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耀斌說,都是你挑起來的。
龔明說,我挑什麼呀,我挑。
馬耀斌說,匿名信的事哇。我知道,娟娟最傷心的就是匿名信的事。
龔明說,匿名信的事不是你說的嗎,怎麼往我頭上推呢。
馬耀斌說,是你挑起來的,你不說她現在眼裏隻有廠長書記我哪裏會提這事呢。
龔明就和馬耀斌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又對罵起來。
龔明和馬耀斌像兩隻咬紅了眼的狗,袁野連說三聲別吵了他們像是沒聽見。袁野便走到他們身邊,瞪圓了眼睛默默地盯住他們,兩個人才漸漸停了嘴,在那一瞬間,袁野的目光像帶著嘯聲的利箭直逼他們的心魂。
袁野不急不緩地說:現在,夏侯娟最傷心的,確實是匿名信的事,因為它又撕開了她心上的傷疤。現在看來,在前天你們大鬧招待所之前,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四個人。首先是你們兩個,再就是老朱和夏侯娟。
馬耀斌趕緊聲明說,我是因為娟娟懷疑我問我才知道的。
龔明也緊接著聲明說,我是因為你追問我我才知道的。
袁野接著前麵的話說,好了,這事早已過去了。到底是誰寫的,當初沒辦法追究,現在也無法追究,我看也不必去追究一了。這是一個謎,讓大家去猜吧。如果你們不大鬧招待所,這事隻有老朱、夏侯娟和你們倆一共四個人知道。現在,全雲杉廠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猜這個謎。現代科學雖然很發達,但是各個學科,數學、物理學、化學、醫學……都還有許多的謎,探究這些謎是有價值的。現在,我們雲杉廠幾千人猜的這個謎也有一定的價值。其一, 目前我們廠還在山溝裏,文化生活差,這個謎讓大家猜一猜可以豐富一下精神生活;其二,可以對我們全廠五千多員工的道德水準做一次普查掃描。
龔明的一雙眼睛像小老鼠溜牆根般竄來竄去,馬耀斌再三聲明:反正不是我寫的,我可不怕人家猜疑。
袁野說,這封匿名信對夏侯娟的傷害是很重的。不過我早說了,這事早已過去了,是誰寫的沒必要去追究。其實,受害者自己也很想忘記這件事。可是,你馬耀斌借酒發瘋,當眾侮辱人家,還撕開人家的傷口,讓人家的心流血。
馬耀斌呐呐地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對不起她。我願意向她賠禮道歉,要不,廠裏處分我我也沒意見。
龔明愣了一會,說,我也有錯。我也願意向她賠禮道歉。
袁野問,是公開賠禮道歉呢還是怎麼的?
馬耀斌汕笑說,隨便怎麼都行,讓我公開向她下跪都沒關係。
馬耀斌和龔明走後,袁野把他們的態度告訴了夏侯娟,夏侯娟覺得光賠禮道歉不解恨,堅持要廠裏處分他們。
袁野說,我看就賠禮道歉算了吧,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承認,這件事對你的傷害是很重的,但是,真正要追究起來,不是它的現在,而是它的過去。
夏侯娟便恨恨地說,我不要他們賠禮道歉!
7
宋文華將四張信紙和信封撕成長條,接著又扯成碎片,扔進了裝垃圾的撮鬥裏。
信是安麗寫給他的。安麗的信中提出要和他分手。
夜深了,一陣秋涼的山風從窗戶吹進屋裏。就在這時,附近的山上發出一陣嗬嗬嗬嗬嗬的夜禽的怪叫聲。宋文華忍不住打了個寒栗。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和寂寞。不知是為了要壯膽還是驅寒抑或是鬥氣,他打開房裏所有的燈,攝緊拳頭瞎蹦了一陣,像是打拳卻又沒有套路。他蹦著蹦著就撞到了安麗的那個根雕上,罩在根雕上的那塊紗巾被他身上的什麼掛著扯下來了。紗巾飄起的時候蕩起一陣淡淡的塵霧。
宋文華停止了蹦跳,對著根雕端詳了兩眼。他已經知道這個人體根雕是安麗的化身。他在她那光潤的乳峰上摸了幾下,然後輕輕地拍著她的臉部,說,我不會輕輕鬆鬆舒舒服服地讓你離開我,我會讓你裝滿一肚子酸水灰溜溜地滾蛋。
宋文華到雲杉廠後,參加了主炮自動供彈機和禁區自動停射裝置的研製。現在,按照徐克凡的安排,負責自動扶梯的曳引鏈結構上的改進設計。
宋文華的腦子裏常常會生出怪異的點子來。
第二天一早,宋文華坐上了廠裏開往市區的長途班車。他坐在9號位子上。班車是六點四十分開,宋文華六點二十分就上了車。在六點四十分之前,他身邊的10號和11號位置一直空著。就在車子已經發動剛要開出的時候,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前一後跳上了車。坐在宋文華身邊的小夥子看起人來總是歪斜著眼睛。他對宋文華斜看第一眼的時候,宋文華很不舒服,覺得那眼睛裏隱含著陰謀和邪惡。當時,宋文華對他雖然有點麵熟但還不知道他是誰,一個月以後才知道,那是龔明的兒子。
龔明的兒子名叫龔振平,原是第十二車間的工人,後來龔明通過關係把他調到了物質處當開票員。但他經常不上班,邀夥到市區去瞎逛,先是三天兩天,後來是五天六天,現在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班車開出廠區後,龔振平就掏出一包煙來。他在給了他的夥伴一支後,接著就遞給宋文華一支。這使宋文華很感到意外,因為龔振平在斜看他的時候以為龔振平對他有一種敵意。宋文華急忙搖著手說,謝謝,我不抽煙。
坐在這趟班車上的人大部分是雲杉廠的職工,也有少數附近的農民和做生意的。一路上雲杉廠的人就議論起國慶前夕馬推斌和龔明喝醉酒的事,由這事自然就扯到匿名信的事。於是,車上的人便猜起謎來。馬耀斌與夏侯娟的故事雲杉廠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有些人了解龔明的為人,對龔明凱覷夏侯娟也有所耳聞,但是卻不認識龔振平,所以,有的人就說,那個泡製匿名信的人是馬耀斌,有的人又說是龔明。龔振平便歪斜著眼睛說,不要胡說A道好嗎?討論的人便都不吭聲了。
對於夏侯娟的議論,宋文華以前也聽到過,加上夏侯娟經常在舞台上亮相。他知道這是個風流人物。以前的議論都是零零散散的,這次議論像是開了專題討論會,使宋文華對夏侯娟的方方麵麵有了個總體印象。
這次專題議論使宋文華產生了一種好奇心。以前,宋文華和夏侯娟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今天,他卻要去找夏侯娟了。宋文華這次出差,是要到上海去查閱有關改進自動扶梯的資料,汪潔已經叫夏侯娟為他訂了一張臥鋪票。
班車就停在雲杉廠新廠區招待所後麵。宋文華一下車就徑直去找夏侯娟。
宋文華以前雖然沒有和夏侯娟打過交道,但是雙方都認識。夏侯娟經常到袁野家去,在袁野家偶而碰到過宋文華,再加上夏侯娟和安麗都是文藝宣傳隊的活躍分子,夏侯娟知道宋文華是安麗的丈夫。
宋文華在樓下的辦公室一下就找著了夏侯娟。
夏侯娟一見到宋文華,就打開抽屜,拿出預訂票單晃了晃,說,票是明天的,明天九點鍾我陪你一道去,順便送你上車,好嗎?
宋文華說,行。
這時,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宋文華就多看了夏侯娟兩眼。夏侯娟身材和安麗差不多但略比安麗豐盈一些,從臉相上看,安麗比夏侯娟更有風韻,但夏侯娟更有性感。宋文華不知為什麼,呆呆地望著夏侯娟,夏侯娟本來在放下訂票單之後又在忙其他的事情,但她感覺到宋文華在目不轉睛地看她,她以為他還有事,就問他,你還有其他事情嗎?宋文華這才醒過神來,說,沒有了,我去訂一下床位。夏侯娟又問,要我陪你去嗎?宋文華說,不用了,我知道。宋文華說過後就後悔了,但他還是走出了辦公室。就在這一瞬間,宋文華的心裏長出幾根不安分的心思來。這不安分的心思像埋在厚土中的筍芽,隻要碰上了適合於它的氣溫與濕度,它就怎麼也要一節一節地從地底下拱出來擁抱屬於它的生活。
宋文華訂了床位,把行李放下後,又到夏侯娟的辦公室來了。這時,有幾個人在聯係業務,夏侯娟還是客氣地說,進來坐吧。宋文華笑笑說,你忙吧,我隨便溜溜。說著,就退出辦公室,在附近的馬路上溜達。半個小時後,宋文華轉到夏侯娟辦公室門口,夏侯娟在與另一撥人談業務,宋文華沒有進去就在餐廳裏踱步,等那一撥聯係業務的人走了才進到辦公室。
宋文華說,你業務好忙啊。
夏侯娟說,瞎忙。
宋文華問,生意好嗎?
夏侯娟就簡約地介紹起餐廳和舞廳的經營情況。
宋文華就說,在山裏生活好枯燥。
夏侯娟說,廠裏有舞廳哇,你怎麼不去玩玩。
宋文華歎息說,沒有人教。
夏侯娟就含笑說,安麗不教你?
宋文華說,她人都跑掉了。哎,今晚你教教我行嗎?
夏侯娟說,行啊。
宋文華雖然很少光顧舞廳,但他會跳舞。安麗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有時在家憋不住了,就拉宋文華跳舞。但宋文華事業心很強,他很少有空閑的時候。有時安麗實在悶得慌了,宋文華才被迫陪安麗跳一跳。
晚上,宋文華早早就到二樓舞廳去了。夏侯娟進舞廳的時候,是被一夥人擁進來的。夏侯娟一眼就瞄到了宋文華。她把這夥人引進一個包廂後,就溜到宋文華身邊悄聲說,這夥人中有兩個是市委組織部的,有兩個是老板,她要先陪他們,有空就來教他。宋文華便有一種被冷落輕慢的感覺。
過了快一個鍾頭,夏侯娟才到宋文華這邊來。宋文華還是很高興。舞曲一響,兩個人就上了場。一曲下來,夏侯娟說,小宋你跳得不錯嘛,還說不會跳。宋文華笑了笑不吭聲,夏侯娟就又到那幾個老板那邊去了,宋文華見她在幾個包廂之間走來走去,一會兒陪這個跳,一會兒陪那個跳,實在應酬不過來,他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夏侯娟用那輛大修過的豐田小車送宋文華去火車站。一上車,夏侯娟就賠笑說,小宋,昨天實在對不起,應酬不過來。哪天進山的時候,到我們廠裏的舞廳好好陪你跳個夠。
夏侯娟隻是說了句應酬話,但牽動了宋文華那剛剛萌生的不安份的心思。
夏侯娟雖然知道宋文華要去上海,但她不知道他去上海幹什麼。順便問宋文華:你去上海辦什麼事?
宋文華頓時就臉上朝霞滿天很興奮很激昂哇喇哇喇地說起他這次出差要做的事情來,很自然地為自己在扶梯試製和改進的整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炫耀了一番。
雲杉廠的人曆來很看重在生產和科研中有成就有業績的科技人員,夏侯娟也一樣。她本來打算送宋文華到了火車站就走的,結果,又領宋文華走進貴賓侯車室,直聊到火車來了,把他送上臥鋪車廂才返回招待所。
十天之後,宋文華回來了。
雲杉廠每天從市區進雲嶺的班車隻有一部,宋文華到站時已經十點多,他就在新廠區招待所住下了。
宋文華這次在上海花了一百八十多元買了一件不規則幾何紋樣的雪蓮牌羊絨衫。中午的時候,宋文華瞄準夏侯娟在自己的住房裏,就趕緊拿著羊絨衫走進了夏侯娟房裏。
夏侯娟一開門見是宋文華,愣了一下,隨即就請他在椅上坐,並為他倒了一杯茶。
宋文華拿出羊絨衫說,請你試試這件衣服看看。
夏侯娟也沒有客氣,先抖開看了看,覺得這種款式新穎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就興致勃勃地穿上了。房裏沒有穿衣鏡,她叫宋文華看, 自己也轉溜著身子問宋文華,怎麼樣,我穿好看嗎?
宋文華含笑點頭,說,我是請一位身材跟你差不多的售貨員試過了的。
夏侯娟說,這是給安麗買的吧。
宋文華說,我才不給她買呢。
夏侯娟就傻愣愣地望著宋文華,問,那你給誰買?
宋文華說,給你呀。
夏侯娟的眼睛像燒炸的燈泡似的閃亮了一下又暗滅了,隨即汕汕地笑著說,你開什麼玩笑。
宋文華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真的,我是為你買的。
夏侯娟猜疑地望著宋文華。
宋文華說,你不相信?
夏侯娟點頭說,你為什麼要給我買衣服呢?她的點頭像鵝戲水似的出於一種愉悅的本能。
宋文華說,我希望你能取代安麗的位置。
夏侯娟邊脫衣邊說,我是烏鴉她是鳳凰,我怎麼能代替她呢。
宋文華說,我先問你,你願意不願意?
夏侯娟臉上變成了一片紅海洋,邊折迭那件絨線衫邊說,這是不可能的。
宋文華,那就是說,你不願意了?
夏侯娟說,這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宋文華追問,那是什麼問題呢?
夏侯娟說,你真是書呆子。
夏侯娟折好羊絨衫遞還給宋文華。
宋文華說,你真的不要?我確實是為你買的。
夏侯娟說,那我給你錢,多少錢買的?
宋文華羞紅著臉說,你不要算了。
宋文華接過羊絨衫轉身走出房去了。就在他跨出房門的時候夏侯娟哎了一聲,宋文華回了一下頭,夏侯娟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宋文華便灰溜溜地走了。
宋文華回到客房,就蒙頭大睡。其實他很久沒有睡著。直到天快黑的時候,他才合上眼。剛睡了一個來小時,就被二樓舞廳的音樂吵醒了。他便起了床。
宋文華沒有吃晚飯,這時,肚子餓了。晚上餐廳仍然營業,他便點了兩個菜一個湯,要了一瓶四特酒自斟自飲。當他喝完半瓶的時候,便有了七分醉意,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不想吃飯,喝了半碗湯,結了帳之後就吹著口哨走出了招待所。
城北開發區的馬路上行人稀少,但車輛還是時有經過,卷起一陣陣紅土化成的灰塵。
雲杉廠新址的後麵,是一派巍峨雄峻的山崗。由李富春參與指揮的北伐第一硬仗的戰場就在這一派山崗上。現在,市區人民為了紀念在這次戰鬥中犧牲的北伐將士,在山腰間修建了一座烈士陵園。宋文華順著馬路挑清淨的地方信步走,走著走著就到了山腳下。雲杉廠旁邊有一所高等專科學校和幾所中等專科學校。白天,有不少人到陵園遊覽,踩出幾條光溜溜的小路。宋文華循著一條小路上了山。他一邊走一邊啦啦啦啦地哼唱著日本電影《追捕》中的主題歌。
陵園有幾個亭子,路邊有不少供遊人小憩的用水泥砌成的條凳。
晚上的陵園很靜穆沉寂,隻有各種秋蟲爭相鳴唱,山頂上時而傳來幾聲宿鳥的細語。
皓月當空,深藍色的天幕穹遠而明淨。
宋文華走到一個水泥條凳邊坐下了。他一會兒看看天上,一會兒望望地下,忽然覺得天上是那麼瑩潔無瑕一覽無餘,而地上到處是奇奇怪怪的影子,不可捉摸。他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惆悵來。
山下的校園裏忽然響起一陣廣播歌聲:
天上有個太陽,
水中有個月亮……
宋文華卻胡亂地跟著吼唱著:
天上有個月亮,
水中也有個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哪個更遠,
哪個更亮……
宋文華唱了一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後來,宋文華就聽到有人在叫他:小宋,小宋,快起來,這樣睡會凍著的。
宋文華以為在夢中,似醒非醒地沒有動。接著,這聲音又響起了:小宋,快回去睡。
這時,宋文華聽清了,是夏侯娟的聲音。他睜眼一看,夏侯娟正坐在身邊,俯下身子對他說話。
宋文華說,我醒了,沒關係。
夏侯娟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宋文華說,散散步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談不上生氣,心裏有點不好受就是了。
夏侯娟問,小宋,你真打算和安麗分手?
宋文華說,這是遲早的事。她已經走了一年了。
夏侯娟又問,你能看上我?
宋文華說,我不是已經看上你了嗎?
宋文華說著就捉住了夏侯娟的一隻手,夏侯娟的呼吸就急促起來。宋文華一把摟住了夏侯娟的腰,把她扳倒在自己身邊,兩個人便躺著擁抱接吻。宋文華一麵擁吻一麵撫摸夏侯娟的身子。他起初還彬彬有禮,摸著摸著就漸漸伸向她的禁區。
夏侯娟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趕緊護衛自己,說,不行不行,等你和安麗離了婚我們也辦了手續再說。
宋文華說,何必要那個形式呢?
夏侯娟說,這形式還是要。
宋文華說,形式是虛假的,內容才是真實的。
宋文華說著又要動作。夏侯娟趕緊坐起了身子。宋文華跟著彈坐起來,要擁抱夏侯娟,夏侯娟就逃下山去了。
過了半個月,安麗回到了雲嶺。
安麗這次回廠,一是和宋文華辦離婚手續,二是收購了一批根雕。汪潔和許多人都勸她別和宋文華離婚,但她打定了主意,誰也勸不住她。
宋文華和安麗辦了離婚手續後,反而對夏侯娟沒有了激情。
就在安麗和宋文華離婚後第二個星期天,夏侯娟進了山,傍晚的時候造訪了宋文華。當時宋文華正在房裏看書,一開門看見是夏侯娟就不冷不熱地說了聲,你來了,就繼續看他的書去了。
夏侯娟進山之前,就準備了一些菜用塑料袋裝著。夏侯娟儼然以主婦的身份出現在宋文華的屋裏,一進門就掃地,淘米,做飯, 口口聲聲稱宋文華為文華。
吃完飯,天就黑了。
宋文華又鑽進房裏去看他的書去了。
夏侯娟跟進房裏,倚在他身邊,說,剛吃了飯,也不休息一下。
宋文華說,資料太多,看不過來。
夏侯娟就把他的書收起來,說,也該說說我們的事吧。
盡管夏侯娟像夏日的蝴蝶一般亮著絢麗的雙翅翩翩起舞滿腔熱情地要飛向愛情天國,但今天的宋文華卻如一條想要冬眠的秋蟲懶墉墉沒有一點激情,他憨憨地說,我們的事早就過去了。
夏侯娟傻眼了,說,怎麼就過去了,還沒開始呢。
宋文華說,一開始就過去了。
夏侯娟羞怯地說,那天,你怎麼說的呀,你還要跟我那個呢。
宋文華說,當時正是剛剛開始的時候,但是被你草草地結束了。如果你當時答應和我做愛,那麼,就拉開了這場戲的序幕,這場戲就一直會演下來,我就會在這出戲裏演主角。一個勝利的主角。現在,我失敗了,人家演了主角,我成了一個被人嘲笑的配角,你隻是一個觀眾。
夏侯娟如墮人五裏霧中。
夏侯娟想了好一陣,才悟出了宋文華這番話的意思,說:我明白了,你是以為我名聲不好,就一定是那種下爛貨,拿我來作你報複安麗的工具。
宋文華說,不是工具,是武器,也不對,是戰友。如果你當初幫我來戰勝她,你就是功臣,我將永遠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過去的一切我全不計較。
夏侯娟直勾勾地盯著宋文華椰榆說,你這個人聰明過頭了,難怪安麗要跟別的男人走了。
夏侯娟說著,就氣哼哼地走了出去。
宋文華趕到客廳門口,對走出門的夏侯娟客氣地說:對不起,再見。
8
夏侯國正在做一件絕活。他在一塊鋼模上鑽兩個小孔,孔距誤差僅是一根頭發絲的七分之一。
在去年全省青工車、鉗、焊三大項技術比武的時候,夏侯國曾經表演了這一絕活。
馬莎莎悄悄地來到夏侯國的身邊。夏侯國起初一心放在鋼模上,不知道馬莎莎來。等到絕活幹完了,他很快就知道馬莎莎站在他身邊。但是,他知道了反而偏偏裝作不知道,故意轉向另一邊去了,讓馬莎莎晾著。馬莎接連哼了兩聲他也不回頭。
馬莎莎已經看出來了,夏侯國在故意冷落她。
這已經是半個月來的第三次了。
馬莎莎含著淚水走出了二號洞室。
這時,廣播裏響起了下班的軍號聲。
馬莎莎很後悔她又返回了塵俗。
五個多月以前的那天,馬耀斌從市區趕到凝芳庵後,就把馬莎莎接到市區去休養了三個月。在這期間,馬耀斌和馬莎莎父女和好如初。馬莎莎就把她如何落人尼庵的事告訴了馬耀斌。她說,馬耀斌罵了她之後,她就一路亂跑跑到了水庫的堤壩上。望著那碧波粼粼的水庫馬莎莎卻又害怕了。她並不想死。於是,就蹲在堤壩上哭,一直哭到天黑。後來,就聽見尼庵傳來一陣鍾鼓聲,在那鍾鼓聲中又仿佛夾著一陣陣呼喚。在這一陣陣呼喚聲中,她似乎聽出一個熟悉而又久違的聲音,很像是母親在呼喚她。於是,她就循著那呼喚聲走進了尼庵。
夏侯國和馬耀斌見到馬莎莎的時候,除了那一頭青絲不見了,她的身孕也消失了。後來馬耀斌問她,她說是老尼姑讓她吃了墮胎藥。
馬莎莎在馬耀斌身邊休養了三個月後,又變得嬌豔水靈了。但是,熟悉馬莎莎的人隻要仔細地觀察就不難看出,這時候的馬莎莎已經像一個經過精細焊接的工件,那一度曾被切割過的痕跡還是從她的眉眼間閃閃爍爍地透了出來。
馬莎莎住在市區休養的時候,夏侯國專程從山裏趕到市區探望她幾次。後來,廠裏又搞技術大比武,車間主任要夏侯國趕到市區邀請馬莎莎回去代表第九車間參加全廠的青工技術大比武。這次因為馬莎莎荒疏了半年,名次掉到了全廠電焊第四名。夏侯國仍然是鉗工第一名。
馬莎莎從市區回廠後,一直住在馬耀斌的房裏。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夏侯國和馬莎莎整整磨了三個鍾頭。夏侯國要馬莎莎對他的愛情表態,馬莎莎卻又總想回避這個話題。後來,夏侯國說,莎莎,既然你拿不定主意,那就讓我來裁決,行嗎?馬莎莎問他,怎麼裁決?夏侯國說,你如果接受我的愛,你就站著別動,讓我擁抱和親吻你。馬莎莎一聽,就像觸了電一般,渾身麻穌穌的挪不開步,臉上如一夜春風吹綻的桃花嬌羞嫵媚。夏侯國便擁抱她、吻她。夏侯國吻著吻著,忽然吻到了眼淚。在這之前,他像一個饑餓的嬰兒吮吸母乳般眯縫著眼睛忘情地吻著,這時,他便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發現,馬莎莎在默默地流眼淚。夏侯國慌了,問馬莎莎,你怎麼啦?馬莎莎不吭聲。夏侯國又問,你如果責怪我不該這樣做,那你就打我罵我好了,請你千萬別哭。馬莎莎的眼淚還是默默地流著。但是,她反問夏侯國,說,國國哥,你不後悔嗎?夏侯國說,後悔什麼?馬莎莎說,你如果知道我已經做了那種事,你還會愛我嗎?夏侯國追問馬莎莎:什麼事,什麼事?馬莎莎便把她和徐永林之間發生的故事以及她為何跑到尼庵去的事全告訴了夏侯國。馬莎莎講完了自己的故事便伏在桌子上飲泣。她像一隻誤人荒漠的迷途羔羊,其聲淒淒地哀鳴著,在焦慮惶惑中期待著呼喚,期待著新的伴侶引領她走出荒漠,步人新生活的綠洲。但是,就在她優心殷殷的企盼中,夏侯國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走出去了。
夏侯國對馬莎莎的冷淡,像在馬莎莎那撕裂的心口上澆涼水一般,使她直打寒顫。
馬莎莎已經對夏侯國不抱什麼希望了。走到廠門口的時候碰到團委書記洪揚。洪揚說,馬莎莎,你去跳舞嗎,今晚工會組織了一個舞會,我這裏還有幾張票。馬莎莎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但她從洪揚手上接過了舞票。
馬莎莎吃過晚飯後,稍作打扮,就往文化山去了。
從這天開始,馬莎莎就經常到舞廳去跳舞。
9
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物理現象,在軍工生產中處處可見。每一種武器的生產從設計開始就要考慮這一現象所產生的後果。對於作用力與反作用力這一原理,袁野還在初中的物理課上就懂得了。但是,在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在企業管理中也蘊含著這一矛盾,袁野卻是在雲杉廠下放以後才逐漸領悟到的。
自動扶梯試製成功之後,袁野就開始把注意力放在管理體製上。還在國慶節之前,袁野就準備推出破除鐵工資、打破鐵飯碗、端掉鐵交椅的一整套工作計劃,他自己概括為破三鐵工程。
袁野自己對生產工人和廠直機關職員的員額比率做了一項調查,調查結果表明,雲杉廠比許多地方國營企業高出四分之一以上,比一些合資企業高出百分之一百以上。物質處三十三個人當中,光開票的就有六個。六個開票員中除了龔振平其餘五個都是女的。今年8月到9月五個女人吵了七次架。其中,勞資處長的妹妹和供銷處長的妻子吵了六次,中秋節之前為買月餅的事五個女人吵成一鍋八寶粥似的,黑白黃綠誰也分不清了。憑良心說,在工廠下放以前,物質處為軍品生產確實做了不少工作;工廠下放以後,由於全廠轉型生產沒有走上正軌,物質處就越來越清閑了。於是,有不少人偷偷地打撲克的打撲克,玩麻將的玩麻將,伴著隔壁工棚的馬達聲跳舞的跳舞。由此,袁野對無事生非這一成語作出了另一種解釋。
國慶節之後,廠工會舉辦了一次菊展。雲杉廠從建廠以來,為了豐富職工的文化生活,除了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在節假日演出文藝節目,還多次舉辦過花卉展覽,美術、書法、攝影展覽,菊展已經舉辦過三次,這是第四次。這次菊展就設在文化山上,最醒目的一個景點,就是在文化宮的大門前用紅、黃、白三色菊花搭了一個自動扶梯的模型。在菊展的頭一天,袁野就把關於裁減冗員的構想在自動扶梯模型前征詢朱光宇的意見。
朱光宇沉思了十來分鍾,才回答說,你這個計劃當然好,不管是對提高我們廠的經濟效益還是改變全廠職工的精神麵貌來說,都有促進作用,我擔心的是目前條件還不成熟。
破三鐵的口號,人家早就提出來了,有些國營企業已經走在我們前麵了。
老袁,你知道產生這些冗員的症結在哪裏?
我知道,這些冗員幾乎都有廠內廠外上上下下各級負責人七姑八姨的關係。
所以,解鈴還得係鈴人。我的意見,是不是先在廠部辦公會上先通個氣。你要完成這一工程,我估計阻力會很大,最好一步一步來。
好吧,我在下一次廠部辦公會上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如果我們廠部的意見統一的話,再到全廠幹部會上做動員,爭取元旦前先搞一兩個試點,明年再全廠實行。
10
袁野被一陣老鼠的齧咬聲吵醒了,好像是咬在木器上,吱嘎吱嘎的讓人又心煩又疼惜。袁野便起來察看。袁野一起來,老鼠就躲起來了。袁野發現,老鼠是在咬廚房裏碗櫃的腳。他想把老鼠嚇跑,便拍桌打凳地發出一陣嘭嘭啪啪的聲響,然後回到床上睡。剛一躺下,老鼠不知從哪裏又溜出來咬,而且像報複似的,咬得更響。袁野惹火了,又從床上起來拍拍打打。袁野第一次起來拍打的時候,汪潔就醒一了,隻是沒有吭聲。這次懶墉墉說,你打不到它,它不會怕你的。
袁野連續起來兩次,就再也睡不著了。
袁野點著一支煙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悶悶地抽著。
今天,還有一件使袁野更加憂煩的事。上午,他收到一封署名為一群吃皇糧者的來信。這封信是針對他三天前在全廠幹部大會上關於破三鐵的報告而寫的。他在報告中提出把全廠二十八個科室縮編為二十個,精簡三十餘名科級幹部和八十多個職員。另外,還提出了達標考核,出題定級考試等舉措。因為袁野在會上舉了清朝皇室八旗子弟的例子,所以信的末尾椰榆袁野:你說我們是吃皇糧者,你是吃什麼?希望你不要為貪慕一頂改革家的桂冠而不顧一切,凡事要適可而止。你是學工的,你該懂得壓強和壓力的原理。
這封信是用一種刻寫鋼版的仿宋體字寫的,不好從字體來辯認為誰寫的。不過,袁野不會去追查,也不必追查,就在這百餘個需要精簡的人員中。既是勸阻他,也有裹挾的意味。
汪潔起來解手,看到袁野一臉的憂思,就問,你又在想什麼哪?袁野就一一告訴了她。
汪潔說,哎,既然人家反對破三鐵,就別搞唄。大家平平安安過日子,省得像鬥雞似的,你瞪我,我瞪你。
袁野苦笑著接茬說,這個廠長實在不好當哪!
汪潔說,如果哪裏有合適的地方,趕快走。
兩個人上床後,那老鼠又鑽出來咬了。幾年以後,袁野從省農科院一位副研究員那裏才了解到,老鼠喜歡磨牙,老鼠前麵兩個牙齒生長過速,所以它要經常磨損這兩個牙齒,否則會撐破嘴唇。
11
汪潔剛回到自己家裏就聽到了敲門聲。她不知道是什麼人,就問:誰?門外有人說,我。汪潔又問,你是誰?回答說,本廠工人。汪潔說,你找誰。回答說,找袁廠長。汪潔就說,他還沒回。外麵的人說,我們先進來等他嘛。汪潔說,誰知道他回來不回來呢。汪潔想不搭理。可是,門外的人不停地敲門,直敲得汪潔心裏發煩,就隻好把門打開了。沒想到一開門,從樓道上就湧進三個青年後生來了。他們一進來,就一齊往長沙發上坐。
汪潔見他們一個個氣鼓鼓的樣子,就問,你們找老袁有什麼事?
坐在中間的那個就斜了汪潔一眼,說,找袁廠長要飯吃。
汪潔驚詫地說,這是怎麼回事?
另外兩個異口同聲說,我們的工資被扣了。
汪潔說,你們工資被扣了,找車間裏唄。
坐在中間的又斜脫了汪潔一眼,說是袁廠長下令讓車間扣的。
汪潔說,車間扣你們的工資總有原因吧,你們要講理,該到車間去,不要鬧到我家裏來。
坐中間的說,袁廠長住這裏,我們是找袁廠長。
此人就是龔振平。但是,汪潔不認識他。
汪潔氣咻咻地到廚房去了。
稍頃,袁菲放學回來了。汪潔把袁菲叫進廚房,悄聲地把剛才這三個人要找袁野的話告訴袁菲,說,你到招待所去,告訴你爸爸,叫他吃了飯不要回來。
袁菲在門口騎了自行車去了,十幾分鍾之後就回來了。
袁菲跑到廚房悄聲對汪潔說,我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多煮點飯,讓這幾個吃了飯在家等著,他陪完客就回來。
汪潔說,他神經錯亂了。
袁菲去招待所的時候,汪潔已經下了米,隻做了兩個人吃的飯。她沒有照袁野吩咐的去做。她草草地炒了一盤菜,就和袁菲在廚房裏悄悄地吃飯,讓龔振平三個在客廳晾著。
汪潔吃完飯,想趕這三個人走,不讓他們粘袁野。就說,老袁不會回來了。我有事要出去,請你們走吧。
龔振平看著汪潔說,我們等袁廠長。
汪潔說,說了他中午不會回來,還等什麼。
龔振平說,他中午不回,晚上總要回的。
汪潔說,怎麼,你們要賴在我家裏呀,你們知道這是什麼行為嗎?這是犯法的。
龔振平斜看著汪潔,似笑非笑地說,我們又不做什麼,我們就這樣坐著等他來解決問題。誰叫他是廠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