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袁野用俄語唱著《喀秋莎》跳上了剛剛啟動的自動扶梯。當扶梯上升到中途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朱光宇等人沒有登上扶梯時,便說,老朱,你們都上來哇,怎麼不上來?朱光宇仰著頭說,我們先看看你騰雲駕霧飛上天也是一大景觀嘛。朱光宇說罷,朝其他幾位副廠長笑了笑。這時, 自動扶梯已運行到頂上,袁野跨下了梯級瓦蓋,站到了一旁。袁野又說,你們快上來呀。朱光宇和幾個副廠長這才跨上了扶梯。
朱光宇雖然多次到北京、上海、武漢等國內的大都市,但他不喜歡逛商場。所以隻上過升降式電梯,登自動扶梯這還是第一次。
朱光宇真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這是雲杉廠試製成功的第一台齒條式的自動扶梯。
朱光宇心裏很激動。他望了望袁野和幾個副廠長,大家的臉上都像掛著朝霞似的燦爛輝煌。
袁野、朱光宇等廠部領導的興奮感染了徐克凡、宋文華和其他參加調試的技術人員,他們每個人的眼裏都流露出自豪的神彩。
徐克凡的目光像扶梯兩邊支架上的不鏽鋼,程亮而又冷峻。作為總工程師,他知道剛剛誕生的這台自動扶梯還有一些不夠完善的地方,有待於在市場跟蹤服務中發現和改進。
這次試製的自動扶梯一共有三台。從測繪設計到調試成功運行,徐克凡帶領宋文華等一批技術人員經過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索和勞作,扶梯的每一個部位,都浸潤著全體試製人員的智慧和汗水。
袁野、朱光宇和幾個副廠長在扶梯調試台頂部議論了一陣,隨即走下台來,和徐克凡、宋文華及所有在場的組裝人員一一握手。
袁野連聲說,感謝你們感謝你們。
朱光宇說,你們辛苦了,我代表廠黨委和全廠員工向你們表示感謝。
幾位副廠長也都紛紛誇讚徐克凡等人的辛苦勞績。
袁野問徐克凡,還有的兩台什麼時候調試出來?
徐克凡說,都調試過了,今天這台是請你們來試一試,提提意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過幾天就分別送到用戶所在地去安裝。
袁野問朱光宇和幾個副廠長:大家看看,有沒有什麼意見?
朱光宇說,安裝工藝上的事還是由徐總你們把關吧,你們認為過了關,我看早點送到客戶那裏也好。袁廠長,你說呢。
袁野說,我同意。但願我們的扶梯能一舉成名天下知。
朱光宇說,醜小鴨既然變成了天鵝,它就一定能遨遊五湖四海。
朱光宇剛說完,門口就響起了一陣僻哩啪啦的爆竹聲。這是宋文華和幾個參加調試的技術工人早就準備好的一盤萬響鞭炮。一群在工房門前的樹林間覓食的八哥鳥嚇得撲啦啦飛起咿喲咿喲地驚叫著在山頂上盤旋了一陣,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那盤鞭炮是電光炮,響聲又熱烈又稠密像是一挺重機槍在掃射直響了十幾分鍾。當最後一個爆竹響完的時候,門口早已擠滿了趕來看熱鬧的人。廠房裏有一股濃烈的硝煙味,袁野聞著就覺得這硝煙又陌生又新鮮。好像剛才是為一批新的軍工品試靶。工房內外,那一張張興奮激動的臉像節日的火把似的又紅又亮照得袁野心花怒放。他情不自禁的像一位開國元首發布獨立宣言似的大聲宣布:我們的新產品成功了!
幾個鍾頭後,從生產區到生活區到處都張貼著“熱烈慶祝我廠第一台自動扶梯的誕生!”的標語。
自動扶梯的試製成功,使雲杉廠像五月的杜鵑花,漫山遍野紅紅火火鬧騰了好些日子。
2
歲末的天氣,一過了下午四點鍾,辦公室就暗沉沉的。徐克凡就著燈光往眼鏡的鏡片上哈著氣用擦眼鏡的絨布輕輕的揩拭。
總工程師辦公室主任汪潔邁著輕盈的步子來到徐克凡身邊,說了聲,徐總,電報。就將一份電報紙連同電報信封一齊交給了徐克凡。
徐克凡戴上擦得幹幹淨淨的眼鏡閱看。電報是山城重慶某商場拍來的,電文說,春節照常營業,可惜扶梯出現故障。頓時,徐克凡的臉上顯出一種既像自嘲又很自信的微笑。
徐克凡說,汪主任,麻煩你幫我聯係一部車,我準備帶一二個人今天就出山趕火車,盡力爭取讓用戶在春節期間扶梯正常運行。
汪潔說,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一了,你……
後麵那半句話汪潔就沒有說出來。
徐克凡說,我們的扶梯急需做質量整頓的工作,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掌握第一手資料。隨便到哪裏過年都一樣。
徐克凡回到家裏,已經快六點鍾了。屋裏隻有徐永林和馬莎莎在看電視。徐克凡問徐永林:你媽媽和你姐姐呢?徐永林說,不知道,我一下班回來,家裏就沒有人。
徐克凡便自已收拾行李。他先撿了幾件衣服,正準備找牙具的時候,李珊和女兒徐永玫各自拎著一大包裝著腐竹、粉絲、香菇、木耳、香腸等東西的編織袋進了屋。
李珊聽徐克凡說要連夜出山去趕火車,驚愕地說,過年了,還出什麼差。
徐永玫剛從省醫科大學畢業,分在醫大第二附屬醫院,昨天才趕回家來過年的。
徐永玫說,爸爸,我特意趕回家來跟你們團聚的,你倒好,我回來了,你卻又走了。
李珊說,你就不能過了年再走嗎?
徐克凡說,人家拍電報來, 目的就是希望我們能趕去幫他們修好扶梯。現在市場競爭,有扶梯和沒扶梯的效益大不一樣。要不然,人家花兒十萬買一台扶梯光擺樣子有啥用?
李珊知道徐克凡的脾氣,勸也沒用。她放下東西,問徐克凡:幾點鍾走?
徐克凡說,廠裏派專車送,車子來了就走。
李珊說,你還沒吃飯吧。永玫,快給你爸爸煎幾個荷包蛋,炒點剩飯讓他先吃。
徐克凡剛吃了一碗飯和一個荷包蛋,門口就響起了小車的喇叭聲,李珊來到飯桌邊,見菜盤裏還有三個荷包蛋沒吃,就要徐克凡再吃一碗飯。
徐克凡說,車子來了。
李珊說,車子來了就來了唄。今天是專程送你,等一下就不可以嗎。永林,你出來一下,幫你爸爸把旅行箱子先拿到車上去。
李珊說著,讓徐永玫又盛了一小碗飯,硬逼得徐克凡吃下去。徐克凡謊稱吃飽了,李珊不信,說,要不,你再吃兩個蛋。徐克凡隻好又吃了一個荷包蛋。
這時,徐永林將徐克凡的旅行箱拎到了車上。徐永林返回屋裏時,汪潔跟在後麵。
李珊問:汪主任,你也去嗎?
汪潔說,我不去,我是來特意交待徐總的,徐總,我已經跟夏侯娟通了電話,要她幫你們想辦法買兩張臥鋪票。現在年關票不好買,萬一買不到的話,我要她想辦法送你們上臥鋪車廂。她在車站候車室等你們,你們直接到那裏去找她。
徐克凡走出家門時,李珊將裝食品的塑料袋塞在徐克凡手裏。這時,徐永林和馬莎莎也從房裏走了出來。
馬莎莎說,徐伯伯再見。
徐永林說,爸爸再見。
徐克凡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和兒子的訣別。他隻不經意地朝兒子和馬莎莎淡淡地笑了笑。後來,徐克凡為在這一時刻沒有和兒子作語重心長或其他形式的告別而惋惜後悔。他每每回憶這一瞬間的時候,徐水林的影像便成了一張模糊不清的舊照片留在他的心上。
3
這次和徐克凡一同到重慶去的還有宋文華。
徐克凡和宋文華晚上十二點趕到渝州火車站,夏侯娟果然在候車室等候。陪同夏侯娟迎接徐克凡宋文華的,還有火車站的站長。車站站長臨時為夏侯娟截留了一張臥鋪票,並答應在下一站借調一張。夏侯娟的公關能力實在非凡。
站長親自將徐克凡和宋文華送上火車。徐克凡一上車就躺在一個下鋪的位置上。因為宋文華還沒有鋪位,他就叫他兩個人擠一擠先躺下,宋文華不肯,說,徐總,不要緊,你先睡。徐克凡卻不願撇下宋文華先睡,強抑著困頓,半躺著和宋文華說話,直到過了兩個小時後,宋文華也有一個上鋪的鋪位才打著哈欠睡下。
宋文華躺在那個鋪位上,很久才睡著。
雲杉廠試製的第一批扶梯是齒條式,第二批準備參照歐州標準EN115《自動扶梯和自動人行道的製造和安裝安全規範》,貫徹英國BS5656-83標準,設計試製鏈條式自動扶梯。今天下午,徐克凡拿著.那張電報來到宋文華辦公室的時候,宋文華正在繪一張改進梯路導軌部分的圖紙。在辦公室工作的有五個人,徐克凡一一征詢誰願意陪同他到重慶去,其他四個都搖了頭。
這次宋文華要隨同徐克凡出差的目的,一來是想跟徐克凡學點東西,二是為了排遣春節期間的孤獨。他經過袁野、朱光宇、徐克凡等人的勸解,人雖然留下來了,但安麗的出走,給他留下了莫名的懊喪和苦悶。
宋文華是在淩晨三點以後睡著的。
宋文華迷迷糊糊地感到火車到站了。這時,天還沒有亮。他和徐克凡走出車站,想不到安麗等在門口。安麗默默含羞地對他笑了笑,就去幫徐克凡接過行李。安麗早已經為他們訂好了房間。安麗帶宋文華和徐克凡走到一家旅館,把徐克凡送進了一間客房後,就領宋文華進了另一間房間。接著兩人就急急睡下了。宋文華又領略了兩個多月前安麗從南方回到家裏的那天晚上的雲雨之歡。
就在宋文華感到極度歡娛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個香甜的美夢。
這時,天已經亮了。
宋文華發現周圍空寂了許多。
徐克凡走了過來,說,小宋,八點多了,起來洗個臉到我這裏吃點東西。
宋文華答應一聲從鋪位上下來了,解手、刷牙、洗臉,然後坐在徐克凡的鋪位上,一麵吃李珊準備的食品,一麵聊天。
隨著列車的飛馳,時光化為一團團斑駁而模糊的影子從車窗上閃閃飄逝。
車上的人漸漸地稀少了。
車燈又亮了。
這時,宋文華聽到播音員操著不太純正的普通話說,各位旅客,今天是1989年2月5日,農曆是除夕。按照我們中國的傳統習慣,每家每戶正是合家團圓的時候……
宋文華和徐克凡各自吃了一個盒飯,天就快黑了。
宋文華說,春節文藝晚會快開始了,可惜看不到。
徐克凡說,聊聊天吧。
宋文華說,徐總,我這次出來忘了帶書,你帶了什麼書沒有?
徐克凡說,隻帶了兩本《當代兵器》雜誌。
宋文華說,軍轉民了,還在研究兵器呀?
徐克凡說,跟兵器打了一輩子交道,總感到難分難舍。
兩個人從軍轉民的話題談起漸漸地就談到了雲杉廠的現狀,接著又談到每家每戶的生活上去F.
這一年來,徐克凡雖然也常常聽到妻子在發牢騷,說物價漲了,工資卻沒有漲,但總的感覺家裏生活和以往沒有什麼大的區別。其實,他的家裏正潛伏著一種很大的危機。隻是他暫時尚未發覺罷了。此時,徐克凡的心境很是和怡、平靜,他隻想到要關心別人。
徐克凡說,小宋,你打算和安麗怎麼辦。
宋文華說,聽天由命吧。
徐克凡說,你如果不想和她分手,你就主動一點,叫她回來。
宋文華說,她都這個樣子,我還要向她低頭嗎?
徐克凡說,許多女人其實是弱者,但是她喜歡以強者的麵目出現,在家裏尤其如此。
宋文華忿忿地說,這口氣實在吞不下。
徐克凡說,鄭板橋不是說難得糊塗嗎?現在,不管在哪裏,裝點糊塗好,可以減少許多磨擦,省去許多煩惱。
宋文華說,我已經夠糊塗了。換了別人,早鬧得天翻地覆了。
徐克凡問,你還愛不愛安麗。
宋文華忽然記起今天淩晨的夢,就臉紅了。
徐克凡說,如果你還愛她,越鬧就越糟糕。你如果還愛她的話,我勸你氣量大一點。要撫平愛情的傷痕,忍讓和愛寵可能比懲罰報複更好。
宋文華沉吟了一會,說,徐總,你如果落在我這個處境,你會怎麼辦?
徐克凡說,我剛才不是表了態嗎。
宋文華就再也不吭聲了。
4
正月初一的山城重慶,爆竹和流行音樂在淡淡的薄霧中喧囂著傳統的習俗和現代文明。
當徐克凡和宋文華出現在那家商場的經理辦公室的時候,那位紅光滿麵的經理把他們當成了特殊客戶。
宋文華說,我們是特意從江西的雲杉廠趕來的,這是我們的徐總工程師。
經理握住徐克凡的手說,我們是大前天拍的電報。哎呀,想不到貴廠總工程師親自跑來了。今天是大年初一,這麼說,你們二位是在火車上過的年了。
徐克凡說,沒關係,我們習慣了。
經理說,快請坐,快請坐。
徐克凡說,不客氣了,我們一接到電報就趕來了,還是先去看看扶梯吧。
扶梯的故障出在驅動部分。主要原因是采用直線的普通阿基米德蝸輪副,磨損很嚴重,而且溫度升高達攝氏一百二十度,工作效率達不到設計要求。
徐克凡和宋文華從上午九時半開始,一直檢修到下午四點鍾,扶梯暫時恢複了運行。他們分析了故障原因後,預計扶梯在一個月之後又會出現故障,要想根治這一毛病,隻有用其他蝸輪副代替阿基米德蝸輪副。
因為扶梯恢複運行,晚上商場經理設宴感謝徐克凡和宋文華。
5
除夕前三天,夏侯娟按照袁野開出的關係戶名單,乘著一部經過大修的豐田轎車整整跑了五天。這五天之中,前兩天是采購物品,後三天是按名單到各家各戶去送禮。上門送禮的黃金時刻是晚上七點到九點。到除夕這天為止,還有兩戶人家未去。這兩家是市領導班子中的重要成員,不論對於雲杉廠的現在還是將來,都有舉足輕重的意義。袁野交待過,那兩家他要親自登門拜訪。
除夕晚上,夏侯娟遵照袁野的吩咐,擺了五桌酒席,招待雲杉廠春節期間留在市區的所有幹部和員工。吃完晚飯,稍微休息了一下,夏侯娟就陪同袁野到那兩位市領導家裏去了。
拜訪完那兩位市領導之後,小車駛出市府大院時,夏侯娟就問,袁廠長,現在該沒有事了吧?
袁野說,沒有了。
夏侯娟說,那你是進山去呢還是怎麼的。袁野看了看手表說,已經九點,到家裏要午夜以後,算了吧,今年就在這裏過年。
夏侯娟說,你不怕汪大姐責怪你?
袁野說,這有什麼責怪。工作需要嘛。呃,我倒要問你,你怎麼提出這麼個問題來呢?在你的心目中,我是怕了她是吧?
夏侯娟說,怕不怕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袁野笑了,說,一個男人對妻子怕不怕是一回事,但是別人認為他怕還是不怕又是一回事。
夏侯娟說,你說是兩回事就兩回事。
袁野說,看來,我要用行動糾正我在全廠人心目中的家庭形象。
說話問,車子開到了雲杉廠新廠區的招待所門口。
夏侯娟說,既然就在這裏過年,那就去看電視吧,中央電視台春節文藝晚會已經開始了。
袁野略一沉吟,說,你去看吧,我到基建工地上去轉一轉。
小車便往雲杉廠新廠基建區開去。
雲杉廠新廠址選在一個山腳下,這裏地勢還比較平坦,開闊。到今天為止,還隻搭起了幾個簡易工棚,主要是存放鋼筋、水泥等建築材料。
袁野遠遠看見一個南麵敞開的工棚裏,燃著二堆大火,十來個人圍坐在火堆旁的桌子邊打撲克。他知道,這是基建指揮部留下來看守材料的人。
袁野叫司機在路邊停下,獨自走向工棚。但是,當他走近工棚時,又轉到後麵去了。他繞著所有的工棚轉了一圈,發現其他工棚沒有一個人,心裏便湧起了一陣不快。
袁野陰沉著臉走進了火光灼亮的工棚。打撲克的人一見到他,紛紛收起了撲克,一個個含笑著招呼他。
袁野向工棚裏掃一眼,問,你們所有的人都在這裏吧?
有人回答說,是,都在這裏。
袁野又問,有沒有人在外麵巡邏呀?
沒有人回答,隻有那堆燒著馬腳的炭火發出嘩嘩剝剝的聲響。
袁野說,這樣不行哇,我剛才轉了一圈,其他工棚都沒有人。我們已經購進了幾百萬元的基建材料,這保衛工作很重要。越是節假日就越要提高警惕。
於是,不是看守這個工棚的人都紛紛往外走。
袁野說,別走別走,等一會。今天是除夕,我們廠裏其他幾千人都在家裏團聚,一麵看電視,一麵喝茶,磕瓜子。就是留在市區的人,雖然沒能和家人團聚,但都在看電視。唯有你們這十幾位看守材料的同誌沒電視看。我看這樣吧,撲克還是繼續打,隻是要輪流打,分兩個人作為流動哨,在周圍走走、看看,算是工作娛樂兩不誤吧。來,我算一個,哪個跟我打對家。
袁野在讓出的凳子上坐下後,對身邊的一個小夥子說,·到前麵路口上去,叫小餘把車開回招待所去,就說我在這裏打撲克。
那個小夥子答應一聲走了,袁野邊理牌邊問:打什麼?
有人說,雙調主,六個人打三副。
袁野說,輸了鑽桌子?
大家都笑。
袁野問:笑什麼?
一小青工說,我們打煙。
袁野說,怎麼,賭博?
那小青工說,幾支香煙算什麼賭博。
袁野說,好吧,今天破例,以後不行。
袁野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紅塔山煙來,朝在座的人一人甩了一支,然後將剩下的半包擺在一邊。
坐在袁野對麵的中年人說,袁廠長,這麼貴的煙我們輸不起。袁野問,你們賭什麼煙?
有人說,我們隻輸得起芝城。
袁野拿出四元錢,對身邊的人說,麻煩你到我們招待所跑一趟,幫我去買兩包芝城來。我今天舍命陪君子,跟你們幹一個通宵。
半個小時後,夏侯娟乘著小車送來了兩熱水瓶開水和一大包瓜子、糖果。
這個晚上,袁野真的從寒星眨眼直打到晨曦橫亙東天。
袁野的秉性像水一樣靈活,既可以穿岩鑿石在山穀裏起落跌岩,也可以變成雲霧飛升在天際悠悠浮蕩。
6
下午四點半鍾的時候,徐克凡拖著饑餓和疲憊的身子剛走到家門口,正準備敲門,就聽見屋裏隱隱傳出妻子李珊的哭泣聲。他愣了一下,還是敲了門。
門開了,從門縫探出的臉孔是女兒徐永玫。
徐永玫似笑非笑地盯著徐克凡,說,爸,你回來啦。
徐克凡走進客廳,見李珊斜靠在沙發上,頭發蓬亂,淚眼婆娑,手裏拿著一塊手絹,嚶嚶地哭著。
徐克凡心裏早已像風浪中的小船似地顛簸著,臉上卻還裝得很平靜地問徐永玫:怎麼了?
徐永玫說,永林被抓起來了。
徐克凡頓時就感到身邊落了一發炮彈似的,震得腦子裏嗡嗡作響。
徐永林是因多次參與團夥盜竊而在昨天被捕的。
徐克凡聽徐永玫講敘了徐永林被逮捕的前後經過後,癱坐在飯桌邊的方凳上,歎息說,唉!這死家夥,怎麼變成這樣呢。
李珊的怨恨便像爆發的山洪似地撲向徐克凡:都怪你這老不死的!你一天到晚,要麼在外麵東遊西蕩,要麼把身子埋在辦公室,你哪裏還肯管孩子嗎?嗚嗚嗚……
徐克凡的眼淚就悄悄地從眼角湧了出來,流到臉麵上,滲進嘴角的皺紋裏。仿佛秋葉上滾下的露珠,沿著蒼老的樹幹慢慢地泅進了枯裂的樹皮。
徐永玫還是第一次看見徐克凡傷心落淚的。徐克凡的默默飲泣比李珊的號陶痛哭更加震懾徐永玫的心。徐永玫趕緊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徐克凡,勸導李珊說:媽,爸爸一心撲在工作上,你就別責怪爸爸了。永林自己也長這麼大了,盜竊的事,他哪裏不知道是犯罪嗎?這隻能怪他自己。
李珊便又硬咽著埋怨起徐永林來。
徐永玫忽然問徐克凡:爸,你吃飯了嗎?
徐克凡搖搖頭,說,不想吃。
徐永玫就到廚房做飯去了。
徐永玫蒸了一碗蛋羹,燒了一條魚,炒了一盤鹵雞,一盤青菜,又把中午沒有吃完的兩盤剩菜熱了,盛了三碗飯,擱在餐桌上,叫徐克凡和李珊吃飯,但是,徐克凡和李珊都呆坐著搖頭說,不想吃。
徐永玫說,不知爸爸中午吃了沒有,媽是已經幾餐飯沒吃了,再不吃,你的生理機能就要失調了,沒病也要生病的。你們兩個要是再病倒了,我可就吃不消了。求求你們快來吃飯吧。
徐克凡聽徐永玫說得這麼哀傷淒婉,就拿起了筷子,對李珊說,看在女兒的麵上,來吃一點吧。
徐永玫走到沙發前,扶李珊到餐桌邊,將飯碗塞到了李珊的手裏。
徐克凡剛扒了兩口飯,就聽見有人敲門。
徐永玫沒有問話,就開了門,徐克凡抬眼一看,馬莎莎哭喪著臉走了進來。馬莎莎以往見到徐克凡都會說一聲徐伯伯好,今天一聲不吭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徐永玫端著飯碗坐到馬莎莎身邊問,莎莎,你吃了飯嗎?
馬莎莎輕輕地點了點頭。
徐永玫拿起一個蘋果,放在馬莎莎手上,說,那就吃個蘋果, 自己削。
馬莎莎把蘋果放回果盤,說,永玫姐,永林怎麼辦?
徐永玫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馬莎莎說,我聽人說,袁廠長朱書記他們都很看得起徐伯伯,如果徐伯伯肯去求他們幫忙,永林可能就會放出來。
馬莎莎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她一說完,徐克凡和李珊都一齊望著她,顯然,他們都聽見了她的話。
馬莎莎覺得,徐克凡眼鏡後麵的目光還是那麼神秘莫測,她趕緊低下頭來。
徐永玫說,讓爸爸去求情當然是可以,就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也問了幾個人,說團夥犯罪性質更嚴重,而且在量刑的時候又互相牽扯到一起。
馬莎莎的眼淚便像從花蕊滾出的露珠般泅到臉上。
李珊放下飯碗,也跟著流眼淚。
這時,又有人敲門了。徐永玫起身去開門。
進來的是何正發。
何正發進來的時候,嘴上已經叼了支煙,他含笑著向徐克凡夫婦點了點頭,就坐到了單人沙發上。
徐克凡對徐永玫說,給何叔叔泡茶。
何正發說,不用不用,永玫,你吃你的飯。要喝茶我自己來,哪裏是在別的地方嗎。
徐永玫還是擱下飯碗給何正發泡了杯茶。
何正發坐了一會,江山和幾個平時跟徐克凡要好的工程師也來了。屋裏擠滿了人。
徐克凡、徐永玫急匆匆地將碗裏的飯扒進了嘴裏。李珊的那碗飯隻吃了幾口,仍擺在餐桌上,於是,父女倆一個倒茶,一個散煙,忙得團團轉。
大家見李珊一夜之間就變得憔悴不堪的樣子,紛紛勸慰她。沒想到大家越勸她越是不停地流眼淚。
何正發說,徐總.你要出麵去找找袁廠長朱書記,請他們想想辦法。
江山說,何大哥,你也去找找他們,幫徐總求求情。
何正發說,我出麵有什麼用。
江山說,你好歹是廠裏多年的勞模,說話會有一定份量的。
幾個工程師附和說,何師傅肯去幫徐總說話會有用的。
何正發說,我看這樣吧,我去,在座的各位也都去。
大夥七嘴八舌地直商量到快十點鍾才一齊散去。
徐克凡本來是很疲勞的,但他怎麼也睡不著。李珊盡管昨天通宵沒有合眼,也還是睡不著, 自從徐克凡和李珊結婚以來兩個人從來沒有這樣悲傷過。特別是李珊,她的雙眼變成了兩隻漏壺,每一滴眼淚都流進了徐克凡的心裏直把徐克凡的心浸泡得酸軟酸軟。老兩口一聲接一聲的歎息像在反反複複地歌詠一支淒惋的詠歎調。
徐克凡是1966年夏天從包頭447廠到雲杉廠來的。當時,徐永林才九個多月。447廠的領導和職工在廠門口歡送徐克凡上車的那天,李珊抱著徐永林汗淋淋地從人群裏擠到前麵,一麵向徐克凡揮手,一麵對徐永林說,永林,爸爸走羅,爸爸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羅,跟爸爸再見。徐永林雖然還不會說話,但他學著李珊向徐克凡揮動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三年後,李珊牽著徐永林從447廠萬裏迢迢來到雲杉廠探望徐克凡。那天,也許是上帝成心要捉弄李珊。她剛剛下車到廠區,就碰上徐克凡在工地上接受批鬥。當李珊遠遠地聽到批臭徐克凡的口號聲,心裏像被刺條抽打似的在流血顫抖。她不敢去看卻又牽著徐永林趕去看。當她站在一個土坡上遠遠地看到掛著黑牌低頭挨鬥的丈夫時,那眼淚像飛泉似地滾落下來。因為徐克凡一到雲杉廠就為廠區選址的問題提出過異議而被揪鬥,他和李珊有三年沒有見麵。因此,徐永林還不認識徐克凡。徐永林偎到李珊的懷裏問,媽媽,你怎麼哭啦?李珊不願傷害像豆芽一樣幼嫩的兒子的心,不敢告訴事情的真相,咬著嘴唇默默地飲泣。徐永林像一條急於擺脫險境的小魚,他扯著李珊的衣角哀哀地說,媽媽,我們去找爸爸,我們去找爸爸……但是,李珊像落地生根的柳樹似的一動不動。年小卻聰明伶俐的徐永林也許看出眼前演出的這幕悲劇,問李珊,媽媽,爸爸呢?爸爸是不是就在那邊?這時,李珊再也忍不住了,她蹲下身子抱著兒子嗚嗚地哭出聲來。不等批鬥會結束,趕緊牽著兒子像一頭受傷的母獸似地逃走了。當天晚上,徐克凡被批準到招待所與李珊母子相聚。當胡子拉渣又黑又瘦的徐克凡走進房裏的時候,徐永林嚇得像小雞見了老鷹,趕緊躲到李珊的背後,李珊俯下身子說,永林,你不是天天喊著要見爸爸嗎,爸爸來了,快叫爸爸。徐永林瞪著一雙小牛犢似的大眼望著徐克凡,徐克凡趕緊蹲下身子向他伸出雙手,徐永林怯怯地退了兩步,又要往李珊的懷裏鑽,徐克凡忍不住眼淚汪汪地說,孩子,我是爸爸……在李珊的拉和下,徐永林又呆愣了好一陣,才終於輕輕地喊出了一聲爸爸。這一聲爸爸,像一劑治療創傷的特效藥膏糊在徐克凡滴血的心上。徐克凡緊緊地抱住兒子很久說不出話來,喉嚨裏堵得慌慌的,仿佛一個長久饑餓的人突然猛吃了一大口食物噎著了一般。可是,沒過幾天,徐永林忽然見到徐克凡不僅不喊爸爸,而且還像小魚躲大魚似地竄開。徐克凡感到奇怪,“就告訴李珊。李珊說,你是罵了他還是怎麼的?徐克凡說,我見了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還會罵他。第二天,這謎就揭開了。那天中午,徐克凡從工地上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李珊在問兒子:永林,你怎麼又不叫你爸爸了?起初,徐永林不吭聲,後來,被李珊問急了,才說,爸爸是壞蛋。這一刹那,徐克凡的腦子突然間像被風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事後,李珊告訴他,徐永林吐出那句話時,她也驚呆了。徐克凡愣愣地過了好一陣才聽李珊說,不,爸爸不是壞蛋,爸爸是好人。他是壞蛋。啪!這是抽耳光的聲音。徐克凡雖然沒有看見但他知道李珊在一氣之下舉起巴掌打在兒子的小臉蛋上。兒子便哇地縱聲大哭起來。徐克凡急忙推開門蹲下身子,將兒子樓在懷裏。當時,父子倆臉貼著臉,父親的眼淚泅進兒子的脖頸裏,兒子的鼻涕糊在父親的嘴上。徐克凡吻著徐永林撫哄說,別哭,別哭,爸爸不怪你。以後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爸爸確實不是壞蛋。徐永林雖然不哭了,卻殷殷地問徐克凡:他們為什麼說你是壞蛋?徐克凡回答不出,眼淚湧泉似地流……
徐克凡不論是閉著眼還是睜著眼,那熱乎乎的淚水總像關不住的熱水器龍頭似的流。那眼淚從耳根落在枕巾上的時候幾乎是沒有聲音的,但是他還是聽出來了,一滴一滴地響著:咚,咚,咚……
7
徐克凡一夜之間人就瘦了一圈。
二十多年前對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批鬥,他都挺過來了。因為他堅信自己對黨、對祖國的忠誠。這次徐永林的被捕人獄,使他的精神幾近崩潰了。兒子的犯罪是事實,而他對兒子的成長確實關心不夠,他感到愧對兒子。
徐克凡兩次走到袁野的辦公室門口都芡回了身子。因為他聽見有人在和袁野談話。
就在徐克凡第二次走下樓梯的時候,恍恍惚惚的一腳踩空滾下樓梯昏過去了。
8
袁野在處理雲杉廠內的各種事務時,最棘手的就是關係網。坐落在贛西北山溝的雲杉廠,二十多年來廠內之間的婚姻關係和其他人際關係,像一幢古老的塵封的屋宇,蛛網一個連著一個。
來為徐永林一案說情的已經有四個了。現在,袁野接待的是第五個。袁野知道,還將會有第六個,第七個,甚至十幾個,數十個。
這第五個來為徐永林一案說情的是宋文華。
袁野起初還感到愕然,後來一想,覺得也是理所當然。聯係到安麗出走之後他再三挽留宋文華的事,就生出一種被追債的感覺。
宋文華的說情有點特點。他先是一味地擺徐克凡的光榮曆史,過去在軍工生產的時候,徐克凡有哪些科研成就,後來在民品生產中發明了什麼什麼,現在在自動扶梯試製生產中如何如何做出了貢獻。
袁野打斷宋文華的話茬說,小宋,按照你的邏輯推理,似乎我如果不放過徐永林我就成了雲杉廠的罪人了。
宋文華笑笑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說,徐總對雲杉廠是有突出貢獻的。對這樣的人理所當然地要特別的關懷和照顧。另外,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有提出來,我們試製出來的扶梯還有很多缺點,如果不克服這些缺點,是很難推向全國占領市場的。要克服這些毛病,如果沒有徐總來掛帥從設計上人手改進,恐怕是不行的。而扶梯改進的成敗,可以說是關係到雲杉廠的前途和命運。這你比我更清楚。
袁野很久沒有搭話,隻是默默地抽煙。
袁野將半支沒有抽完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說,這些問題,我不是沒有看到,我如果處在你們的位置,我也會來為徐總說情。但是,你們站在我這個位置上,你們又該怎麼辦?徐永林和我們廠的另外一個工人,勾結社會上兩個人光在我們廠就先後作案三次。最後一次是偷了我們廠剛剛購買的一萬多塊錢的漆包線,加上前兩次作案,總共價值達三萬五千多元。我們廠五千多職工,如果大家都像他們一樣,豈不是早就被偷光搶光?不處理行嗎?
宋文華說,其實,我們各自強調的都有它的共同點,那就是為了維護雲杉廠的集體利益,你維護的是雲杉廠的長遠利益,我維護的不僅是長遠利益,而且是眼前利益,所以,我勸你還是盡力幫徐總解救兒子為好。我知道,你怕別人說閑話。其實,沒有什麼好指責的。如果有人要類比,你可以這樣回答他:你有徐總那樣的貢獻嗎?你像徐總那樣一心撲在工作上一肩挑起來半個雲杉廠嗎?
電話鈴響了,袁野一拿起電話筒宋文華就自覺地停止了他的勸說。
電話是朱光宇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