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月的金龍村
農曆三月的金龍村,煙雨蒙蒙。
一條彎彎的山路和一條彎彎的小河。
壯族村寨,總選擇在有山有水的某個地方。山是自然生成的存在,水其實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多是一條流水淚淚的小河。它圍繞著村落,從村落的一個方向流向遠方。於是,小河之上便可能有了一座橋―石橋、簡易的木橋、或者是一座堅固的現代水泥橋。這些都被細雨籠罩著,若隱若現,潮濕溫婉。霧,漸漸從地上爬往山腰,濃濃淡淡,霆霆靄靄,在對麵重重疊疊的山巒和樹叢,忽而膨脹,忽而收縮,忽而纏腰、忽而沒頂,飄逸。
霧這種若隱若現可有可無的東西,卻被許多人鍾愛著,書寫著。“像雲像霧又像風”是流動的美麗。霧的流動,比雲輕緲,比風潮潤。在這幽靜閑適的山村,霧濃淡相宜的濕潤和流暢,溢入鼻息,清晰著心眼之外的憧憬。
田野是壯鄉美麗的風景。
春雨正下,春風正拂,燕子回來,金龍村正浸潤在新一輪的遙望中。
因為三月三,這偏遠寂靜的山村便有了色彩。在小路上走動的許多人,穿上了與往日不同色彩的服飾,匆匆地,一幫接著一幫……
金龍村其實和中國任何一個村莊一樣, 日出日落,星移鬥轉,冬去春來,一樣藍天白雲,一樣農舍錯落、一樣田地阡陌。
但,金龍村竹林蔥籠、泉水四時不歇,不僅澤潤村前村後的一方田峒,又滋潤了這個村一百多戶人家,使家家戶戶姑娘長得粉嫩粉白,有模有徉,聰明伶俐,心善手巧。人們說,是這裏的水土養人。
金龍村原先叫“板池”(壯語意為做糍粑的村子)。
板池流傳若這樣一個故書從前,有位青年人在村邊的小河邊看到一條快要死去的人鯉魚。他看到魚肚很大,便剝開大魚的肚子,發現魚肚裏還有一條快死了的金色小鯉魚。他把小鯉魚救活,放在家裏的水缸裏養著。他每天仍去勞動,可是每次回家,都看見桌子上擺好了飯菜,他很奇怪。有一次,他假裝出門釣魚,到了半路就悄悄回來了,躲在門邊,從門縫往裏探望,發現一位漂殼的姑娘正替他燒飯做菜。這姑娘就是這條小鯉魚變成的。此後,他倆結成了夫妻,過著互敬互愛的美滿生活。
土司看見青年人的妻子年輕貌美,要他交出妻子,他不答應。上司就限他汽天內交出一百一條鯉魚,條條十二兩,而幾顏色要一樣,否則,就要將他治罪。青年人很憂傷,回到家後把這事告訴了妻子。妻子安慰他,同時用剪刀剪了一百二十條同樣一人小的紙魚,浸在水裏,紙魚全都變成了真的活魚,顏色、重量都一樣。青年人拿去給土司看,土司吃了一驚,見難不倒他,正好兒天後就是三月三,土司又提另一個難題:限青年人在三天內,交出一百擔糍粑,供上司官府亨用。青年人趕緊回家告訴了妻子,就回龍宮取來了一隻寶葫蘆,要什麼裏而便有什麼。她從葫蘆裏取出了一百擔糯米糍粑,交給丈夫,三天後送到上司官府。土司又吃了一驚,他親白品嚐了送來的糍粑,便覺得這些樹把做工精細,醇香可口,便不再發難這個青年人,隻是要這夫妻二人年年必須向上司官府進貢他們做好的擂米糍粑。
這是個新社會裏編出來的控訴舊社會土司製度時代富人欺壓窮人的故事,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這個村子水好田好,種出的孺米品質特優,加土這個村的姑娘人長得好看,手又靈巧,經過洗、蒸、撚做出的糍粑,又軟細、又甜美,當地認定這個村子逢年過節專門做撇把上繳官府,以供官府過年、過節和舉行各種慶典之用,所以這個村便起名“板池”,聰明的姑娘一代又一代地把這一手藝傳承了下來。
二月初的“板池”,正是做糍粑的日子。
這裏的壯族人家主要按照稻米的粘與不枯分別加工食用。粳稻是人們日常食用的主糧,多做成飯、粥和米粉,糯稻則多做成節日食川的11,色飯、樣把等。做擻把,是春做。做的糍粑,人致要經過浸泡、蒸、春二道工序。第二天要做撇把,頭一晚入睡之前,便將簸淨的糯米泡入溫水中,到淩晨雞叫二遍,起來把糯米撈進篩子裏,待水滴幹後再倒進甑裏蒸。糯米蒸熟時,噴出來的氣使滿雖都彌漫著香味。這時將音池和春棍拿出來清洗晾幹。春池是用一塊憲木或龍眼木鑿成,長方形,長約一米、寬了五十厘米左右,中間是凹槽,一般都可裝十斤左右的蒸糯米飯。春棍用憲木做成,有小孩手臂大小,人一樣高,拿起來有點沉重。這種奮棍用了幾兒代人,已被握得又黑又亮。
壯族人家的春池和春棍,在古老的時代已經普遍使用,這種有效的生活工具,曾使人們的生活方式為之變化。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風土門》中談到壯族有一套特別的加工稻米方法,稱為春堂,文中說:“民間獲禾,取禾心―莖篙連穗收之,謂之清冷禾。屋角為大木槽,將食時,取禾春於槽中,其聲如僧寺之木魚,女伴以意運柞成音韻,名曰春堂。每旦及日反,則春堂之聲四聞可聽。”一塊發黑的老木頭,一根木棍,可以給穀物脫殼去皮或搗碎糧食,古人的生活由此改觀,並進而向美食的方向發展。
甄裏的糯米熟透後,就倒進春池裏,開始春搗。春糍粑一般都是由女人們承擔,有的人家人手少,男人也幫忙。春的時候十分講究,一般少的兩人,多的四人,按先後秩序下春。例如四個人站在春池的四周,從左到右,按著順序,一個春了到下一個,不斷循環往複,配合默契。習慣的速度形成有節奏和韻律的“咚咚”聲,聽起來歡快悅耳。開始春時頗輕鬆,但春了一會,春池裏的糯米成糊狀後,薪性很大,薪住春棍,往上提的時候就有點費勁,女人們常常累得提不起春棍而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鄉村的晨空裏,把山寨人的心都笑歡了。
一會兒,響聲漸漸稀落,繼而消逝了,村裏又恢複了先前的寧靜。這時糍粑已春好了。春池裏的糯米飯已變成糊狀,這時就可以捏成個了。因為豁性大,要用煮熟的蛋黃和食油擦手,才能抓起糯米糊提成一個個檄把,晾在洗淨擦上油脂的竹殼葉上。糍粑捏多大個也十分講究, 自己食用的,捏小碗口大就行了。如果是婚嫁送禮就不同,婚嫁送禮的,有的捏得比海碗口還要大,一張竹殼葉隻裝一個。這種鬆把一般不放餡,是吃時才蘸料。這種糖料一般用炒黃豆或炒花生拌糖春碎而成,吃起來香甜可口。
這時,人們把一個熱乎乎的糍粑放進嘴裏,那股糯米和花生糖的味道,柔軟又香甜,那樣的誘人,那樣的充實。能把簡單的大米做得如此複雜。如此耗時費力,這是金龍村人的飲食傳統,也足金龍村人不同於別處的地方。
壯族婦女非常勤勞和達觀。民國《廣南縣誌稿本》第五冊中這樣記載:“每日夜半雞鳴時,農婦即起床春米,天明而止,比戶濤然。灘聲隆隆,擾人清夢,而所春者隻足本日之食。次日複然,甚少問斷。”壯族婦女雞嗚起床米構成了壯族地區特有的生活勞動場景,古代來到壯族農村的文人墨客不惜筆墨,為之詩興人發,描繪這這一動場景。這是邊地鄉間自給自足生活的必然景象。村寨的奮搗聲,仿佛一陣一陣幸福滿足的感歎。在邊民食物需求達到自足的整個過程裏,這足最帶有準機械化需求的傳統現象。壯族的先人創造了這樣的!幾具並散落鄉間,由類似這樣的一些能工巧匠,比如石匠、江湖醫生、織布匠、宰豬匠等等組成的隊伍已經足夠應付鄉間生活的各種必需,壯族人生活的最基本成分由此定型。那由豐富多彩的稻作文化景觀生出的飲食義化是多姿多彩的。
從人的生存的角度看,“民以食為天”,“食”為第一要義。至於繁衍―自身基因的延續,還在其次。孟子“食色,性也”,食是放在第一位的。人類蒙昧之初對食的要求,必不如後世的文明漸進而日見其精。元代美食家賈銘一生經曆兩個朝代,由元入明時已屆百歲,明太祖朱元璋特地向他詢問平日頤養之法。他回答說“要美食,”還講了用粳米和五穀加工製作種種美食,並以他的養生經驗寫成著述《飲食須知》進呈。結果,賈銘受到賜宴禮部的寵遇,榮歸鄉裏,一直活到一百有六歲而逝。壯鄉,稻作文化派生出的飲食文化的多樣性,相信你一定為之驚呀。稻米在當今世界人民生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它在三大糧食作物中比最大。美國期刊《讀者文摘》1987年11月期有篇文章說到:“以大米為主食的人,幾乎占全世界人口的半數。”“水稻”,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字眼,它遍布全部的南方農村,倒映著南方身影,它們在水田裏等距離地一兜一兜地站立,吸納陽光和純正南方的氣息。水稻生長的姿勢令我無限懷想,它們在我的視野中揚花抽穗,乳自色的花粉在陽光下閃爍、飄揚和芬芳。
明史記載廣西是“暖若三春,桃李亂開,蝮蛇不蟄,草木濤不改柯換葉”。季風性氣候又使雨量充沛,氣溫配合良好,適於野生稻的生長發育。春天氣溫回升,正當“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的時節,南部海麵上濕潤氣團登陸,帶給嶺南充足的水分,滿足了野生稻種發芽的需要。水稻種植源於嶺南和五嶺北麓,廣西是世界上最早發明水稻種植的地區之一。在這一片一望無際的萬頃綠波的縫隙間,芭蕉樹、古榕和竹子,水塘與河流,竹篷船與花頭鴨在水稻的身影下時隱時現,它們給無邊的水稻以親切的實感,但更為浩大的事物仍是水稻。
紅土的風把水稻的綠波翻起漣漪,它們一圈圈擴大,與別的漣漪融為一體,隻有紅土的風才能使南方的稻田有如此生機勃勃的湧動,就像一頂鬥笠從高處慢慢飄落,飄落,它一直沒有落下,一直在萬頃綠波之上,在我的視野中一再飄著。
壯族文化是一種徹底的稻作文化,它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因此,在幾千年的社會生活中形成了一整套飲食文化,用稻米製作的食品有米酒、甜酒、米飯、螺獅粥、肉末粥、肉末生薑茴香粥、粽子、糍粑、米餅、米粉、湯圓、油堆、年糕、沙糕、九層糕、包生飯、米粉肉、炸糕、酸米粉等上百種。一直以來,廣西的鄉土小吃保持著稻作文化孕育生成的鮮明特色。
一些沒有到過壯鄉的人也許認為,這是一個野蠻而又落後的地方,其實壯鄉像金龍村一樣是一個產生文明的地方。這裏的生活談不上十分富足,但在享受上天的贈予,在暖洋洋的太陽下,過著一種紮實而悠閑的日子。
陽春的,三月的,邊地的金龍村,有嚐不完的稻作美食。三月的金龍村,村寨青舍,竹籬火灶,樸素、 自足、神奇的一方土地,那在內地久違了的炊煙,在棒林沃野,皎皎雲團之下,眺望淡淡的蔚藍,嫋嫋飄忽,彌散著誘人的米香……
此味似應壯鄉有
壯鄉的風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走在洞場裏,見山環水繞。山為林覆,林為霧罩,霧隨風移。幹欄在溪邊錯落,莊稼在田野瘋長。務農的人,三三兩兩出沒於恫田裏。時不時有山風吹來,吹得壯人的裙褲獵如旗,莊稼也如微波一樣起伏。幹欄上如柱的炊煙也散了形,霧一樣散漫無邊。
這樣的風都是從山坳裏吹出來的。帶有木葉的清香,帶有花粉的芬芳,帶有果實的甜蜜,帶有山泉的甘洌,溫潤著山寨裏的一草一木。壯族人就是在這樣的空氣裏寧靜地生活著。
這是一股民風,淳樸的民風。
到壯家做客,一路上你會感到有一種溫暖始終包裹著你的身體。
壯族有一句俗語:“好不過魚生狗肉和斬雞。”意思是說,請客的時候,再好的菜都不能少了魚生、狗肉和白斬雞。
魚生,是壯語把漢語的生魚倒裝了,壯族人常常說“吃魚生”。
按說,一般人得了魚,不是煮就是蒸,或煎炸燒烤,必須弄熟了才吃。可是,在廣西,好大一部分地區的壯族人,卻是得了活魚生吃,越是活蹦亂跳的魚越是吃得鮮關,百吃不厭。
吃生,其實是吃生魚片,而不是抓到魚就咬。其做法和吃法是十分講究的。魚必須是新鮮的活魚,死魚不可吃。人們
一般食用的是青魚,(此魚養在塘裏的叫草魚,長在河裏的叫魭魚),也有鯉魚和羅非魚等。但塘裏的以花魚,河裏的以青竹、木轆、赤眼等魚為上乘。最好能用穿河魚,河魚比較幹淨,而且肉質細嫩滑脆。得了魚,先除鱗,放血,起肉,去皮,然後用紗紙或是衛生紙紙將魚肉包起來,將其血水吮幹(昔日壯人較原始的做法是,將去了皮的魚肉直接貼於土青磚牆或杉術門板以幹血水)。吃時切片,有單飛刀和雙飛胡蝶之別(現時邑寧人還有將塘角魚切成金錢片和將攔刀角切成木馬架的)。魚片擺碟隨意。可以擺出蓮花形等各種各徉的花式,十分爭豔好看。
入口前,佐以配料。配料俗稱魚生料。這些魚生料,可謂五花八門。一般常用蔥白、蒜白、薄荷、紫蘇,還有辣廖、假摟和檸檬葉等等,但無論用什麼不用什麼,用多少種,都少不了薑。薑不但可以調味,還可以殺菌。將這些東西切成絲,然後配以上等的醬油和花油,再撒上一些胡椒粉,算是可以動筷了。沒有花生油吃不了魚生。花生油不但可以將魚肉保鮮、殺菌,還可以起潤滑和控製醬味的作用。這樣做出來的魚生,香甜、鮮美、爽脆、嫩滑、可口, 人見人愛,吃不忘,吃了三天嘴還香。
吃魚生,還分有許多種類型。這些類型多是隨人所愛。一般來說,以上麵所說的魚生料為基礎,放了芝麻、花生粉的為香型;放了白糖、蜜粘的為甜型:酸糟的為酸型。至於桂北龍勝地區將魚片直接泡人人碗酸水中,該當別論了。現在,一般家庭或是飯店做出的魚生料,除了以上所說必、備以外,還配有大碟大碟的酸薑、酸蕎頭、酸辣椒和甜的瓜英、香脆的花生米,可說是配料多過魚生,大有喧賓奪主之嫌。一些人吃魚生,卻中意吃這些可日的魚生料。
時下,壯區有“橫縣魚生邑寧料”之說。說的是邑寧做的配料,刀功見奇,做得精細,擺得美觀。邑寧有個壯族人高老滕使經常持刀帶砧板上門獻藝而傳為佳話。橫縣拿來做魚生的魚,多半是產於鬱江上遊廣闊的水域,肉質鮮嫩結實,不易出水,而且刀功很好,切得奇薄。
壯族人吃魚生,雖不是抓到魚就咬,但是可以推斷,它是源於“抓到魚就咬”的沒火的遠古時代。《禮記·禮運》篇說,上古之時,“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如此說來依靠采集和漁獵為生的古人對於禽獸都還生吞活剝,茹毛飲血,就更不用說對於極為鮮甜的有血無毛的生魚了。
早在清代《宣化縣誌》就有關於壯人待客,以“冬至魚生夏至狗肉”為最佳菜肴的記述。到了現在,更是有了“有生不吃熟”之說。這裏,“生”專指魚生。現在,吃魚生簡直成了廣西飲食的熱潮。最高潮時期應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時,剛剛崛起的高消費大城市深圳,市場上草魚才賣三元錢一斤,而南寧市竟賣到八元錢一斤,究其原因是壯族人愛吃魚生。可謂當年的“洛陽紙貴”,而如今的“南寧魚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