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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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羊子鎮像煮開了鍋的水。街上街下滿是兵,場麵混亂,鬼哭狼嚎。這些青天白日兵無心戀戰,隻一個勁往河下跑,爭先恐後往灘邊擠,有的人幹脆槍也不要。鎮上到處零亂丟滿了士兵們遺棄的破舊衣物、水壺、帽子,眾人都在那青天白日旗帽徽上隨意踩踏,一個時代象征性地被人們踩在了腳下。
倒是羊子河上出了奇跡,一夜之間,竟用茅竹和油桶以及兩隻汽劃子、幾條民船,搭起了幾道浮橋。人們慌亂中不要命地搶著過橋,有的被推操著掉進了河中,連呼救命,可又有誰理睬生命的呼救,自己逃生都唯恐不及。
羊子鎮的人,似乎並未受過軍隊的驚嚇,大家像看西洋鏡樣雙手交在胸前,站在河岸邊看熱鬧。有大膽的,在人堆中穿梭奔忙撿些便宜。順手牽羊,何樂而不為呢。真沒想到兵敗如山倒,風聲鶴決,草木皆兵,當兵的也有這樣慌不擇路,隻顧逃命的時候。平時造孽,老天開眼,追命呢。
看到如此潰敗的場景,羊子的心也一陣陣發緊。聽說解放軍殺富濟貧,三喜土庫與村民這筆賬算到誰頭上現在是不言自明,自己是羊肉沒吃著,反倒惹身騷,要做土庫的替罪羔羊了。“他和萬慶商量,想離開土庫,避開凡塵,躲到蘆葦墩上去。萬慶看羊子畏首畏尾的樣子,實在覺得可笑,不過,他也不想阻攔他:“你去吧,待風聲過後,我去接你回來。
河邊國民黨的兵還沒過完,北邊便響起槍聲。後邊解放軍的部隊追上來了,這下可炸了馬蜂窩,國民黨的土兵們真可謂是丟盔棄甲,抱頭鼠竄。
解放軍追到羊子河邊,方才收兵紮營,部隊也不進鎮休息,就著河沿的沙灘,擺起了龍門陣,一排排躺在沙灘上,於羊子鎮秋毫無犯。解放軍紀律嚴明,加劇了羊子的恐懼感。他聽不進萬慶的勸解,收拾細軟,帶上鼻涕佬和觀音姐幾個,將土庫托付給萬慶,便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羊子選擇的是一條鮮為人知的路線,為了避開解放軍,他們順著後山叢林中的小徑,一直往東北角爬。觀音姐哪是這路神仙,消受得了如此折磨。不一會兒,便氣喘籲籲,坐在路邊不走了:“我寧願吃解放軍的槍子兒,也不去蘆葦墩,要去你們去,我不走了,回土庫。”
羊子急得直跺腳。
“胡方嫂,你和葉支兒架著她走。”羊子吩咐兩個女傭。
胡方嫂自己已支撐不住了,讓她扶人,可苦了她:“哎呀,羊子,回土庫算啦。我看解放軍也不會殺了剮了我們,回去吧。
”“女人見識!你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眾女人一齊傾聲喊:“不走!”
鼻涕佬也跟著附和:“我也不走。”
“也好,你們回土庫吧。”說著,他惡恨恨扯過胡方嫂手中的包袱,“你們喝西北風去吧!”隨後便丟下這群累贅,獨自快步鑽進了密林。
羊子身後,女人哭聲一片。
羊子真的是害怕解放軍算總賬,他才不管觀音姐她們鬼哭狼嚎的,他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一個人躲進蘆葦墩,自由自在,比在土庫的日子或許還過得舒心。撇下觀音姐她們後,羊子選擇的路線是從後山周家再走吳城,到那後再弄條小船去蘆葦墩。他既不能順贛江直接走吳城,再轉水道往蘆葦墩,更不敢取捷徑順羊子河,過楊林墩去蘆葦墩。他走的是中間路線。
後山的草長得茂盛,荊棘幾乎把小徑遮蓋,羊子每走出一步都得付出代價。林間野兔、豬灌、鹿等,見來了不速之客,都驚而鼠竄,樹上不時也有鶴、烏鴉、斑雞等聽見腳步聲,見來人而撲騰亂飛,羊子被這一驚一乍弄得心驚肉跳。
翻過後山,山北的草稀樹曠,讓羊子的心境稍稍平緩了一點,走路也順腳多了。
隻是,還沒待他走出山腳,山凹間一聲斷喝,把他唬住了。
“誰!”幾枝冰冷的槍管幾乎同時對準羊子。
羊子兩腿顫得不行,癱倒路旁,細軟包袱也散落在地。
兩名戰士上前,繳了他口袋中的手槍。其實,羊子就沒想到反抗,也來不及反抗,這時,他才知道自己被解放軍的流動哨發現了。
解放軍士兵不了解他的身份,隻是覺得他鑽山林可疑,才將他俘獲,發現他手頭有槍,更是警惕萬分,用槍抵著他的背,喝令他往回走。他順從地按照士兵指令收拾好行李,乖乖地跟著他們回了羊子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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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羊子意想不到的是,審訊他的解放軍連長竟是他的老冤家、死對頭藍隊長,而且前來指認作證的不是別人竟是楊道正和四花。
藍隊長穿一身淺黃軍裝,戴了帽徽領裝,氣派威嚴可與往日不同,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看到主審台上坐著的藍隊長,羊子沮喪至極。毋庸置疑,藍隊長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這樣的審訊還能有好結果?他為自己來到鎮上後悔,萬萬不該進土庫來做這替罪羔羊,置身於是非之地,走不出這個怪圈,就像套緊了龍套,在充滿禍殃的漩渦中心難以自拔。如此玩法,既無勝算又無價值,現在倒好,算來算去將要算掉自己的小命。看來自己是必死無疑了,於是羊子幹脆爽快地催促藍隊長:“別再問這問那,要殺要剮請便。”
藍隊長手交在背後,走近羊子冷笑道:“嗬,想死啦,行啊!你等著,會有你的好果子吃,羊子鎮人會決定你的命運。”
“哼!”羊子氣昂昂道,“耍什麼花招,既然你打了天下,羊子鎮屬於你,還不是你握著生殺大權,借刀殺人,還想留個好名聲。”
“什麼?”藍隊長大怒,“按以往的規矩,抓住你,你就是有十顆腦袋也被我削了九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你是死是活得由羊子鎮農會來決斷。嘿,你這顆腦袋我還真砍不下來。”
羊子驚然。求生的欲望讓他望了望證人楊道正和四花。
楊道正指著羊子罵道:“你這不講情義、悖祖行逆的狗東西也有今天,你招禍、惹禍、生禍、闖禍,成了羊子鎮地方的禍害。該殺,實在該殺,到你爹娘麵前再去受祖訓。”
四花出奇的冷峻,“大丈夫敢作敢當,要知今日,何必當初,該認的罪就得認。要不,羊子鎮人不會放過你。”
羊子大汗淋漓,惶惶然,羞辱並重。他跪著的地方無洞,要有,他一定會鑽進去,他扇著自己的耳光,擂自己的頭。
這世界也真小,藍隊長被羊子趕跑後又卷土重來。羊子鎮的老百姓聽說分田分地,都來到鎮上看動靜,見到鄉公所跪著的羊子,眾人指指點點,都說:“這羊子昏了頭,做別人的惠。魚未吃上惹身腥,做人不是,做鬼不像,不得好死。”聽著眾人的議論,羊子不寒而栗。他預感到自己的處境不妙,禍多福少,保不定真要做刀下之鬼。
不過,鬧過後,他倒冷靜了許多,既然已經落在人家手上,一切隻能聽天由命了。他聽從四花和楊道正的規勸,順從地按照藍隊長的意圖,領著農會幹部,來到三喜土庫,逐門逐房將一應家產登記造冊。羊子鎮的土改從三喜土庫開始,預示著一場變革風暴將從此開始。
掀天的鑼鼓敲響著勝利的凱歌。羊子鎮的舞台又熱鬧起來,如鳳她們的三腳班好戲連台。照樣,在唱正戲之前,羊子鎮的頭麵人物都要在台上發表一通“施政演說”。不過,這一回在台上口沫橫飛的不是羊子,而是藍隊長、四花和楊道正。
藍隊長一身戎裝,領著略帶羞澀的四花和憨厚實在的楊道正,健步邁上舞台。台下的人們鼓掌,一片歡呼。藍隊長雙手朝大家揚了揚,開始了他的講話:
“鄉親們,我老藍生是羊子鎮的人,死是羊子鎮的鬼。大家也都認識我,自從我老藍握上槍杆子後,就從來沒有禍害過老百姓,而且專門和那些大戶鬥爭,向他們征糧討錢,甚至動過槍,殺過人。可我殺的對象是人民的敵人,是羊子鎮的敵人。有人同我作對,死傷了我不少弟兄,好吧,我老藍被逼上梁山,隻有投奔共產黨鬧革命,翻身得解放了。看,他們殺不盡我的人吧。他們殺了我幾十個弟兄,現在我領著幾百個戰士回來了。大家看,這排站在台下的戰士們,哪一個不英姿颯爽,哪個不威武神氣!”眾人順著藍隊長的手勢朝台兩側望去,兩堵黃牆樣的戰士們,個個擎槍在手,神情嚴肅,讓人們肅然起勁。藍隊長接著說:“這回,老藍回來,就不走了。我要讓大家均貧富,鬥地主,分田地,讓大家耕者有其田。”台下聽著的人們,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藍隊長的興致極高,他的話就沒個完,等著看戲的人們有些按捺不住,人群開始有騷動的跡象:“你們別急,好戲在後頭,今天我把三腳班請來,就是讓你們高興、歡喜,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在這同時,我們也必須懲處那些曾經喝了羊子鎮人血的地主惡霸壞分子,將他們交給廣大群眾,對他們進行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