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隨著90年代第五個春天的來到,雲杉廠的搬遷迫在眉睫。
經過幾年的商海遨遊,袁野深深地領悟到商場如戰場這句話的內涵。當初,他之所以選擇自動扶梯作為轉型生產的主產品,一是根據市場調研,二是因為雲杉廠有大型國營機械企業和幾十年軍工技術上的優勢。沒想到,隨著國家改革開放形勢的發展,軍工企業成批下放,三資企業蜂擁而起,當初隻有幾個自動扶梯生產廠家,幾年後發展到二百多家。雖然雲杉廠的產品排名在前十名之內,但要想按當初預計的那樣去占領市場已是坐船看風景時過境遷了。袁野在自動扶梯批量生產之後,審時度勢,集中技術力量又先後開發了挖掘機和中央空調兩大產品。挖掘機在1991年試製成功並在1992年通過鑒定,中央空調在1994年元旦前後剛剛試驗成功。因此,不論從生產還是從銷售方麵考慮,廠地大搬遷像漁汛期的漁船急於出海一般要揚帆啟程了。
新廠區的建設已初具規模,生產區的幾棟主產品廠房和生活區的第一批職工宿舍已經竣工。由於資金緊張。辦公大樓準備過幾年再建,隻在廠房附近造了幾棟二層小樓。
元旦過後,飄飄揚揚地下了好幾天的大雪,整個雲嶺皚皚一片。這場大雪凍死了許多果樹,不少竹子被凍雪壓折了。等到這場大雪明星謝幕似地慢慢消失之後,春節又跳著迪斯科舞步日漸迫近一了。
隨著搬遷工程的日益增加,資金更加緊缺了。袁野既煩優,又興奮。他的工作更加繁忙了,卻也因了這繁忙而淡忘了家庭煩惱。
還有十幾天就要過年了。星期日這天,袁野早上起來,衝了一杯麥乳精,吃了一塊蛋糕,就趕到辦公室來了。因為,春節後要召開全廠職工代表大會,他要擬一份工作報告的提綱,各種數據和資料都堆在辦公桌上。袁菲已從1991年下半年開始在省文藝學校大專班委培。所以,這幾年,袁野已經沒有家的概念了,或者說他已經把家的空間從原來的家裏拓寬到辦公室―新廠區―以至社會上他所有該去的地方。這幾年,他實實在在地過著以廠為家的生活。
快十一點鍾的時候,袁野已將工作報告的提綱寫完。這時,一束陽光透過窗戶玻璃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他便從藤椅上站起來點著了一支煙。
整個大樓裏,就是袁野一個人,因而大樓就靜謐得如同一座沒有香火的寺廟。
隔著鐵紗窗,袁野看到一隻甲蟲在鐵紗上爬行,突然,一隻白頭翁不知從哪裏撲來,一口叼住甲蟲就飛走了。稍頃,窗外的花木叢裏傳來一陣“嘰―咕兒”的叫聲。袁野知道,這是那隻白頭翁在歡叫。白頭翁不懼怕人,辦公樓附近經常有成雙結對的白頭翁在領頑比翼或在樹枝和花木間振翅理羽引頸鳴唱,有幾次,袁野還看到它們在交尾。也許,它們的窩就築在附近哪棵樹上。
嘰―咕兒。
這被喻為夫婦和好白頭偕老象征的鳥)L叫得那麼歡愉,是美餐後的得意還是給情侶獻媚後的怡悅?
此時,在袁野的心上,不僅堆積著雲杉廠一串串湧浪般滾滾而來的大小事情,而且還籠罩著家庭破碎的陰影。
汪潔在離開雲杉廠那年的元旦後,曾經寫信給袁野.說如果袁野再不調到她那裏去,那就幹脆勞燕分飛各自東西算了。袁野隻當她是鵝伸脖子嘎嘎叫嚇唬人的。這幾年,汪潔雖然一再重複她的警告,但是,袁野每年出差到江浙一帶,都要繞到南京去逗留一段時間,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天。在這些時日裏,汪潔盡管與袁野會有口角,但在夫妻生活上還是盡妻子的義務。兩個月前,袁野去江蘇出差在南京呆了兩個星期,汪潔隻與他會了兩次麵。第一次在汪潔母親家裏。袁野約汪潔到嶽母家一同吃晚飯,袁野下午四點登門,汪潔五點四十五分才到屋,兩人沒講到幾句話就吵了架,汪潔不等吃飯就氣哼哼轉身離去了。第二次在袁野住宿的賓館裏。袁野接受第一次的教訓,準備罵不還嘴打不還手極力克製自己。沒想到汪潔一見麵就從坤包裏拿出早就擬好的離婚協議書,要袁野簽字。袁野隻當她是花旦手裏的刀槍,舞弄一下做個樣子而已。他便抱住她,吻她。汪潔起初又推又操撲騰得像隻貓頭鷹,後來不知是疲累了還是怎麼的,忽然就一動不動閉上眼睛像隻馴服的八哥鳥,一任袁野寬衣解帶盡情撫弄。就在袁野結束雲雨之歡的時候,汪潔睜開眼睛從床頭櫃上拿過離婚協議書說,今天,我作為你的妻子盡最後一次義務。請你簽字吧。如果有不同意見,可以修改。以往,在兩人的夫妻生活中,不管怎樣刮風下雨電閃雷鳴,袁野隻要能擁著汪潔登上造愛之舟,很快就會雨過天晴。這天,袁野像一隻被順風吹落的風箏似的,剛剛還在天上一下就落到了地下。他傻愣愣地望著汪潔說,你說什麼呀?汪潔平平靜靜地說,我自認我是燕雀,不能和鴻鵠比翼,我們還是分開好。如果汪潔當時是喊喊叫叫哭哭啼啼抓著袁野又撕又打,袁野就會把這種哭喊打鬧當作一種愛情遊戲和汪潔逗著玩,偏偏汪潔是這麼一種靜如秋水的神態,這使袁野打了個寒噤,說,你是認認真真要和我離婚?我汪潔什麼時候和你說過假話,這離婚哪是好玩的嗎?你?!……是不是有人在等著你?有哇,汪潔臉上掛著那種鋼藍色的微笑,怎麼,這麼多年,你還沒找下?你也太沒用了,枉碰上改革開放的年月。好,我成全你!袁野抓起筆連看都沒看就烯哩嘩啦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袁野好後悔。不,簽完之後就後悔了。隻是,當時這後悔像一粒桃仁被一個厚厚的硬殼包裹著。這硬殼是什麼?是虛榮的男子漢氣,還是這幾年鬱積在心裏的怨忿之情抑或是別的什麼?現在,這硬殼破碎了。這後悔像破土的樹苗一樣從他的心田裏長出來了。
嘰―咕兒!
以前,每當袁野看到白頭翁鳴叫著成雙嬉戲的時候,隻覺得好玩,並沒有想到自古以來人們對它的借喻。這會兒,他想到了。朱光宇常常對廠區周圍的自然景觀引經據典吟出一串串的詩句來。他記得朱光宇對白頭翁也吟誦過,怎麼說呢?哦,是……梨花將老春將去,愁白雙禽一夜頭。
後悔能使人反省。袁野在這兩個多月的後悔中,多次反省過自己。他既覺得自己沒有跟汪潔去是應該的,可是又覺得不跟汪潔去也實在是對不起她。他的心裏常常像法院的民事庭在審理一件很難判決又很難調解的民事糾紛案。這事使他揪心揉腸想了不能了想丟又丟不下。
後悔的事要是能輕易挽回,也許這事就不值得後悔了。兩個月前,袁野從江蘇回來途徑省城的時候,他就到省文藝學校找到袁菲,希望女兒能從中調解這事。
袁菲說,你字都已經簽了,我還能幫什麼忙啊。袁菲喊叫起來。
我當時也是一時之氣。現在好後悔。
誰叫你跟她賭氣?現在後悔有什麼用。
兒女是父母的連心鎖,現在就看你的啦。
我有什麼辦法?
你給她寫信,幫我說話呀。就說我後悔啦,痛哭流涕哪,怎麼說都可以。
袁菲格格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說真的我好後悔,這些日子差不多天天沒有睡好。
那你就直接向她寫信說嘛。
你這傻孩子,這些話由你來說不是更好嗎,現在她哪會相信我?你媽這人太好強了,她在家庭問題上可以說是統治了我一二十年,現在突然不服從她,她心理上不平衡。
爸,你在她麵前太沒有男子漢氣了,她都敢離,你還怕啥?
這話是你說的嗎?你難道希望她給你找一個後爸我給你找一個後媽?
我當然希望你們不要分手。但是呢,婚姻這東西不是做泥塑,強擰在一起有什麼意思嘛。
現在的分離,不是我們本身的原因,是碰上軍轉民要遷廠要轉產這樣的客觀原因,是暫時的。再過兒年,等遷廠轉產這兩件大事辦完了,她要實在不願意回來,我到她那裏去也可以。那時,我上上下下方方麵麵也好交待了。
好吧,我明天就給媽媽寫信。我就說,爸爸好後悔好後悔,天天悄悄地流眼淚,有兩次被我碰巧看見了,媽媽你就原諒他吧。這總可以了吧?
袁野沒有吭聲。
爸,我原以為媽是多麼地愛你,現在看來你愛她遠遠勝於她愛你。不過,我想開導你,在婚姻問題上你太保守,遠遠跟不上改革開放形勢。去年我們學校裏一個教聲樂的老師跟老婆離婚後,沒過兩個月就結了婚,他年紀不比你小。
各人有各人的具體情況。再說,搞藝術的滿身的細胞都是浪漫蒂克,我是學工的,什麼事都是用三角板圓規去量的。
這不是理由。人家宋文華不是學工的?說來說去還是你的現代意識差一點。
什麼叫現代意識?你以為男女之間今天高興了就合在一起,明天不高興了就分開這就叫現代意識?全世界的人都敬重金婚的夫婦。你懂什麼。
好,你別生氣,我一定為你們的金婚而努力。現在該高興了吧。
袁野被她逗笑了。
2
袁菲日思夢想著要到汪潔那裏去過年。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汪潔了。暑假的時候,學校幾個教師帶了一部分學生到南方一些沿海城市混了四十多天。說是去訪問演出,實際上是去走穴。
袁野也希望袁菲到汪潔那裏去,他是希望女)L能妙手圓鏡挽救已經破裂的家庭。他從江蘇出差回來後已經給汪潔寫了兩封信表示追悔,但是,汪潔一直不回信。原說好了袁菲先回家,然後袁野再送她到市區車站上車,因為袁野還買了些東西給汪潔和她的母親。但是,星期二中午的時候,袁菲打來電話說,她已經買了省城直達南京的臥鋪票,袁野就責怪她不該不先回家把東西帶走。袁菲就說,媽哪裏會希罕這點東西呢。袁野就說,她希罕不希罕是一回事,可我要表示我的心意呀。袁菲就說,好,你準備送什麼,告訴我。袁野就告訴她買了什麼什麼準備送給汪潔又買了什麼什麼準備送給袁菲外婆。袁菲說,我照你說的這些我買過兩份作為你的禮物送給她們。袁野說,你能買過當然好了,可是你哪有錢呢。袁菲說,我暑假賺了八百多塊錢,還有五百塊沒用。爸,沒事了吧?袁野沉吟著說,我托付你的事,你這次可一定要好好去辦哪。好的,我就跟媽說,爸爸對你魂牽夢縈茶飯不思希望你能夠回到他的身邊……她自己說著就笑了。袁野嗔怪說,要說就要認認真真地說,不要嘻嘻哈哈胡說八道。
袁菲啟程後的第二天下午,安麗卻從海南到雲嶺來了。安麗本來準備陪伴袁菲一同去南京的,她見袁菲從省城直接走了,便幹脆不去南京。袁野問她:你怎麼不去呢?安麗仄著頭笑吟吟地說,陪你過年哪,你一個人過年,不怕孤獨嗎?袁野說,我已經習慣了。
當時,袁野還以為是安麗沒有和袁菲聯係上,到除夕晚上,他才領悟出她是有意要和他一起過年的。
安麗住在袁菲的房裏。這天吃完晚飯,安麗從她的旅行箱裏拿出一套皮爾卡丹牌西裝,說,姐夫,你來穿穿這套衣服看。袁野走進房裏,問:這是給誰買的?安麗說,你先試試看唄。
袁野就脫下自己的茄克。他穿了上衣,安麗還要他連褲子也換上,還拿出一條領帶要他係上。袁野以前很少打領帶,他嫌麻煩,一直是用兩條拉鏈式的領帶。安麗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就扯下領帶幫他打。安麗邊係邊說,你的襯衫領子髒死了,等會趕快去洗個澡換了。
安麗像擺弄一個模特兒似的在衣櫃鏡子前牽扯著袁野,說,真是人要衣裝,馬要鞍裝,你看,你現在多神氣。袁野說,我本來就很神氣嘛。哎,這套衣服多少錢?
你猜猜看。
五百?
五百?哈哈哈……
笑什麼,你是笑我猜多了還是少了?
這是世界名牌,皮爾·卡丹。你再翻五番吧。
哎喲,這麼貴。你這是給誰買?
給你呀。
開什麼玩笑。
你說我給誰買?除了你我還會給誰買?
太貴了,我可掏不起這筆錢。
我買給你的,誰要你掏錢。
你,你這是?……
我願意。
安麗說著,就從後麵吊在袁野的脖子上,將頭貼在他的耳根上。
安麗以前在袁野麵前一貫浪漫慣了,袁野也就沒有往心裏去,隻輕輕地說,我要去開會了。安麗說,晚上還開會呀?袁野說,年關來了,事情特別多,廠部的人白天很難湊到一起。
你這個廠長真忙啊。
對一個廠長來說,不怕忙,就怕閑。當然,忙要忙到實處。現在我們廠要辦兩件大事,一是生產轉型,二是廠地大搬遷。一般來說,碰上一件就夠忙的。不過,這兩件大事,忙,就有生氣,有望頭,再苦再累再困難也高興。
你這叫革命樂觀主義吧?你怎麼不用這種精神去教育表姐呢,她真不該離開你呀。
我還能夠教育她?她在家裏總是教育我。
袁野要換下西裝,安麗不讓,要他穿著去開會。袁野堅持要換下,說,即使讓我穿,也等過年的時候再說,先別弄髒了。
這天晚上,安麗也許是旅途勞乏了,袁野一走,她便打起哈欠來。她匆匆地洗漱後就去睡了,以至連袁野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號響了不久,安麗就起來了,燒水,刷牙,洗臉。接著就在頭上紮了塊毛巾,找了根竹竿綁在一個幹淨的掃帚上,清掃天花板上的蛛網和灰塵。掃完了客廳和其他幾間房子,袁野還沒有起床,安麗便敲袁野的房門:喂,天亮了,該起來了。袁野答應說,好,馬上起來。
今天天氣晴暖,玫瑰色的朝霞豔豔地輝映在廠區後麵的山峰和樹林間,滿山的鳥雀仿佛在參加大森林演唱大賽似地惆惆啾啾爭相鳴唱。
安麗聽見袁野在穿衣服,說,趁今天天氣好,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袁野便穿著襯衫短褲跑進衛生間打著熱水器呼嚕呼嚕地洗了個澡。
安麗掃完了袁野房裏的蛛網,’又開始拆洗兩個房間的被單。袁野說,讓我自己來吧。安麗說,把我當外人哪?袁野便去煮麵條。
今天是星期天,袁野卻說有客人在招待所等他商談什麼,吃完麵條就往招待所去了。他剛走不久,電話鈴響了。安麗正在洗被單,衝淨了手才去拿話筒。安麗聽對方是女的聲音,就問:你是誰?對方也問:你是誰?安麗狡黯地笑了笑,不肯說,還問對方是誰,那邊才說,我是呂雅琴,你是誰?安麗一聽是呂雅琴,才.說,哦,你是呂大姐呀,我是安麗。噢,安麗你回來啦?哎。什麼時候到的?昨天。喂,老袁在嗎?他不在,你找他有事嗎?我……本來想問問他被子洗了沒有。我正在洗。哦,那就好。謝謝你的關心呀。安麗最後那句話說得抑揚頓挫包含著一種挪榆意味。她放下電話在心裏說,我表姐不在,你倒好會關心他呀。哼,還輪不到你。
安麗洗完被子和衣服已經十一點鍾了。她趕到菜場買了菜回來就十二點了。這時,袁野打來了電話,說他中午在招待所陪客,不回家吃飯了。安麗的心裏本來像春江湧潮似的突然就變成了一線枯瘦的秋水。她草草地煎了兩個荷包蛋,炒了點昨晚的剩飯,吃完之後,軟溜溜地倒在沙發上躺了一個多小時。
安麗接連搞了三天的衛生。不過,她很會保養自己,每天隻是上午做事,下午休息,或者到一些老熟人家裏走走。安麗在家具擺設的審美上比汪潔要稍勝一籌。安麗把屋裏所有能挪動的家俱都變了個位置。因此,到第三天下午袁野下班回來的時候,家裏不但窗明幾淨,而且每一件擺設都錯落有致。袁野感到特別的溫馨愉悅,一種似乎企盼已久的原來覺得朦朦朧朧的幻象現在突然變成實體顯現在眼前。
除夕前一個星期,袁野到市裏去了。主要是打點與廠裏有關的關係戶,這是幾年的老皇曆了。跑完市,又跑省裏,回到雲嶺,第二天就過年了。就在袁野回廠的晚上,袁野還和廠部的幾個主要負責人開了個碰頭會。決定除夕這天上午分兩個組活動:一個組去慰問廠裏十幾個勞動模範,一個組檢查全廠各主要部門的安全保衛工作情況。
袁野是負責檢查保衛工作的,早上八點鍾出門,中午十二點十五分回到家裏,這時,安麗已經做好了八道菜,鍋裏正在煲湯。做好的菜安麗怕涼了,都用碗扣著。
袁野一進門,安麗倒了半瓶熱開水兌涼水讓他洗臉。袁野感覺到一種已經淡忘了的溫暖。他的心扉自然開啟著,吸收這熱乎乎的暖流。
安麗開了一瓶嵩酒。這是嚴嵩故鄉的酒廠生產的時興酒, 口味甘醇宜人。近一二年開始暢銷。價格漸漸上浮,安麗在廣東一家酒樓發現標價達八一I一元。安麗說,姐夫,很久沒有和你對飲了,今天喝個痛快吧?袁野說,好啊,人生難得一醉,今天沒事了,喝個一醉方休。於是,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安麗喝得滿臉桃紅如醒酬灌頂,袁野喝得酩酊大醉恍然如夢。
袁野沉沉地睡了一個下午。
安麗叫醒袁野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安麗叫袁野吃飯,袁野覺得嘴裏麻麻木木的,說,不吃了。安麗說,我做了餃子。袁野說,你吃吧。安麗說,我吃過了,你的還沒有下,等會餓了我再給你煮。袁野說,不想吃,別下了。安麗說,那就先看電視吧,等會再說。
遠處,莊戶人家此起彼伏地響起一陣陣的鞭炮聲。雲嶺附近幾家軍工廠放爆竹的人家不多。但是,此刻家家戶戶都聚集在電視機前。隨著春節聯歡晚會節目的開始。團圓的歡樂就像噴水池裏的水柱一般,嘩啦嘩啦一浪落下一浪又起。
袁野家的電視機仍舊擺在袁野的房裏,安麗給袁野泡了一杯茶,端來兩個果盤,一個盛蘋果橘子香蕉和梨,另一個裝的是凍米糖雪棗花生瓜子和糖果。安麗給袁野削一個蘋果, 自己嗑瓜子。
兩個人邊吃邊聊天。
袁野說,安麗,這些日子難為你了。要不然,這個家真不像個樣子。
安麗說,你和表姐不應該分開。
她硬要走我有什麼辦法?
你跟她一起去歎。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表姐又不願意回來,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都這樣說。我還勸過她呢。我說,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可要取而代之了。
安麗說著,瞟了一眼袁野,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袁野嗔笑著說,你也三十幾歲的人了,還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胡說八道。
安麗殷殷地望著袁野,忽然羞答答地說,我不是說著玩的,我說的是真話。
盡管安麗吐出的心聲似一曲從她手上彈奏的琵琶曲,是那樣柔婉有韻撩人心弦,可是,袁野卻像一個在原始森林中信步徜徉的人忽然聽到虎嘯獅吼般緊張驚駭。他忍不住全身的肌肉抖顫了一下,直勾勾地望著安麗,他從安麗那雙碧潭映月似的眼睛裏,不隻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還看到包裹自己影子的那一圈圈存波蕩漾的漣漪。
安麗被他看得緋紅著臉頭彎得像失水的水仙。
安麗,你不該這樣想。
為什麼不能這樣想?你們已經離婚了。
你聽誰說的?是菲菲告訴你的還是聽她自己說的?
聽誰說的這不要緊吧。我問你,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那是賭氣開玩笑。
你可能是賭氣開玩笑,她可就不一定是賭氣開玩笑。
袁野沉默了片刻,說,即使我和她真的分了手,我也不會找你。
你是嫌我名聲不好?
袁野像一架沒有開動的機床似的一聲不響,但安麗從他臉上凝然不動冰冷如鐵的表情,猜出了他的心境。她以一種含笑開花似的半開半合的笑容對著袁野說,我知道你是這意思。對於別人是怎麼看怎麼想的我隨他去,在你麵前,我還是想為自己甄別一下。其實,我和江山沒那回事。我承認,發展下去可能會到那一步。但畢竟還沒到那一步。可是宋文華他不願意把這兩回事區別開來硬說是一回事.並且自己抓自己的臉鬧得全廠人人皆知。再說,我對江山有好感,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袁野坐禪似地木然不動。安麗追問他,他說,我不想知道。
本來這是刻寫在我的心靈上的,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那是因為他在外貌上像你。
你不要胡說八道。
為什麼我一說他像你就害怕了?這可是事實。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雲杉廠來嗎?
你不是自己要求分配來的嗎。袁野點著了一支煙,他用一圈一圈煙霧將他和安麗分隔得迷迷蒙蒙。
當然,也可以說是我自己要求分配來的。當時,表姐邀我來跟她作伴我想都沒想就來了。可那也是因為我從小就崇拜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以前,因為有表姐在你身邊,那種感情,我隻能像做茅台酒一般深深地埋起來。現在,我可是春筍要出土一樣再也憋不住了。
安麗,其他的都不必說了,就憑你是汪潔的表妹這一點,我就不好和你結合在一起。袁野在沉寂了一陣之後平靜地說。
安麗就怨艾艾地望著袁野,一雙眼睛變成了黃山似的雲翻霧滾煙雨朦朦。
袁野再也不吭聲了,他以沉默在他與安麗之間拉起了一道帷幕。但是,近在咫尺的安麗的心已經變成了一隻惆啾鳴唱的相思鳥,恨不得張開翅膀與情侶共赴藍天。
零點的鍾聲敲響了。袁野關了電視,對安麗說,十二點了,去睡吧。安麗坐在沙發上雙手支頤,木然不動,仿佛一尊塑像。袁野走過去拍她的肩頭再次催她去睡,她突然張開雙臂抱住袁野,喃喃細語說,我就在這裏睡。
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說了,即使我和你表姐分手,我也不會和你結婚。
我不在乎結婚不結婚。
讓我也學那些老板金屋藏嬌?你在這裏做客可以,長此以往人家就會說閑話,我這個廠長還怎麼當?我還怎麼工作?
沒有那麼嚴重吧?再說,我不在乎你當不當廠長。
你不在乎我在乎。
安麗撒了手,輕聲說:偽君子。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偽君子。
啪!袁野給安麗甩出一個脆響的耳光,安麗的臉上像一聲霹靂響過之後立即烏雲翻滾下起雨來。袁野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做下這粗暴的舉動,他像一個玩槍走火的孩子傻愣愣地望著安麗。安麗默默地滾下兩行清淚,突然側轉身子像風一樣刮進隔壁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第二天早上,袁野七點鍾起了床。這一來是心裏煩躁,二來是上午要出席工會在禮堂組織的團拜會。他洗漱後,煮了昨晚安麗包的餃子吃完就出去了。
團拜會散了之後,袁野叫上餘開著小車到雲鬆、雲竹和鄰近幾個廠子兜了一圈。回到雲杉廠已經天黑了。他不願回家,徑直住進了招待所。
袁野在招待所躲了兩個晚上。初三日上午,他接到安麗的電話。安麗說她生病了,燒得很厲害。袁野以為安麗哄他回去,就沒有理睬她。吃中飯的時候,想想還是回去看看好,一放下飯碗就往家裏趕。
安麗確實是生病了,發高燒,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袁野連叫了兩聲沒聽見她回應,用手摸了摸額頭,燙手。他趕緊給李珊打電話,叫她趕過來看看。
李珊給安麗檢查了一下,量了體溫,40度。李珊診斷是重感冒,打了一針,留下一些防治感冒的藥,叮囑袁野,說等安麗一醒來就叫她吃,並說她下午再來看看。
李珊走了之後,袁野本想看看書,心裏像在鋸木板,撕扯得難受,他便打開了電視機。看電視也沒有心思,坐不住,隻好在房裏踱步,隔十幾分鍾轉到隔壁房間看看安麗。袁野第五次走到安麗床前的時候,安麗轉了身,但眼睛還是閉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燒已經退了。他便俯下身子輕輕地呼喚:安麗,安麗。安麗的眼皮芙蓉搖風似地顫動了幾下但仍舊沒有睜開。袁野發現安麗右手伸在被子外麵,他抓起她的手塞回被窩裏。可是,他塞進去,她卻又伸出來了。袁野問她:安麗,好些了嗎?安麗半睜著眼看著袁野,淒美地笑了笑,說,你回來了,我沒有騙你吧?袁野知道她責怪他沒有及時趕回來。袁野便捉住她的手說,對不起,請原諒我吧。
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
安麗,你要理解我。我不是說,我非當廠長不可。但是,既然已經當上了,就要當好。人不就活一張麵皮嘛。一個軍工廠廠長碰上軍轉民這樣的時機,你說倒黴也可以,你說是福分也可以;對庸庸碌碌的人來說就是倒黴,對想幹一番事業的人來說可就是福分。我扒開肋骨跟你說,我是確確實實想幹一番事業的。所以你罵我是偽君子我受不了。
安麗亮開眼睛望著袁野,仿佛在鑒定一件稀世珍寶似的, 目不錯珠。看著看著,安麗又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在袁野撐在枕邊的手上摩娑起來,。在手上摩娑了一陣之後,緣著手臂摸到袁野的臉上去了。袁野抓住她的手,問:你是怎麼病的?該不是生我的氣氣出來的吧。安麗就伸出另一隻手用雙手吊住袁野的脖子,將袁野扳倒在她的胸前。袁野隔著鴨絨被聽得安麗的心坪懷地跳著,急煎煎說,別這樣,別這樣,快放開我。安麗沒有鬆手,袁野情急生智,說,哦,對了,你還沒吃藥呢,趕快吃藥。安麗說,我不吃。袁野說,別說氣話。安麗說,活著沒意思,還不如死去。袁野寬慰說,你還年輕,好日子等著你。安麗這才放開袁野,說,什麼叫好I」子?沒有愛情的日子會是好日子嗎。她猛地拉起被子蒙在頭上歎息說,我為什麼是汪潔的表妹?說罷就嗚嗚地哭起來。
正月初八日,安麗走了。
那天,安麗因為要趕早上的班車出山去,袁野早早起了床.給安麗煎了四個荷包蛋,煮了一碗麵條。結果,安麗分成了兩半和袁野一塊吃了。臨出門的時候,安麗放下提箱,說,聽菲菲說,你還想和表姐破鏡重圓。這一次我對你的襲擾,你會告訴表姐嗎?
袁野沉吟著說,我不說。
你還是告訴她吧。這樣,她也許願意回到你的身邊。
袁野說,聽天由命吧。
袁野見安麗一雙眼睛飄飄閃閃飛雲遮月的樣子,就問:你還有什麼事嗎?
安麗說,我有個要求。
你說吧。
你能吻我嗎?
袁野沉吟著說,可以。不過,我也有個要求: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安麗便淒迷的笑了笑,拎起旅行箱扭頭走了出去,在袁野的身邊卷起一陣襲人的馨香。
3
當袁野在靶場附近的亭子邊看到一群大雁排著一個巨大的人字從雲杉廠區的上空飛過的時候,好像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似地哎呀一聲驚叫起來。他是散步到這裏來的,他本來正蹲下身子用一塊竹片在撬一叢路蔭草準備給一盆剛剛移盆的黃楊做點綴,忽然聽到天上傳來一陣類似鵝叫的啼鳴聲,便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一群大雁從這裏飛過。
雁陣是從南往北而去的。春天又來了。難怪那一叢一叢的樹長得這麼蔥綠。
袁野仔細觀察雁陣之問的協調關係。這群大雁確實是在首雁的帶動下靠肴那股氣流滑翔的。雖然那股氣流袁野看不見,但他知道有,而且從整個雁陣的隱微波動知道那是一股上升的氣流。袁野自從那年在輪船上碰到那個生物學家解釋了大雁為什麼擺成人字的原因之後,他雖然對這一現象不再感到神秘,但卻更加驚異於大雁為同一個L7標而井然有序地搏擊長空的梢神,特別是那隻為首的大雁,它不僅要引領方向,而且要付出更大的力氣。那股帶動整個隊伍滑翔的氣流首先是靠它的翅膀扇起。
當那一個舒展在天彎下的巨大的人字漸漸消失在開始暗淡的晚霞中的時候,一種企羨夾著悵失的感覺從袁野的心裏升騰而起。
人要是能夠像大雁一樣自由地在天空翱翔自由地在世界上選擇棲息地該有多好啊。
每年一次的全廠職工代表大會今天下午閉幕了。昨天上午,當他在作工作報告時講到要爭取提前一年半完成廠地搬遷任務時,整個會場頓時變成了一個瀑布群,那嘩啦啦的掌聲經久不息。這掌聲無疑是全廠職工的心聲,他被這掌聲鼓動得熱血沸騰。
今天,袁野的心情像一股在山澗跌宕的溪流,所以一吃過晚飯便獨自出來散步,不知不覺地就往靶場這邊來了。
剛才那支雁陣遠去的時候,袁野之所以有一種悵失感,是因為他又想起了汪潔。當年那位生物學家在解釋大雁為什麼在天空排成人字之後,還講解了有關大雁的許多知識,說大雁不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很有組織性,紀律性,擔任警戒的大雁有為群體作犧牲的精神。所以陳毅元帥曾有讚美大雁的詩句:為群榮雁奴,作悵恥鶴媒。說到大雁的配偶,更是一首哀惋動人的愛情詩:大雁的配偶關係是一夫一妻製,失偶後的孤雁,淒涼哀怨,引頸悲鳴,單調落寞,甚至有投地而死的……
袁菲是正月初一I那天回到袁野身邊的。
她帶回了汪潔回贈給袁野的東西,她從包裏邊掏東西邊說,媽要你少喝點酒注意身體。那些東西有兩雙襪子,一件羊絨衫,還有一雙皮鞋。他興奮得當時就把那件羊絨衫穿上了。那件衣服帶給他溫暖的同時,還產生一種被汪潔擁抱撫摸的感覺。他盡情享受了這種感覺之後,才走到穿衣鏡前邊照邊問袁菲:你媽還說了些什麼。袁菲說,沒說什麼了。沒說什麼了?我要你勸勸她,你勸了她沒有?勸了,該說的什麼都說了。那她怎麼說?她沒說什麼,嗯……她叫我不要管。你說,我怎麼能不管呢。我是這麼說的,可她總不表態。不表態?不表態可以理解,我再寫信給她。當天晚上,他就給汪潔寫了一封字裏行間跳蕩著一腔熱血的信。
袁野從那個亭子邊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關於自動扶梯技術改造的報告審閱。這是兩天前技改辦公室送給他的。他剛剛看了一半,電話響了。
電話是袁菲打來的。袁野一拿起話筒,就聽她急慌慌地說,爸,我畢業分配的事怎麼辦哪,馬上要填表了。袁野說,你是廠裏委培的,當初就簽了合同,哪裏來哪裏去。
可媽要我分到她那裏去。
分到她那裏去?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
是廠裏出的錢,就是廠裏培養的人才。
媽要我到她那邊去,你又要我回你這邊來,這叫我怎麼辦?
你的情況與別人不同,沒有挑選的餘地。
那你去跟她說好了。
我會跟她說。
袁野接完袁菲的電話,很久不能平靜。因為,他又想起了汪潔。一想起汪潔,心裏的那股情思便像野馬般奔馳起來。他點著一支煙邊抽邊踱步,在走過寫字台角的時候,剛才接電話時匆匆擱在台角的那份關於自動扶梯的技改報告被他碰落在地下。他撿起那份報告重新攤開在寫字台上,將那股奔湧的思緒趕牛羊似地撇在一邊,集中精力把那份報告認認真真地審讀完。他從不讓個人的情感來幹擾他的工作。
袁野審讀完那份技改報告,打開了電視機。這時,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個保護野生動物的國際組織在都陽湖觀察一群候鳥。這使他又想到了傍晚時從廠區上空飛過的那一群大雁。
袁野看完一部單本電視劇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他躺在床上,很久沒有睡著。後來好不容易睡著的時候,他又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大雁在天空盤旋著到處尋找汪潔,一會兒發出呀、呀的雁鳴,一會兒呼喊著汪潔的名字。
春眠不覺曉,加上昨夜由於對汪潔的思念而輾轉難寐,早上七點半鍾的時候,袁野還沒有醒來。這時,一陣電話鈴聲把他揪起來了。袁野一拿起電話,就聽到一個久違而又熟悉的聲音,頓時,渾身上下感到了一種暖意,仿佛那電波在傳給他聲音的同時還帶給他一股暖烘烘的氣流。汪潔以一種柔惋甜潤的聲音說,你還在床上做夢吧。袁野便做和韻詩似地調侃說,是呀,我正夢見著你呢,你是不是也夢見了我呀?袁野的情話像一枚放啞了的焰火炮,他期待的那種絢麗奪目的光與色並沒有出現。汪潔避開了他的挑逗,說,跟你商量個事。接著,她就提出來要把袁菲分到她那裏去,說廠裏出資委培的錢她可以退還給廠裏。袁野想了想,說,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還要什麼?你別節外生枝。
袁野說,這幾年由廠裏派出去各種院校委培的不隻是菲菲一個人,如果她現在學成之後不履行合同,那其他人也效法她怎麼辦?特別是一些學特種技術的委培人員,如果學成之後不回廠,那生產就要受影響。
你這是在找借口刁難我。
這不是借口,是實際情況。
我跟你說,她既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你跟我過不去可以,可別跟自己女兒過不去。
袁野說,在這個問題上,我既要盡父親的義務,又要盡廠長的責任。 目前的雲杉廠,需要一個秉公辦事的廠長,請你原諒我吧。
希望你不要害了你女兒。
這句話言重了吧,我怎麼就害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