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1

夏侯娟這女人像一株玫瑰,適應性很強,隻要有適當的生存條件,就可以開出嬌豔的花來。

夏侯娟像花木渴求陽光雨露一般渴求別人對她的理解和尊重。

夏侯娟很感激袁野對她的器重。她像玫瑰以釋放芳香來報答栽培者一般盡心盡力地工作。所以,不到一年,就把一個當地村委會辦不下去的飯店經營得有聲有色。

這是一棟五層樓房,原來一樓一半是餐廳一半是商店,二樓以上都做客房。現在,夏侯娟把商店部分所占的地盤撤了。隻保留煙酒飲料合並到服務台,裝修了八間雅座。二樓開了舞廳,三樓四樓做客房,五樓住了招待所和搬遷指揮部的部分工作人員。

舞廳的名字叫《伊甸園》。這是夏侯娟征求了好幾個文化人定下來的。起初,餐廳和舞廳的生意都不太好,主要是地方太偏僻。後來,夏侯娟與團市委聯係,首先麵向企業,辦了幾期舞蹈培訓班,把舞廳搞活了。舞廳一活,大款們就陸陸續續地來了。大款們一來,餐廳也就跟著生意興隆了。從5月份以來,八間裝有空調的雅座每天都應接不暇。

按袁野的要求,第一年能收支平衡就可以了。但夏侯娟準備到年底給廠裏交四萬元利潤。

馬耀斌給夏侯娟幫了很多忙。他是主動幫忙的,八間雅座和舞廳都是馬耀斌裝修的,可以說,幾乎是耍了賴強行幫夏侯娟的忙。夏侯娟說,這可是雲杉廠公家的事,我不會領你的情。馬耀斌說,你為雲杉廠做事,我為你做事,這好比你是商場的門牌,我在門牌上鍍金一樣。後來,舞廳和餐廳盈利後,夏侯娟還是給馬耀斌付了款。

馬耀斌凡是請客,都到這裏來,先吃飯,後跳舞。因此,夏侯娟在心裏還是感激他。所以,馬耀斌多次邀請夏侯娟為他陪客喝酒、跳舞,夏侯娟總是幫他應酬。

教師節後兩天的上午,夏侯娟接到馬耀斌的電話。馬耀斌要她晚上為他準備一桌一千二百元的宴席,而且酒水除外。夏侯娟就問,來了什麼客人哪,要這麼高檔次的酒席來招待?馬耀斌說,省電視台的大記者。夏侯娟雖然接待過省經委和省委、省政府許多部門的客人,但由於電視台在新聞宣傳中的特殊效應,因而對電視台記者仍有一種神秘感。你什麼時候又拉扯上省電視台記者了?一個省電視台記者算什麼,總參和中央各部委我都像逛舞廳一樣。反正吹牛皮不犯法。吹牛皮?你不信,什麼時候我帶你走一走讓你親自開開眼界。好了好了,別扯那麼遠,哎,那中午呢,你來不來?中午另有安排,晚上六點準時到,到時候,你好好幫我陪幾杯酒,晚上陪他跳舞,這家夥是個舞魔。來了再說吧。

下午五點五十八分的時候,馬耀斌就帶著省電視台的記者來了。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市電視台的一位副台長和一個青年記者,另外還有鋼廠宣傳部和電視台的幾個人。

省電視台記者姓司。他中等身材,寬闊的臉上留一臉毛茸茸的大胡子和長發,戴一副橙色太陽鏡。他穿一件印有自己頭像的汗衫。夏侯娟和他握手的時候,因為他戴眼鏡,所以就有一種神神秘秘的不識廬山真麵目的感覺。後來吃飯的時候他摘下眼鏡夏侯娟才看清他的真麵目,在心裏嘀咕說,像一頭餓獅子。他在看夏侯娟的時候,那眼神實在像一頭搜捕獵物的獅子。

上酒的時候,夏侯娟拿出了一瓶茅台。司記者說他不喜歡喝茅台,要喝人頭馬。雲杉廠新廠區招待所沒有這種酒,夏侯娟有點尷尬, 自己打圓場說,今天準備的都是中國菜,中國菜還是配中國酒吧。司記者說,現在的餐館裏到處都是茅台,哪有真茅台,都是假的。夏侯娟便有一種被他撩起衣服看私處的感覺,心裏很不高興。但她還是笑著說,不管真的假的,市麵上都要二百五十元一瓶,這在我們市委賓館裏,是招待最貴重的賓客設的檔次。馬耀斌說,司大記者,如今不管什麼,都是講個牌子而已,連吃也一樣,隻要牌子響就行啦。夏侯娟強笑說.就是嘛,要說如今的酒不摻假呀,隻有自己做的糯米酒。她給席上的每個人斟了一杯,說了聲,請各位慢慢吃,就出去了。後來,她很久沒有來,馬耀斌要服務小姐去叫她,她說,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我正在跟人家談一筆生意,過一會就來。但是,她一直挨到酒席快散了才去敬了一杯啤酒。馬耀斌要她敬兩杯,她推說今天不舒服,拒絕一了。

馬耀斌把她叫到門口,悄聲埋怨她:你今天怎麼搞的嘛!

我不是說了,今天不舒服。

好好的怎麼就不舒服了?

不舒服就不舒服,這你管得著嗎?

好好好,不管你,不過,等會你要好好陪他跳舞。

我不舒服,怎麼陪他跳舞?

你今天難道就不陪人跳舞了?

我陪別人跳就一定要陪他跳?

你……馬耀斌氣得直瞪眼睛。今天要不是為了讓你陪他喝酒跳舞,我幹嗎非要花一千多塊錢跑到你這裏來?

我跟你直說了吧,我討厭他那假洋鬼子派頭。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管他真洋鬼子還是假洋鬼子呢,我要請他幫忙,他對我有大用處。

看你急的這樣子,你要他幫你幹嗎?

這就不用你管了。

你不說,我不幹。

還不是生意上的事?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以後你就知道了。

他能幫你攬生意?

都說記者是無冕之王,現在電視台的記者更是吃香。他要捧你,一個晚上就紅起來了;他要損你,你一個晚上就倒黴。

那好吧。看在你今天拉了一千多塊錢生意的份上,我陪他跳。

晚上,夏侯娟換了一套有阿拉亞風格的裙裝。這是一種領導著八十年代後潮流的服裝,穿在夏侯娟的身上,使腰和臀的線條有一種風流雲動的韻律。今年三月間,夏侯娟穿著這件裙裝率雲杉廠的代表隊參加了市婦聯舉辦的時裝表演。

第一支舞曲響起,司記者就邀請夏侯娟。

夏侯娟為了陪司記者跳舞,還特意化了個淡裝,灑了點夢巴黎香水。她所以這樣認真,是聽了馬耀斌對記者吹的那麼神之後牽動了她的心思。她想,既然他對馬耀斌那麼有用,那麼,何不讓他為雲杉廠辦點什麼事呢。

夏侯娟踩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拍,邊跳邊問:大記者,你是姓斯大林的那個斯呢還是馬克思的思?

司記者的一雙眼睛星火燎原般地掃向夏侯娟。都不是,我是姓司,法國著名大作家司湯達的司。

噢。夏侯娟嘴上應著,但還是不知道哪個Si。因為她不知道司湯達是誰。她讀了很多瓊瑤和其他港台作家的小說,但是讀過的世界名著卻是屈指可數:一部中篇,兩部長篇。中篇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長篇是《簡愛》和《安娜·卡列尼娜》。那部中篇是覺得題目好奇,兩部長篇是一部看了電影,另一部看了電視,看得似懂非懂。她調到廠工會以後,在圖書室剛好看到有那幾部書,所以就讀了。夏侯娟的小聰明像蜂巢一般又多又密。她沒有再問下去,以免顯露她在文學知識上的淺陋,便說:你等會給我一張名片吧,以後說不定也要找你大記者幫忙呢。司記者連聲說可以。

夏侯娟又問,哎,大記者,老馬要你幫他什麼忙?

他知進我跟鋼廠好幾個頭頭熟,要我幫他攬一個裝演生意。

業務量大嗎?

哦,大囉。搞成了,老馬最少要賺五十萬。

難怪老馬把你當神仙供著了。

這是順帶的。我這次來主要是為了拍一個電視專題。

夏侯娟雖然經常看電視,但她不懂電視專題的含義。她既不裝懂,也不顯出她不懂,就問:到哪裏拍?

就在他們鋼廠拍。

你拍這種電視專題有什麼用?

哦,那不一般囉,不管是對單位還是對個人。

司記者便像吹肥皂泡似地海吹起來。說某某縣,他去拍‘了個什麼電視專題,三個月之後,縣委書記到某某地委當副書記去了。某某地區的水泥廠,他拍了什麼電視專題之後,該廠被評為全省先進企業,廠長被評為全省十佳青年,不久就當上了副縣長……直吹得夏侯娟既像吃了蜜,又像喝了酒,心裏甜津津的,身上熱燙燙的。她便說,哎,大記者,請你幫我們廠裏拍一個吧。

你們廠?

嗯。

你們廠,這個樣子怎麼拍?

這裏是新廠區,剛剛才籌建。我們的大本營還在山裏。我跟你說,我們廠原來是全省最大的軍工廠,現在軍轉民,廠長書記都很有開拓精神。不信,你自己到山裏去看。

司記者盯著夏侯娟看了很久,後來,像便秘者拉屎似地冒出一句話來:你是廠長還是書記的什麼……親戚吧?

什麼也不是。

是心腹?

不是說,士為知己者死嗎?我們廠長既有才氣又光明磊落,是我最欽佩的人,我願意為他效勞。

噢,是這麼回事。

大記者,你看,行不行?

夏侯小姐你陪我一塊去?

行哪,你肯為我們廣拍電視專題,我奉陪到底。你看,哪一天去?

過兩天去吧。

司記者的手便開始不安份起來。夏侯娟感到他的手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摩掌著,轉身的時候,那一臉大胡子有意無意地撩在她的臉上和脖子上。

2

市電視台專題部的記者陪同省電視台專題部的司記者到雲嶺山溝采訪來了。

夏侯娟沒有陪同前往。但是,她找了部小車專門送兩位記者進山。司記者上車後,夏侯娟抱歉地微笑著對他說,司大記者,對不起,國務院三線建設調整改造規劃辦公室的負責同誌要來,我要負責接待,今天就不能陪你進山去了。我已經給我們廠長通了電話,他會好好接待你的。我等著你的好消息,等你回來,我一定好好搞勞你。

作為雲杉廠的廠長,袁野還是第一次接受電視台記者的采訪。在今天之前,省市報社和廣播電台的記者已經分別來采訪過。

為了防止幹擾,袁野在廠部會客室裏接見兩位記者。

袁野從雲杉廠建廠的曆史背景地理環境談起,介紹了第一次創業以來艱難而光榮的曆程,重點是談軍轉民以來的生產轉軌的情況。他毫不隱瞞地說出了目前雲杉廠的困難處境。最後,表示了對工廠前景的信心。

袁野當過廠辦秘書,對工作總結一類的材料可以像廚師擺拚盤似的玩出許多種花樣來。

袁野把基本情況介紹完了。就向兩位記者甩煙, 自己也點著了一支。

司記者說,有幾個問題,想請廠長補充一下。

袁野說,你說吧。

第一個問題,貴廠在生產轉軌的一開始,為什麼就選準自動扶梯作為今後的主要產品?據我所知, 目前國內隻有少數兒家企業能生產自動扶梯。你們這樣做,有沒有一定的胃險性。

袁野說,根據市場調研,西方發達國家自動扶梯趨於普及化。中國有著三十個省市自治區,三千來個縣市,隨著國民經濟的高速發展,地鐵、車站、碼頭、機場、商場、賓館的檔次勢必越來越高, 自動扶梯的需求員勢必猛增。在國內自動扶梯屬於起步性行業。當前,全國能生產自動扶梯的確實僅有迅達、三菱、長江等少數幾家企業,年產址約二百多台,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要。當然,市場需求是一回事,廠家能不能生產又是一回事。我們廠在二十多年的軍工生產和科研中,培養了一支很強的技術隊伍,所以我們堅信我們有能力試製和生產自動扶梯。就我個人來說,我喜歡冒險,事實上,這不算什麼冒險。

司記者又提了幾個問題,市電視台記者也提一了兩個問題,袁野都一一作了解答。

司記者稱讚袁野很有商品經濟怠識和開拓精神,說,雲杉廠目前雖然處在困境之中,但是,貴廠幾千人在長期的軍工生產中鑄就了一個獨特的企業靈魂,我暫且稱為雲杉魂吧。我相信,這個雲杉魂一定能夠把全廠幾千人凝聚在一起,擺脫目前的困境,騰飛起來,飛出雲嶺山溝,飛向全國,飛向世界。對於雲杉廠的這個題材,我們很感興趣,我們決定拍一個電視專題片,不知袁廠長同意不同意?

聽說省電視台要為雲杉廠拍電視專題,袁野當然很高興。但是,忽然想到,報社和電台采訪之後,都提出過經濟上讚助的事,稍一猶豫,問省台記者:這一個電視專題要不要錢?

司記者說,我們一般是收八千到一萬,你們廠目前比較困難,我們優惠,隻收五千。

袁野笑了笑,說,五千塊錢是不多,不過目前我們廠資金實在太緊。從去年以來,我們的經費開支隻能放在遷廠、基建和扶梯的試製、改進上。不瞞你們,上個月的工資,還是我力主拆賣原軍工生產的一條工裝線才發出去的。對不起,沒辦法。

袁野感到有些窘迫,微笑著說,等過一段時期鬆活一點再說吧。

兩位記者感到很惋惜。省台司記者說,好,過一段時間,我們一定再來。

第二天,兩位記者就出了山。因為雲杉廠的電視專題沒有拍成,司記者就沒再到夏侯娟那裏去。但是,夏侯娟還是知道了沒有拍電視專題的事。她的心裏像山洪爆發似的翻翻滾滾渾渾濁濁的。她當時就打電話給袁野,問他為什麼沒有拍。袁野直接了當告訴她,說,沒錢。夏侯娟說,我要他優惠,他沒有優惠嗎?袁野說,優惠也要五千哪。夏侯娟說,哎呀,廠裏連這五千元都拿不出嗎?實在拿不出,我這裏先墊出來。袁野說,廠裏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你那點錢先留著吧。 目前我們廠解決吃飯問題都很困難。再說,要拍電視,也要確確實實有點看得見的東西,我們還是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幹出點名堂來。這叫先物質後精神。夏侯娟滿腔幽怨,卻又不好對袁野發作,隻好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這歎息像一絲悠悠揚揚飄飄渺渺撩人心弦的天籟,掠過長空傳人袁野的耳中。袁野寬慰她說,以後再說吧。

3

晚飯之後,汪潔和袁菲在下跳棋,袁野就在旁邊站著抽煙觀陣。剛下完一盤,樓下的門口響起了小車的喇叭聲。汪潔就抬起頭和袁野對視著。

汪潔用目光問袁野,這坐小車的客人是誰呢?

汪潔還在猜疑間,就聽到了小車的關門聲。稍頃,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接著客廳門上就響起了一聲咳嗽和兩聲不輕不重卻很幹脆的敲門聲。

汪潔用目光示意袁菲去開門。袁野稍一凝想,就對袁菲擺了擺手,隨即咬著汪潔的耳朵說,可能是馬耀斌,你先敷衍他一下,我到房裏去。

登門造訪的果然是馬耀斌。他一手拎一隻皮包一手提著一個小紙箱,後麵跟的司機捧著一個二尺來高的大紙箱,像是裝著很重的器物。

馬耀斌讓司機把大紙箱放下後,說,你先去吧,過一個鍾頭再來接我。

司機答應一聲就出去了。

等司機走了之後,馬耀斌問,袁廠長呢?

汪潔說,他剛剛出去了,怎麼,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老袁辦哪?

馬耀斌掏出一包紅塔山香煙,說,汪主任嗅覺真靈。

汪潔說,你說錯了,這是感覺,不是嗅覺。現在人們稱這種感覺為第六感覺。

馬耀斌邊點煙邊說,什麼感覺嗅覺,一回事。

汪潔說,不一樣,這種感覺隻有人才有,而且不是侮個人都有。而嗅覺,每一隻狗都有。

馬耀斌瞪大眼睛看了看汪潔,隨即搖著頭啞然失笑。

汪潔指著兩個紙箱問,是些什麼東西呀?

馬耀斌指著大紙箱說,這是一個瓷觀音,景德鎮的。

汪潔問:多少錢?

馬耀斌說,八千來塊吧。

汪潔說,馬老板可別來蒙我。據我所知,市麵價也就是三千來塊錢,如果有關係到瓷廠去,一二千塊錢甚至八九百塊錢就買得到。

馬耀斌感到有點尷尬,爭辯說,確實花了幾千塊錢。

汪潔說,我不管你花了多少錢,我跟你說,我和老袁都是共產黨員,我們可不信佛,請你拿回去。

馬耀斌說,擺在屋裏當工藝品欣賞歎,誰要你去拜它呢。

汪潔說,拿走不拿走是你的事,反正我已經表了態,以後,你可別說長道短,怎麼怎麼的。

馬耀斌說,汪主任,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我在188廠二十多年出賣過誰了?老實說,我老馬如今廣交四海的朋友,上至北京各部委下至雲杉各個處室車間,凡是跟我老馬打交道的人,哪個不說我夠朋友講義氣?

汪潔便顯得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有什麼事快說吧,等會我還有事要出去。

馬耀斌稍一遲疑從皮包裏取出一個封信,說:既然袁廠長不在,跟你說也一樣,請你等會轉交他好了。

那封信其實是一張便條,不過用信封套著。

條子是省人大一位姓汪的副主任寫的。他向袁野引薦一家建築公司承包即將上馬的雲杉廠新廠區的主體工程。

汪潔看完那張條子塞回信封裏,說,要我轉交給他嗎?

馬耀斌點了點頭向汪潔伸出一個巴掌說,事成了給你這個數。

汪潔似懂非懂,問,五千?

馬耀斌說,五千怎麼拿得出手,五萬。

汪潔笑著說,哎喲,你想把老袁送進監獄去呀?

馬耀斌說,汪主任你說哪裏的話,我老馬是這種人嗎?

馬耀斌和汪潔接著又說了許多笑話,從山裏說到市裏,從省裏說到全國。馬耀斌肚裏似乎裝著一個專門收集天下奇聞軼事的電腦。

馬耀斌起身告辭的時候,汪潔指著兩個紙箱說,對不起,這些東西請你拿回去。

馬耀斌說,汪主任你就別撕我的麵子了。我給你送這點小東西是一回事,聯係工作又是另一回事嘛。

汪潔指著小紙箱問,這裏麵是啥呀?

馬耀斌說,幾盒新出的茶葉和兩瓶茅台酒。

汪潔說,現在市麵上的茅台酒,一百瓶就有一百瓶假的。

馬耀斌說,這話沒錯,不過,盡管是假茅台,一瓶也賣到二百到二百五囉。

汪潔說,唉,如今這世界真是像《紅樓夢》裏說的,假做真時真亦假’了。

汪潔送走馬耀斌之後,就走進臥室,把省人大汪副主任寫給袁野的那封短信交給了袁野。袁野看了之後,沒有作聲。

汪潔心裏癢癢地發急,問:怎麼樣,行嗎?

袁野反問:行什麼?

汪潔說,這工程的事。他答應給五萬。

袁野說,馬耀斌早就說過這事,我派人調查了,那是個皮包公司。他們從我這裏接下工程之後肯定又要轉給別人的,而且很可能轉給那些野雞基建隊。我怎麼能把一個支撐我們雲杉廠幾千人前途和命運的大廈交給這樣的公司呢?

汪潔說,汪主任可是你的老上級,跟我們交往多年,你好撕他的麵子?

袁野說,那也沒有辦法呀。

汪潔說,那你準備把工程給誰呢?

袁野說,省一建,省裏建築行業的權威企業。

汪潔問,有回扣嗎?

袁野說,‘有啊,十八萬,你敢要嗎?袁野見汪潔不吭聲,接著說,我準備讓財務上扣下或叫對方返回來交給廠裏。

汪潔說,對他們不了解,是不能要。

袁野說,如果了解,就能要啦?

汪潔臉湧紅潮訕笑著說,如今在基建工程上誰沒有拿回扣嘛。

袁野說,別人拿是別人的事,我們可不能昧著良心中飽私囊。你不是常說,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嗎?怎麼一碰到具體問題就忘記啦?

汪潔翻著白眼瞪了袁野一眼,搶白說,這跟四項基本原則有什麼關係嘛。你別在我麵前擺弄你的高尚,我看你怎麼向汪主任交待。

袁野說,汪主任那裏,我會向他作解釋。哦,如果你明天碰到馬耀斌,就說主體工程已經包出去了。

汪潔說,要說你去說。我可不是鸚鵡。

袁野說,好好,我自己說就自己說,你可不能當間諜給他通情報。

汪潔任性地說,我就要給他通情報,汪主任一伸腿就把你給蹬了。

袁野說,我可不怕誰把我免了。你以為我會舍不得嗎?當這個窩囊廠長,受夠了氣。不是我吹牛皮,我如果肯拉一夥人去搞一個機械加工企業,一年賺十幾萬是小數。

汪潔說,你別看到人家辦工廠你就眼紅,辦私人企業可是擔大風險的。萬一栽了,你把我賣了都塞不了一個小窟窿。

袁野說,我給人家打工都要賺好幾千塊錢一個月。去年老家一家三資企業,需要聘一個懂得機械加工的總經理。月薪六千到八千元人民幣,有個老同學要我去我不願去。

汪潔說,有這麼高的工資,你怎麼不去呢?幹一年當十幾年哪,隻要幹幾年這一輩子就夠了。

袁野說,人家老朱原來想走,現在都主動留下來了,我怎麼還好意思走。

一說到工資收人,兩個人的話題就自然地轉到目前雲杉廠的現狀,由雲杉廠困境又扯到行業之間的差別, 由行業差別又扯到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幹部和幹部之間的差別,掌權的官和沒掌權的官之間的差別,清廉的官和貪婪的官之間的差別。

汪潔喟歎說,現在這世界,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馬耀斌這樣的人算個啥?可他就四麵八方上上下下左右逢源。

4

暴雨劈哩啪啦地拍打在屋頂和樹葉上,隻幾分鍾,地麵上便有積水,雨點在水麵上砸出酒盅大一個水泡。

袁野和朱光宇在辦公樓的小會議室裏聽取了黨委紀檢書記關於龔明被騙失七十萬元公款的彙報。

作為遷廠基建副總指揮的龔明將七十萬元購買鋼材的巨款彙人鋼廠之後,鋼材卻被河南一個皮包公司取走。公司老板在提貨之前,先付給了龔明十萬元現金作為利潤分成。這是五個月之前的事情。爾後,便杳無音訊。半個月之前,廠紀檢委員會派人到河南追查,那家公司已經吊銷了執照。

龔明已如數交出了那十萬元現款,他再三聲明,他是看到雲杉廠實在困難,想為廠裏掙點錢。

紀檢書記彙報了五十五分鍾。

在這五十五分鍾之間,袁野和朱光宇的臉上像此時的天空一樣,黑壓壓陰沉沉,袁野的目光中還時有閃電劃過。

紀檢書記征求袁野和朱光宇對龔明的處分意見。

朱光宇說,先停職檢查,並且要他負責追回被騙走的貨款再說。

袁野說,先追回貨款要緊,靠龔明一個人是無法追回的,廠裏另外派兩個人負責此事,龔明作為知情人和當事人參加。處分的事以後再說。

三個月後,這筆貨款追回了四十五萬,加上龔明交出的十萬現金,一共是五十五萬。雲杉廠損失十五萬元。龔明被撤消職務,開除黨籍。

龔明認為處分過重。碰到熟人就顯出一副忠臣良將蒙冤受屈的樣子發一陣牢騷,說他的出發點是想為廠裏掙錢。

5

國慶節前一天,廠裏要新廠區招待所買些雞鴨魚肉,請在市區工作的全體人員晚上聚餐。

這筆費用要三千多元,夏侯娟沒有向廠部討價還價,主動表示就在招待所開銷。

夏侯娟和招待所的全體工作人員整整忙了一天。

在這前兩天廠部剛剛宣布對龔明的處分決定。龔明本來不想參加這次聚餐,是在市區負責全麵工作的副廠長派人再三請他他才參加的。

龔明赴席的時候,隻剩下一桌還有席位。其他十來桌都坐滿了。就在龔明落座後,馬耀斌也來了。於是,他們兩個便坐到了一個桌上。

因為是本廠自己人聚餐,互相鬥酒,會喝酒的都酣飲。這天,龔明和馬耀斌都喝醉了。喝醉了的人偏偏說沒醉,越說沒醉便越要喝,而且話也越來越多,說著說著,就胡說八道。聽的人覺得是胡說八道,其實,醉酒的人酒醉心不醉,酒後吐真言。

這天,龔明和馬耀斌起初像在演相聲,你一言,我一語。後來,說著說著,一個哭了,一個笑了。哭的是馬耀斌,笑的是龔明。

馬耀斌一麵哭,一麵埋怨和訴落夏侯娟冷落他疏遠他,哭著訴著就罵起來了: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你還不如一條哈叭狗。現在人家養的哈叭狗有多好,我還不如去親一條哈叭狗……

’馬耀斌罵著罵著,就抓起還剩有半瓶多酒的四特酒瓶往嘴裏灌。同桌的人知道他真醉了,趕緊勸他別喝。

馬耀斌說,誰說不要喝了?你們不要勸我,你們勸不了我,你們越不讓我喝我越要喝。

有個小夥子逗趣說,那誰勸你你才不喝呢?

馬耀斌像孩子般地笑了,說,誰勸我我才不喝?當然是她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誰能勸得了我。

小夥子故意問:她是誰呀?

馬耀斌說,誰,夏侯娟唄,除了她還會是誰。

同桌的便來奪馬耀斌的酒瓶。

馬耀斌舉起酒瓶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喊道:都別動!誰敢亂動,我砸爛他的狗頭。你們知道嗎,二十年前我馬耀斌說砸爛誰的狗頭就砸爛誰的狗頭。

大家怕馬耀斌再喝下去出事。有人便去找夏侯娟,要夏侯娟來勸馬耀斌。夏侯娟不肯。來找夏侯娟的人就說,老馬對你是一片真情,你領不領情是你的事,可人家醉成這個樣子,你去勸勸他有什麼關係嘛。於是,夏侯娟就去了。夏侯娟來到馬耀斌身邊,板著臉說,別喝了。

馬耀斌卻把剛才說過的酒話忘了,笑嘻嘻說,怎麼不要喝,來,你陪我喝,咱們喝個交杯酒。

馬耀斌說著,就一把摟住了夏侯娟。馬耀斌自己喝了一口,又將瓶口擱到夏侯娟嘴上。夏侯娟左右扭著,馬耀斌把酒全倒到了夏侯娟的身上。夏侯娟用力掙脫馬耀斌甩了馬耀斌兩個耳光。馬耀斌不惱,反而又摟住了夏侯娟並且要和夏侯娟接吻。夏侯娟就一麵掙紮,一麵用頭去撞,把馬耀斌撞倒在地上。

馬耀斌想爬起來,卻像一隻被砸斷了脊梁骨的狗似的,怎麼也爬不起來,雖然爬不起,卻還要爬,邊爬邊罵:你這個臭女人,現在不理老子了……

龔明就笑眯了眼睛說,小馬,人家現在還看得上你嗎?你算個啥人物?你是廠長嗎?你是書記嗎?人家現在眼裏隻有廠長和書記。

馬耀斌被人扶起來,罵了一陣就伏在餐桌上又哭了起來。

馬耀斌哭了一陣又罵開了。這會罵的是龔明,他指著龔明說,你這個老混蛋,就是你壞了我的好事。你他媽給朱光宇寫匿名信,搞得她疑神疑鬼質問我。

龔明回罵說,馬耀斌你這臭小子不要亂罵人噢,匿名信不是我寫的。不過呢,要不是那封匿名信,她早就做了書記夫人了,她真要做了書記夫人,你現在還想圍著她搖尾巴?‘

馬耀斌說,我搖尾巴?你才搖尾巴呢。你這條老狗,專門跟在人家後麵搶屎吃。老子跟她好,你眼紅心癢,躲在背後盯梢,抓著辮子威脅她,老子還要揍你。……

龔明心裏發虛,嘴上卻硬,指著馬耀斌回罵。馬耀斌就握起拳頭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龔明要揍龔明。大夥見勢不好,趕緊把他們兩個拉開了。

6

夏侯娟躲在房裏哭了一夜。那嚶嚶的哭聲像徹夜哀鳴的鶯啼直撓得人心裏酸酸的難受。

第二天上午,夏侯娟給遠在三百多裏的袁野掛了個電話。國慶節休假,袁野在家裏。

夏侯娟一聽出袁野的聲音就哭了。她哽咽著說,這個招待所長我不當了,請你派個人來接替。袁野不知原委,問:出了什麼事?夏侯娟抽抽噎噎說,你自己來調查。說著,就放下了話筒。

下午,袁野就出山來了。

袁野找到夏侯娟的時候,夏侯娟還卷臥在床上飲泣。她的兩隻眼睛已成了紅桃。

袁野問,到底怎麼回事呀?

夏侯娟就哭出聲來了。

袁野見她如此傷心,便沒有再間,掏出煙點燃了在房裏默默地邊抽邊踱步。一直到夏侯娟停止了哭,才說,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總得告訴我呀,你盡哭有什麼用呢。

夏侯娟就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了袁野。

袁野對龔明與夏侯娟之間發生的事並不知道,特別是關於匿名信的事,夏侯娟又沒有把這中間的枝枝節節和盤托出,於是袁野像中途看戲似的似懂非懂。

袁野問,什麼匿名信?

夏侯娟瞥了袁野一眼,沉吟了一會,紅著臉把匿名信的事一一告訴了袁野。末了說,我憑我的直覺,這封匿名信就是龔明寫的,我質問馬耀斌,隻是想證實一下我的感覺而已。

袁野本來想問夏侯娟:為什麼就斷定是龔明寫的呢?但他感覺出,這裏麵或許還有許多花花綠綠的故事,真要問出來,大家都很難堪。

袁野安慰了一陣,褒揚夏侯娟說,這一年來,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大家都有目共睹,你還是要振作精神,繼續把工作搞好,爭取做出更大的貢獻來,這件事我會嚴肅處理。

袁野從夏侯娟房裏出來,就找招待所的工作人員以及昨天在場的一些人問了一下,大家講的基本上與夏侯娟的傾訴相吻合。

10月2日本來還是休假,但留在市區新廠基建處的人仍然在工作。這天一吃過早飯,袁野讓人把馬耀斌和龔明同時找到了招待所的會客室a

首先走進會客室的是馬耀斌。馬耀斌一進門便向袁野甩了一支紅塔山煙,袁野把它扔在地下, 自己掏出一包阿詩瑪點著一支默默地抽著。

馬耀斌便知道,袁野今日患憤至極。

馬耀斌知道袁野找他來的目的,賠笑說,袁廠長,昨天,哦,是前天……我,我錯了。那天,我確實是喝醉了,後來人家告訴我,我才知道我醉成了那鬼樣子。我對不起娟娟,該死,該死。

袁野任他絮絮叨叨,一直沒有吭聲。

不久,龔明也進來了。他見馬耀斌也在,就愣了一下。他朝馬耀斌點了點頭,就向袁野打招呼,也向袁野遞過一支煙。袁野沒有看他,卻對他擺了擺手。龔明就把煙放在桌麵上。

袁野對馬耀斌和龔明都沒有招呼他們坐下,兩個都是自己找座位坐下的。

馬耀斌和龔明都坐下後,袁野抽完一支煙又接上了一支,過了很久才說,你們今天還喝不喝酒呀,如果還喝的話,我陪你們喝,一人一瓶四特,不夠再加,喝醉了,你們再罵,我也來罵。我這人雖然直爽,但平時要罵人還是很難罵出口,我也要借酒發瘋才行。

龔明說,那天,我是喝醉了,可我沒有罵誰呀?

袁野瞪著龔明,冷冷地笑了笑,說,你沒有罵誰?也許不是你罵別人,是別人罵你。是呀,你那諷刺和嘲笑的語言藝術太高明一了。

馬耀斌說,老龔,錯了就錯了,不要不承認錯誤呀?

龔明搶白說,我沒有罵誰,我承認什麼呀。

馬耀斌說,你沒有罵人?罵我總罵了吧。

龔明說,那算什麼罵呀,現在又不是追究罵你的事。再說,那也是你先罵我我才罵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