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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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倒瑚孫散。
一盞青油燈,照著羊子蠟黃的臉,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了。
鄉公所沒錢,土庫沒錢。沒錢的菩薩不靈。各路神仙見此窮途末路,誰不腳板搽豬油,離得遠遠的。
陳保聽說南昌城最近保鏢吃香,帶了幾個願意跟他走的鄉丁進城吃香喝辣去了。陳保這一走,表麵上看是另尋活計,其實,他內心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解放軍打過來,他陳保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惡行太露,惹了民憤,小命能否保得住?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啊!
如鳳向羊子信誓旦旦,一定要找回錢,找不回,她滾釘板也要做燈唱戲把錢賺回來。如鳳也走了,帶著她的三腳班過湖去了。
倒是錢二鱷夫一人,無路可走,仍然守在羊子身邊,聽從調遣。萬慶在鄉下也有幾畝田,閑時應付土庫,忙時歸家,也算替土庫減了不少飯錢。
近日來,從北邊常有國民黨的散兵遊勇逃過來,都說長江邊風聲很緊,解放軍打過江已是遲早的事。而且這解放軍殺富濟貧,把窮人當成活菩薩抬。羊子聽著,心下便像井中水桶,七上八下,看來,在羊子鎮當頭的願望即將灰飛煙滅了。
鄉公所外起風了。從門壁縫隙中偷著溜進來的風兒,搖曳著小油燈,一種落寞油然而生。羊子想起了娘,想起了故鄉那間小茅屋的溫馨。人總是在自己最痛苦最為難的時候才會想到親情,欲望的膨脹埋葬了美好的回憶。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J懼怕土庫,陰森森的幽寂中透過幾分殺氣。三喜土庫是這樣,鄉公所也是如此。他開始迷茫了,不明白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圖的是什麼。夜鷹在土庫外有一聲,沒一聲,鬼樣窮叫,讓人毛骨驚然,對無形空間的恐懼使他覺得自己生活在魔窟,無時無刻不想解脫自己。
錢二就像個幽靈,時不時探過腦袋,在門邊窺上羊子一眼。從心裏講,錢二看不起這個從田中爬上岸的作田佬。早先,要不是三喜爺的器重,憑什麼錢二也不拿他放在眼裏。胡三喜去世後,錢二人前人後鬆了口大氣,對付羊子,他的腦子夠用,而且綽綽有餘。作為土庫中的管家,到底土庫內的家當有多大,胡三喜生前說不清楚,羊子更別想搞清楚。當然,這內中還有個水囤兒把持,在金錢上,這對男女是一丘之貉。這些日子,苦了錢二的兩條腿,跑錢莊,找債主,收欠賬,忙得不亦樂乎。羊子眼看著土庫和鄉公所樹倒瑚緲散,卻讓他看到了錢二的忠心耿耿。危難時刻見真心,他常拍了錢二的肩,感激不盡道:“你在如此艱難時刻幫我撐傘遮風避雨,我羊子永遠會銘記你的恩情。有句俗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請你相信我,我會報答你的好心,日後有出頭之日,決不會忘記你。”
錢二狡黯地慘然一笑:“唉,鄉長,你也別介意,我這人挨著大樹好遮蔭。這些天,我拚命地清賬,也是想給你減減壓,讓你手頭寬鬆些。”
羊子感動得隻差沒有流下淚,想著錢二的好處,以前鄙視這人神神道道鬼頭鬼腦的想法便蕩然無存。如今,悶坐在油燈下,他聽響動,注意到錢二在窺探自己,可他不在意,因為對錢二的信任度大增,這點小瑕實在可以原諒。他甚至在心底抱怨錢二,為什麼就不過來陪陪他,同他談談知心話,敘說敘說胸中的塊壘,釋放自己的委屈。
錢二並沒有響應羊子心中的召喚,仍然小心翼翼的,過個時辰探視羊子一回,表示著自己的關切。錢二如此的關心,實在讓羊子感動,感動之餘,又讓他感慨萬千。人世間的真情,有時虛無縹緲,有時卻又如此實在。不過,他也想謝絕錢二的關心,因為他並沒有退出羊子鎮舞台的想法,更沒有對羊子鎮感到絕望。他還想掙紮著爬上岸,清爽地做一回人。
油燈裏的油漸幹,羊子的思緒也漸行漸遠。他乏了、累了。隨後,伏桌而眠,蔚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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