛場的一個簡易棚子收拾了一下,變成了新房;人家結婚,長輩們披紅戴花為兒子支撐台麵兒,我沒有,我大和伯伯嬸子們退避三舍,唯恐沾上瘟疫,弄得女方家也不敢來人;人家結婚,都是殺豬宰羊,炮仗連天.我沒有,我們像做賊似的在牛場設了飯局,隻邀請幾個發小喝了不到半瓶酒。賀喜那天,唯一的親人就是弟弟。弟弟是偷著跑來的,斜著身子,鄭重其事地舉起杯:“哥哥,我代表咱董家……”一句話,差點讓我背過了氣,當著彩鳳,我裝得興高采烈。

“咱女人,有時候比你們臭男人還要亮清哩,那九元五毛,說不定是……,,

有一次,彩鳳冷不丁提起了那筆錢,像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判斷,快吐出來了,又一口咽了下去,像喝湯時嗆了一口。

“誰?”追問了,緊張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自己把自己追到了懸崖的最頂端。彩鳳指的會是存喜嗎?

對我的傻問.彩鳳推了個一幹二淨:“我瞎說哩。”

當初我的牛存欄大概三十多頭的時候,尖山一帶的旱情已經越來越嚴重,荀家壩裏的水貴如油,甭說衝刷牛舍、給牛洗澡,就連給牛飲用也讓我傷透了腦筋。連荀家人也開始滿山滿窪找水喝,牛何以堪?人畜爭水,我這個當事人再次陷人困境。苟發昌的父母喬遷到蘭州後,留在尖山的苟家人動輒指桑罵槐:“一條瞎狗,也曉得讓骨頭呢。”“豬臉長滿毛,臉色也是有的。”

祠堂裏的先人們一定是在天堂發現我了,同情我了。聽說上麵要分期分批解決全市農村人畜飲水問題,我立即發揮我這個市政協委員的優勢,奔走呼籲,尖山村的人畜飲水解困工程項目終於提前上馬。水利部門在山外的前川裏打了一口機井,深埋管道,引水上山,家家戶戶居然做夢似的喝上了自來水。對我而言,這是養牛的救命水。不久,隨著鎮上對進山公路的全麵改造,瀝青公路像黑色的綢帶一樣在山梁窪地裏飛舞。無論是引水工程還是農路改建,我都義無反顧地帶頭捐了款。

苟發昌並沒有掏腰包,那時的他正在蘭州玩命地尋找擴張的機會。

就是說,苟發昌當年吹了牛皮,而我董建泉,辦了實事。

“同樣發了的,還是董建泉靠得住。”村裏人說。

意思很明白了,苟發昌即便發成發麵團兒,尖山人也沒有沾啥光。遇到以往,我會替苟發昌辯解幾句,但在當時,我讓自己閉了嘴。要說沾光,尖山是沾了趙滿球局長的光,首先因為我沾了趙局長的光。但趙局長對尖山實打實的無私幫助,我卻無法張揚。我曾打電話誠邀趙局長方便的時候來尖山看看,趙局長說:“我這情況,還有方便的時候嗎?告訴你兄弟.我懷疑自己有抑鬱症了。”

我這才知道,王鳳鳳一直沒有結婚,最近又向趙局長訛了+萬元,我立即表示可以支持一下。趙局長長歎:“唉!隻能仰仗老弟了,我給你打個欠條,算借你的。”

“這個王鳳鳳,也太過分了,還不如存喜。”

那邊苦笑一聲:“不能這麼比的,王鳳鳳和唐存喜,一個有文化,一個是文盲。同一時代,兩種想法,這才是有意思的。”

全村的養牛戶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收購肉牛、奶牛的專用卡車在公路上絡繹不絕,那“啐眸”的叫聲,仿佛就是大山的肺部積蓄已久的最為原始的聲音,雄壯且纏綿,悠揚且深情,徹底打破了幾幹年的沉寂。我還被周邊幾個行政村的幾+家養牛會推薦為養牛協會的會長,並被頻頻邀請到各鄉鎮的養牛協會給會員們講課。我的頭銜也由最初的董經理、政協委員.變成了董會長、董老師、省勞模……一時間,我養牛的事業如日中天。

我的別墅在牛場一側拔地而起。在尖山發起來的董家人中,算是最氣派、最紮眼的。磚混結構的三層別墅,’院廓大氣優雅,樓層錯落別致,上上下下+多間。客廳、主臥、次臥、兒童房、書房、健身房、車庫一應俱全。我大從來沒有涉足別墅一步,甚至對我的兩個兒子―他的親孫子也沒有正視過一眼。

我給我大藏著秘密:我的大兒子,不是為董家生的,他是嚴家的人。

我大終於默許弟弟來我的牛場打工了。我當即和彩鳳商量,送給了弟弟四頭牛,另設了場區,不到兩年,弟弟的四頭牛變成了十頭,成了名副其實的養牛老板。那一年,已經大齡的弟弟―又一個董老板喜結良緣,姑娘是華亭那邊的,毫無疑問是彩鳳穿的針,引的線。一個清秀的姑娘,與當年的彩鳳一樣,幾百裏路上來到尖山,一個華麗的轉身就成了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