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袁野陪市經委主任吃了晚飯後,又在廠招待所客房裏聊了兩個來鍾頭,回到家裏已經九點十六分了。屋裏黑燈瞎火的,袁菲不在家。袁野一麵開燈一麵自言自語說,這丫頭到哪裏去了?

袁菲分回到雲杉廠來許多人感到意外。三月間,汪潔在袁野這裏碰了釘子之後,又打電話找了朱光宇。朱光宇便在廠部辦公會上提出了這事,並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袁菲的情況比較特殊,如果能退回委培款給廠裏,可以由她自由選擇分配去向。朱光宇的意見得到其他廠部負責人的支持,這也是大家都希望袁野和汪潔能夠和解的一番好意。袁野便告訴袁菲,讓她自己選擇分配去向,說如果她願意去汪潔那裏,廠裏委培的錢由他負責退還。沒想到她卻回到雲杉廠來了。她對袁野說是被袁野的自我犧牲精神感動了,其實在她的心裏還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她已經暗戀著朱亮,兩個人以當年不當屎克郎的許諾為信誓雙雙回到了雲杉廠,朱亮分在宣傳部,袁菲分在工會。當時袁菲打電話給袁野,隻是想讓袁野來拒絕汪潔。

袁菲暑期畢業分配後,袁野早早晚晚聽到女兒的歡聲笑語,家裏便回蕩著一股特有的溫馨。袁菲不在家,袁野便感到一種落寞。他在屋裏分外感到空寂冷寞,端了把藤椅坐到陽台上欣賞夜景。彎彎的月亮和滿天的星星借助雲彩的裝飾布出了一幅奇妙的天宮圖畫。袁野對天象沒有什麼研究,他隻知道北鬥星、天河以及分隔在天河兩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這是中學地理老師教給他的。他望著牛郎星發怔,他覺得他這四五年既像牛郎又不像牛郎,到底像什麼?什麼也不像,隻是夫妻兩地分居而已。現在,是不是結束了?他自己也感到懷疑。

袁野對汪潔的思念,像是在一個不穩定的電視頻道上看一部吸引人的情愛故事片,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想看看不清楚,讓人心煩氣躁。為了擺脫這種浮煩,袁野常常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強迫自己看書,在知識的海洋中澀洗和浸潤沉滯苦澀的心魂。今年春節後,朱光宇向他推薦了一本《2000年全麵經濟展望》的書,這本書被譽為國家政治經濟公務人員重要讀物。這幾年,他讀了好多本這一類讀物。這使他像植物的嫁接一般在企業的經營和管理上更新了觀念。他正在讀的這一本共分兩大部分,出差之前讀完了第一部分。今天,他接著讀第二部分,剛看了一小節,袁菲就回來了。

袁菲見屋裏燈亮著,一進客廳便喊了聲爸爸。聽袁野在陽台上答應她,便趕到陽台上來了。

一吃完飯就出去了?

我沒有在家吃。

在哪裏吃?

在呂阿姨那裏。我下班的時候正好碰見她,她間我說,你爸爸昨天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我告訴她你今天晚上要陪客,她就邀我到她家去吃飯。

朱亮在省裏讀師範大學哲學係,兩個人自從畢業分配回到雲杉廠後,經常互相來往。袁野是最近幾天才發現的。袁菲經常到朱光宇家裏去,朱亮有時也到他家裏來。袁野便猜想他們可能在戀愛。戀愛就戀愛吧,隨他們去。

父女倆聊了一陣閑話,袁菲突然問:爸,如果媽媽和你下能和好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袁野沉吟著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袁菲歎息一聲,唉!真是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你是不是在責怪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哪?

這你放心,我不一定把你奉為生活的楷模,但我還是欽佩你的精神。

袁菲說著,就去找衣服洗澡去了。

10

市經委主任到雲嶺來,是為了幫助雲杉廠調解被電廠搶走八部汽車的事。但是管轄電I一的地區經委領導沒有來,隻派來一個綜合科科長,這很明顯是一種敷衍。因而,調解會議變成了驢拉磨,轉來轉去兜圈子。市經委主任不願意做這種無用功,第二天上午便打道回府。

市經委主任走後的這人卜午,楊劍跑到袁野辦公室發牢騷,他像砂子炒板栗邊炒邊爆,砰啪砰啪責怪朱光宇那天不該阻止他們前往電廠去奪回汽車,說要不然汽車早就搶回來了,對這種人還講什麼風格不風格。袁野笑吟吟地說,朱書記的思法是對的,一個國營企業應該是有一種企業精神,注意自己書軍 楊劍不知袁野的是心裏話還是打官腔,愣怔了一會便苦笑著走出辦公室。

楊劍走後,袁野與朱光宇通了電話 ,告訴了調解未果的消息。朱光宇便談了伍勇剛的看法和建議。哀野說,那就趕快起訴吧,告他們搶劫罪,這事就請你去辦,到市裏請最好的律師,市裏不行到省裏去,一定要打贏這場官司,讓他們知道雲杉廠不是好欺負的。

11

二十八堆篝火將雲杉廠區的夜幕輝映成一幅絢麗的彩錦。

雲杉廠辦公大樓前是一個寬約九十米高約三十米的梯形斜坡,斜坡下是一塊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坪地。今晚,廠團委在這裏舉行篝火晚會,以告別養育了雲杉廠人二十八年的這一派大山。

參加這次晚會的有一千多名團員和青年,應邀出席的還有袁野、朱光宇等廠部負責人以及何正發等老工人。許多職工和家屬也趕來看熱鬧。

橙紅色的焰火和紫色的煙霧伴隨著歡快熱烈的旋律跳蕩著,飄搖著。一張張年輕的笑臉被篝火映紅了,他們的心像火苗一樣歡跳著。

節目主持人男的是朱亮,女的是袁菲。他們雖然都是第一次當節目主持人,但兩個人都很沉著。朱亮的嗓音琅琅圓潤袁菲的話語清亮明麗兩人配合協調很成功地主持了這一次晚會。

團委書記洪揚寫了一首題為《情係大山》的朗誦詩。他以二百多行的詩句歌詠了雲杉廠兩代人的艱難創業史。詩的結尾是這樣的:

昨天,曆史選擇了我們。

我們別無選擇。

今天,我們走出曆史的誤區,

從容堅定地走向繁華的都市,

我們將比別人看得更高遠,

因為,大山的精魂托舉著我們。

朱亮和袁菲很風趣很幽默地讓兩人的父親各自表演了一個節目。

袁野感情很投人地唱了那首流行歌《少年壯誌不言愁》: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曆經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誌不言愁。

為了母親的微笑,

為了大地的豐收,

崢嶸歲月,

何懼風流。

朱光宇朗誦了他自己寫的一首題為《雲》的散文詩:

雲是自由的, 白雲悠悠,像甜睡的少女, 閑靜如夢。

雲是無私的, 當大地焦炙如火的時候,她化作甘霖降臨人間。

雲是無敵的,寰球冷熱不均的時候,萬千朵雲絮擁抱在一起,爆發出萬均雷霆。

雲是古老的,又是年輕的。昨天的雲,閱盡人間的滄桑,今天的雲,幻化出一片五彩的新景象。

雲是飛升的.讓我們踏上雲鋪就的路飛騰吧!

12

楊劍帶著雲杉廠汽車隊的人駕駛著八部被搶去的卡車行駛在通往縣城的馬路上,車廂上都貼養“打擊刑事犯罪,保衛國家財產,法律公正無私”一類的紅綠標語,整個車隊像一條巨大的飛騰的龍燈。楊劍和五六個小夥子坐在第一輛卡車的車廂裏敲鑼打鼓,那咚鏘咚鏘的音響和韻律震得風流雲動飛沙走石。

雲杉廠起訴的八部汽車被劫一案勝訴了,八部被搶去的卡車無條件歸還雲杉廠。這一場官司是從省裏起訴的,打得彎彎繞繞曲曲折折,朱光宇說是可以寫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雖然沒有蒙麵俠盜刀光劍影卻揪心揉腸動人心魄。

八部卡車進城以後,陸續放了幾掛鞭炮,在縣城幾條街上兜了一圈,才開回雲杉廠。這一切都是楊劍策劃的,為的是出一口惡氣。

一星期後,廠辦收到地方政府有關部門關於車輛出山放行手續費的新規定。按照這一規定,征輛卡車的出山放行費由二百元增加到四百元。全雲杉廠每兩戶裝一車加上機器設備一共需要四千六百餘車,已經出山的有一千一百五十車,還剩下三千多車。這筆費用算下來,全廠要增加七一I一餘萬元搬遷費。這真是晴天霹靂直震得袁野頭暈目眩差點氣厥。

過了兩天,廠部召開年前最後一次辦公會議,朱光宇也趕回了雲嶺。袁野在會上把出山放行費提價的事一說,大家都傻了眼。

朱光宇感歎說,真是天道有遷異,人理無常全。

總會計師說,你贏了他一塊豆腐,他讓你吐回一塊肉去。

袁野氣咻咻說,媽的,老子真想組裝幾部戰車在前麵升路,一路衝過去。

朱光宇說,那紅白條紋橫杠象征著一種權力,衝不得。

袁野說,什麼權力?地方宗派主義,拜金主義,就是要衝。

對於車輛出山放行費漲價這事,辦公會上大家嘰嘰喳喳鳥雀噪林似地議論了好一陣,拿不出好辦法來。總會計師歎息說,現在的人,都把國營大企業當作山裏的野果樹,你也摘我也摘不摘白不摘。認了吧,伸出脖子讓他們宰去。

袁野從鼻孔裏冷冷地哼出兩聲,給會抽煙的人每人甩出一支煙,說,現在不是摘果子,而是在砍大樹,再砍下去樹就要倒了。

開完場部辦公會,袁野回到家裏,見茶幾上留著袁菲的字條。袁菲告訴他,她和工會的人到縣城去參加總工會舉辦的聯歡晚會去了。他便草草地煮了一碗麵條吃了。

自從三天前接到車輛出山放行費漲價通知後,袁野心裏就像被人塞進一團洗碗用的鋼絲球似的,攪肚翻腸地想吐吐不出想拉拉不下,實在不是味。

袁菲十二點半才回來。她發現袁野房裏還亮著燈,推開門一看,見袁野歪在床頭抽悶煙,說,爸,你還沒睡?

袁野說,睡不著。

是不是還在想媽媽?袁野笑了笑沒有吭聲,袁菲就寬慰說,爸,你別折磨自己了。萬一媽媽不肯原諒你,你就找過一個算了。

你以為這是上山撿柴禾呀,說有就有?

差不多,我幫你提供兩個選擇對象:一個夏侯娟,還有一個……袁菲略一遲疑才說出口―我安麗姨。

你好意思。

這有什麼嘛。哦,我忘了告訴你,我今天接到她們兩個人的電話,安麗姨是上午打的,夏侯娟是下午打的,都打到工會。夏侯娟想回廠裏來,她邀我和她一同去搞辦事處。安麗姨在深圳,她早就知道你和媽媽的事了。憑我的感覺,她們對你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安麗姨還說她今年準備來我們家過年。我覺得她們兩個都還可以。

小孩子家不要胡說八道。

我現在還是小孩子呀?

這種事你不懂。

嘻!我不懂?爸,關於戀愛婚姻問題你可沒有我研究的多。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態。

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態?

當然了。對於這兩個女人,我想,你在內心裏都喜歡的,她們都年輕,漂亮,聰明,能幹,特別是我安麗姨,那股瀟灑勁兒特能誘惑人。可是呢,由於她們在雲杉廠出現過的一些事情,所以你想愛又不敢愛。我說的對不對?

袁野淡淡一笑,說,我現在想的不是女人,而是怎樣挽救七十萬元的損失。你快去睡覺吧。

袁菲剛才的這一番話,雖然沒有激起袁野去思考自己的婚姻,但啟發他構想出補救那七十萬元車輛放行費的方案。他急不可待地從床上下來,找到一個小本子,查到了夏侯娟留給他的電話號碼。他一撥,就通了。他聽到夏侯娟墉懶的聲音。

你是誰呀?

我是袁野。

哦!袁廠長,你好。

對不起,這麼晚了,吵醒你睡覺,我實在是很急。

沒關係,你說吧。

聽袁菲說,你想回廠來搞辦事處是嗎?

是的。

可以。不過,有一件公關方麵的事想請你幫忙。

袁野就把車輛出山放行費漲價的事說了。夏侯娟說,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看這樣行不行:還有三千五百多車,以他們定的價,辦個一千六七百輛―也就是一半左右吧。這樣,他們也別想宰我們,我們也沒有虧他們,雙方扯平了。

還有一千多輛不辦手續怎麼通過?

這就要靠你啦。他們又不知道我們到底要裝多少車。兵不厭詐,真真假假。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嗎?你這一兩天就趕回山裏來,給你一輛小車,你去跑一個星期,活動經費到廠裏報。

你真膽大,敢瞞天過海。夏侯娟格格格笑得電話筒打顫。

沒辦法,為了雲杉廠的生存。他們搞土政策亂收費宰我們,可我們不是豬,不是羊,不是雞,不是鴨。我們是一個掌握了現代科學技術的中國產業工人和知識分子組成的群體。

既然這樣,他們不仁,我們也不義,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隻辦幾百輛,咬回他一口。

算了吧,我這個人從來不做損人的事。

好吧,我爭取明天下午就進山來。

袁野放下電話,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像一台超負荷運轉的機床一般,身上嘎叭嘎叭地響,一躺下不久就呼呼呼地睡著了。

袁野恍恍惚惚地登上了開往南京的火車,他一找到自己的臥鋪便躺下來。列車的播音員在反反複複地說,各位旅客請注意,不要將雷管、炸藥、鞭炮、拉炮、香蕉水、橡膠水、硫酸、硝酸、紅磷、白磷等易燃易爆、劇毒的物品帶上火車……晃晃悠悠中不知什麼地方果然就砰砰啪啪地響了起來。

袁野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隱隱聽到職工醫院那邊傳來呼救聲:救火啦,快來救火啦……袁野跳下床走到窗口看了看,醫院那邊果然火光閃閃,他趕緊穿了衣服衝出門去。

袁野一出家門,身子便像湍流中的一片木葉似的顛顛倒倒飄流到了醫院門口。隻見醫院裏到處濃煙滾滾,起火的房間裏不時發出嘩嘩剝剝的爆響。醫院的主樓是建廠初期建的,是一棟三層樓房,一樓二樓門診,三樓放藥品和其他東西。袁野隨著醫護人員到三樓一間藥房扛起一個紙箱就往門口走,那紙箱沉甸甸的不知裝的什麼藥。前來救火的人越來越多了,袁野趁身回到樓房就到一樓二樓各個房間轉了一圈,發現X光機等醫療器械設備都還沒有搬出來。他想,所有的藥品也就是值幾十萬元,而器械設備可是值好幾百萬。袁野忙跑到走廊上大聲呼喊:快來搬器械。有兩個人趕了過來,隨著他走到放射科。可是,那些器械一件件都笨重得很,能挪動的沒有幾樣,而且也不值錢。袁野說,搬主機,先搬主機。幾個人用力試了試,真像蚍蜉撼大樹一樣,那龐然大物晃都沒晃一下。火是從樓上燒起的。這時大火已經燒過來了,袁野急忙跑到大門口呼喊說,有鉗工沒有,請搞鉗工的快去拿工具來拆開X光機和其他器械設備,喊第二遍的時候,夏侯國從宿舍趕來了,夏侯國答應一聲就轉身回家拿工具去了。

等到夏侯國趕到醫院時,放射科的樓上已經燒著了,一塊天花板飄著火的花絮飛了下來,有個青年工人嚇得捂著腦袋往門口跑。袁野朗聲說,不要怕,抓緊時間。邊說邊從夏侯國工具包裏拿出一隻扳手尋找拆卸部位。

火神跳著歡快的舞蹈在樓上奔竄著,火屑和灰燼紛紛往袁野和夏侯國幾個人的頭上飛舞盤旋。突然,一陣嘎嘎的尖響聲過後,樓板和房梁全塌下來了。袁野想閃身躲避,啊地尖叫一聲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夏侯國忙奔過去扶他,他已昏迷了。

袁野蘇醒的時候已經躺在老廠區所在地的縣醫院裏,但他自己不知道在哪裏,他的眼睛裹上了繃帶眼前一片黑暗。他先是感到晃晃蕩蕩地像在火車上接著又飄飄悠悠地仿佛變成了一團浮雲。後來,他聽到一陣陣喁喁細語像魚在喋喋不休,仿佛一瞬間從雲天變成一滴雨落在水麵上化在漣漪中。

爸爸,爸爸,……

你是菲菲?

是我。爸爸,你醒過來了?

袁菲的呼喚像一碗開水衝的蜂蜜熱乎乎又甜津津。

袁叔叔,你好些了嗎?

哦,朱亮也在這裏。難怪剛才耳邊縈繞著一陣綿綿絮語了。

我這是在哪裏?

袁菲說,在縣醫院。你的左眼眉骨受了傷,裂開了一個口子,縫了六針,右腳燒傷了。

袁野這才感到眼上方和右腳麻麻辣辣地作痛。頓時,昨晚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他凝思了一會,問:廠裏醫院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朱亮告訴袁野,藥品全部搬出來了,醫療器械救出一大半。

還有其他人受傷嗎?

袁菲說,還有三個人,不過,都不要緊,是輕傷,四個受傷的人就數你傷得最重。

我也不算重。

還要怎麼才算重?要把腦袋砸扁了才算吧?

下午三點鍾的時候,夏侯娟來看望袁野,但是,袁野睡著了。夏侯娟沒有叫醒他,她放下買的一大包營養補品和水果,向袁菲問了一下傷情就走了。傍晚時分,朱光宇和呂雅琴來了。朱光宇告訴袁野,醫院失火是團夥作案。罪犯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聲東擊西搶劫商店。起火前,有一家職工因為生了個兒子在醫院門前放了鞭炮。大火燒起來後,他們就乘機搶商店,而且開了一輛東風牌卡車來。三個罪犯抓到兩個。

袁野問:罪犯是哪裏的?

朱光宇說,好像是隔壁縣的。已經送到縣公安局去了。我懷疑是他們縱火的,廠保衛科審問他們,他們不承認。

朱光宇和袁野說話的時候, 呂雅琴坐在一邊削了一個蘋果遞給袁野,袁野說不想吃。呂雅琴說,這是紅富士,甜脆。袁野咬了一口喊了一聲哎喲皺起了眉頭。他嘴張得太大牽動了傷口。朱光宇出去找醫生問情況的時候, 呂雅琴就用小刀剜成一塊塊小丁送進袁野的嘴裏。

袁野在醫院躺到第八天的時候,醫生給他眉骨上的傷口拆了線,右腳的燒傷稍有好轉,過了一個月以後才愈合。

在拆線的前一天,夏侯娟第二次來看望袁野。走近床前就說;袁廠長,上次我來你睡著了,我沒等你醒來就走了。你不怪我吧?袁野笑著說,這有什麼值得責怪的,我請你辦的那事怎麼樣了?已經辦好了,夏侯娟喜不自禁地朗笑說。當時,我正是急著要去辦那件事才匆匆忙忙走的。我已經向朱書記作了彙報,他作了安排,準備到市裏調一百二十輛車進來,加上廠裏的車,計劃在半個月內全部搬到新廠區去。他說,因為還有一部分職工宿舍沒建好,原來廠部的計劃好像是打算留三百來戶明年再搬,現在看來不行,還是先一齊搬出去,房子不夠先到新廠區附近去租借。他要我順便問一下你可不可以。袁野說,可以可以,是該這樣。接著,夏侯娟就一麵說話一麵給袁野削一個梨。她也像呂雅琴那樣,用小刀刻成一塊一塊的小丁慢慢地送進袁野的嘴裏。袁野說,我自己拿著吃。夏侯娟說,你看不到,會咬到芯子上去。

夏侯娟走了之後,袁菲進來告訴袁野說,爸,安麗姨過一兩天會來。

袁野就問,她來幹什麼?

來看你唄。

你打電話給她了?

嗯。

你這孩子,真是亂彈琴。

我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不來。安麗姨一聽說你受了傷就急得刮風下雨的說要來,我能叫她別來嗎?

袁野就不吭聲了。

袁菲又說,爸,我看你和媽的緣份已經盡了。你這些年苦行僧似的也該苦到頭了。我的意思,你就在夏侯娟和安麗姨兩個中間挑一個算了。這兩個人雖然有些飛短流長的閑話,我覺得人都還是不錯。

袁野深深地吸了口氣,重重地嗯了一聲。不知是歎息還是對袁菲的話認可。

拆線的那天,袁野叫袁菲找來一麵鏡子。傷口隱隱留下一條縫隙和三個針腳痕跡。醫生說,傷口愈合得相當好,再過一段時間傷痕就會消失。可是,袁野還是叫護士給他裹上繃帶將傷口連眼睛蒙上。袁菲當時不理解,說,傷口好了還蒙上幹嗎?袁野說,蒙了這麼些日子習慣了,突然打開反而不舒服。兩天以後安麗來了,袁菲才憬悟過來。

安麗來的時候穿一件花格子的混紡麵料上衣,衣領寬大,方方正正的耷拉在胸前顯得特別的輕鬆灑脫,穿在安麗的身上有一種浮雲野鶴的意味。袁菲好羨慕,問安麗是什麼款式。安麗說,文化式,你要喜歡就給你。袁菲說,我可不敢奪人所愛。袁菲陪安麗走進袁野的病房,說了聲,爸,安麗姨來了,就退出去了。

袁野說,安麗,你來了。安麗嗯了一聲。然後兩個人很久沒有說話,仿佛變成一雄一雌兩條魚,為了躲避喧囂而懸浮在池水的一隅靜享安謐。

袁野雖然蒙著眼睛,還是感到尷尬,說,你坐吧。他憑感覺,安麗正站在床前默默地望著他。

安麗不願稱他姐夫,想叫他袁野卻也沒有喊出口,就喂了一聲,說,現在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

當然是指傷口了。

腳還沒好。

那眼睛上呢?

好得差不多了。

讓我看看。

不要看。

不是說已經拆了線嗎.怎麼還纏著繃帶?

讓我打開看看。

沒什麼要緊的。

要緊不要緊讓我看看嘛。

袁野便從被窩中伸出手直搖晃。

安麗便捉住他的手,說,你這是怕我看你呢還是你不願意看我?

安麗,你不應該來。

為什麼?難道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要說的,我早說過了。

彼一時,此一時,昨天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今天也許就出現了。

愛情可以是雲是霧是彩虹,但婚姻、家庭卻是螺絲和螺帽,不同型號就擰不到一塊。

我知道,你一心要獻身於事業,但是,我願意犧牲我的一切支持你。你也許不相信,但我說的決不是舞台上的台詞。安麗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我的浪漫情調已經隨著我的青春一起凋謝了。我坦白地說,年初我離開你以後,我很想忘掉你,可我怎麼也忘不掉,我的魂好像縈係在你身上一樣,不管走到哪裏,另一頭牽著的總是你。

袁野沉吟了一會,說,我也跟你說句心裏話,我對你表姐的感情一時還難以割斷。

你和表姐之間的感情我可能比你們自己還看得更清楚。其實,你現在對她並不是感情上的難分難舍,而是心理上的一種不平衡,因為是她先離棄了你。

你……就看得這麼清楚?袁野的臉上綻出一絲苦笑,在安麗看來,仿佛在哭。

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自己最清楚。

袁野這回深深地吸了口氣之後卻是輕輕緩緩地透了出來。袁野讓他的自尊變成了一條羞於見人的遊魚沉人水底。安麗在沉寂中仔細端詳著袁野,她見袁野一臉的胡子拉碴,就鬆開了袁野的手,說,我出去一下。過了十幾分鍾,借來一副剃須刀架,又打來一盆熱水,在袁野的胡子上抹上皂沫後,沙沙沙地刮了起來。刮完後,用毛巾擦洗幹淨。頓時,袁野感到特別鬆爽。仿佛安麗剃去的不隻是胡子,還有鬱積在胸的塊壘。

安麗,你難道就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什麼閑話?你是不是怕人家說我們早就好上了還是怎麼的?

袁野不吭聲。安麗就自問自答說,我是早就愛上了你,可是你接受了丘比特的箭嗎?我把我的另一個心靈秘密透給你吧,我之所以不能把你忘卻,也正是你的正直無邪的人品征服了我。你怎麼對自己的人格力量產生懷疑呢?

我比你大十幾歲。

我願意。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安麗說著,就從被窩裏抓出袁野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摩娑。安麗捉著袁野的手撫摸了一陣又問袁野,你還41什麼顧慮嗎?

袁野說,現在,全廠的人一心一意在為早日完成搬遷任務麵日夜操勞。據我所知,有好些人原來準備結婚的都推遲了。我作為廠長,應該和人家想到一塊,這時候來考慮個人的這種事情不合適。再說,即使要考慮這事, 也要等她先找了人。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一步,我就不得不告訴你了,她已經在元旦結了婚。

你說什麼?

難道我沒有說清楚?

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實際上她早就跟人家同居了。

袁野便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兩隻眼珠像廟堂裏的菩薩鼓凸凸的一動不動。安麗見他臉色鐵青身子僵得嚇人,忙搖著他說,你怎麼了?喂,喂,……哎呀,快來人哪!

袁野昏迷了四個多小時。經過搶救,人雖然脫離了危險,但是,卻不會說話了。他時而像飛鳥展翅似地張開雙臂發出幾聲啊啊的類似雁鳴的叫喊聲。醫生們診斷說,他可能是腦血管破裂,語言神經受阻。於是,第二天朱光宇便派人將袁野送到省城醫院去治療。一星期後,又轉到上海去了。安麗和袁菲一直陪伴在袁野的身邊。

13

徐永林在徐克凡的墓前一擺完供果,就跪倒在地上痛哭起來。他邊哭邊哽咽著說,爸爸,我對不起你呀,爸爸,是我害了你呀,你本來工作就很苦很累,我還要給你增添痛苦哇……爸爸,我對不起你呀,我再也見不到你啦……

何正發和江山都勸慰徐永林。

何正發說,孩子,別哭了,你爸爸知道你後悔了,他也就在九泉之下高興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你工作的事,我們都會去幫你找袁廠長朱書記他們求求情。以後呢,好好做工,好好做人。

何正發和江山給徐克凡作了揖之後,三個人就轉到江二根墳前去做祭奠。

江山收拾供品的時候,何正發點燃一支煙邊抽邊說,江山,永林,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們。

江山見何正發欲說又止的樣子,就說,何大哥,你說吧。

何正發說,這事,我和徐總兩個人放在肚子裏藏了二十多年了。現在,徐總也跟二根去了,我們呢,過一兩天也要搬到市裏去,再藏在肚裏也沒意思了。

接著,何正發就講敘了那年發大水時,江二根被洪水卷走的真實情況。

洪峰到來的那天,何正發、江二根和徐克凡都在二號洞裏上班,洪水湧進洞裏齊膝深的時候,在洞內上班的工人就紛紛撤出去了。何正發、江二根、徐克凡三人撤在最後。那時候,在中國大陸凡是有人居住和工作的地方,都張貼或掛著毛澤東主席的畫像,或者擺放著他的石膏像、瓷雕像。作為軍工廠的188廠當然更是如此。徐克凡在倒黴之前政治意識忒差,在倒黴之後政治意識卻又忒強。他在離開車床的時候,怕洪水把擺在車床邊的一個毛澤東瓷座像衝走便順手抓起然後雙手捧著走出山洞。這時候,洞口一帶到處漂浮著勞保用品和其他財物。何正發、江二根和徐克凡三個人便去打撈這些財產。徐克凡一介書生又戴著一副眼鏡,他一隻手拿著瓷座像一隻手去打撈物品很不方便。他想脫下身上的襯衣把瓷座像裹起來綁到身上。就在他脫襯衣的時候瓷座像掉進了水裏。瓷座像中間是空的,落水之後順水漂流了幾秒鍾。他啊地驚叫一聲就撲向瓷座像。可是,他一撲倒在水裏就爬不起來被洪水衝一截木頭似地把他卷走了。江二根見徐克凡落水便跳進波浪翻滾的大水中救徐克凡。但是,那天的水太急太凶江二根把徐克凡救上岸而自己卻被洪水卷走。當天下午在十幾裏之外的河水中才找到江二根的屍體。

目睹江二根救徐克凡的當然是何正發。後來,根據何正發的彙報,188廠革命委員會報省革命委員會批準,江二根被評為革命烈士。

在何正發彙報之前,徐克凡與何正發作了商量。當時.何正發與徐克凡正站在山洞後麵的斜坡上。徐克凡以前對政治比較麻木這時對政治特別敏感,他熱淚橫流地說,小何,今天發生的事你是最清楚了,也隻有你才好作證。我們都在搶救國家財產,但是江二根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他就不會被洪水衝走。而我卻又是在政治上還沒有做結論,你看,能不能換一種說法?何正發悲痛地點了點頭,說,二根家裏還有個母親,一個啞巴哥哥和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如果評不上烈士,那就苦了。

後來,何正發在彙報情況時就說,江二根在洪水中搶救國家財產時,忽然記起車床仁還放著.毛主席的瓷座像,他為了把毛主席瓷座像請出來,毅然衝進工作洞室而壯烈犧牲……

何正發講述完這個塵封在他記憶中的往事之後,望著山邊的浮雲,沉思了很久,才對江山和徐永林說,我如果不說,你們可能都還不知道吧?

江山和徐永林都默默地點頭。

何正發的心裏還塵封著一個發生在這裏的故事。建廠初期,這裏雖然偏僻,但還不是墳場。何正發參加工作不久,有一天晚上與江二根一同去捉石雞,路過這裏時正碰上馬耀斌找一個富農的女兒進行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談話。何正發與江二根覺得這事發生在這裏有點古怪,便躲在一棵大樟樹後而看稀奇。馬耀斌在這裏演出的那一幕與他和慧蓮發生的故事人同小異。但是,就在他即將與那姑娘幹那事時,突然從兩棵鬆樹後麵跳出三個大漢來,一陣拳腳把馬耀斌揍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第二天躲進醫院養了一個多月的傷。那三個人漢疏散的時候從何正發他們隱藏的人樟樹下經過,隻見個個臉上塗著鍋灰像鬼一樣嚇人。這事不知怎麼傳來傳去變成了一個半真半假撲朔迷離的傳奇故事。徐克凡後來成為何正發的救命恩人之後,何正發隻告訴過徐克凡。現在,知道這事真相的隻有何正發一個人了。他不願意再告訴其他人,很想忘記這事。但是,一到這裏,就像觸動了記憶的倒帶鍵似的閃回出這一段故事。

有好一陣,大家都不說話,天地間顯出一種停雲落月般的沉寂。

忽然,徐永林又跪在江二根墳前,說,江叔叔,你是為救我爸爸而犧牲的,我永林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何正發、江山和徐永林祭莫完了之後回廠區時發現,許多墳墓上都留下最近兒天祭掃過的痕跡:

朔風刮在樹枝和枯草上發出一陣陣嘯叫,像是一群孩子用口哨在吹奏肴一支古老而雋永的山歌:

廠區那邊響起了下班的軍號聲。播音員也許有意要讓這最後一次號音縈繞在這一派大山裏吧,那號音久久地在溝溝壑壑中回蕩著:

噠噠噠嘀―噠噠噠嘀―

14

雲杉廠上班的軍號聲在新廠區響起了。那激越高亢催人奮進的音響帶著一種特有的穿透力撞進了城北開發區的每一棟樓房。仿佛一個久居深山的漢子出山時吼喊的呼風號子,既像回憶昨天,又像呼喚明天。

第一個上班的是何正發。他在上班號聲播響之前就到了車間裏。何正發在1992年被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全國生產能手稱號和五一勞動獎章。1993年又被評為省勞動模範,1994年被評為全國機械工業勞動模範。根據他加班的工時統計,還在1991年的時候就已經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紀。

因為袁野還在上海治病,朱光宇暫時挑起了書記和廠長的兩副擔子。他一到辦公室,廠辦主任就送來了一份材料。雲杉廠每年年初要召開一次職工代表大會,那份材料是廠部行政工作報告。

報告在總結1994年的工作時說:

過去的一年,我們經受了三個考驗。一是在市場疲軟,產品難銷的情況下,我們經受了市場嚴峻考驗;二是在搬遷工作紛繁複雜、矛盾重重的情況下,我們經受住了諸種困難的考驗;三是在改革中求發展,在發展中促改革,我們經受住了思想意誌的考驗。

過去的一年,我們實現了四個第一:搬遷速度之快居全省三線企業第一;產值、銷售收人第一次實現了雙超億,甩掉了虧損的帽子;職工人均年收人第一次實現了超四千元;全廠職工家屬第一次在新廠團聚,歡度春節。

朱光宇緊接著就另起一行加了一句:

我們踏著升騰之路,從山區飛越到城市。

報告有一萬多字。朱光宇邊看邊改。改完之後,簽了一行字:按此稿打印。

一個星期後,廠職代會召開了。會議期間,朱光宇和其他廠部領導前往自動扶梯分廠參觀一批剛剛經過技術改造的豪華型扶梯。登上扶梯的時候,朱光宇忽然亦真亦幻地感到他正帶著隊伍滑翔在茫茫無際的九天雲霄。

1995年7月草於袁河賓館

1996年3月二稿於商貿大廈

1997年5月三稿於長林賓館

1998年9月修訂於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