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她在你那裏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人生的價值不是用錢來秤量的吧?
唱高調有什麼用?現在這年代誰不變著法子撈錢?
袁野打了個寒顫,不知是聽了汪潔的話還是沒有穿衣服的原故。他沉默了一瞬,沒有回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這歎息還是被汪潔聽出來了,她的語調又變柔婉了。
老袁,人活著,還是實際一點。這些年,你辛辛苦苦的得到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麼。有時候覺得得到的挺多,有時候又覺得失去的挺多。要說得到的嘛,從大道理上說,那就是我帶領雲杉廠的全體員工為國家重建了一個機械廠,國家和全雲杉廠的職工所得到的就是我得到的。但是,這隻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雲杉廠是國家的,是雲杉廠幾千職工的,不是我袁野一個人的。要說失去的嘛,別的不說,因為沒有跟你去,首先在經濟上就丟失了十幾萬塊錢,特別是因為沒有婦唱夫隨而惹惱了你……所以,我在自豪的同時又感到很沮喪,在笑的時候心裏又想哭。……
汪潔不知是被感動了還是出於無奈,歎息著說,好了好了,俗話說,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你也有你的難處,我不忍心抹黑你那正直無私的廠長形象。
袁野覺得汪潔既像是體恤他又像是在嘲諷他。但他嘴上還是說,我感謝你的理解。
我……另外再想辦法。祝你保重,再見。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袁野握著話筒擱在耳邊好一陣不舍得放下。
4
一過了三月,那些落葉樹木都綻開了新芽,而那些常綠的喬木則像追趕流行色時裝的少女一般紛紛脫下越冬的老葉,披上一身新綠。一進人夏季,路邊的狗尾草像山裏的孩子踮著腳尖比高似地往上竄,到了六月,雲杉廠辦公樓兩側行人較少的台階上都長起了青苔。
雲杉廠的廠地大搬遷開始了,全廠的員工像準備遷巢的蜜蜂一般,在一種躁急的興奮中奔忙著。
身高一米六三體重四十七公斤的何正發,瘸著一條腿在拆卸他的銑床。
何正發蒙昧時天塌下來也不知道,精明時老鼠搬家他也管。兩個多月前,廠裏就請來了省搬遷公司十幾個人開始拆卸幾部較大的機床。一貫不喜歡看熱鬧的何正發對這事卻非常好奇,每逢他幹活累了抽煙休息時,便繞到那幾部大機床那裏去看搬遷公司的人怎樣幹活。何正發發現,兩個月過去了,十幾個人還沒有拆完三台機床。
何正發找到袁野,說,如果靠他們來替我們拆卸搬遷全廠的設備,三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搬完。
“在何正發的提議下,袁野征求了廠部其他負責人的意見,決定全廠各車間自己負責拆卸和搬遷所有的機械設備。因為采納了這一建議,結果節省I五十多萬元拆裝費用。
大前天,何正發在幫一名青工拆卸一台車床的時候.被那青工不小心滑落一個八十多斤重的部件砸傷了腳。車間主任叫他這幾天不要來上班,休幾天假,但他還是來了。他像鳥兒戀巢一般離不開車間。
車間主任說,何師傅,你腳不方便回家休息、去。何正發憨笑說,不要緊我上了藥,不疼。
車間主任說,我知道你怕拆壞了你的銑床。你放心,我們會小心,不會搞壞,銑床是公家的,拆壞了大家都心疼。你一撇一撇地在旁邊反而妨礙大家做事,請你還是回家去休息好。
何正發這才憨笑著躲到一邊,看著大家幹活。等大家幹累了休息、的時候,他又走上去擰鬆幾個螺絲,拆卸一些小零件。
何正發對忍受病痛有驚人的毅力。他早就患有腎結石,常常痛得冒虛汗。但是他總是咬咬牙就挺過來了。上個月體檢,李珊說他的肝髒血管上長了個瘤子。當時,他聽了也嚇了一跳,說肝髒上長瘤子那不要命?過了一個來月,卻又不痛不癢。他漸漸地又忘了。
廠工會多次分給何正發去秦皇島、昆明等地療養的指標。何正發一次也沒有去過。
何正發一投人工作便像上了戰場一般,可以忘記饑餓,忘記疲勞,忘記憂煩,忘記病痛。這會兒,坐在一邊閑著沒事了,才感到腳上火辣辣地脹得難受。他忽然記起,醫生要他每天去換一次藥,但是他兩天沒有去換。他便一撇一撇地趕到醫院去。
外科的一位小護士扒下前天敷的藥膏一看,驚叫著說,化膿了。接著,就責怪何正發沒有按時來換藥。何正發嘿嘿地笑著說,沒關係,今天來換也一樣。小護士說,才不一樣呢。
下午下班的時候,何正發剛走到生產區門口,就碰上了廠工會主席劉建華。劉建華拉住他,說廠工會準備讓他到雲南去療養四個星期。他像拒絕一個傳銷員推銷的什麼產品似的搖著兩隻手連說了四個不要。
劉建華說,這十來年給了你幾次機會你一直都沒有去。
讓其他同誌去吧。
其他同誌都去過。
兩個人說的其他同誌都是指廠裏的勞動模範。
那就算了吧。
聽說你最近傷了腳,去療養一下正好。
這點小毛病算什麼。
你真的不去?
嘿嘿,說假話有什麼意思。劉建華說了聲你這人哪……話沒有說完也不好說完就走了。
何正發除了舍不下他的工作,其實還舍不得讓廠裏花那筆錢,這一點隻是不好說出來罷了。
5
殺人搶劫犯伍勇剛戴著一個骷髏麵具在雲杉廠第一工作區巡視了一遍後,回到了那間小工房裏。
三個月前伍勇剛刑滿釋放了。他的父母已經退了休。他在家裏休息了一個月,覺得讓老父老母供著不好意思。便想去找工作。雲杉廠已開始搬遷,別的事不好安排,就讓他參加了護廠隊。他沒有推辭,心想混過這一年半載,等搬到市區以後再另想辦法。
一號區是雲杉廠最邊緣的地區,這裏有幾間工房,主要是裝配了一些供水設備。 目前還沒有拆卸,但是,怕有人混水摸魚來偷拆,破壞了供水係統,影響全廠的工作和生活。
那個骷髏麵具本來是一個道具,邊緣已經開裂了。二個月前的一天工會在整理道具箱的時候,管道具的人拿出來玩了一陣扔在一邊。當時伍勇剛在場,他也戴著玩了一下。他在判刑之前的一次文藝演出中,曾經戴著它跳過印第安人舞。當他聽說要扔掉時,便拎在手裏帶到他負責巡邏的一號區工房來了。一天晚上,當他發現幾個人賊頭賊腦地鑽進了水泵房的時候,他忽然萌發了演一出惡作劇的心思來。他戴上麵具唔唔哇哇地怪叫著衝向水泵房。月光下,那幾個鑽進水泵房的人不知他是鬼是妖還是人,嚇得跌跌爬爬慌不擇路地逃命。 自那天開始,伍勇剛晚上巡邏時便戴上那個骷髏麵具。
守護一號區的還有兩個小青工,伍勇剛讓他們白天值班,他自己當晚班。
農曆十二日的月亮像一麵似圓不圓的鏡子懸掛在天上。伍勇剛躺在幾塊木板擱起的床上,望著從窗口射進來的月光回想著他的人生曆程。
生活教訓了伍勇剛。十二年的勞改生涯,使伍勇剛在痛苦的靈與肉的蛻變中脫胎換骨了。
初秋的天氣,紡織娘等各種蟲子像球賽場邊的啦啦隊似地爭相鳴叫著。附近的樹林裏傳來兒聲鳥兒的惆啾聲。伍勇剛聽出來了,這是竹雞宿巢發出的哼嘰。
伍勇剛忽然從床上彈了起來,他聽到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他戴上那副麵具,抓起一根鐵棍悄悄出了工房。他隱在一棵樹後觀察,發現水泵房有電筒光。有人想偷水泵。
伍勇剛知道,他一個人降伏不了幾個人,他隻能將他們趕走。他便從樹後走到月光底下,對著水泵房哇吐怪叫。
鑽進水泵房的一夥人湧了出來,伍勇剛故技重演。但是,當他追近他們時,走在最後麵的那人朝他嘭地開了一槍。那是一支自製的短統。伍勇剛聽到麵具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身上也有兩處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中彈了。但他沒有後退,仍然往前吐哇怪叫著追趕,隻是步子漸漸地放慢了。
伍勇剛住院了。但是,傷不重,胸肌上中了兩粒綠豆大的鐵疙殯,不深,取出來廠。他的額頭上嵌進了一個鐵子兒,這一粒比胸肌上的還大。,醫生說,他如果不是戴了那個麵具,也許會變成個植物人。
伍勇剛的名字又在雲杉廠傳開了。
這次,人們是在猜疑中笑談他的。
伍勇剛住院的第五天,夏侯娟進山來了。
夏侯娟在1990年春節後辦了停薪留職手續,接著就在市區辦了一個開發公司。現在,她已經成了百萬富婆,光1993年,她就賺了一百零三萬。1993年,鋼材跑火,光夏侯娟知道的,包括她在內市區就有十一個人賺了一百萬以上。
夏侯娟進山後的第二天上午,到醫院看望因公負傷的伍勇剛。
夏侯娟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伍勇剛和她呆呆地對望了足足有三分鍾。在這三分鍾裏,夏侯娟的心屏上,先是隻有伍勇剛的定格鏡頭,接著,那十二年她與他以及她與別人的故事便一一閃回疊印出來。
後來,夏侯娟的眼裏就默默地流了淚。接著,她就扔下手裏的補品和水果,伏在門框上哭了。
伍勇剛的眼裏也嚼滿了淚水。他仰望著天花板,沉肅地說,請你別哭了,是我把你害苦了。
夏侯娟還是哭。
伍勇剛說,我知道,你這十二年承受的屈辱太多了,我沒辦法還你這筆債,你就把它變成苦水都流出來吧。
夏侯娟說,我哭夠了,你就輕鬆了,好受廠是吧?
伍勇剛說,你心裏盛滿了苦水,哭出來有好處。這既是心理衛生,又是生理衛生。
夏侯娟不哭了,也不說話了,她眨巴著眼睛思索著。
伍勇剛就自言自語接著說,人有時候哭一哭未免不是好事。
夏侯娟說,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了。
伍勇剛苦笑了一聲,說,我是對我自己而言,不敢跟你類比。我覺得人哭的時候.他一定是真正嚐到戶上活的滋味.對人生的體會和感覺很深刻。他如果在痛哭的同時認真去思索,他就會變聰明。
夏侯娟揶揄說,那你就多去哭一哭好了,,你會變得聰明絕頂。
伍勇剛說,這哭,不是你說哭就能哭的,隻有生活逼著你哭你才哭得出來。不瞞你說,這十二年,我確實哭得太多了。我知道,你也哭了很多,你也一定思索了很多。
你怎麼知道我思索了很多呢?
因為你變聰明了,成熟了。你現在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我本來是想去看你的,但是又怕去看你,所以就沒有去看你。
怕我把你吃一了?
你肯把我吃了就好了,那我就消失在你身上了。按照佛教以身飼虎的說法,那我就會變成菩薩。我是怕你把我當一條狼或一條狗關在門外:
頓時,夏侯娟像誤人魔境,聽禪悟道一般聆聽著伍勇剛的每一句話語。
這時,護士來給伍勇剛換藥。
夏侯娟就把她買的東西放到他病床邊的床頭櫃上,說,我先走了。明天有空再來看你。
第二天上午,夏侯娟果然又來到伍勇剛的病房裏。今天,兩個人都變得客氣起來了。伍勇剛給夏侯娟冊香蕉,夏侯娟給伍勇剛削梨。
夏侯娟悄聲說,我覺得你變了,比以前好像變好了。
伍勇剛之笑說,與其說變好了,不如說變乖廠。人不學乖點學聰明點不行,特別是現代商品社會。有些人往往都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古希臘人早就說過,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作為天使的人就聰明,作為野獸的人就很愚蠢。我剛剛關進去的時候,我就想,我怎麼會到這裏來呢?這時候,我才覺得我好蠢。
夏侯娟便問起伍勇剛在監獄和勞改場的事。他便講i一他被失去了自由的那些故事。
他告訴她,有一次他因為餓極了,偷吃了一個桔子,被管教他的人強迫他吃下一堆別人拉的屎。
夏侯娟立即感到毛骨驚然,心裏作嘔,說,這怎麼吃得下?
伍勇剛說,吃不下也得吃,這是我這一生當中最痛苦感到最恥辱的一天。我連一條拘都不如,因為狗吃屎是餓了自己想吃。那天,我一麵吃下那堆屎一而悄悄地流眼淚。那天我思索和領悟的東西勝過讀了幾年的書。晚上,一個教我英語的勞改犯悄悄地為我憤憤不平,我們一起研討著人性獸化和獸化人性的問題。我在省視別人的同時,也拷問一下自己。
夏侯娟聽得心裏發酸,苦皺著眉頭說,你這是真正地吃了苦。
伍勇剛苦笑著說,可這都是我自己找的呀。我剛進去的時候很後悔,現在反而不後悔一了,人吃點苦好,沒吃過苦的人不懂得人世間的事。
第二天下午,夏侯娟再去看伍勇剛的時候,伍勇剛出院了。夏侯娟很久沒回山來了。這次,她呆了整整一星期。
夏侯娟返回市區的前一天,跑到一號工作區找伍勇剛。這些日子。她已經知道了伍勇剛的許多事情。她聽說他在勞改的這十二年, 自學了英語、法律、心理學。於是,她對伍勇剛日漸消泯的情愫,像枯草遇到春雨一般複萌了。
伍勇剛出院後,改上白班。
夏侯娟一走進那間小工房,就看見了那個骷髏麵具。她拿起看了一陣,取笑他說,都三十大幾的人,還像個孩子一樣戴這鬼玩意兒嚇唬人。
伍勇剛含笑說,這說明我的心態還很青春嘛。說實話,我是想利用人們對不熟悉事物的情緒反應來省一點事。
兩個人說笑了一陣之後,夏侯娟便邀伍勇剛跟她一起出山。她說她的公司還需要人。
伍勇剛說,謝謝你的邀請。我暫時還是在這裏呆著吧。現在廠裏很需要人。
夏侯娟說,那麼,搬完了你就來?
伍勇剛閃爍其詞,說他想到深圳或海南去。
夏侯娟說,那也好,袁廠長說了,他準備把我們廠的扶梯進一步改進後推到海外市場去,我們一起到深圳或海南搞辦事處。
伍勇剛躲不過了,說,我們還是分開好,你辦你的大事去。
夏侯娟氣急急地說,你是怕我枯了你?
伍勇剛說,這是哪裏的話,我一個剛從勞改場釋放出來的窮光蛋還怕一個百萬富婆來粘?
夏侯娟譏諷說,我明白你話裏的意思,你現在變得絕頂聰明了,是不是覺得我這些錢來得不幹淨?
伍勇剛說,你越說越遠了,我一個吃過屎的人,還敢有那份心思?
夏侯娟說,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我?當初,寫血書嚇唬人,現在卻又這樣,你還說你變乖了,變個屁……
夏侯娟一麵訴說一麵就哭起來了。
伍勇剛說,我是覺得我配你不上了。
夏侯娟說,現在說這話還有什麼意思。她說著,就捶打伍勇剛,邊打邊說,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伍勇剛就流著眼淚抱住了夏侯娟。
6
五百餘輛各種型號的汽車像僵死的甲蟲一般停在馬路上足足有二公甲長。
三認天的太陽像火一樣將汽車的外殼曬得發燙。許多裝有空調的一乍輛沒有熄火,那轟轟轟的引擎聲像蜷伏在地上的狗在吐著舌頭喘息。朱光宇在車子剛停下的時候下車走動了一陣,不到十分鍾便被曬得頭皮發麻,趕緊躲回小車裏。
朱光宇和袁野吸取了其他軍轉民工廠停工搬遷而造成轉型生產脫軌的教訓,采取了一麵生產一麵搬遷的方針。為了加強新廠區的領導,一年前,廠部辦公會議決定由朱光宇擔任新廠區的總指揮。
今天上午十點鍾的時候,朱光宇接到山裏老廠區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說雲杉廠八部卡車和一部吊車在回山的途中被攔截,因為袁野在三天前出差到山東去了,要他趕到出事地點去。
三十五分鍾過去了,司機小萬伏在方向盤上打噸,這時已經打起了呼嚕。
前麵的車子開始蠕動了,後麵的車子響起了喇叭,朱光宇趕緊叫醒小萬。
一個鍾頭後,小車駛上了一條盤山彎道。在一個下山的丫口,朱光宇遠遠看見遠處的路邊上停著一輛吊車,那高高揚起的橙黃色的起重臂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醒目。朱光宇知道,那就是出事地點了。可是,那八部卡車呢,不是說,還有八部卡車被一起攔截嗎?
吊車旁邊圍了二十幾個雲杉廠的人。
小車在吊車前停下的時候,他們一齊擁向小車,走在前麵的是汽車隊的隊長楊劍。楊劍向朱光宇彙報說,吊車和八部卡車是清早從新廠區放空開到這裏被三十多個人攔住。他們把司機從駕駛室拖出來,強行把車開走了。八個雲杉廠的司機想阻攔,有的被推搡到路邊溝裏,有的還挨了一陣拳腳。挨打的幾個司機紛紛撩起衣褲,讓朱光宇看身上的傷痕,訴說挨打的經過。
土匪!一向很儒雅的朱光宇忍不住罵出聲來。他們把車子開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楊劍說,我們得到消息趕到這裏時車子已經被開走了。開吊車的小黃看情況不對及時把四個撐腳伸出,又把吊臂拉起來才保護下來。
知道這些人是哪裏的嗎?
有個司機說,他認識其中兩個,是電廠的。
朱光宇凝想了一會說,你們先把吊車開回廠裏去,我到電廠去看看。
朱光宇叫楊劍和兩個司機隨同他一起趕到電廠。這時,已經十二點十五分,辦公室裏沒有人了。朱光宇隻好對楊劍等三個人說,先到附近找個小餐館吃飯,等下午上班的時候再來。
吃完中飯,朱光宇一點三十五分就趕到電廠,幾個人坐在辦公樓門廳的兩條長木椅上等著,小萬和兩個開卡車的司機坐了一會就出去了。過了一刻多鍾,三個人急煎煎地跑了回來,說八輛被搶的卡車都停在那邊煤場,但煤場的門鎖著。朱光宇問:沒看錯吧?一個開卡車的司機說,沒錯,另一個說,我們自己的車還認不出嗎,車號我都看到了。
朱光宇心裏那股火又呼地燒起來了。他從木椅上站起像一隻憋氣的老虎似的在門廳裏轉悠著。
電廠的人陸陸續續上班了。可是,廠長和書記都沒有到辦公室來,隻有辦公室主任和幾個科室負責人在。朱光宇隻好向辦公室主任交涉,要求歸還被搶的八部卡車。
辦公室主任說,搶車的事我不清楚。
楊劍說,這八部車就在你們煤場那邊。
你們還欠我們二十七萬元電費呢。
朱光宇說,這筆電費已經折算在我們遷廠後的留存設備當中,我們留存給地方的設備折價近二百萬元。這是與地方政府早就協商好‘了的。
我們不清楚。
我們可以一同去找行署領導,縣裏的領導也對這事很清楚。
我們廠領導不在,我不好跟你去。
你們廠長在哪裏?
不知道。
書記呢?
也不知道。
朱光宇知道電廠的頭頭在有意躲避,肚裏氣鼓鼓的像快要爆炸的氣球。楊劍忍不住了,嘲諷說,你們廠長也不在書記也不在,這裏的頭頭都死光了嗎?!
你嘴裏幹淨點。
你們手腳幹淨點。
我們手腳怎麼啦?
搶劫,光天化日之下搶劫!
你放屁!
你放屁!
電廠辦公室主任和楊劍的叫罵聲驚動了整個辦公樓,f一」口立即湧來了兒十個人,有的像看武打片電視劇似的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有的卻金剛怒目摩拳擦掌準備動手助陣。朱光宇忙插在楊劍和電廠辦公室主任之問,朗聲說,不要吵,都不要吵,我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找你們廠領導解決還車輛的問題。既然他們不在,那就請你轉達我們的意見。說完,就拽了楊劍走出辦公室。
幾個人上了小車後,楊劍還在罵罵咧咧。朱光宇許久一言不發,眉頭卻皺得像苦瓜。後來, 自言自語說,今天發生的事,看來直接找電廠還不能解決問題。於是,他讓小車停下,叫楊劍等三個人下了車後等候過路班車先回雲杉廠。
小車調轉頭之後,小萬問朱光宇往哪裏去,朱光宇叫他徑直往雲杉廠原地區所在地行署方向開去。趕到行署的時候,朱光宇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六點了。隻好先在地區賓館住下。
第二天上午,朱光宇分別找了行署主管工業的副專員、地委管黨群的副書記以及地區經委的負責人。雲杉廠在軍轉民之前,朱光宇都與他們打過交道。因此,他們對朱光宇都很客氣。但是,當朱光宇一談到雲杉廠八部卡車被搶這事時,一個個態度就變了。雖然臉上還是笑,嘴裏還說著客氣話,那笑容就像隔著浮雲望月亮迷迷朦朦模模糊糊若隱若現,那客氣話就像過夜的魚肉聞著不是味。
雲杉廠老廠區原所轄地區行署距新廠區隻有六十餘公裏。朱光宇料定這幾天地委和行署領導即使過問汽車被搶的事,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這天中午他便趕回了新廠區。
過了三天,朱光宇打電話到老廠區,知道袁野出差還沒有回廠。他便叫小萬開車趕回雲嶺老廠區。這天天氣變陰涼了,上午十點多鍾出發,路上沒有遇到堵車,下午兩點來鍾就趕到了雲嶺。在經過雲鬆廠廠區的時候,朱光宇遠遠望見一支有二百來人的隊伍迎麵而來,他們一個個手持鐵棍木棒鎯頭鐵鎬像是去參加自衛反擊戰似的雄赳赳氣昂昂。朱光宇正在疑惑間,小車已駛到隊伍跟前。朱光宇認出,這是雲杉廠的人,便叫小萬停下車子搖下車窗玻璃問:你們到哪裏去?有人回答說,去電廠。去電廠?去電廠幹什麼?奪回我們的汽車呀。朱光宇便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楊劍從隊伍後頭趕了過來。
楊劍,是你組織的吧?你搞什麼名堂?
不是誰組織的,是大家自發的。那天我一回來,汽車隊的人就憤憤不平說要到電廠去,我當時勸住了沒有去。今天護廠隊的人紛紛跑來嘲笑我們了,再不去,我這張臉往哪擱?
朱光宇鐵青著臉說,回去,都給我回去。
這時,靠近朱光宇身邊的兩個工人跟著楊劍喊叫起來:朱書記,我們總不能眼瞪瞪地讓人家把我們廠的東西搶去吧。
他們電廠搶我們的汽車肯定是有人指使幹的,現在我們自發集合起來去奪回來,廠領導即使不支持也不應該反對呀。
對於這種事情,作為廠領導要麼支持要麼反對。我以黨委書記的名義聲明,堅決反對你們這樣做。
我們又不是去鬧事。
那你們為什麼都帶家夥去?
這是為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自衛。
我們帶家夥到人家廠裏去,萬一打起來,就說不清了。
膽小怕事!隊伍中有人嘲諷說,如果袁廠長在,他肯定會支持我們,說不定還親自帶我們去。
朱光宇被羞惱得滿臉通紅,說,你是袁廠長肚裏的蛔蟲哪?我敢說,袁廠長在,他也一定是反對這樣做的。你們雖然是自發地去,但你們畢竟是代表著雲杉廠。請不要忘了.我們雲杉廠昨天是國家的秘密軍工廠,今天雖然軍轉民了,但還是一個國營機械廠,我們是有覺悟的產業工人。
他們電廠不是國營的?他們不是產業工人?他們就可以無法無天搶我們廠的汽車?
朱光宇被搶白得瞳目結舌,臉上漲得更加通紅了,他愣怔了一會,說,人總是有個先進和後進嘛。
什麼先進後進,如今是先進的受氣,後進的得意。
隊伍中爆出一陣哄笑。
國有國法,廠有廠規。電廠這樣做是違法的,我相信我們的法律是不會允許的。對於你們今天的行動,我再次表明我的態度,是一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表示堅決反對。大家注意了:立正!向後―轉,齊步―走。
7
朱光宇到了廠區後,沒有急著回家。他先是到廠部辦公室問了下最近老廠區的生產和搬遷的準備情況,接著又到各生產區轉了一圈,直到廣播裏響了下班的軍號聲才回家去。
朱光宇用鑰匙打開客廳門的時候, 呂雅琴正在廚房裏做飯,朱光宇聞到一陣誘人垂涎的肉香。茶幾上擺了一盆插花,花色隻有三種,黃的和白的是野菊花,還有一種豆粒大的粉紅色小花,朱光宇叫不出名字但經常在山腳路邊看到。朱光宇俯下身子仔細觀賞了一會,因為插的是鮮花,朱光宇便感到生氣勃勃和一股特有的溫馨。
朱光宇關客廳門的時候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因而呂雅琴還不知道他進了屋。他走到廚房門口發出一聲驚歎說,嗬!好香哦。呂雅琴驚了一下,扭過身說,哎喲,嚇了我一跳。今天知道你回來,特意燒了排骨,煎了三個荷包蛋,還炒了豆角,燒了個卿魚湯,可以吧?
平常一般都是一葷一素兩個菜。今天怎麼鎬勞我呀?
是呀,今天你當了司令官哪。
我怎麼當司令官了?
不當司令官怎麼對你們廠裏的人喊起口令來啦?
哦!那是沒有辦法,隻好喊口令叫他們往回轉。
想不到平常像個老夫子似的,今天突然變成一介武夫了。
有人說,性格造就命運,其實,命運也造就性格。人的一生,有時沉靜徐緩得像深潭,有時急迫快捷得像湍流瀑水,就是懸崖絕壁也得往下跳。都是逼出來的。
說話間, 呂雅琴把盤碗擺到了餐桌上。 呂雅琴今天談興很濃,不知是為了借酒助興還是要把歡聲笑語斟進酒杯裏再喝進肚裏去,她特意開了兩瓶洪陽啤酒。這洪陽啤酒也是嚴尚故鄉的酒廠出產的,以嚴嵩隱居過的洪陽洞作為牌子, 口味清醇,酒泡也多,今年全省啤酒評比名列第一。
兩個人說說笑笑剛吃完飯的時候,有人敲門。呂雅琴一打開門,見門口站著一個長著一臉又長又黑的胡子的年青人,吃了一驚,問:你找誰?那人朝她鞠了一躬,說,我找朱光宇書記。
呂雅琴疑惑地問:你是哪裏的?那人說,我原來是雲杉廠的工人,名叫伍勇剛。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朱書記提一個建議的。朱光宇說,讓他進來吧。說著,就從餐桌邊挪到了沙發上,並且讓伍勇剛在沙發上坐。朱光宇問伍勇剛有什麼建議,伍勇剛就把他對電廠搶汽車的事從法律的角度談了自己的看法,說這事已構成搶劫罪,可以向法院起訴。
朱光宇對伍勇剛的情況比較了解。伍勇剛的這一建議在朱光宇心湖上激起一陣浪花。
朱光宇在市區的時候,谘詢過律師事務所,對八部卡車被搶一事訴諸於法律的問題有一個設想,準備等袁野出差回來再研究。他思索了一陣後說,你這個建議很好。不過, 目前我們還是盡量爭取通過地方政府領導出麵調解來解決問題,萬一調解不成,再訴諸法律。
呂雅琴在伍勇剛陳述自己的見解的時候給伍勇剛倒了一杯茶。她對伍勇剛久聞大名,但未曾謀麵。伍勇剛剛進來的時候,呂雅琴心裏布滿了疑雲。這會兒,伍勇剛在呂雅琴的心目中就變成了一個傳奇故事的主人。
朱光宇一送走伍勇剛, 呂雅琴就朗聲說,他就是伍勇剛呀?!朱光宇問,怎麼哪?呂雅琴說,開了眼界,開了眼界。你們雲杉廠盡出怪人,十二年前一個殺人搶劫犯現在就怎麼竟變成一個精通法律的律師了。
時令已是三伏。但是,雲嶺山裏,天氣再熱,一到太陽下了山,氣溫很快降下來。到了天黑以後,那裹著芳馨的涼風吹拂在身上,分外清爽宜人,從喧囂鬧市來的人都有一種遁人神仙洞府的感覺。
朱光宇有一個月沒有回家和呂雅琴相聚,因此,兩個人看完電視,免不了一番撫愛。朱光宇因為疲勞,不到十點鍾就醉人夢鄉。將近十二點的時候,靠雲鬆廠那邊傳來一聲爆響,不知是有人在炸石取料還是做什麼。朱光宇被驚醒後,就再也沒有睡著。因為廠裏最近出現的一些問題像蘑菇雲似的在他的腦子裏翻滾著。他想到各工作區去巡視一番,便悄悄地挪開呂雅琴擱在他胸前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因為沒有開燈,還是碰響了一把椅子,把呂雅琴弄醒了。 呂雅琴起初以為他去解手,就沒有吭聲。但是,他卻是開了客廳的門, 呂雅琴才感到懷疑。
老朱,這麼晚了,你還出去幹啥?
我想到外麵去轉一轉。
你是去涼一涼還是怎麼的?
不是,這裏比市區涼快多了。我是想去看看夜間值班情況。
帶了電筒沒有?
我不知道你放在哪裏。
這大熱天晚上出去不帶電筒怎麼行呢。 呂雅琴雖然埋怨他,但她知道他是怕吵醒她才沒有去摸黑尋找。她起身開了燈,在床頭櫃裏拿出電筒邊倒電池邊問:就你一個人去?
嗯。我是臨時想起的。
那我陪你一塊去。
不用。
你一個人不害怕?
一個大男子漢怕什麼?再說,你又不是我們廠的,我幹嗎還拉扯上你?
嗬!我今天誇了你兩句,你就氣衝牛鬥了。
朱光宇走出客廳時, 呂雅琴又叮囑了一句:小心點。
朱光宇出去以後, 呂雅琴很久沒有睡著。她想,作為分管新廠區的總指揮,朱光宇完全可以不必這樣操勞。但是,她為朱光宇和袁野在工作上這樣無私無我密切配合而感到欣慰。如果兩個人不是這樣而像一雙鬥雞似的你瞪我我瞪你,她夾在中間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8
朱光宇昨晚十一點五十五分出去,直到淩晨四點半鍾才回到家裏。今天上午,他又到各工作洞室轉了一圈,發現一些問題。下午,他便召開各車間和有關部門的黨支部書記會議。工會主席劉建華和團委書記洪揚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山裏的天氣雖然要比山外低幾度,但是,由於今天下午沒有風,屋裏還是很悶熱。躲在樹林吸的蟬兒一齊聒噪起來,咿咿呀呀比看台上的球迷們喊得還起勁。
朱光宇先談了他夜巡的悄況,說第二工作區從零點到一點四十五分沒有出現一次巡邏哨,第四和第五工作區那麼長那麼寬的地段隻有一個流動巡邏哨。接若,談到各工作洞室裏牆報的事,說有幾個車間好幾個月沒有出牆報。後來,又擺了勞動紀律和勞動安全方麵均有所鬆弛的一些情況。
會議室裏的六架吊扇一齊飛轉著,嘩嘩嘩地發出一種鬆濤似的呼嘯,把朱光宇的聲音弱化後再吹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朱光宇把他發現的問題擺完後,說,我認為, 目前之所以出現這些問題,準備搬遷當然是一個原因,但是,最主要的還是有些同誌放鬆了政治思想工作。以前,我們不但不能因為準備搬遷而放鬆政治思想工作,而且比以往更要抓緊。
朱光宇提出了近期政治思想工作的要求並作一了闡釋。末了,說,希望各車間各部門的負責同誌,在遇到突發事件時,既要敢於挺身而出,又要頭腦冷靜。我們要始終牢記,我們是軍轉民的當代產業工人,是一個有組織有紀律有覺悟的勞動集體。
楊劍聽得出,這是針對他那天帶領幾百人準備去電廠奪回八部被搶走的卡車而說的。他瞟了朱光宇一眼,苦笑著搖了遙頭。
吃完晚飯後,朱光宇連夜出山去了。因為,明天上午八點鍾,他要去參加市委召開的企業負責人會議。
9
袁野離開雲杉廠整整三個星期。回來的第二天一上班就分別找了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和管經營的副廠長以及廠辦主任,保衛科長,運輸科長五個人了解情況。最後運輸科長起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兩個煙盒裏隻剩下一支煙。當然,這兩包煙是包括他在內的六個人抽完的,其中他自己抽了一整包。
運輸科長走出辦公室後,袁野沒有關門,他有意要讓風換換房裏的空氣。
附近不知在拆卸什麼,有人用大鐵錘敲打在大鐵桶上,發出一陣陣震得地皮打顫的巨響;又有人在切割什麼,那吱吱吱的金屬切割聲撕得人心裏麻麻酸酸。
袁野好煩,他的腦子裏像一個拆開了許多台機床的洞室,堆滿了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部件。他關上房門,將一天來聽取的彙報梳理了一番:
八部汽車被搶走。
三號倉庫被撬,盜去生產勞保用品價值達一萬三千多元。據當晚的值班員說,他受到三人以上襲擊,擊昏後被捆住手腳蒙住眼睛。
龍潭口單身宿舍區鍋爐房被哄搶六噸多煤。
護廠隊與前來哄搶廠內物質的人發生四次摩擦,最後一次對方攜帶十幾支鳥銳,發展下去有可能出人命案。
值得慶幸的是,生產和銷售情況還穩定。九台自動扶梯和四台挖掘機按計劃完成並且全部售出,售出收人百分之七十到位。
篤篤!有人敲門。
是廠長辦公室主任。他告訴袁野,市經委剛才打來電話,說市經委主任下午會到雲杉廠來,已經動身了,估計六點之前會趕到。
袁野與廠辦主任一談及接待市經委主任的事,便想到要告訴女兒。袁菲已經從省文藝學校畢業,按招生時的有關規定,今年暑假分回在廠工會,剛上班一個多月。袁野一撥電話,聽聲音便知道正是袁菲,便說:菲菲嗎,晚上我不回家吃飯了,你一個人自己做飯吃吧。袁菲問他,你晚上又要陪客?袁野便告訴她市經委主任要來的事,袁菲撒嬌說,爸爸,我也跟你去吧。別開玩笑。這有什麼關係嘛。我是國營機械廠的廠長,不是個體戶老板,老板可以帶家眷陪客,國營廠廠長就不行。這有什麼不行,我現在可不是家屬,我也是廠裏的職工,你們不是要陪酒的嗎,我能喝酒。這跟你粘不上。袁野說著就放下了話筒,沒心思和女兒開玩笑。袁野今天的心情像被切割機鋸著的金屬片一樣,吱吱嘎嘎在冒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