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經醫生檢查說是“懷孕”之後,秋白和劍虹這對恩愛夫妻,沉浸在無限幸福和歡樂之中。哪知,丁玲剛走沒幾天,劍虹更加感到不適了。這時,恰逢秋白的工作又愈來愈忙,每天晚上,往往還要加班加點到深夜,劍虹總是要陪著他,從不願先休息,還要幫他謄抄一些文稿資料,工作完了,互相還要行文作詩,這已成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即使瞿秋白有時休息早一點,這實際上完全是為了劍虹。
白天,劍虹一個人在家時,當她忙完家務和文稿後,時常回憶和憧憬他們甜蜜的愛情生活。她又拿出秋白親手給她構思、設計、刺繡的那隻荷包。劍虹覺得,他們的愛情,如此之醇,如此之珍,如此之甜,如此之深,就像一枚回味無窮的橄欖。遺憾的是,劍虹覺得她還沒有一件足以表達他們那醇珍愛情的禮物回送給他,劍虹好象還欠著他一筆“情債”!於是,劍虹突然想到她們家鄉那土家族民俗表達愛情的方式。
土家族青年男女表達愛情的方式,在我國各少數民族中,既普遍又特殊;既有共性,又有個性。有些東西,雖然還帶有一部分封建色彩,但卻是一種濃鬱詩意般的獨特表現方式。她的家鄉從小也有訂“童子婚”或“指腹為婚”和“童養媳”等等習俗,隻有到了結婚前夕,才算正式“討年庚”——定情。
男女青年雖然不好直接見麵,但姑娘卻要給未來的丈夫正式送一件定情物——親手精製一雙布鞋,這在她的家鄉幾乎是一種不成文的習慣。
這看似一雙普通的布鞋,可又是一雙非同一般的布鞋,因它既是最珍貴的定情物,又是表現姑娘賢惠持家之藝術,所以姑娘要拿出最高工藝水平來精心製作。
劍虹想到這裏,受到啟發,於是,她也想采用她們土家族青年男女表達愛情的特殊方式,決定親手給秋白做一雙布鞋。劍虹的針線活,雖不能和“賢妻良母”的二姐王淑瓊相比,但還是得益於小時侯在家打下的基礎。
她選購了一尺人字呢青卡嘰,翻出一些舊衣褲(糊布殼用h拓下秋白的鞋碼,自搓麻線、自糊布殼、自己設計、修剪鞋樣、錐鞋底、納鞋麵一-總之,全套工藝流程都由她親手加工。
她一針針錐著鞋底、納著鞋麵,由於開心,便不由自主地哼著她自己按土家族民謠曲調編的小曲兒:
針連線、線連針,針針線線不離分;粗針粗線莫嫌棄,
權表夢可一片心。
劍虹把錐鞋底的麻繩在蠟團(把蜂巢用火烤熱後捏成的)上來回拉著,將麻繩上的毛剌拉光滑後,又將針尖在發叢裏擦拭幾下,接著又繼續錐:
線連針、針連線,針針線線牽著情;祝君穿它闖天下,
權當夢可隨君行。
就這樣,劍虹白天做,晚上停,真像回到那待嫁的土家族少女的閨房中。她這一切舉動,對秋白一直保守著“秘密”。她在想,等到“大功”告成之時,讓她的阿雙突然產生一個驚喜。不料,一天晚上,秋白在翻找東西時,無意中翻出了劍虹即將做好的那雙鞋。他拿出來驚奇地問道:“可,你不好好休息這在搞什麼名堂?”
劍虹笑而不答。恰在這時,劍虹卻突然咳了兩聲,接著便吐出一片殷紅的血絲……
“唉呀,可,你怎麼咳血啦?”秋白緊張地抱著妻子問道。
其實,劍虹對於自己的“懷孕”早就否定了。因為自從被那大夫診為“懷孕”之後不久,月經就來了。可劍虹見秋白那麼忙,又那麼想孩子,她不願使他失望,她是想選擇一個適當的機會,再給秋白透露。至於吐血的事,更是嚴加保密。誰料,今晚終於被他發現了。
“咳一點血有什麼要緊,不要大驚小怪。”劍虹平靜地安慰秋白說。
“不,可,你要老實告訴我,近來你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我看你吃飯愈來愈少!”秋白嚴肅地問道。
劍虹在秋白一再追問下,不得不告訴實情真相。秋白急了,他第一次對妻子發火:“可,我說你呀你呀!”隨即便大聲叫來雲白,要他連夜去請醫生。
醫生請來了,這是一位戴眼鏡的老郎中。他號完脈,將聽診器貼著劍虹胸脯慢慢移動著,老醫生那眉頭開始還一皺一鬆,後來不僅隻皺不鬆,而且眉頭愈皺愈緊了。他聽完內髒,又翻開她的眼瞼,再瞧瞧她的舌胎,隨即便沉思不語。
秋白是很敏感的人,他看著老郎中那一直捋著胡須沉默不語的表情,心中早就有“凶多吉少”的預感了,但他還是平靜說:“老先生,你先喝一口茶吧!”
老醫生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雙眼緊盯著秋白,又悶了好一會,這才以沉重的語氣說:“瞿先生,恕我直言了,你太太得的是肺病,而且已到了晚期。”
“啊!上次那大夫不是說‘懷孕’了嗎?”秋白本已有思想準備,可是沒有預料到情況會變得這麼突然和嚴重。
“那可能是誤診。”老醫生解釋說。
“誤診?那次大夫撿查以後,我太太也確實感到好轉呀?”瞿秋白疑問道。
“那是精神的作用。”老郎中解釋說精神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因為懷孕對每對年青夫妻來說都是大喜事,你太太聽了這樣的喜訊,精神自然會興奮起來。”
秋白聽罷,急切地懇求道:“老先生,求求你,一定請你想辦法治好我太太的病,不管花多少錢!”
“唉,有道是‘藥醫無死病,死病無藥醫’呀!”老醫生邊開著處方,為難地擺擺頭說,“現在我還沒有把握,隻能盡力而為之吧!”這時,秋白隻是癡呆地坐著,一直沒有說話。醫生開好處方要告辭了,他才回過神來,便立即要雲白連夜去抓藥。劍虹便勸阻說:“雙,這麼晚了,你叫雲白到哪裏去抓藥呀?這麼長的時間都過來了,你急什麼?”
“就是這麼長時間拖壞的,還不急!”秋白轉身對雲白歇斯底裏的吼道,“你去,砸也要給我把藥店的門砸開!”他停了一會,又衝著妻子埋怨道,“唉,我說可,都怪你!你為什麼不早講嘛!”
果真被劍虹言中了,雲白跑了好幾個藥店,不僅沒有買到藥,反被藥店裏的人當作“強盜”“土匪”大罵了一頓。這時,劍虹又安慰秋白道我說你呀,這麼長的時間都拖過來了,難道說我今天晚上就會死嗎?看把你急成火上房了似的!”
現在秋白又看到那雙即將做好的布鞋,便責備道:“可,我說你硬是沒事找事!病這麼重了,不給我好好休息,還做這玩藝幹什麼嘛!”
“我覺得呆在家裏閑得無聊,做做事反而感到開心些。”劍虹平靜地說。
“從現在起,我再不讓你做了!”秋白嚴肅地命令道。
劍虹想,反正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故有意不和丈夫爭辯,於是騙他道:“好好好,我服從命令就是了!”
第二天,秋白沒有去上班,也沒有再派雲白去買藥,大清早,店鋪裏還沒有開門,他就等在藥店的門口。劍虹怕秋白回來會把即將完工的布鞋藏起來,於是,她就正好利用他上街買藥這個空擋,趁機把鞋全部做好了,兩隻鞋底中間,還分別錐了一個漂亮的“心”字。
秋白買藥回來後,就親自給妻子煎藥、喂藥。他想,劍虹的病已愈來愈重了,應該通知他還沒有見過麵的嶽父大人——王勃山來看看,於是說:“可,你的病一直不好,我給廣州爸爸去個電報,請他老人家來一趟吧?”
“不,父親工作很忙,不要打擾他,我身邊隻要有你就行了,如果父親知道我病了,反而會使他著急。”劍虹說到這裏停了一會,接著又自言自語補充道,“冰之不知到北京去了沒有?如果還沒有走,你叫瓊妹或琛妹給冰之發封電報,叫她順便拐到上海來一趟就行了。”
“好,我叫瓊妹馬上就去發。”秋白給她喂著藥說。
下午,秋白不準備去上班了。劍虹催他說:“我不是好好的嘛,你不去上班怎麼行?你又不是醫生,你呆在家陪著我,病就好了嗎?”秋白這才去上班。
從此,秋白每天回到家,就是忙著給妻子熬藥、喂藥、陪她,可是,劍虹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重了,還經常咳嗽吐血,有時還吐得很多,顏色也開始從鮮紅變成紫紅色了。秋白每次見妻子咳嗽吐血,就像利刃在一陣陣絞他的心,他唯一能做到的,隻有緊緊抱著妻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秋白又去開會了。這是“國共合作”後,中共中央召開的第一次擴大會議。由於會議很重要,是討論“國共合作”以後由於國民黨內的極右派提出“彈劾”共產黨引起的論戰,共產黨中央不得不開會研究形勢和對策。
秋白去開會以後,劍虹在家自然感到更寂寞,為了解悶,又翻開她喜愛的唐詩宋詞和其它文學作品。她這本翻翻,那本看看,實在感到很吃力,便不翻了,可精神思想並不感到疲勞,反而又胡思亂想滿天飛,於是,很快又想到她父親和弟妹。爸爸是否還在廣州?什麼時侯能回四川酉陽呢?弟弟妹妹的生活學習不知怎麼樣了?自大姐死後,二姐又出嫁,現在家裏劍虹就算老大了。因此,她覺得沒有盡到長姐的責任——媽媽去世快十年了,我這不孝的女兒,好多年都沒有去給你老人家掃墓、清除墳上的雜草,多年來,也沒給你老人家燒過一次香燭紙錢,請媽媽原諒你這不孝的女兒吧.…
劍虹想到自己的母親,便觸景生情又聯想到秋白的母親。兩位親家母,真是同病相連,殊途同歸啊!劍虹的母親,不管怎麼說,還是被當時那不治之症的肺病奪去的生命,也是當時的農村無法挽救的,屬於病災的正常死亡;但她的婆婆——秋白的母親,是因家境每況愈下,實在無法生活,她是不忍心看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天天受煎熬,便狠了心,撒手人間……
劍虹的病情已經每況愈下^是,再次想到她的母親:娘,你走得太快、太早了!這麼多年來,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冷清寂寞,女兒很快就要來陪你了,從此以後,女兒永遠不會再離開你,會好好侍奉你……
‘‘劍虹!”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楊之華提著一網袋東西走了進來。
“之華,是你?”
“前兩天聽瞿老師說你病了,一直沒有時間來看你。”楊之華邊說,邊從網袋裏取出奶粉、罐頭、肉鬆、7K果之類食品。
“之華,老同學來看看我就很高興了,你怎麼帶這麼多東西?”劍虹說著s就下床來給楊之華泡茶。
“哎,你躺著,老同學了,我自己來。”楊之華勸阻說。
“不要緊,我能動,你不熟悉。”劍虹還是爭著泡好茶才坐靠到床上去。
“瞧你比以前瘦多了,結核是一種富貴病,要盡可能增加些營養。你是吃中藥,還是吃西藥?”之華問道。
“本來隻吃中藥,可秋白一定叫中西藥一起吃,他說這叫中西結合綜合治理。”劍虹解釋說。
“哎,你別說瞿老師講得還有一定道理呢。哎,瞿老師呢,他沒在家照顧你?”楊之華給劍虹剝著鮮枇杷說。
“開會去了。”劍虹解釋說,“他是要在家照顧我的,我說你又不是醫生,老呆在家裏照顧什麼?重要的會你不去參加怎麼行?他才去了。”
王劍虹和楊之華,可算是老同學、老朋友,從平民女校到上海大學,都在一起,隻是後來才分了專業。在上海大學,認真地說,楊之華才是瞿秋白“正宗”的學生,她和王一知是最好的朋友。如今,她和王劍虹既是老同學,而劍虹又是她老師瞿秋白的夫人,加之王一知等多層關係,因而,她和劍虹的感情就更好了,她特別欽佩劍虹的文學才華。劍虹任《婦女聲》編輯時,就對她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她聽說劍虹病了,便立即趕來看。
“哎,你喝茶呀!”王劍虹說,“唉,我這病,反正就這樣了,一時半時也好不了,老把他纏在家裏影響工作怎麼行?”劍虹說到這裏,轉而關心著楊之華問道:“哎,你和你那位沈官人怎麼樣了?”
“唉,不提他也罷!”楊之華也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說。
“他還是那個樣子?”劍虹忿忿地說,“這個沈劍龍,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花花公子!”
“哎,劍虹,你不要為我擔心,現在重要的是把你自己關心好,瞿老師工作忙,我又無法經常來看你,除了藥物治療以外,還是要盡量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富貴病就是‘三分治,七分養’。”楊之華安慰說。
“我對病倒沒有想那麼多。”劍虹輕咳兩聲後又接著說,“那位老郎中說得好:“‘藥醫無死病,死病無藥醫’我隻是不放心秋白,他又不會照顧自己,要是我走了,他……”
“哎,劍虹,不許你說這種話!”楊之華鼓勵說,“和病魔作鬥爭,也要有一種堅強的決心和信心,不要有消極的情緒。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身體的好轉,也要有一個過程,隻能一步一
步地來,不要太性急。”
劍虹勉強笑了笑說:“之華,你說得對,是這樣……”
“可,今天西藥沒有買到,隻先配了幾付中藥。”瞿秋白邊說邊走進屋,看見了楊之華道:“喲,之華同學來了!”
“瞿老師,劍虹病在家裏,你不在家照顧,還去忙什麼呀?”楊之華道。
“中共中央召開重要擴大會議,請不到假,沒辦法……”
“會議開完了嗎?”劍虹問道。
“基本開完了,有的人還在那裏閑聊爭論,我就先走了。回來時就順便去給你買藥。”秋白邊說邊去拿藥罐準備給劍虹煎藥。
“瞿老師,你先來陪陪劍虹,讓我去熬藥。”楊之華說。
“哎,你難得來,又是專門來看劍虹的,你就好好陪她說說話吧。”秋白說著,便拿著藥包、藥罐下樓去了。
秋白走了之後,劍虹說:“之華,我這病,自己很清楚。我對死並不畏懼,試想,咱們每天不是至少都要‘死’一次嗎?你說晚上睡著了,除了做夢和呼吸以外,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劍虹說到這裏感到有點累,稍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所謂抗爭,隻是一種精神,自然法則和規律,那不是僅有抗爭精神就能解決的。所以,我最不放心的還是秋白……”
“不,劍虹,我雖年齡比你大,但沒有你的知識廣,你更應該充滿信心。要有堅強的信心,‘七分精神,三分治病’,隻要精神不垮,病情一定會逐漸好轉的。”楊之華又安慰說。
王劍虹和楊之華,已相識整三年了,因此,互相間都很了解。楊之華除了工作學習外,隻有由於她和沈劍龍那日趨每況愈下的婚姻危機,和她那幼小的女兒獨依相伴,除此,就是和王一知,丁玲等幾位老同學、好朋友在一起。王劍虹覺得楊之華是一位有理想追求,心地善良,政治進取心很強的人;同時她又溫柔、體貼善於關心照顧他人。
王劍虹知道自己病情,使她最不放心的是她的“阿雙”(秋白)。她曾設想:如果自己“走”了,能把“阿雙”托付給之華她倒是很放心的。但現在,之華和沈劍龍那種半死不活的婚姻,還沒有一個正式公開的了結,她怎麼好開口呢?
而楊之華呢,此時又是怎麼想的呢?王劍虹是她很欽佩的老同學、好朋友;瞿秋白更是她敬重的老師,她既崇敬他的才學風貌,也很崇拜他的思想、道德和人品,說實在的,在她的心靈深處,也很愛慕瞿秋白。一則是由於她和沈劍龍那種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二則因瞿秋白已經有了可愛的妻子一她的老同學、好朋友劍虹,所以,她在思想感情、言談舉止等等方麵,都始終保持著嚴格的師生界線,從不敢有那種不合實際的非份之想。對於劍虹這種病,當時雖然也算難症,但也有不少治好的先例,劍虹說那種悲觀的話,隻是一種病人通有的消極情緒。她確信劍虹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她多麼希望她們幾個好朋友,仍然像過去那樣,在一起開開心心地生活。
“可,藥煎好了,現在就吃吧,”瞿秋白端著藥碗進來道。
“太燙,等涼一會吧。”劍虹說。
“我已經涼好了,不冷不熱正好,現在就吃。”秋白說著就用小勺準備喂她。
“瞿老師,把藥碗給我吧,你休息一下,讓我來喂劍虹。”楊之華邊說就去接藥碗。
“之華,讓你……”
“怎麼,我們是老同學、好朋友,應該的嘛。”
“對對,應該,應該。”秋白說。
“劍虹,你千萬不要七想八想,現在你唯一的任務,就是想盡辦法戰勝病魔!”楊之華用小勺給劍虹喂著湯藥說。
“之華,讓我坐起來自己吃吧。”
“你不要動,就這樣靠著床頭正好。”
楊之華給劍虹喂完藥,一看手表,便說:“喲,時間不早了,我該走啦,要不我那小祖宗在家又要吵了。”
“現在,你就是離不開你那寶貝心肝r劍虹道。
“是呀,現在,隻有她才是我唯一的安慰。”楊之華也承認說。“好,秋白,那我們就不留她了吧,要不,她也不放心。”劍虹說。“好吧,那就謝謝你了!我們就不留你了。”秋白送走了楊之華。
楊之華剛走,劍虹就接連咳了幾聲,秋白趕緊坐到床頭抱著妻子,在背上輕輕拍著說:“怎麼又咳起來了?”
“可能是之華來話說多了。”劍虹喘著粗氣說。
稍微休息一會,劍虹又要撐著下床。秋白問她下來幹什麼?.她說躺時間長了,想下來活動一下。秋白隻好扶她下床,她慢慢移到櫥櫃前,吃力地拉開抽屜,取出那雙已經做好的鞋。
“哎,我不是不讓你做了嗎,你什麼時候又偷偷地做了?”
“本來就快好了嘛,又不需要花大力氣。”劍虹拿著鞋子回到床上,才把鞋遞給秋白說,雙,按照我們土家族的婚俗,應該是出嫁前就要做好送你的,現在就權當我們今天才結婚吧,你穿上試試,讓我看看合不合腳。”
秋白接過布鞋,細細看一遍,才發現兩隻鞋底中間都錐了一個“心”字。於是兩行熱淚,頓時滾了出來!
“唉,你不是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你這是怎麼啦?”劍虹給他揩著眼淚安慰道:“這是表示我們土家族姑娘的一顆純真的愛心,你穿上試試吧,讓我看看合不合腳!”
秋白轉過來又看著鞋,圍著“心”字四周,那密密麻麻的針腳間距一橫成列,豎成行,好似均勻鑲嵌的一顆顆芝麻粒,靠得十分緊密。秋白看了半天,才像一位絕對服從命令的戰士,乖乖地把鞋穿上。劍虹又命令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圈,問道:“雙,你自己覺-得合不合腳?”
“合腳,合腳,太合腳了!”秋白流著眼淚,連連顫聲道。
這時,劍虹才欣慰地露出笑容說:“隻要合腳,那就好,那就
好!”
秋白試完鞋子後,特意找出兩塊紅藍綢布,精心將鞋子包了一層又一層。
“可,是我害了你!”秋白痛苦地說。
瞿秋白這時的心情顯得很痛苦和後悔。自從那老大夫診斷劍虹是肺病,而且已經到了晚期,他就一直在苦苦思索:那次他們倆人做泡菜,突然見她連連咳嗽,她說春夏之交,氣候反常,也許有點感冒。秋白沒引起注意。當第一次醫生診斷說懷孕後,又確實好轉了一段時間,秋白很是興奮,根本沒想到醫生會誤診。直到第二位醫生診斷說是肺病,而且已到了晚期,他才頓時緊張起來。他去谘詢一些醫生專家得知,這種病,開始是吸入結核幹菌引起肺淋巴結病變,由潛伏病灶的複發或再度感染引起。由於這種病的皁期無明顯病痛,潛伏期也較長,隻有定期用X射線作檢查才能發現
“雙,不要說那種傻話!我母親和姐姐都是得肺病死的,據說這種病有遺傳性,怎麼能怪你呢?我們恩恩愛愛夫妻一場,雖然短暫,這就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也是我的幸福!我隻是放心不下你
又過了幾天,劍虹已病入膏肓,進入彌留之際,但腦子還很清醒。現在秋白每天都不上班了,寸步不離地守在妻於身旁,有時一抱就是一兩個小時。劍虹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於是,斷斷續續、十分吃力地說:“雙,我、我可能快???"?'決走、走了……”一陣猛咳,隨即吐出一口紫血,秋白趕快用紙巾接住,然後用手帕替她揩淨嘴角的血汙,端過一杯溫開水讓劍虹漱漱口。她漱完口,喘了兩口急促的粗氣,接著又繼續說:“雙,我走了之後,你可要照顧好自己。你還年年輕,才二十五……五歲,你工作很忙,責任又重
……”又是一陣痛苦的猛咳。秋白輕輕在她背上拍著。劍虹又重複說:“我走……走了之後,你要有個幫……幫手,隻要有合……合適的姑……姑娘,你就盡快找……找一個,我……我相信,她一定會……比……比我好……”
“可,我求你歇息,不要再說了!”劍虹斷斷續續地說著,秋白抽泣不止,已經淚流滿麵了。
“咳咳咳……桂——”恰在這時,劍虹又一陣長時間地猛咳,隨後便吐出一灘黑血。秋白感覺她身上微微一顫,瞳仁突然閃了一下亮光,就此,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土家族才女,終於躺在她心愛的阿雙的懷抱裏長眠了……
“可!我心愛的可!”秋白緊緊抱著妻子,接連加重語氣喊著,劍虹一一他心愛的夢可,再沒有回聲,劍虹,她真的走了一一已經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秋白將劍虹的靈柩剛剛在四川會館安放好,一份急電傳來,催他火速趕往廣州議事,他隻好壓著喪妻的悲痛,簡單收拾一下行裝,便匆匆上路。行前,他忘不了妻子為他苦心做的那雙布鞋。他從櫃子裏取出來,剛一打開,突然發現鞋裏有一張紙條,展開一看,原來是一首小詩:
同病相憐兩孤丁,雙雙失妣強生存;天意作配縱短
暫,但願孤雁莫沉淪。
你心愛的魂兒——夢可
秋白看完詩,流著淚把紙條折疊起來珍藏在自己那貼身內衣的口袋裏。
他癡呆地盯著那雙布鞋。
久久盯著那兩顆“心”,又是無聲淚先流!接著便帶著顫聲喊道:“我心愛的魂兒,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匆忙?我在廣州給你的信和詩不是就說了‘沒有你,我怎麼活’?因此,‘我希望比你先沒有—-’如今,你卻丟下我先走了,你真忍心呀?你說我現在怎麼活?魂兒,你聽見沒有呀?你回答我……”
秋白盯著那兩個“心”接連喊著,卻始終沒有聽見妻子的回答。他又緩緩地將兩顆“心”緊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上!閉目沉思很久,這才用紅藍綢布精心地包好,放進自己隨身攜帶的提包裏……
和北去的丁玲一樣,瞿秋白也是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神情惘然地捧著那雙布鞋,癡呆地看著鞋底上兩個“心”字。漸漸地,那兩顆“心”好似活了。隨後他就一直看著那遼闊無際的湛藍色海麵發呆!
這時,瞿秋白看見不遠處下著小雨,雨點在陽光映照下顯出一幕幕閃亮的珍珠簾,於是,很快從雨簾中升出一道鵲橋似的美麗彩虹!
“啊!彩虹!彩虹!好漂亮的彩虹呀!”
人們一陣熱烈的歡呼,把秋白也驚“醒”了!
“莫吵!莫吵!彩虹最怕驚擾,一驚擾它就會跑的!”有人招呼說。
果不其然,就在這時,彩虹慢慢離開海麵,漸漸向空中飄去
此時,恰有一隻尾隨著輪船的海鷗穿越彩虹,那彩虹便悄然隱去,而那隻海鷗,便時快時慢、時遠時近,緊緊尾隨著輪船。秋白猛然一驚,立即情不自禁“夢可!夢可!”喊了兩聲,就在此時,那隻海鷗也倏然“嘎嘔、嘎嘔……”叫了幾聲,接著便向遠處飛去……這時,秋白的耳邊,突然響起劍虹那清晰的聲音:
同病相憐兩孤丁,雙雙失妣強生存;天意作配縱短暫,但願孤雁莫沉淪。
秋白聽著妻子的聲音,含著熱淚輕輕地吟出一首《悼亡》:
愁到濃時酒自斟,挑燈扶像淚痕深。桃源洞小失仙子,
徒有桃花留倩婷。
萬葉秋聲孤樓夢,一窗寒月蜀山情。庭前昨夜梧桐雨,滴滴哀思入短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