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為誰清明

廣西與越南接壤的邊地,白日舉目,那綠是一筆帶過的,山水叢林,無不一蕩而盡,綠得千淨;夜裏穿行,那月是一色清朗,溝坎溪間,無不一覽無餘,明得順意。誰能知道這裏每一寸土地都經曆了無數次戰火,隨便指出一處,說不定就有一段傳奇的故事,有一段曲折的磨難。那過去的一切,也許隱隱約約,虛虛幻幻。綠意和明月無言,而邊地遺跡卻依然可以把曆史深處的光榮和苦難清明於世。

白玉洞,就是這樣一個裝滿了英雄的光榮和苦難的悲涼之地。英雄是廣西蒙山人蘇元春,清末的廣西提督,保疆衛國的抗法英雄。

白玉洞坐落在憑祥市區北麵,這裏群山雄峙起伏,沿著座座峰巒,依山順勢修築著一道城牆,將周圍的山連成一體,直達龍州市邊境的群峰,綿延數十裏,蜿蜒伸展,時隱時現,蔚為壯觀,憑祥境內名為大連城,龍州境內稱小連城。大連城內有大行宮、提督行台、演武廳、軍械局、兵房、練兵場等,是一座很有規模的堅固的軍事防禦工事。白玉洞便在大連城內的半山腰,洞口左側有一條路直通山頂,山頂上四麵邊境一覽無餘。於是,白玉洞這個險要而隱蔽的天然溶洞便成了蘇提督的軍事指揮所;於是,大小連城與高聳陡峭的群峰,頂天立地麵向國境線連成一堵巨牆。俯瞰山腳,則怪石嶙峋,陡峭險峻。如此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壯舉是蘇元春建造的,連同百餘座這樣的城牆、城堡和炮台。確切地說是蘇元春領著無數的廣西人川了六年的堅執創造,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生死煎熬,才使這道雄偉壯觀的軍事城牆蜿蜒山巔,矗立在南國邊疆。一百多年來,這些堅不可摧的防禦一二事擋住了多少外侵的槍炮轟擊,經曆了多少戰火洗禮,一如縱橫華夏大地的萬裏長城,曆史也無法說清。山奇水秀的邊地高山隻能以一道道城牆,一座座城堡來述說蘇元春在光緒年間中法戰爭中的蓋世功績;以他把提督署從南寧搬到前線大連城的自玉洞的壯舉,述說他把個人福扯和國家安危係於一身的土善大勇。如此清正忠義,如此雄才大略,卻魂斷邊地。血腥的冤屈花朵就綻放在白玉洞裏。

蘇元春少從湘軍,征戰有功,累官至三等輕車都尉,獲額爾德蒙勇號。1884年,被薦於愛國名將馮子材靡下。他英勇善戰,鎮南關一戰,協同馮子材把法國侵略者打得落花流水。光緒十六年(1890年),中法戰爭以後,清政府命兩廣總、督張之洞、廣西巡撫李秉衡籌議廣西邊防。張、李籌議後會奏其要點為:一、命大將鎮邊,廣西提督由柳州移駐龍州;二、沿邊劃分中路、東路、西路三個防區,額定邊軍二十營鎮守;三、設置文職太平歸順兵備道,統轄沿邊府、廳、州、縣,監督海關,辦理交涉;四、構築沿邊防禦工事,路寬處築台安炮,路窄處設卡開壕,甚僻處挖斷禁阻。決定蘇元春提督廣西軍務,以桂軍二十餘營部一署廣西邊防一線。其中十個營駐守鎮南關一帶,四個營駐守鎮南關以東的寧明、上思邊境,六個營駐守龍州以西的歸順、小鎮安一線,以鎮南關為中心,連接東西兩翼,相互支援。為了加強邊防指揮,蘇元春以廣西提督兼邊防督辦的身份,令督署由柳州遷至邊關白工洞,親臨一線指揮防軍作戰。

蘇元春抵達防線後,遂“取連城險塞,屯兵積糧”,“建行台其上,暇輒取健兒練校之,授以兵法”,“築炮台百三十所”,“屹然為西南重鎮”。在險峻的高山之巔修建炮台,要把怪石嶙峋的山頭削平,將盤山道路開通,將一塊塊磚、一方方沙石和其他建材背上去,將數萬斤的大炮一寸一步地拖上去,這樣的工程就像當年秦始皇修築萬裏長城一樣艱難。蘇元春為了國家民族安全,親自“勘城度地,周曆審顧”,“凡三易寒暑,厥功始成”。因工程浩大,官府財政空虛經費不足,他便帶頭捐資,依靠大家節衣縮食。《中法戰爭調查資料實錄》 237頁上這樣記載:“蘇元春的軍隊在那叭起營房,士兵和百姓一起種菜。蘇元春也親自到菜地來問老百姓的生活情況。”蘇元春就是這樣建成了這固若金湯的邊防長城的。這就是大小連城。

沿著城牆是一個個威猛的炮台。就說友誼關上的炮台吧,從石梁飛架的“相台”進去,左邊約十米見方的石室叫“兵房”,石室的左右,設有“藥局”;石室的正麵,置有“子庫”。井然有序,部署無遺。出了兵房,走過掩體,邁上石階,便到了炮位,一塊約十五米見方的長石圓墩,炮轍還很明顯。當年蘇元春購置的德國製造遠程鋼炮,就架設在上麵。而每個炮台,又是一個能攻能守的戰鬥整體,取其正前山峰,高築岸望台,以窺敵情;取其東峰設東哨;取其南峰設南哨;戰壕溝通,前呼後應,擊敵自如。而蘇元春購置的一百三十門大炮,便設防在西起憑祥鎮南關,東至寧明各關的千裏邊防的千座峰巒之上。連城炮群,取特角之勢,成弧形之陣,既如引臂待敵,亦似張弓放矢,真是“控製一隅,即可控製四方矣!”蘇元春巧設連城要塞,真是有膽有識,雄才大略。由於當時連城防線的修建,遂使法國侵略軍因而不敢北望,國家邊境始能“薄海澄清,遐阻靜謐”,邊民才得安居樂業。

曆史書籍言簡意明,邊地遺跡曆曆在目,他們卻淡化了一個複雜而苦難的過程,即如此的蘇元春,卻被朝廷貶滴西域,致於死地。罪證恰恰為他在大連城南段的軍事指揮所白玉洞的洞口題刻。

遙想當年,蘇元春建造大連城發現白玉洞時是何等的欣喜。這個天然奇特的喀斯特大溶洞洞幽石美、闊大通天,洞內大洞套小洞,下洞套著上洞,初次進洞,恍入迷宮,這隱蔽在半山腰的大岩洞簡直就是上天賜給他的前線指揮部。這樣的地方還有小連城半山腰的保元宮。稍加修飾,自玉洞和保元宮自然便成了蘇元春辦公的地方。戰爭間歇,名人騷客還紛至遝來,吟詩作賦,摩崖題刻。尤其清風朗月的夜晚,仰望白玉洞的通天洞口,那形如半圓的月亮,斜斜映照進來,恰恰照亮半個岩洞。月與洞、洞與天的半圓景致生發了蘇元春的靈感,於是他揮毫寫下了“明月”與天分一半”七個蒼勁飄逸大字,並且題刻在自玉洞洞口的上方 。然而他哪裏料道,在他保疆衛國的前線陣地坐對大山,邀來明月,一時的性情墨寶卻被人說成了欲與清帝平分天下的莫須有罪名,這七個字竟成了終身之禍。蘇元春霧水一頭,蒙冤叫屈。而專製之下,容不得他辯白。一紙“叛君謀反”,被朝廷充軍,發配新疆,後客死迪化(今烏魯木齊)。一寸丹心圖報國,兩行清淚為了誰?中國的近代史在這裏既寫下了不盡的榮光,也寫下了不盡的屈辱、不盡的悲涼,還寫下了朗月因人事因專製的人而為陰影。幸而歲月有情,人浪淘沙,曆史終將還其麵目,月也終將為真善忠義清明。

保元宮門樓上還有蘇元春的一副對聯:“江城如畫俯瞰交州岩燦有靈嚴鎖鑰;樓閣環雲上通帝叫神仙應喜此蓮萊。”這位鎮邊的愛國將領把貧疥的邊陲,寂寞的荒山當作仙景,當作家園了,這是真正的“以陣地為家”,真正的身先士卒,真正的獻身國家民族嗬。曆史卻對如此英雄的蘇元春進行血腥和殘酷地迫害,如此的文字獄我們民族的曆史上發生過太多太多了。些為國家、為民族做了大好事的人,沒有犧牲在敵人的炮火之中,到頭來卻消失在內部的讒言和明槍暗箭裏,嶽飛的風波亭在先,蘇元春的白玉洞在後,曆史就是這樣無情地在刑場上接力賽跑著,而其中往往給人以壯烈感和悲劇感的,都與政治專製、腐敗私欲有關。內耗也罷,設陷也罷,誣告也罷,誹謗也罷,最能體現文化的劣根性了。

大下之禍很多,人生之禍也很多。天災、兵讚、疾病、死亡……都是禍,這些禍都很慘酷,但給人精神上打擊最大的還足“文字獄”,其定罪易、株連廣,其殘酷毒辣,實屬世界罕見。統治者或根據當時的政治需要,或個人一時的喜怒,對打擊對象的言論、詩文、著作任意曲解,甚至故意歪曲篡改極盡捕風捉影之能事。於是,明明與政治無關的,可以解釋為低毀、狂悖;明明抒寫清風朗月,卻擴大為影射、叛逆,處以淩遲碎剮,甚至誅九族,瓜蔓抄。秦以前的中華曆史,並尤“文字獄”,秦“焚書坑儒”之後,“文字獄”越演越烈,尤其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大的文字獄就有約一百三十餘起,而且一朝比一朝次數多而殘酷,直至“文革”年代。可見,“文字獄”這種文化蒙味主義並不是封建時代的特產,它是一切專製主義的共生物。曆史和現實時就這樣奇怪地交合在一起,令人屈辱和犧牲,令文明蒙羞和倒退。但願今後的社會多存人性放下屠刀,不再有這樣的曠世之痛。唯有一如此,朗月可能為誰都清明。觸摸養白玉洞那風雨剝蝕的石塊,就如托起了一頁頁曆史的殷紅,我們人多數讀物沉溺於流行的文字,卻普遍缺乏記憶的真髓、血性與骨質,缺乏知覺、沉痛和恥辱感,更缺乏靈魂的拷問、矯飾、輕淺、單薄、圓淞,不僅不能解釋已經發生的曆史,而且造成曆史真相的模糊、殘缺、流失甚至是常識性顛覆。盡管這個白玉洞有著一筆濃重的反侵略的愛國主義色彩,光彩永遠不褪,但英雄的文化與英雄的悲劇結合在一起,會更加沉重悲涼更加威嚴肅穆。英雄與悲劇總是那麼近距離地同行著。是悲劇創造英雄?還是英雄創造悲劇?麵對白玉洞,這是千古-之痛的疑問。

自玉洞萬苦難一訴。

見證著蘇元春把個人福祉和國家安危係於一身的白玉洞,也將永遠綻放著冤屈的花朵,這滴血的玫瑰雖然幹枯了,但它的血色卻永結在洞日的摩崖石刻上,永結在所有難勝其荷的“文字獄”的黑暗中,水結在曆史無法擦掉的一抹血腥裏。這沉重的遺產,昭示曆史,警醒現世。

今天,廣西邊境一筆蔥籠的自然景觀與邊境守邊禦敵的百餘座炮台,還有包括人小連城在內的幾十公裏城牆、巧奪天工的自玉洞等人文景觀,都保存了下來,一個多世紀了仍巋然不動。耳座炮台旁,清清楚楚的摩崖石刻都刻著英雄蘇元春的題刻、照片及守邊禦敵功績的文字。每天,都有遊人到這裏遊覽、瞻仰、憑吊,發懷占幽思。沉默了百餘年的英雄蘇元春,連同他創造的邊境遺跡還會永遠沉默下去,但在它們當之無愧地接受後人憑吊和吟仰的沉默中,我們分明看到了曆史的心靈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