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1

雲杉廠自從軍轉民以來,袁野感到最頭痛的是資金緊缺,因此,向銀行貸款是一項重要而又心煩的事情,就像一個體虛的人吃補藥一樣,再苦也得不停地煎熬不停地吞咽。

1990年的元月中旬,袁野為了一筆遷廠貸款在省政府招待所住了一個星期。廠裏一同去的還有財務處的黃會計師和司機小餘。這一個星期,袁野像一個求雨的道師,燃香燭,擺供品,敲鈸擊鼓,三拜九叩,對著天上的神袛念念有詞,哀哀苦求。雲飄來了,白雲悠悠,烏雲滾滾,可就是不下雨。

直到元月十九日,袁野彎彎繞繞地終於打聽到,省人大汪副主任的一位老部下在省人民銀行當副行長,汪副主任的大女婿和大公子在兩家銀行都掌握了投資信貸的權力。袁野隱隱感到,他之所以求不到雨,很可能是得罪了汪副主任這位菩薩的結果。解鈴還得係鈴人,袁野準備當天趕到新廠區去找馬耀斌。

袁野是上午十點正離開省城的,下午一點四十分趕到了馬耀斌的裝演公司。馬耀斌的裝演公司坐落在城南一條老街的黃金地段,是一棟三層小樓房,一樓賣裝潢材料,二樓辦公,三樓住人。袁野一下車便徑直走上二樓。但是,馬耀斌不在,一位頗有幾分姿色的秘書小姐接待了袁野。秘書小姐一邊倒茶一邊告訴袁野說,馬耀斌聯係業務去了。袁野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秘書小姐說,不知道。隨即反問袁野:你哪裏?黃會計師說,我們是廠部的,這是袁廠長。秘書小姐像被人踩了肚子似的爆出一聲驚訝聲:噢!袁野又問,小姐,你能不能跟他聯係上哪?我有點急事找他。秘書小姐便先撥馬耀斌的手機,又叩他的BP機,都沒有接上。袁野便像熱鍋上螞蟻似的在辦公室裏轉圈子。黃會計師說,袁廠長,你和小餘先去招待所吃飯吧,我在這裏等他。袁野這才想起中午還沒吃飯,便問秘書小姐:小姐,你貴姓?姓張。哦,張小姐,我們到新廠區招待所吃飯去了,老馬如果回來了,叫他到招待所來找我。

由於連日來的奔波與憂煩,袁野感到心力交瘁,到新廠區招待所吃了中飯,就歪倒在客房的床上呼嚕呼嚕地沉入夢鄉去了。六點鍾的時候,小餘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了。袁野睡眼惺鬆地問,老馬來了?小餘說,他還沒有來。袁野又問,你打電話問了沒有?小餘說,問了,那個張小姐說他一直沒有回來。

小餘是來叫袁野吃晚飯的。

吃中飯的時候,夏侯娟不在,這會兒,正在雅座間出出進進地周旋著。袁野剛落座,夏侯娟就進來了。袁野的位置正好對著門口,夏侯娟一出現在門口,袁野就看見了。兩個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像兩股電流碰撞似的都感到心裏在啪啪作響。夏侯娟的眼睛像閃電似地忽閃了幾下,說,袁廠長來了,聽小餘說,你們在省裏奔波了一個星期,辛苦了,等會,多喝幾杯。袁野笑了笑沒有作聲。小餘邊斟酒邊說,夏侯所長,今天你陪廠長喝幾杯。袁野想起三個多星期前他喝醉酒之後龔振平一夥人的惡作劇,心裏便感到不舒服,捂住酒杯說,今天晚上還有事,不喝不喝。夏侯娟說,那就少喝點。說著,就從小餘手上接過酒瓶走到袁野身邊,奪過他的杯子,斟滿了一杯。

夏侯娟向袁野等人敬了一杯酒之後就到其他雅座間應酬去了。席間,上了一道名叫麻辣鴨的菜,辣椒放得特別多。袁野在雲嶺生活了二十多年雖然口味與本地人同化了,但隻吃了一口就辣得張嘴嗬氣,感到頭皮在霧騰騰地冒汗。這時,夏侯娟回來了,向大家介紹說,麻辣鴨是最近市區時興的一道菜。她勸大家多吃點。袁野說,我吃了這一塊就夠了,再吃, 胃就要痙攣了。夏侯娟朗笑說,哎喲,那就請你少吃點,要不,汪大姐要拿我是問了。哎,袁廠長,電廠和第二化工廠來一了幾位領導,能不能請你去敬一杯呀?袁野說,今天晚上我還有事,我一過去他們纏住我鬥酒怎麼辦?夏侯娟說,我保你的駕,放心,沒事。袁野便起身去了。

幾個雅座間都坐滿了客人,一片酒籌交錯。袁野跟著夏侯娟分別到電廠和化工廠兩間席位上敬了酒。兩家都想纏住袁野鬥酒,夏侯娟履行了諾言,為袁野說情,說在那邊已經喝了十杯,最後為袁野舉杯代飲。

袁野跟著夏侯娟從化工廠雅座間出來,夏侯娟忽然駐足止步,說,袁廠長,我……有件事想求你。袁野眼看著招待所一片生意興隆的樣子,心裏很高興。見夏侯娟支支吾吾嬌聲細語眼裏霧蒙蒙的樣子,關於夏侯娟的那些往事便變成一片片絢麗而又零落的花瓣散散碎碎地浮現在眼前,頓時,生發出一種憐香惜玉的意緒來。

你說吧。

我想暫時離開這裏。

回山裏去?

不,停薪留職。

停薪留職?這一攤子誰來接?

這麼大個雲杉廠,還找不出能人來?

也許有,可我一下到哪裏去找?

那是你們的事。

你是不是對上個月發生的那件事的處理有意見?

不光是這個,還有其他原因。

那麼,是對我有意見了?

夏侯娟忸怩著說,意見歸意見,但是,你和朱書記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最尊敬的兩個人。

既然是這樣,那就請你繼續搞下去,就算是我―作為一個朋友請你幫忙,當初任命你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說的。

夏侯娟便苦英英地笑了笑,臉上蕩起一片嫣紅,一似桃花晃晃悠悠地映在漣漪中。

散席的時候,夏侯娟說,晚上幾位跳舞嗎?小餘說,去呀,你陪袁廠長,另外幫我和黃會計找兩個漂亮小姐。袁野說,要跳你們去跳,我要等老馬。

袁野獨自進了三樓客房。

袁野在房裏邊看電視邊等老馬,一直到九點半沒有一點動靜。他便到舞廳找到小餘,說,你到老馬那裏去看看,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小餘走了大約二十多分鍾,電話鈴響了。袁野一拿起話筒,就聽到馬耀斌的聲音。

袁廠長,你好啊。我剛剛回來。

袁野調侃說,我哪有你好呢,腰纏萬貫,有專車,還有漂亮小姐當秘書。

廠長你就別笑話我了。喂,找我有什麼事呀?

你過來一下吧。

快十點了,我就不過來吧。喂,是不是貸款的事呀?剛才小餘已經說了一下,我也沒有辦法呀。

你馬耀斌自己都承認你天馬行空,現在怎麼謙虛起來了。

不是謙虛,我確實沒有辦法。鋼廠有個好幾百萬的裝潢工程,要帶資投標,我自己想去貸款都沒有辦法。

你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廠裏的事情要緊。

再要緊我也沒有辦法。

怎麼,還要我跪在你麵前求你?

你就是跪下我也無能為力。

袁野便啪地一聲甩下了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地吐出一股熱騰騰的霧來。

十幾分鍾後,小餘進來了。小餘說,我去找馬耀斌的時候,馬耀斌正和幾個人在打撲克,他說他剛從外麵回來,我看那個樣子,他早就回來了。那個張小姐倚在他的肩上,剝了支香蕉一人咬一口地吃著。他媽的,這小妞,肯定是他的情婦。小餘既眼紅又豔羨。

這年月,是這種人發財享樂的時候。

聽說,他賺了一二百萬。

哼哼,也許有吧。現在財大氣粗了。

袁野在宣泄著輕蔑之情的同時,心裏又湧起一股酸澀澀的滋味。看來,馬耀斌也許確實是無能為力,也許是規避,後一種可能性更大。這時,電視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國際桌球賽的場麵。袁野的心裏忽然變得像一盤打亂了的桌球。怎麼來收拾這個散亂的局麵呢?由於馬耀斌的失控,袁野有點茫然了。

這時,夏侯娟敲門進來了。袁野忽然像在雨夜中看到一顆星星,頓時眼前一片燦亮。袁野很快聯想到夏侯娟為廠裏討債的事。這些年常常聽到有人抱怨追討債款的艱難,他想,她能追回債款,就能搞到貸款。

夏侯娟是來叫袁野和小餘去吃夜宵的。袁野不想吃,叫小餘去吃。夏侯娟正準備跟小餘一起下樓,走到門口,聽到袁野說,夏侯娟,你吃了夜宵快點上來,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夏侯娟便沒有走,說,那我也不吃了,小餘你去吃吧。

小餘走後,袁野客氣地對夏侯娟說,請坐吧。夏侯娟坐下後就問袁野有什麼事。袁野便把貸款受挫的事告訴了夏侯娟,說,看來,這事隻有你出馬去疏通這些曲曲彎彎的關係才好辦。頓時,夏侯娟像燭影搖紅一般兩隻眼睛先是飄飄閃閃漸漸地神色黯然,說,我不想去,你找別人去吧。

袁野愣愣地望著夏侯娟。夏侯娟躲開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把兩隻手擱在膝蓋上看手相似的端詳著,時而撫弄掌上的紋理。這一瞬間沉寂得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袁野叮地一聲用打火機點著了一支香煙,悠出兩個圓圈後,說,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

這種事情就一定要我去?你也該尊重我的人格。

尊重你的人格?我叫你去……怎麼啦?

反正就是那種意思唄。

這是一項一般人辦不到的艱難而又光榮的任務,沒有別的意思。

你廠長都辦不下的事情,我有什麼辦法?!

劉邦會將將不會將兵,韓信能將兵不能將將,各有所長嘛。辦這種事情,你比我強。

夏侯娟不再搭腔,臉上透著一種昭君出塞般的幽怨。她默默地在手掌上劃來劃去,仿佛要把心裏的隱優當一砣冰融化在手心裏。

袁野悶悶地看著手中的煙卷,時而猛猛地吸一口再悠悠地吐成圓圈。

電視機不知道受到什麼幹撓,突然沒有聲音了。屏幕上飄飄閃閃地顯出一種鬼鬼怪怪的影像。

袁野瞥了夏侯娟一眼,說,你去吧。請你今天晚上再考慮一下。

這天晚上,袁野心煩得像一台水泥廠的碎石機,心裏一直響著吱吱嘎嘎的齧咬聲。

第二天早上七點鍾,袁野沒吃早飯就叫小餘開車回了雲嶺。

2

在回雲嶺的途中,小車炸了後胎。小餘換胎耽誤了半個多小時。袁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汪潔和袁菲正在吃午飯。汪潔問袁野喝不喝酒?袁野說,早飯都沒吃,不喝了。汪潔便叫袁菲去給袁野盛了飯。

事情辦得怎麼樣?

袁野搖了搖頭隻顧著扒飯。

難怪一進來就像個炮塔似的黑著臉。

這廠長真難當哪。袁野夾了一塊排骨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感歎。

我早說了,有好地方調走算了。

這好地方可就不好找哇。

我們那麼多同學在外麵,廳級的多得很,省部級都有幾個,找他們幫忙唄。

袁野說,那你去活動活動看看。

這本來是袁野信口說的一句玩笑話。沒想到一個多月之後被汪潔當成打擊樂的錘子敲敲打打演奏了一支家庭風波的奏鳴曲。

下午上班的時候,袁野接到了夏侯娟的電話。袁野憋了一個多星期的氣沒有消散,一聽出夏侯娟的聲音便敲釘子似地問:什麼事?夏侯娟說,袁廠長你生我的氣了吧?袁野沒有吭聲,卻從鼻孔裏噴出一股熱氣,夏侯娟就在那邊聽到轟的一聲悶響。夏侯娟說,袁廠長,我知道你生氣了,氣得連早飯都沒吃。別生氣,氣壞了身子汪大姐會拿我是問,全雲杉廠的人也不會放過我。有事快說,我可沒時間聊天。夏侯娟故意逗笑說,我就不說,氣死你去。袁野忍不住笑了。這才對嘛,交際上最重要的是微笑藝術。看你剛才這態度,說起話來像噴火器似的,難怪貸款的事讓你辦糟了。喂,你要我辦的那事,我想過了,我答應你,我一定盡力去辦好。袁野一聽她答應了,滿肚子的火一下變成溫溫的暖氣一絲一絲地悠了出來:對嘛,應該要有整體觀念關心全廠的命運……夏侯娟說,請你先別給我戴高帽子,我還有個要求呢。你說吧。你先答應我。你不說我知道是什麼事?我要你先答應。你如果要把雲杉廠歸你所有讓你去賣了我也答應你?是我個人的私事,決不損害廠裏的利益。那好吧,你說。你答應了?嗯。好,我說,就是……昨天我跟你說的那件事。袁野裝糊塗,什麼事?我可忘了。就是我停薪留職的事唄。噢,這個呀。你怎麼繞來繞去還是打了個死結呢。你如果答應了,我明天就去辦貸款的事。那招待所誰接手呀?我推薦一個人。可靠嗎?你為什麼一下相信我一下又不相信我?袁廠長,你是最了解我的,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袁野沉吟了好一陣,終於吐出兩個字:好吧。袁廠長,你答應了?夏侯娟最後說的那四個字好像是從鼻孔裏發出來的,甕聲甕氣的顯得好沉鬱。

兩天後的上午,汪潔接到妹妹打來的電報,說父親病危。汪潔急煎煎地當天下午就出了山。過了一個星期,汪潔打來電話,硬咽著告訴袁野,她父親去世了。袁野安慰了一陣,說,你幫家裏辦完了事早點回來。汪潔抽噎著答應了。

袁野和袁非父女倆天天盼望著汪潔,眼看離過年隻有五天了,汪潔還沒回來。父女倆急慌慌地你問我我問你,不知汪潔什麼時候回來。特別是袁菲,這些日子放假在家裏,一有人敲門便以為是汪潔,喜顛顛地跑去開門。這天晚上十二點鍾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袁野一聽到汪潔的聲音,便以為她已經到了新廠區招待所,說,你明天搭班車回還是要叫小餘來接你呀?江沽說,接啥呀,我還在南京呢。怎麼還在南京哪?有事歎,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怎麼奔喪還奔出好事來了?我通過老同學為我們找了個單位,是中外合資的機械加工企業,他們正需要一個總經理,我呢,可以搞辦公室工作。你一個月可以拿到八千多,我也可以拿到三四千。袁野悶悶地說,這樣的事你怎麼也不跟我先商量一下。還商量什麼?那天你不是叫我去活動活動嗎?那天是說著玩的,你怎麼就當真哪。說著玩的,你還猶豫什麼?在那個山溝裏還沒呆夠哇。現在不是正在準備往市裏搬嘛。猴年馬月看看能不能搬出去。總是這三五年吧。三五年,有這三五年我們在這邊有十幾二十萬了。你不要想得那麼簡單,水漲船高,賺得多,花得也多。花了也值得,窮了大半輩子,也該享幾年福了。這事以後再說吧,你趕緊回來。我過年不回來了。不回來?還呆在那邊幹嗎?我好多年沒在家裏過年了,今年爸爸去世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要在家裏陪媽媽。好吧,過了年早點回來。

這時,袁菲醒了。等她跳下床趕過來,袁野已經把話筒擱下了。袁菲噘著嘴說,媽媽來電話,你也不叫我一下。袁野見袁菲淚雨朦朦的樣子, 自責地笑了笑,說,我今天忘記了。你怎麼就忘記了呢?我多想媽媽噢。好,下次一定叫你。

汪潔是正月初六日回家的。小餘上午出山去接的站,晚上到家時已經九點了。汪潔一進門,袁菲就摟住她的脖子親熱地埋怨她:媽,你怎麼今天才回來?汪潔逗她說,給你買衣服呀,買吃的呀。給你,這裏麵都是你的東西。袁菲就接過旅行包,跑進自己房裏檢點去了。‘

哀野和汪潔分別了二十多天,肚裏都存積了許多話。於是兩個人像彙報演出似的各自爭著把肚子裏的話往對方耳朵裏灌。說著說著,汪潔就說到了調動的事情上去了。袁野詭譎地笑了笑,說,今天先不討論這事吧。十點多了,你也該早點休息了。

袁野有一個多月沒有和汪潔親熱,身上便有點燥熱熱的又急慌慌的,一上床就緊緊抱住了汪潔,直摟得汪潔喘不過氣來。汪潔哎喲一聲取笑說,像隻餓老虎似的。袁野隻微笑不搭話,獅子咬羚羊似的啥住汪潔的嘴。袁野早就插上了電熱毯,被窩裏熱呼呼的,汪潔也很快投人情愛旋流中翻騰。一番縫蜷之後,袁野便感到有些疲累,轉身欲睡。汪潔雖說旅途勞頓,但在進山的路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剛才兩個人的這場做愛遊戲,使她亢奮如潮,餘興猶酣,就在袁野轉過身子之後,她也側身卷伏在袁野的脊背上,隅隅細語,說著說著就又說到調動的事。

哎,你打算怎麼辦哪?

睡覺吧。

噢,像一隻餓蜂一樣,從花蕊裏采了蜜就走。袁野被她的比喻逗樂了,軟溜溜說,要說也說點別的嘛。

為什麼不能說?掃一了你的興是吧?哦,難怪剛才我一提這事你就繞彎子要我趕緊上床,原來早有預謀。

這時候調動對你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

我們廠目前這麼個樣子,我一個廠長怎麼走?

正因為這個樣子才要走。還要等到我們廠也有人跳樓你才肯走是吧?工廠又不是你的,怎麼不能走?你以為少了你袁野工廠就會垮?

這我相信。我走了,老朱和其他幾個副廠長隨便哪個都可以頂上。可是,作為我們自己, 良心到哪裏去了?黨性到哪裏去了?

哼哼!這年月還講什麼良心黨性。

怎麼不要講?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就要講良心,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就要講黨性。當然,有的人是誠心誠意地講,有的人是半真半假地講。即使不誠心誠意,半真半假顧個麵子總要吧?現在廠裏這麼困難,我們屁股一拍就走,人家會怎麼看?你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你別給我上黨課,你不走,我走。他們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反正不在這裏了。

汪潔在家的時候,袁野一般是每個星期換一次衣服。汪潔走了一個月,袁野才換了一次。第二天一早,袁野脫下襯衫的時候,領子上已經結了一層黑黑的汗垢,吃完午飯的時候,袁野在客廳抽煙,汪潔在衛生間洗衣服。汪潔邊洗邊說,我今天實行統戰政策,讓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要不跟我一條心,你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袁野掌掌勺子還願意,就是不願意洗衣服。他知道這會兒汪潔又耍起點子說調動的事,趕緊說,好了好了,不要再打冷戰了。

這是你說的。誰跟你打冷戰?本來是一條戰壕裏的人,你偏要分成兩條陣線跟我對著幹。

我不跟你對著幹跟誰對著幹?袁野很痞地笑了笑。

汪潔不知是沒有品出袁野這話的意思還是故意裝憨,仍舊以導演啟發演員的口氣說,你不走可以,不過你也別幹涉我。我走了,你自己做飯, 自己洗衣就是。

袁野為了避免和汪潔吵架,就把汪潔當成一條一心要鑽到木心裏做窠的蛀木蟲, 自己不再吭聲,一任汪潔嗡嗡嗡嗡地鳴叫或吱吱嘎嘎地齧咬。

3

徐克凡吃過晚飯一麵散步一麵往他的辦公室走去。他又要去打夜班。為了改進自動扶梯的各個不合理的部位,他不知打了多少個夜班。他承擔了總圖和驅動部分的設計任務。驅動部分是直接影響扶梯運行平穩性和工作效能的關鍵部位。

生活區這一帶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馥鬱的香氣。成百上千株廣玉蘭開花了。山裏天氣涼,山外的廣玉蘭一個月之前就開放了。

迎麵走來一個穿紅色V領長袖套裝的姑娘,那步態好輕盈好飄逸,徐克凡一看到那步態便知道是馬莎莎。馬莎莎這套裙裝色彩好鮮豔,款式脫俗,是時下國內的天馬名牌時裝。徐克凡知道,馬耀斌有錢,馬莎莎的時裝一套又一套,仿佛把商店裏的時裝櫃移到了自己房裏。

馬莎莎現在不到徐克凡家去了。十個月前,徐永林被判了五年徒刑。徐永林判刑的時候,馬莎莎正在馬耀斌身邊一邊休養一邊蓄頭發。馬莎莎去過尼姑庵的那些故事徐克凡是在兒子被判刑後才知道的。這些藤藤蔓蔓的故事與徐永林有關,徐克凡感到一種愧疚。

馬莎莎漸漸走近徐克凡的時候忽然腳步滯留了一下,接著才繼續向徐克凡走來,但是,腳步雖然還是那麼輕快卻沒有剛才那麼優美自然。馬莎莎在走近徐克凡之前頭一直是側向路邊的,到了和徐克凡碰麵時才正麵望著徐克凡,羞怯地叫了聲徐伯伯。

徐克凡知道馬莎莎是到宋文華宿舍去的。徐克凡兩次看到馬莎莎和宋文華肩並肩從宋文華宿舍裏出來。盡管知道馬莎莎是要到宋文華那裏去,徐克凡還是忍不住回眸看了看漸漸走遠的馬莎莎。一種感傷之情湧上徐克凡的心頭。

路邊樹上的蟬兒像童聲多重唱似地夾道歡送徐克凡走完他的黃昏。

徐克凡進了辦公室,窗口的一棵桂花樹上有隻蟬兒不喘息地唱著:喜呀喜呀喜喜呀―

徐克凡心想,我還有何之喜呢?哦!這小精靈也許知道扶梯的總體改造設計已經完成,在向我道喜吧。

為了用球麵蝸輪副代替阿基米德蝸輪副,徐克凡在二十天內繪製了五十多張圖紙,每天都工作到十一點鍾才回家。

今天,徐克凡是來審核自己設計的最後五張圖紙,準備明天投人試製,跟蹤到車間去,蹲在生產一線及時處理技術問題。

徐克凡收起最後一張圖紙的時候,已經十點四十分了。他忽然感到胸口很難受,心房像一條被捏住的魚似的亂蹦亂跳。他便坐在椅子上休息。他原以為過一會就會好的,沒想到,胸口越來越憋悶脹痛。他便伏在桌麵上喘息。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窒息了。他終於合上眼睛睡著了。就在他睡著前的一瞬間,他感到徐永林來到身邊呼喚他。

徐克凡想笑卻笑不出來,嘴裏罵著:你這小子,壞小子,傻小子。哦,寶貝……

徐克凡經常為了產品設計而廢寢忘食地撲在圖紙上,半夜才回家,有時一鑽進被窩,廣播裏就響起起床的軍號聲。

這天,徐克凡一夜未歸,而且連早飯也沒有回家吃,李珊以為他在處理什麼疑難的技術問題要一氣嗬成。所以,她吃完三個包子,就用一個小塑料袋邊裝包子邊嘀咕著埋怨他。

醫院和辦公樓在宿舍區的西麵,醫院坐落在中間地段的馬路邊。李珊手裏拎著包子準備給徐克凡先送了早點再回頭去醫院上班。

徐克凡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李珊一推開門,見徐克凡伏在桌上,以為他熬了一通宵之後因困頓而睡著了,便朗聲說,上班了,你還在睡。徐克凡木然不動。她走到他身邊,推他的手肘,說,老徐,快吃早飯。徐克凡還是一動不動。李珊發急了,趕緊將裝包子的塑料袋扔在桌上,用雙手捧起徐克凡的頭,大聲叫喊起來,老徐,老徐,徐克凡!就在這一瞬間,李珊憑一個內科醫生的眼睛和手感,知道徐克凡來不及向他的妻子兒女告別就與世長辭了。她恨不得騎仙鶴駕浮雲追隨丈夫而去,便緊緊地摟著徐克凡淒然哀號一聲,暈厥在地上。

李珊發出那一聲揪人肝腸的哭喊聲的時候,已經有五個人走進了辦公大樓或是到了大樓門口。這其中的一個是朱光宇,他一聽到哭喊聲,便循聲奔到徐克凡辦公室門口,見李珊抱著徐克凡昏倒在地上,趕緊叫大家將他們兩個人抬上小車,送到廠醫院搶救。

在醫院搶救室,李珊很快便蘇醒過來了。她一麵痛哭一麵反反複複地說,永林,你再也看不到你爸爸了呀……

徐克凡一進搶救室,值班醫生摸了摸他的脈搏,便知道他已經告別了人世。經過幾個人的診斷,認為他是患心肌梗塞去世的。於是,徐克凡前一段時間在醫院裏出現的一幕幕,像電影裏的閃回鏡頭一般,一一閃現在醫生和護士的眼前。

徐克凡的心髒早就有病。一個月前,李珊發現徐克凡心髒上的毛病複發了,便強迫他住院治療,每天為他打吊針輸參麥針等藥液。但是,每天輸完液,護士一拔下針頭走出病房,他也悄悄地溜出醫院,回到他的辦公室,將滿腔的心血傾注到圖紙上去了。主治醫師再三勸告他,必須靜臥,否則,會出危險。他總是笑笑說,不要緊吧。李珊嗔罵他,你不要命了!他在別的醫師麵前將自己對工作的憂患和苦衷藏在心裏,在妻子麵前則直抒胸臆,說:車間裏等著我的圖紙改進工藝哪,有什麼辦法呢。扶梯質量上不去,國家檢驗鑒定就通不過;檢驗鑒定通不過,就不能批量生產;不能批量生產,廠子就翻不了身。以前常說,活著幹,死了算。為了我們雲杉廠早日擺脫困境,你就讓我拚了這條老命吧。

第二天上午,在禮堂裏舉行了很隆重的追悼會。追悼會是由工會主席劉建華主持的,朱光宇作悼詞。袁野出差去了,一個星期之後才回來。悼詞是朱光宇自己寫的。朱光宇在悼詞中對徐克凡作了很高的評價。徐克凡是一位道德情操很高尚的知識分子。他像一棵桂花樹,他的品格像桂花一樣默默地散發出沁人肺腑的芳香。各個車間、科室、醫院、學校都敬送了花圈。朱光宇在悼詞中有這樣一段話:……他常常為了他人的幸福而忘記自己的優愁,為了別人的安危而忘卻自己的生命。他對於個人的得失,總是寂然沉默,但是,為了祖國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集體的利益,他勇於爭鳴,敢於拚搏,不惜自己的生命……

朱光宇念完這一段話的時候,整個禮堂仿佛變成了正在演奏哀樂的交響樂池,那一聲聲烯啼噓噓的哭泣聲彙聚的和音比管弦樂更令人哀坳。

馬莎莎和宋文華站在一起。馬莎莎時而望一眼徐克凡披著黑紗的遺像,覺得徐克凡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徐克凡雖然在微笑,但她還是感到他那眼鏡後麵仍然迷迷蒙蒙的不可捉摸。她想起她和徐永林的那些事,便感到很不安,覺得很對不起徐克凡。她本來是默默地抽泣,這時,她便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