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華也在默默地流淚。他的飲泣有兩個原因。一是被當時的氣氛所感染,二是為徐克凡的人格力量所折服。他剛分到雲杉廠時,聽說徐克凡在建廠初期對選址直諫而倒黴,曾暗暗笑徐克凡太遷腐。後來,與徐克凡接觸多了,了解了徐克凡的為人,才深深地欽佩徐克凡的坦誠忠貞。
除了徐克凡的直係親屬,所有參加追悼會的人當中,哭得最悲拗的要數何正發。那天,他一聽到徐克凡夫婦被送到醫院去搶救的消息,便情不自禁的關了正在飛轉的銑床,一路小跑著往醫院奔去。當他趕到醫院搶救室,看到徐克凡已經去世時,他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下,失聲痛哭說,徐總,大哥,你怎麼不聲不響地就去了哇!……
這兩天上班的時候,何正發麵前總是浮現徐克凡捧住他的腳吮吸蛇毒的景象。由於走神,報廢了兩個工件了。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晚上,老是做夢,一會兒夢見他和徐克凡、江二根三個人打著火把去小溪捉石雞,一會兒又夢見三個人在洪水中撲打著搶救工廠財產……
朱光宇也熱淚橫流,他是從內心深處敬重徐克凡的。所以,他在帶領大家向徐克凡的遺像鞠躬致哀的時候,他的腰脊彎得特別徐緩、深沉和凝重。
朱光宇在哀悼徐克凡的同時,也萌生著對工廠前景的憂慮―誰來接替徐總呢?這天晚上,他又隱隱聽到那轟轟轟的怪異聲音。那響聲一會兒像是從洞室中發出來的,一會兒又好像是從山穀深處飄來的。
4
袁野回到廠裏的時候,徐克凡已經安葬了一個星期。由於當地還沒有火葬場,徐克凡就土葬在雲杉廠東南麵的山坡上,離江二根的墳墓一百來米遠。這裏,二十多年來,安息著幾十個雲杉廠職工的親屬。
袁野是下午四點多鍾到廠的,他在辦公室一聽廠辦主任說徐克凡去世了,驚愕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了好一陣才喃喃自語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袁野聽完廠辦主任對徐克凡從去世到安葬的情況彙報後,稍一凝思,便要他叫小餘下午就趕到縣城去幫他買一個花圈,他要到徐克凡的墓地上去憑吊徐克凡。
廠辦主任還有許多事情要彙報,袁野忙搖手說,其他事情先擺一下。廠辦主任一走,他便像撥火警電話似地分別和總工程師辦公室以及管生產的副廠長通了電話,得知有關改進自動扶梯的圖紙等資料已圓滿完成並正在車間作各項技術處理,他才鬆了口氣。半小時前,當他聽到徐克凡過世的那一瞬間,在哀坳的同時很自然地聯想到這件事,他最害怕的就是徐克凡這一撒手而去改造自動扶梯的圖紙資料還沒有完成。
傍晚,廠辦叫袁野去陪市重點工程辦公室的人吃飯。袁野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應酬,喝了十來杯酒回到家裏晃晃悠悠地像個遊魂。
今天晚上,星光燦爛。陽台上飛來了幾隻螢火蟲。因為今天是星期六,袁菲便從房裏跑到陽台上捉螢火蟲。她撲騰了一陣,不但沒抓到反而把幾隻在陽台上遊弋的螢火蟲趕跑了。稍頃,又飛來了幾隻,袁菲跑到廚房裏找了個淘米用的塑料濾子,不一會就捉到了三隻。她興奮得像小喜鵲似地歡叫著,爸爸快來看。她叫了兩次袁野都沒有答應她,她這才發現袁野魂不守舍地坐在沙發上,就大聲問,爸爸,你今天怎麼啦?袁野信口回答說,沒什麼。說完,仍舊木愣愣地很久沒有動彈。袁菲便在房裏找瓶子裝那幾隻螢火蟲。
菲菲,你過來一下。袁野忽然聲音沉沉地招呼女兒。
什麼事?
我問你,徐伯伯開追悼會的時候,你參加了沒有?
沒有。我們在上課,學校沒叫我們參加。·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憑吊他。
袁菲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一個小玻璃瓶,她把螢火蟲裝進去之後走到袁野身邊,一麵看著瓶裏的小精靈發出一閃一閃的光亮一麵說,這事已經過去了,你怎麼還……補課呀。
在我們雲杉廠,他是我最敬重的人。
為什麼?
袁野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徐克凡的事跡像答記者問似地夾敘夾議地講給女兒聽。。末了說,你還記得那年元宵節晚上吧?你媽和我開玩笑,說你將來統考寫作文的時候,她要你寫我我要你寫她。其實,真正值得寫的是徐伯伯這樣的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他……不就是個總工程師嗎?
呃!一個人偉大還是渺小難道是由他的社會地位來衡量的嗎?我雖然是廠長,但我認為他就比我崇高,比我偉大,比技術水平比道德修養他都比我高比我強。他能做到的,我不一定能做到,我能做到的,許多人都可以做到。
袁野說著,眼角就沁出淚珠來了。袁菲見他這副哀戚動情的樣子,就說,好吧,我明天跟你去。
袁野歎著氣說,我對不起他。
你哪裏傷害過他?
我這次出差之前,曾兩次到他辦公室為自動扶梯的事催過他。第一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完成圖紙設計,第二次對他說,希望能讓改進後的自動扶梯在七一前後通過鑒定,向黨的生日獻禮。唉!像他這樣的人哪裏還需要催呢?我這一催,實際上給了他政治壓力,搞得他夜以繼日地拚老命……以前,我有時候也對李珊說,請你轉告徐總,要他注意身體。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哪裏真正地關心過他呢……我隻是把他當一架永遠不出毛病的機器在使用……
袁野說著說著就唏唏噓噓地飲泣起來。
袁野的情緒像雨前的月亮暈染身邊的雲彩一樣感染了袁菲。花季的少女剛才被螢火蟲扇起一種流水似的歡樂,現在,這歡快的旋律漸漸地冰凍在心田裏。袁菲在聽袁野對徐克凡愧疚的哀咽中,有意無意地就將玻璃瓶蓋打開了。那幾隻螢火蟲慢慢地爬到瓶口飛了起來,它們為了尋找屬於自己的自由世界,先是在客廳裏亂竄著,後來就闖進了臥室,最後通過臥室通陽台的門飛了出去,以自己微弱而又醒目的光亮在夜幕中劃出一圈又一圈韻律獨特的舞步。
第二天八點一刻,袁野父女在廠辦主任的引領下,來到徐克凡的墓前,先獻上花圈,然後默哀,鞠躬。雖然沒有放哀樂,但是,由於袁野的臉上像屏幕上轉換畫麵似地閃過一首首哀楚的抒情詩,於是那淒惋悲坳的樂符便默默地在父女倆的心弦上流過。
徐克凡的墓碑是漢白玉做的,碑文雕刻得很雋美。
袁野交待廠辦主任,等立冬以後,在墓前種幾棵鬆樹或柏樹。後來,廠辦的人在冬至那天種了四棵福建柏。
5
7月5日這天,雲杉廠廠部辦公大樓前的宣傳欄前麵擠滿了人。宣傳欄上貼出了集資通知。
一星期前,由建設部、國家電梯質量檢測中心、省機械廳等有關部門組成的鑒定委員會,在省城一家大商城內對雲杉廠經過改進後的兩台自動扶梯進行了現場運行檢測,聽取了有關報告,全麵審查了有關技術資料,作出結論:由國營雲杉機械廠設計生產的自動扶梯,主要技術性能達到國內同類產品的先進水平。其中對扶梯幾個關鍵部位的技術改進,推動了我國扶梯事業的技術進步。同意通過鑒定並進行批量生產。
省報和經濟晚報都在頭版報道了這一消息,說這是國內扶梯行業第一家通過部級鑒定,第一家全國產化的扶梯。
但是,袁野和朱光宇等廠部負責人為扶梯投人批量生產缺少資金而犯一了愁。
這幾年來,雲杉廠為維持吃飯問題和新廠基建四處告貸,路子都走盡了。
為了購買原材料,廠部隻好決定向本廠全體職工集資。這次集資根據工齡和職務等條件分了五個檔次:五百元、八百元、一千元、一千二百元、一千五百元。
為了做好這次集資的思想工作和保證按時完成集資款額,在貼出通知的這天上午,朱光宇召開了各車間和各直屬機關黨支部書記會議,要求全體共產黨員和領導幹部帶頭集資。
朱光宇的集資在一千五百元這一檔。但是,他的手頭上隻有這個月留下的幾十元零花錢。在黃月英去逝前,兩個人的工資都不高,每個月支付了各項開銷之後,剩下的也就是幾十元。那時兩家的父母都在,逢年過節孝敬一下就花完了。黃月英病故之後,朱光宇一個人的工資加上那點撫恤金每月也就四百多元,他每個月給在省城念書的朱蓉和朱亮寄二百元,留下幾十元零花錢,其餘二百元全數交給了呂雅琴。他知道呂雅琴手上有錢,但他不好意思向她要。他準備去借,可是,雲杉廠這幾年連年虧損,多數車間和處室都隻發工資,沒有獎金。大家都緊緊巴巴的。更何況這次集資涉及到每個職工,誰還有錢借給他呢。
於是,朱光宇的心頭就像鑽進了一隻螞蟻似的,抓撓得慌慌的好難受。
這天,吃完晚飯之後, 呂雅琴問,聽說你們廠要集資是嗎?
朱光宇笑笑說,是的。
呂雅琴又問,你要集多少?
朱光宇說,一千五百。
呂雅琴就走進臥室拿出一隻精致的坤包,說,給你二千。
朱光宇愣愣地望著她。
呂雅琴說,一千五是你們廠部領導那一檔吧?我的意思,你和袁野兩個正職,應該比其他人高一點才好。要不你打個電話和袁野商量商量,看看他的意思。他認為隻要交一千五百,那我們也交一千五百,他認為還要高點也行。反正你們兩個最好一樣多。
朱光宇說,你怎麼早就給我準備啦?
呂雅琴說,你們廠的人都知道了,我怎麼會不知道。
朱光宇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眼角沁出了淚花,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呂雅琴。
兩個人擁吻了一陣後, 呂雅琴說,你快去給袁野打電話吧。
袁野手上的錢也不夠交集資款,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屜,翻遍了所有的箱子,凡是家裏所有他認為有可能放錢的地方他都搜尋過了,隻湊到一千二百九十七元的數。其中一個活期存折九百三十六元,現金三百六十一元。
朱光宇給袁野打電話的時候,袁野正在洗衣服。朱光宇將呂雅琴的意見變成自己的話對袁野說了,問袁野準備集資多少。袁野就說,我等會回答你,讓我先找一找看到底有多少錢,如果有兩千就集兩千,沒有就集一千五百算了。
袁野打電話告訴朱光宇,他手上隻有一千二百九十七元,即使集一千五百元,也還得想辦法。
汪潔在元宵節那天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和袁野大吵了一場。離開家的時候臉上掛著一種又冷又亮的鋼藍色的微笑。
袁野依稀記得,汪潔曾說過家裏有六千多元存款。汪潔臨走的時候,默默地將一個存折放在寫字台上。汪潔走了一個星期,他才打開看了看,存數是一千零一十五元。
袁野將翻亂了的衣服、書籍和其他物件整理之後,又到衛生間洗衣服去了。
門上輕輕的響了兩下,袁野沒有聽見,接著又響了三下。袁野聽見後,因為自己兩手肥皂泡,便說,袁菲,有人來了,你去開一下門。袁菲一打開門,驚訝而又欣喜地朗聲喊叫起來: 呂阿姨是你?!快進來。爸爸, 呂阿姨來一了。袁野趕緊洗了手走出了衛生間,叫袁菲倒開水, 呂雅琴說,不要不要。袁野打趣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怎麼,不要水要什麼?
袁菲給呂雅琴倒了一杯水, 呂雅琴接過來感到燙手,擱到茶幾上。袁野叫她坐,她沒坐,把一個信封放在茶幾上,卻走到廚房和衛生間看了看。
呂雅琴走進客廳的時候,聽到袁野在衛生間洗衣服的聲音。這會,她看到滿滿的一盆溢著肥皂泡的衣服,就挽起袖子蹲下身子幫袁野洗。
哎哎,你別動,讓我自己洗。
呂雅琴邊洗邊說,怕我洗得不好是不是?
哪裏的話,我這是在自找苦吃。
誰叫你不跟汪潔一起走呀,活該。
是呀,汪潔當時就預言過了。
她真的就這樣一走不回來呀?
這還是假的?半年多了。
寫信叫她回來。
寫了,頭一個月我接連寫了三封,她一封信都不回。
怎麼,你們就連鴻雁傳書都沒有?
後來回了兩封信,還是堅持她的立場。真沒辦法。現在搞得我裏裏外外忙得焦頭爛額。袁野發了一陣牢騷後,感歎說,唉,要是她早三四年這樣走了也好。
怎麼呢?
袁野笑了笑,說,這還不明白?
呂雅琴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憨,說,誰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不明白算了,就當我出了個謎,你去猜吧。
神經病。
呂雅琴用肥皂搓洗完,準備放到洗衣機裏去衝洗。袁野說,壞了壞了,不能用。
壞了也不叫人修一修。
洗衣服的時候記得,一出了門就忘了。記得小學時學過一篇叫寒號鳥的課文,寒號鳥不願做窩,到了晚上凍得打冷戰說,嘶嘍嘍,嘶嘍嘍,凍死個我,等到天明做個窩。到了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又說,嘶嘍嘍,嘶嘍嘍,陽咯姥姥裏暖和。我跟寒號鳥一樣。袁野說著就笑了起來。
呂雅琴知道他一心撲在廠裏的事情上,顧不了家裏的事,笑了笑說,你無論如何還是要把汪大姐請回來。
呂雅琴衝洗完了,袁野自己去把衣服晾開了。
呂雅琴坐到客廳沙發上,從茶幾上拿起那個信封,從信封裏抽出八張一百元麵額的大鈔,說,我的意思,你和老朱兩個人集兩千元,言教不如身教,廠長和書記以實際行動帶頭才有號召力。
袁野心裏湧動著一股感情的熱流。他先是想調侃說,你是作為一個大亨讚助我還是作為愛的奉獻接濟我?繼而又想說一番誠摯熱烈的感激話。但是,他終究什麼話也沒有說,木呆呆地望著呂雅琴動情地笑了笑。於是,他的心裏刹時就變成了一個溫泉窩,湧動著一股清澈而又湍急的熱流。
呂雅琴嘬了一口水,說,我走了。
好,謝謝你了。
送走呂雅琴之後,袁野的心裏很久沒有平靜,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呆想了足足有一個小時。
6
自從廠部決定集資之後,雲杉廠的職工們先是像熱鍋上的螞蟻,接著便像花季中的蜜蜂。他們四處奔走,、漫天飛翔,采擷花蜜,營造自己的新巢。工廠下放之後,多數職工比較拮據。他們像越冬的牛羊,身上貯存的那點肉和脂肪都差不多耗盡了。但是,這次集資通知,像一聲春雷一般激蕩著大夥的心,每一個職工都在想方設法完成自己的任務。有的向親朋告貸,有的外出打工,有的上山采藥,還有的典當家電或其他比較值錢的家具。
何正發一家四口到十華裏外的村莊裏幫農戶幹了十二天活,賺了九百多塊錢。後來,何小英又到市區去寄居在鋼廠的姑母家賣冰棒一個半月賺了七百多元。何正發家裏本來也有四千多元的存款,這是管蓮香這幾年省吃儉用節餘下來的,她要為何小軍結婚準備一筆錢。現在,一家四口兩個正式工兩個家屬工一共要交二千八百元的集資款,管蓮香實在感到心疼。正好廠裏有許多工人乘農忙時去幫當地一些比較富裕的農戶夏收夏種打工賺錢交集資款,於是,他們也投身到這一新型的支農隊伍中去。
何正發一家幹到第四天的時候,袁菲和朱亮也跟著去了。袁菲在雲杉廠子弟學校念高二。她是一位小社會活動家,既是廠廣播站的通訊員,又是學校一些文學愛好者自己成立的文學社的副社長。她發覺今年的雲杉廠暑假與往年不一樣,就想追蹤工人的足跡,貼近生活,寫一篇好文章。她坦露這一願望的時候正在朱光宇家裏。朱亮在省城一所重點中學裏念完了高中,參加高考後回到家裏來等候通知。朱亮的報考誌願也是文科,他表示願意陪同袁菲一同去采風。兩人一合計,認為要選一戶有典型意義的人家,他們便選了何正發這一家。何正發是雲杉廠人人皆知的勞動模範。
接受何正發一家打工的那個村莊離雲杉廠有二十華裏,那裏靠近縣城,可以騎自行車去。同去的還有五家工人。
前一天晚上,朱亮陪同袁非找到何正發家裏,何正發一聽袁菲說她和朱亮要跟他們去割禾,驚慌得像要在他頭上頂兩盆鮮花似的,生怕掉下來打碎了,連聲謝絕說,謝謝,謝謝,小袁,小朱,別去別去,請你們不要去。後來,袁菲慢慢地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他之後,他才答應讓他們跟去。
袁菲怕袁野不讓她去,所以就沒有告訴袁野。早上五點鍾起床洗漱後,吃了兩塊蛋糕就出了門。袁野起初不明白她為什麼起這麼早,直到袁菲準備出門才問她,她邊關門邊說,晚上再告訴你。隨著關門聲,甩下一串金鈴子似的歡笑聲,接著,她那輕快的腳步在樓道上踩下一串悅耳的琶音。
何正發一家與袁菲朱亮是在廠門口集合的。六個人共三部自行車,何正發帶何小英,何小軍帶管蓮香,朱亮帶袁菲。袁菲像一隻剛出案的小黃鵬,一駛出廠區,她便又說又笑又唱,仿佛要將滿心的歡愉告訴山間的百鳥鮮花和天上的星星月亮。
何正發一家都是農民出身,插秧割禾都很熟。一到田頭,便脫下鞋子,挽起褲腳,拿起鐮刀走進稻田刷刷刷地忙活起來。朱亮和袁菲打赤腳下農田都是生平第一次。朱亮走下稻田的時候從牙縫裏漏出一聲長長的絲來,袁菲一踩進田裏便尖聲叫著哎喲,她一邊呻吟一邊嘻笑搖著身子舞著雙手。何正發見她這副模樣便勸她不要下田,她咬著牙走了兩步,吟詩似地說:不在痛苦中倒下,就在痛苦中挺立。
袁菲和朱亮都沒有割過稻子,何小軍與何小英便分別手把著手地教他們如何用左手抓住禾兜如何以右手使用鐮刀,不一會,也就學會了。上午前半晌,何正發與何小英用一架打穀機打禾。割禾的時候,何家四人每人都割了六行,朱亮和袁菲每人隻割三行,可是他們倆卻要緊緊張張地才能趕上。兩個人直趕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袁菲滿肚子的話語這時就變成汗水滴到禾穗上和田土中去了。
太陽出來了,山間的霧嵐漸漸消散了,田壟開始蒸騰起一縷縷唇氣。袁菲的雙臂慢慢地感到了一種灼熱的炙痛。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短袖襯衣,現在後悔沒有穿長袖衫來。
田裏還留有三寸多深的水,戶主準備在割完早稻就用滾耙翻兩遍種晚稻。快十點鍾的時候,袁菲感到腰酸背疼。何正發早勸了她和朱亮幾次上岸去歇息一會,她一直堅持著挺到現在。她默默地咬著牙悄悄地伸了下腰,就在她轉扭著身子的時候,忽然看到朱亮的腳後跟上流血,便說,朱亮,你的腳割傷了。朱亮不覺得痛,就說,沒有哇。何小英在朱亮旁邊,她看了一眼,說,是螞蟥。袁菲一聽說是螞蟥,趕緊蹺起自己的腳跟,一看也在流血。霎時,手腳都發麻了。尖著嗓子喊叫起來:哎喲!媽呀……那情態像一幅把哭和笑組合在一張臉上的立體派繪畫。何正發趕緊說,快上岸去休息,大家都去歇一會。袁菲說,我抬不起腿了。何小英便放下鐮刀幫她捉下螞蟥攙扶她上岸。
六個人上岸後坐在路邊的一棵槲樹下邊喝水邊聊天。
袁菲感歎說,當農民真難。
朱亮說,是呀。不過,現在我們廠不少工人卻搶著去幹農民不願幹的活呢。這實在令人深思。
袁菲說,我想,這是暫時的。
朱亮說,但願這是暫時的。
朱亮,我問你。你將來大學畢業以後,準備分到哪裏去?
還沒接到錄取通知呢,就說畢業分配的事。
朱伯伯說,按你的成績,考個一般大學的本科是沒問題的。
曹植說,丈夫誌四海,萬裏若比鄰。
這麼說,你想出國?
能出國當然好了,但是,一般大學本科畢業哪裏就能出國呢。
如果不出國呢,到哪裏去?
唔……隨便吧。
隨便?那叫你回雲杉廠呢?
朱亮笑了笑,反問說,那你呢?
我學習不如你,肯定考不取。考不上大學,那當然隻能在雲杉廠混了。
如果考上了呢?
考上了也回來。
你說假話。
袁菲很清純很誠摯地笑著,說,騙你是小狗。
朱亮說,啊,你倒想得美,現在城裏人作興養狗,特別是那些逗人喜愛的小狗都成了寵物了,你想當寵物啦。
那你說當什麼?
朱亮看到離腳邊不遠,有兩隻屎克郎在滾一個牛糞蛋,便指給袁菲看:當這個,屎克郎,滾蛋!說著,就哈哈哈地笑起來,袁菲被他笑得羞雲似火,臉上熱辣辣的。
那你呢?袁菲紅著臉反潔說,你不回來也是屎克郎。
這本來是兩個年青人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沒想到幾年後就成了他們相互信守不渝的諾言。
這天上午的後半晌.何正發沒讓袁菲下田。可袁菲又不願歇著,就跟著何小英給何正發一把一把地遞稻禾。袁菲幹了一會,手腳也變麻利了,竟能頂替何小英了,何小英便下田去割稻子。
十二點半的時候,管蓮香拿出了自己帶的飯菜來。今天,她準備了六個人吃的。但朱亮帶了兩個人吃的而包、火腿腸和茶蛋,這是呂雅琴給他準備的。朱亮和袁菲為了與何正發一家打成一片,就主動把幹糧分到六個人手上先吃一了再吃管蓮香帶的飯菜。
勞動,是人類最好的助消化的良藥,袁菲和朱亮這天的午飯吃得特別香甜。袁菲一麵吃飯一麵向何正發一家就雲杉廠目前的生產、生活狀況,特別是集資問題,進行了不拘程式的采訪。何正發一家人像雲嶺山上的黃楊木,心裏都是實的。他們雖然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但字字句句如同飽滿的早稻穀一樣,可以碾出白花花的米煮出香噴噴的飯來讓你去咀嚼。
袁菲要何正發為集資而出來割禾打工的事談感想,何正發說,沒有什麼感想。袁菲說,怎麼會沒有感想呢,你難道不覺得辛苦嗎?何正發說,辛苦是辛苦,但是這辛苦像剛才吃的酸菜一樣,肚子餓了,就好吃了。特別是當一個人有望頭的時候,再苦再累他也吃得下受得了。苦和樂是一種看得見說不清的東西。有的人看起來很貧窮很清苦,但他整天嘻嘻哈哈顯得快活;而有的人看起來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不用愁,但他偏偏一年四季掛著一張苦瓜臉。袁菲和朱亮聽了,就你看我,我看你,覺得這樸實無華的話裏蘊含著他們一時還很難悟透的深奧的哲理。
吃完中飯以後,何正發要袁菲和朱亮先回廠裏去,但是,兩個人堅持要幹完一整天。這時,何小軍抱來一些稻草攤在懈樹底下,何小英從自行車前麵的鋼絲籃裏拿來了三塊塑料布鋪在稻草上。接著,何小軍就拉朱亮一塊躺下,何小英便邀袁菲坐在一起,另一塊就留給了何正發夫婦。前兩天,何小軍與何小英是一人就一塊塑料布午睡的,袁菲起初坐在墊著稻草的塑料布上感到又熱又膩味,但是,不一會,除她之外,五個人一個接一個都睡著了。何正發父子還打起很響的呼嚕,仿佛那呼嚕聲裏噴出了無數的磕睡蟲,這些磕睡蟲一齊飛到她的身上,她也就不知不覺地歪倒在何小英的身旁睡著了。
袁菲這一覺睡得真香。等她蘇醒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朱亮帶了表,她問他幾點了。朱亮笑了笑說,五點半。袁菲就埋怨他:啊!你怎麼不叫醒我呢。朱亮調笑說,我看你好像生下來以後就從來沒有睡夠似的,不忍心叫你呀。說得何正發一家人都跟著哈哈大笑。袁菲就佯嗔說,你真壞。她說著,就趕緊走到打穀機旁去接替何小英的活。
何正發承包的這項農活,每畝從收割到脫粒賺取四十元人民幣的工錢。以往,他們一家四口完成兩畝,今天完成了二畝六分。這天,何正發一家是七點三十五分收工的。六點四十分的時候,何正發就把朱亮和袁菲趕走了。
袁菲走進自己家的時候,正好七點半。但是,袁野不在家裏。她一坐到沙發上,就好像散了架似的,渾身酸軟。她知道,食堂已經關了門,想先休息一會再去煮麵條。剛剛躺下身子,電話鈴就響了。電話是呂雅琴打來的,她叫她過去一塊吃飯。她沒有客氣,答應一聲,就到衛生間衝了個澡去了。
朱光宇也不在家。 呂雅琴沒等袁菲問,就告訴她說,今天第九車間的唐天成上山采山蒼子,被毒蛇咬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袁野和朱光宇都趕到醫院去了。
7
宋文華在放響了《梁祝姻緣》的樂曲之後,便摟著馬莎莎跳貼麵舞。舞場就在宋文華的房裏。
自從在廠工會組織的元旦舞會上認識以後,宋文華和馬莎莎兩個便梅開二度誰也離不開誰了。不過,跳這種隻有兩個人的世界的舞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那天,也是放的《梁祝姻緣》的樂曲。宋文華在跳了兩個樂段之後,突然就緊緊的箍住了馬莎莎,把自己的臉貼在馬莎莎的臉上。馬莎莎沒有拒絕,一任宋文華抱著她臉貼臉踩著旋律輕輕地搖蕩,像兩根豎在水中的木頭,搖搖晃晃隨波逐流。漸漸地,連馬莎莎自己也撐持不住了。這時,宋文華就將她抱到了床上。馬莎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想推開宋文華,手也舉不起來,她變成了一塊蒸熟的發糕,渾身又熱又軟,一任宋文華寬衣解帶。漸漸地,馬莎莎自己也進人了角色,抱住宋文華癲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