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最近學校裏的議論確實很多,氣氛好象有點不對頭。”劍虹說。

“你還具體聽到些什麼議論?”秋白喝了一口茶問道。

“都是罵你們共產黨的,說你們共產黨加人國民黨是個陰謀,既不忠於國民黨,還違犯‘黨義'破壞‘黨德’等。”

“都是孫科、鄧澤如、張繼等人,在孫中山先生麵前攻擊彈劾共產黨,告的禦狀。”秋白解釋說。

在國共合作的熱潮中,從開始就始終隱伏著一股逆流。國民黨內部代表腐朽的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和帝國主義利益的右派勢力,頑固地反對孫中山改組國民黨,反對共產黨人加人國民黨結成革命統一戰線,推動“新三民主義”,實行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

早在國民黨正式改組之前,右派勢力的代表人物鄧澤如等十多人就曾聯名上書孫中山“彈劾”共產黨,誣蔑共產黨人幫助國民黨改組是“陰謀”。就在兩個月前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馮自由、馬素等右派,更是公開攻擊、誣蔑共產黨員“跨黨”,是企圖破壞國共合作。改組後的國民黨,從中央到地方,共產黨人確實掌握了一部分權力,加之共產黨人的模範行動,使共產黨威望愈來愈高,影響也愈來愈大,從而更加引起頑固派勢力的敵視和反對。彈劾書提出的所謂證據,主要是中國共產黨和青年團的有關文件。

眼下,上海大學是國共兩黨思想論戰最典型的陣地。由此應運而生了“先鋒”、“前進”、“清白”等等名目繁多的刊物,互相你來我往、口誅筆伐、唇槍舌箭,爭論非常尖銳、激烈,大有炸平“上大”之勢!

“哎,這不就是我現在整理謄抄的這份文件嗎?”劍虹指著資料問道。

秋白低頭看了一眼,說:“對5就是這份文件。”

“咦,隻要對國民革命運動有利,國民黨又不願做的事,共產黨願意獨立負責去做,把好事和榮譽都讓給國民黨,這不是好事嘛?這種見榮譽就讓、見困難就上的風格,怎麼談得上是‘陰謀’呢?”劍虹不解地問道。

“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曆來如此嘛。”秋白感歎道。

王劍虹雖然還不是共產黨員,但她參加《婦女聲》刊物、平民女校、黨中央聯絡站、到工廠搞革命宣傳、辦工人夜校和支持工人罷工等等,都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的。現在自己的丈夫就是共產黨領導人之一,自然就經常習慣地把中國共產黨稱為“我們共產黨”。

“秋白,現在整個學校都鬧得亂哄哄的,我們共產黨能夠應付嗎?”劍虹問道。

瞿秋白充滿信心說:“樹欲靜而風不止,鬥爭是不可避免的。但在上海大學,我們和國民黨左派的勢力占著絕對優勢。何世楨等人的離去,實際上就是站不住而逃走的。張繼、葉楚傖等站在校外觀望,同樣也是因在校裏沒有市場而無可奈何。”瞿秋白將興奮的情緒緩和下來說:“當然,還是要注意策略,其宗旨就是堅持‘團結合作,

當掛鍾敲響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時,秋白說:“呀,十二點啦,該休息啦!”

麻辣酸苦勝過甜

這天,秋白下班比較早,下午五點鍾就回來了。一到家,便發現妻子買了一大堆新鮮蔬菜,他感到很納悶,以為要請什麼朋友吃飯。,心想:請朋友吃飯也不能光吃蔬菜呀!而且也用不了這麼多蔬菜。但他環視一看,其中菜幫、洋蔥、蘿卜、菜頭者居多,此外還有花椒、生薑、八角香、海椒等等;另外旁邊還擺了一隻帶溝盤的小壇子。秋白就更有些費解了,便問道:

“你這是在搞什麼名堂呀?要自己做飯,有客人嗎?”

“你猜?”

“你擺這麼多一大攤東西,誰知你擺的啥迷魂陣。”秋白說。

“不是你喜歡吃的東西嗎?”

“我喜歡吃的東西?”

秋白放下公文包蹲下去,一邊幫助夫人揀菜,一邊“反省”,把近幾天說過的國事、家事、趣事、都認真搜羅了一遍,但還是沒有想起來。這時,妻子又用指頭戳了一下他的腦門,才拖長聲調道:“四—JII—泡——菜!”

“四川泡菜?”秋白終於想起來了,便重複道:“對對對,四川泡

菜,四川泡菜!”這時他才想起來確實是幾天前才提起的事。

那天晚上,他們倆把飯菜端到書房來吃。劍虹觸景生情地說好多年都沒有吃過家鄉泡菜了,很想吃,順口問秋白吃過四川泡菜沒有?秋白連連說:“吃過,吃過'

那是他在北京純白大哥家讀書時,有一次大哥帶他到一位四川朋友家去吃飯,那是他第一次吃四川泡菜。劍虹又問他喜不喜歡吃?秋白又連連說很喜歡,既清脆爽口,又很開胃,滋味太美了,飯都可以多吃兩碗。說著,便饞得直咽唾沫。劍虹說:“二天(以後)我自己做。”“你會做?”秋白用懷疑的眼光盯著劍虹說。秋白隻當開玩笑說說而已,早忘得一幹二淨了。誰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兩天之後,劍虹就開始悄悄籌備了。她先買好那帶溝盤的特殊壇子,因這是做泡菜的主要設備。說到這隻特殊的壇子,她還頗費一番周折。她在上海連跑了幾家瓷器店都沒有買到,最後還是托朋友在蘇州才買到的。

劍虹滔滔不絕地介紹做泡菜的工序、工藝和方法。

秋白看著一堆菜料、壇子、佐料,又聽了夫人介紹的製作方法和加工工藝,心裏在想:沒想到這簡單的泡菜製作起來還有這麼多學問。他沉思片刻,便很快又觸發了詩興,於是問道:

“哎,可,沒想到這做泡菜還有這麼多複雜的學問。我們好久都沒有作詩了,既然如此,現在咱們就以做泡菜為題作一首詩好不好?”

劍虹瞟了他一眼,不在意地說:“你是大詩人,無處沒有詩,你有詩興就作唄。”

秋白盯著一堆菜料,沉思片刻,漸漸胸有成竹,便抬起頭來看著夫人說:“這標題就叫《為夫人做泡菜有感》好吧?”但還沒待夫人認可,他便脫口吟道:

平凡小事非一般,一片癡情勝鹽鹹;此心此情皆入

味,報答所望不負閑。

劍虹洗著菜,腰了秋白一眼道:“嗬,真不愧是大詩人,這樣的平凡小事,竟還真被你做出一首詩來了。一人不賭錢,二人應和詩,那我也和官人一首吧。”

“歡迎、歡迎!”秋白高興地說著,鼓起掌來。

小事平凡本一般,豈以鹽汁相比攀;粗俗工藝難達意,

麻辣酸苦勝過甜。

“好,和得好!和得太好了!”秋白接連叫了幾個“好”字,又一邊拍手稱讚道:“我的娘子不愧有文君之才,真是出口成章,落筆成文,比我那首好多了!”

“一個總愛恭維老婆的丈夫,不一定是好丈夫。”劍虹剛說完,突然接連大咳了幾聲。

“怎麼,你咳嗽啦?”秋白關心地問道。

“春天來了,天氣忽冷忽熱不正常,可能有點感冒。”劍虹解釋說。

“那去看看醫生吧?”秋白提示道。

“這種頭痛腦熱的平常小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劍虹說。

兩人互相品評著詩文,說著閑話,一起把菜料清洗完,才起身去吃飯。

烏雲剝蝕彩虹天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悄悄進入了1924年的初夏。然而,時未過,境已遷,丁玲到劍虹和秋白屋裏來得愈來愈少了。丁玲覺得,劍虹雖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可現在,她已是秋白的妻子,他們有他們的生活天地,自己不應該多去打擾他們。

對於王劍虹,丁玲本以為很了解她,但從她結婚以後的變化,丁玲才覺得自已並沒真正了解她。開始,丁玲隻覺得她和秋白結婚以後,到學校聽課的次數有些少了,心想,可能內容深度不能滿足她。後來丁玲每次到劍虹家去,總見她不是沒完沒了地洗、涮、理、烹忙家務,就是給秋白整理謄抄一疊疊文稿。丁玲看著,心裏早就在埋怨。今天又見她滿頭大汗地在洗一盆衣服,丁玲才直言不諱地歎道:

“唉,虹,我覺得你結婚以後,真有些變了。”

“是嗎?”劍虹給她泡好茶,開玩笑說。

丁玲沒有笑,隻是慢慢摩挲著杯蓋,沉思少許,終於流露出惋惜的口氣說:“唉,我真不理解,女人吶!怎麼會變得這麼快?本來滿懷著許多理想追求的人,一結了婚,成天就隻沉湎於溫馨的小家庭。”丁玲說到這裏,便又想到當年在湖南桃源女師、平民女校,和倆人一塊遨遊世界、闖天下的情景,盡管那都是些天真、幼稚和盲目可笑的舉動,卻有一種追求的激情。她想到這裏,坦然地問道:“虹,我不懂,現在這一切,難道就是你這一生的追求嗎?”

劍虹聽了丁玲那嚴肅的責問,並不感到意外。她也在沉思,覺得丁玲的話並沒有錯,因而也很理解她的心情。但她想,社會曆史,素來就有“奉獻”和“犧牲”之說,問題的關鍵是在於“為誰犧牲?”又“奉獻給誰”?至於一個人的追求,也許並非是永遠不可改變的,問題又在於這種改變有沒有價值和意義。比如秋白,就他本意的理想而言,他是矢誌鍾情於文學藝術的,但後來卻走上了革命家的道路。實際上,這也是一種無可避免的“曆史誤會”。據說,孫中山、魯迅和郭沫若,他們原先都是學醫的,而且醫術極精湛,但後來卻分別走上了政治(革命)和文學的道路。他們這種理想和追求的改變,可能就是源於曆史和民族對他們的需要和選擇吧,如今,秋白的“追求”不也是如此嗎?

現在,王劍虹才漸漸懂得,所謂個人的理想、追求,是很難擺脫社會現實的,劍虹覺得,就現實總的目標而言,當前秋白的追求,也就是她的追求。現在秋白的責任很重,工作又很忙,應該有一個得力的助手。

“冰之,你的忠言,我是理解的,也很感謝。”她給丁玲的茶杯裏添好水以後,又坐下來具體解釋說:“冰之,一座高樓大廈有兩個重要鉭成部份,一是基石,一是樓體。高聳的樓體矗立於地麵,固然偉岸;基石雖然永遠埋在地下無人看見,但未必就渺小,因它是髙樓大廈的根基,反而會感到自豪!因此,隻要高樓大廈巍然屹立,基石,它就會永遠感到自豪和無悔。”

春夏之交,萬物都在加速發生變化。鳥語花香是變化,細菌蚊蠅的繁衍是變化,而劍虹身體狀況也進一步有所變化——自那天她做泡菜開始咳嗽以後,身體就漸漸感到有些不適了。因為春天正是多發病的季節,身體小有不適,劍虹視為正常。她見秋白很忙,不願打擾他,以為適應幾天就好了,便沒當回事,可哪知總不見好轉。秋白知道後,便立即叫二弟雲白去請醫生。

醫生請來了。劍虹躺在床上,伸出胳膊讓醫生號脈。那醫生半閉著眼睛,伸著兩個指頭壓在劍虹的手腕上,不一會便睜開眼,從衣袋裏掏出一根蚯蚓似的聽診器,隔著一層內衣檢査心髒,接著又叫劍虹伸出舌頭,那醫生通過一番“望、聞、問、切”後,才收拾診具微笑著說:“瞿太太,恭喜你呀!”

“先生,我有什麼病?”劍虹問道。

醫生高興地告訴她道:“瞿夫人,你快要當媽媽了,祝賀你呀!”“真的?”劍虹隻顧高興,當她看到二弟雲白還在場時,靦腆地抑製住激動的笑容。

當劍虹知道自己懷孕了,身體的“不適”似乎突然就減輕了許

多。

晚上,秋白匆匆地回來了。他問劍虹醫生診斷的結果,劍虹隻抿嘴竊笑,說沒有什麼大病。秋白自然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那小病又是什麼病?”劍虹故意調皮地眨眨眼,微帶著羞色莞爾一笑道:“小病就是小病唄,你猜好了。”

他看妻子那“諱莫如深”靦腆的樣子,心裏早已明白三分了,便也故意說:“要是我猜到了,你輸什麼?”

“我輸……我輸……”劍虹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賭物,便脫口而出:“隨便你挑好了!”

“那,說話要算數?”

“民女一言,快馬一鞭。”

“那我就猜了!”開始,他故意瞎猜了一大堆什麼傷風、感冒等等一些頭痛腦熱的小病。劍虹便一個勁地搖頭叫道:“不對不對!你輸了,你輸了!”倆人逗了一陣,最後,秋白才突然一下摟著劍虹脫口而出道:“是給我懷上兒子了!”

“哎呀,不算不算!”劍虹也開心地叫了起來。這時劍虹早已被激動的丈夫抱了起來,在她嘴上親了一下,便歡快地轉起圈來。由於轉速太快,他那眼鏡“啪”的一聲掉到地上了。劍虹突然被嚇得一驚,忙責備說:“看你!看你!隻顧高興,把眼鏡都摔掉了!”便急著掙脫下來去給秋白找眼鏡。

劍虹在地上找了半天,最後才在書櫥下摸出來,她吹了吹灰,雙手給秋白戴上後教訓道:“你這睜眼瞎,眼鏡幸好沒有摔破,要是摔壞了,看你怎麼過日子!”

“摔壞了也不要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我隻要有你就好過日子。”他雙手捧著妻子的臉說。

“原來你也是個4喜新厭舊’的家夥!”劍虹邊說,用指頭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於是倆人都開心地笑了。

倆人甜甜地想著,都陶醉在最幸福的憧憬中。過了許久,劍虹把頭抬起來,移到丈夫的耳邊說:“哎,阿雙,這可是違背我們訂的‘合約,呀?”

“合約?什麼合約?”秋白瞪著眼睛不解地問道。

劍虹揪著他的耳朵說:“不久前才說的話,又忘了r她故意朝秋白耳朵眼吹了一口風,表示替他疏通一下耳道。秋白忍不住伸進小指掏了掏被妻子吹癢的耳心。劍虹說:“那次我問你想不想兒子,你怎麼說?”

“哦,”秋白終於想起來了,於是狡辯道:“咳,此一時尨一時也嘛!問題是情況發生了變化。古人雲,4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如今‘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難道再還給觀音娘娘不成?”

“盡耍貧嘴!”劍虹又扭了他鼻尖一下。

“哎,怎麼是耍貧嘴?其實觀音娘娘也是看人的,你看,有人給她送禮拍馬一輩子,她都不送,我們從沒給她送禮拉關係,娘娘卻給我們送來了,要是還給她,這豈不……”

“那你說這違背合約的責任歸誰負?”劍虹故意激他道。

“依我看,這責任的事嘛,就不必追究了。真要追査的話,當然應由你們女界聯合會負了。”

“虹,祝賀你呀!”夫妻倆正說著,此時丁玲來了。

丁玲好久都沒有到秋白和劍虹的屋子裏來玩了,所以她一進屋就高興地喊著。

秋白劍虹都覺得,近來丁玲似乎來得更少了,因而也就比以前更熱情客氣些。秋白剛給丁玲泡好茶,劍虹又端出一盤新鮮草莓。

“冰之,最近怎麼很少過來玩呀?是我和秋白得罪你啦?我們快成(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了。”劍虹說。

“快放暑假了,學校比較忙,所以就來得少了,你們不要多心。”丁玲解釋說。

“我知道,咱們是說著玩的。”劍虹轉過頭來問道:“哎,你剛才說祝賀,祝賀我們什麼呀?”

“賀喜呀!”

“喜從何來?”秋白似乎也還沒有反映過來。

“快當爸爸媽媽了,這不是喜嗎?”丁玲高興地抱著劍虹的肩膀說。

“鬼丫頭,你是怎麼知道的?”劍虹問道。

原來那天晚上,丁玲正準備過來看劍虹,恰好在街上碰到雲白提了一筐奶粉和雞蛋,丁玲問他嫂子的病怎麼樣了,雲白高高興興地說,經醫生撿査,大嫂可能是有喜了。

“咳,還早著呢,現在祝賀還為時尚早。”秋白插話說。

丁玲端著茶杯,看了一會劍虹和秋白,憋了好一會,才顯出不甚自然的微笑說:“劍虹姐,秋白老師,今晚我來,第一是向你倆祝賀;第二嘛,也是來向你們告別的。”

“告別?告什麼別?”劍虹問。

“快放暑假了,我準備回湖南去看母親。”

“放假以後就走嗎?”秋白關切地問道。

“不,我準備放假前就走。”

“放假前就走?你不參加期終考試啦?”秋白又問道。

“不準備參加了,反正考與不考意義都不大,所以我想提前

走。”

“那你準備什麼時侯回來?”劍虹也關切地問道。

“可能不回來了。”丁玲以低沉的口氣說。

“什麼!不回來了?”這時,劍虹才開始感到有些驚疑。她望著丁玲,覺得她很平靜、自然,似乎胸有成竹,早有準備,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準備到北平去。”丁玲悒鬱地解釋說。

“到北平去?難道說上海不比北平好嗎?”劍虹問。

“唉,梁苑雖好,並非久戀之地呀。”丁玲強笑著,好似無可奈何。

三人都沉默了。

劍虹特地選了幾隻紅透了的大草莓遞給丁玲,她接在手裏,眼睛隻是盯著幾隻紅彤彤的草莓,好似有點發呆!因大家都沒吃,丁玲便又把草莓放在台上了……

丁玲出身書香門弟,由於她從小就失去了父親,一直就是跟著相依為命的慈母蔣勝眉生活。善良母親那開明的思想、性格和言行,對她影響極大。自她參加“五?四”運動之後,丁玲的思想、學習和各種活動,就顯得特別認真積極了。王劍虹和王一知在農村創辦貧民夜校,當時丁玲才十三四歲,她不僅積極要求參加,而且對那些目不識丁的叔姆、兄嫂和弟妹,顯得特別熱情耐心,總是不厭其煩,認真地講,手把手地教。劍虹把她接到上海平民女校,由於離家太遠,交通不便,經濟又很困難,她們隻好進人“工讀互助班”,顧名思義,這實際上就是個“勤工儉學”班,專收一些長年失學的女生。那時,她們的生活異常窘迫!若有幾個錢,她們就買幾本最喜歡的書。為了接濟她們的生活,好友張太雷把他出國時穿的一套

西裝,悄悄送給她們去當錢(恐她們不收)。但這一切,都僅僅是杯水車薪,幾個月後,生活更困難了,她們就去做工。本來她們還準備到紗廠去打工,但苦於輔得裏附近沒有紗廠,她們就隻好在附近飯店裏當勤雜工,晚上還加班加點到別人家去當家庭教師。為了想多掙幾個錢,丁玲還準備去當“賣花女'但由於劍虹要參加女聯工作,又兼《婦女聲》編輯工作,實在太忙,無法陪她去當“賣花女'才沒讓她去。

丁玲一向是個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很強的人,麵對這樣的生活環境,她卻一直很樂觀。

丁玲見秋白和劍虹一直不說話,就打破沉默,說道:“秋白老師,你不是希望我飛、飛得愈高愈好嗎?你的話,給我很大的鼓舞和信心,怎麼,現在我真的要飛了,你們反而好像不高興了?”

秋白本來還準備進一步勸阻,但被丁玲如此一說,反而把他“將”住了!

“那你有什麼具體安排嗎?”劍虹問。

“北平方麵,我已托譚懾吾和曹孟君等幾位朋友安排好了。”丁玲說,“這次我回常德,一是看望母親;二是動員母親也跟我一塊到北京去,否則把她一個老人留在家,我實在有些不放心!”

丁_的那天’劍虹和秋白都沒有去送她,隻是叫雲白和阿董買了些水果點心之類送到外灘的黃浦江碼頭。

丁玲對劍虹和秋白沒有去送她很理解,她覺得這才是她們之間那種特殊感情的特殊表現方式。試想,他倆如果去送,除了再給他們雙方內心增加一次痛苦,還能留下什麼有益的紀念呢?

“嗚一一”輪船長鳴著汽笛溯江而上……

丁玲站在甲板上,依著攔杆,江風拂動著她的短發……

苐二十七章

虹霞隕落貫長空

丁玲到家一個月以後,突然接到一封從上海發來的電報。她拆開一看,不由頓時就怔住了!她那慈愛的母親蔣勝眉問道:“冰之,哪來的電報?”丁玲好似沒有聽見。母親見她仍像傻子似的呆著,便走過去看,這才見電報上寫著:

“虹姊病危,盼速來滬。瓊、琛。”

刹時,蔣勝眉也驚呆了!

蔣勝眉也特別愛劍虹,因為劍虹的姐姐和堂姑都曾是她的學生,所以她把劍虹就當成她的親閨女。

“冰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不是說淑璉已經懷孕了嗎?”母親焦急地問道。

丁玲終於清醒過來了,這時她才想起半個月前劍虹親筆給她來的一封信。

.半月前的信,劍虹隻說她病了,丁玲還以為是懷孕的反應因她離開時的剌激而加重,等過一段時間,心情慢慢平靜了就會好的,吹ta漢釋的汪思。片定楓tiiw的兒邛陌,便觀仴空貿孵:

“你走了,我們都非常難受,我竟哭了!這是我多年來沒有過的事。我好像預感到有什麼不幸。我祝願你一切成功,一切幸福!”

“到底是真是假?這電報是‘瓊、琢’發的,那‘瓊琛’是誰呀?”丁玲母親疑惑地問道。

“‘瓊’和‘琛’是兩個人,叫王淑瓊和王淑琛,都是劍虹的堂妹,最近才去上海的。”丁玲解釋說。

“這麼說,這電報肯定是真的了?”蔣勝眉見女兒對劍虹懷孕之事也無法說清,隻好馬上給丁玲準備行裝,催促丁玲趕快起程……

丁玲懷著忐:S不安的心情,匆匆回到上海。

她一走進昔日那熟悉的慕爾鳴路,便發現一切全變了:“人去樓空”一劍虹已經不在了。她問王一知劍虹哪去了,一知告訴她,劍虹的棺木已經停在四川會館了。

丁玲頓時感到好似五雷轟頂!她差點昏倒在地!變化如此之突然,丁玲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然而,秋白也不在,他又到哪去了?據說他把妻子的靈柩在四川會館安排好以後,又急匆匆趕到廣州開會去了一一

當丁玲確知眼前的真實情況之後,腦子裏好似又爆發出一聲巨烈的炸響!這種意想不到的驟然劇變,給丁玲的精神、思想、感情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她差點再次昏了過去!蒼天啊,為何如此無情!待她稍稍清醒以後,便立即趕到四川會館。她見到劍虹的靈柩,還隔老遠,便朝棺木猛撲過去,伏在棺材上死去活來地嚎啕痛哭!哭了好一陣,才發瘋似的吼道:“是誰奪去我的劍虹?你們快告訴我!”丁玲那激烈的感情湧動,把人們都感染了,便陪著她一起潸然痛哭。

靈柩前有劍虹的一幅遺像。這張照片,原來正是她和秋白定情時,丁玲替她從牆上取下來送給秋白的那一張。現在,秋白在她的背麵隻寫了一句詩:

“你的魂兒我的心r

“你的魂兒”,這是瞿秋白對丁玲講的,因丁玲後來叫劍虹多半都是隻稱“虹”。“我的心”,才是秋白對自己講的一一即他的“夢可”〇

一艘巨輪,正在蔚藍無際的海麵上向北航行著……

丁玲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像一尊泥塑木雕,毫無任何表情地看著水下渦輪推出那長長的浪花一那咆哮的浪花好似回響著劍虹的聲音:

千萬湘女一冰之,天真任性孩提時;燕雀鴻鵠全在.己,追求所歸莫置疑。

這是劍虹寫給丁玲的一首《贈摯友》小詩。這既是對丁玲性格、形象的一幅素描,也是對她愛好、理想、追求的最大支持和鼓舞!從而使丁玲充滿著信心和無窮的力量!

輪船繼續向北破浪前進。丁玲看著那海天一色的遼闊海麵默默背誦著《贈摯友》小詩,漸漸地,好似進入了夢境,“詩”,逐漸化成了劍虹一她在“五?四”遊行中講演;在貧民夜校中教書;在平民女校讀書和編輯《婦女聲》;她們結伴“闖”金陵古城;勇殺回馬槍重回上海……總之,她們相處這五六年的生活畫麵,就像電影中的“蒙太奇”,一一在她腦海裏重複再現著。最後,劍虹對她說:“冰之,你孤單一人去到北方,我真有些不放心呀!你可要會自己關心

自己,你的理想、追求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實現的”

“嗚一一”汽笛一聲長鳴,青島遙遙在望了。

丁玲的幻境,被輪船的汽笛聲打破,她才發覺臉上還掛著兩行熱淚。她掏出手絹抹著眼淚。這時,從船尾渦輪推出那“噥噥”的浪花聲,才漸漸帶出瞿雲白的解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