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是這樣哪。如果組織上相信我,我當然敢了。

呂雅琴抬起頭足足望了朱光宇十秒鍾。

怎麼,不相信?

呂雅琴臉上漾起一種色彩豐富的笑的漣漪。

哎,雅琴,你今天是不是鼓動我去奪權哪?朱光宇邊說邊像在池邊觀魚似地揣摩呂雅琴的笑。

我即使是鼓動你,我也量你既沒有這個賊心,更沒有這個賊膽。

如果有呢?

你不可能有。

我就有。

你今天變幽默了。

我現在反過來考你,我如果要奪權,你站在哪一邊?

呂雅琴打寒顫似地抖了一下,一張白潤的臉就像宣紙染上桃紅水彩一般洇散開來。這時,一根鋁針叮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她一麵彎腰拾針一麵掩飾說,瞧,攪得我忘了數針了。哎,老朱啊,不開玩笑了。我問你,袁野為什麼那樣堅決地要賣掉那條工裝線?難道就隻是為了發工資嗎?

他說了三條理由。朱光宇就把袁野在廠部辦公會上陳述的三條敘說給呂雅琴。

呂雅琴凝思了一陣,說,你應該支持他,他說的有道理。

從大道理上說得過去。但是,它的深遠的曆史意義畢竟是渺茫的,而它的壞處很可能馬上就立竿見影。萬一下半年或者明年兵器部給我們一個軍工生產指標,那條工裝線賣掉了,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畢竟是個未知數。軍工生產現在又不能作計劃保證給我們,守株待兔豈不要餓死?他說的第三點,一般人可能對它的意義一下理解不了,從我們搞技術的人來看,就很好理解。因為任何機械產品要長久地占領市場,它就一定要有不斷優化產品的先進的科學技術跟蹤它,軍工產品更是這樣。哎呀!我該……呂雅琴說著就用針頭輕輕地擊打自己的後腦勺,眯著眼懸想著什麼。

怎麼啦?

沒什麼?

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不是,不要緊。

16

袁野是下午三點鍾從省城回到雲杉廠的。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省某機械廠的一位管生產的副廠長和一位供銷處長。中午在路上碰上了雷陣雨,兩部小車沾滿了塵土泥漿。袁野陪客人先在廠招待所休息了半個鍾頭,接著就領他們去各個廠房觀看了高炮工裝線。後來,就陪同客人一道在招待所吃晚飯。

袁野從招待所回到家裏的時候是八點十五分。一走進客廳,汪潔便白了他一眼,坐在沙發上不吭一聲,兩眼像寶劍出鞘,寒光閃閃。袁野知道她在生氣,想緩和氣氛,說,屋裏像個批鬥會會場似的,準被揪出來了?正好被汪潔抓住話柄做批判發言:誰被揪出來了?你難道不知道?標語都寫到廁所裏了。

廁所不可能做批鬥會會場呀。文化大革命十年,我隻知進機關幹部和學生在食堂、教室裏召開批鬥會,工人在車間開批鬥會,農民在田野開批鬥會,戰士在練兵場開批鬥會,可沒有聽說誰在廁所開批鬥會呀。

人家把你罵到廁所裏去,說明你臭不可聞。你像廁所裏的水泥地一樣,又臭又硬。

說我硬我承認,我怎麼就臭不可聞呢?我叛黨叛國了還是怎麼的?

全雲杉廠的人都反對你。

全雲杉廠的人,沒有一個人支持我?

連我都反對,還會有誰支持你?

我告訴你,你們總工程師辦公室和技術處起碼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我。我在去省裏之前找徐總交談,他就已經改變了態度,並告訴我說宋文華和許多技術人員都支持我。

但願如此。可他們畢竟是少數,十幾個車間的代表到處找你,你怎麼不敢見他們?

真理有時掌握在少數人手上,這句名言恐怕還是對的。

袁野袁野,你不要這樣固執好不好,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麼多人反對你,你硬要一意孤行,你會撞得粉身碎骨的。

要粉身碎骨也沒有辦法,我是決不會改變主意的。

你這樣死不悔改,到底為了什麼呀?

為了黨,為了人民,為了全雲杉廠人的今天和明天。

你別唱高調。

那你說我為了什麼?為了你,為了我,為了女兒,親戚,朋友……

你別玩世不恭好不好?

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叫我怎麼回答你才好?

聽說,你今天把買主帶到廠裏來了是嗎?

袁野略一沉吟,說,有這事。

我跟你說,這事你先擱下來。

這事就不用你管了。

我偏要管!

請你不要垂簾聽政好不好?

垂簾聽政?今天封起我皇太後來了,好,我就要垂簾聽政。

你算啥?你即使是慈禧,可我不是光緒。

你?!好,好好,我管不了你,你給我滾!……

這時,電話鈴響一了。汪潔就坐在電話機旁邊。當響到第四下的時候,汪潔才拿起話筒:喂,哪裏?對方一直沒有聲音。汪潔以為對方電話機不好沒聽清,又大聲問了一次,結果還是沒有聲音。她氣哼哼放下話筒說:搞什麼鬼名堂。過了幾分鍾,電話又響了,汪潔又問對方是誰,還是和第一次一樣,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她氣得撂下話筒的同時甩下一句罵:今天碰到鬼了。

十五分鍾後,電話又響了。汪潔不願再接,鈴聲卻一直響著。袁野便走過去接了。

電話是朱光宇打來的,這次汪潔雖然沒有接電話,但聽袁野的回話,就知道是朱光宇打來的。她便嘀咕說,這個老朱怎麼搞的,剛才我接了兩次他都不吭聲……袁野嫌她吵得煩人向她擺一I擺手,她才住了口。

朱光宇在電話裏直言不諱問袁野,是否已把購買高炮工裝線的廠家找來了,袁野毫不隱瞞地承認了。朱光宇便勸袁野暫時不要出售,先緩一緩看看形勢如何發展,以後再說。

袁野說,遲賣一旱賣反正是要賣的。這個月還等著這筆錢發工資呢,遲賣還不如早賣。

最近,我了解了一下上訪工人代表的情緒,他們反對拆賣工裝線的態度很堅決。現在外麵的形勢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你就不怕他們鬧出事來?

沒有這麼嚴重吧。再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一了大家的利益。

是呀,既然是為大家,那就更應該尊重大家的意見哇。我的意見,明天是不是接見一下上訪代表,我也參加,你如果一定堅持現在就要賣,爭取說服他們,得到他們的支持。

袁野沉吟著回答說,那……好吧。

17

在布穀鳥不厭其煩的啼叫聲中,雲杉廠對麵山頂上的浮雲迎來了夕陽西下,那從山後斜刺天際的餘暉將原本灰蒙蒙的雲翁染成了一片片絢麗的雲錦。

草草吃過晚飯的袁野,心如遊雲身手卻在花卉間忙碌。此時,他剛給一盆茉莉澆了水,又在用竹片為一株拘猾中間的葉子刮除煤煙斑。這兩盆花木都在開花。細小潔白的茉莉花彌散著醉人的馨香,而構猾花隻是像孕婦臉上的任娠斑一樣喜孜孜地昭示著自己身懷六甲罷了。構猾的葉子歪歪扭扭每片有五六個刺,因此,又叫鳥不宿。但它終年蔥綠,生命力強健,汪潔因為有一次不小心被葉子紮了手,幾次嚷嚷著要袁野扔掉。

袁野的性格很隨和從眾但這時卻有一種孤獨感。

袁野隱隱約約地記得杜鵑鳥也是一種孤獨的鳥,好像杜鵑啼血還有個什麼典故。不知這鳥為什麼總是反反複複啼唱那麼一句。這些日子,在袁野聽來,就有一種在叫苦連天的感覺,似乎每一個聲音都是個苦字:苦苦苦苦……

下午,袁野和朱光宇會見了上訪代表。袁野就拆賣高炮工裝線問題耐心地作了解釋。朱光宇也幫他敲了邊鼓。但是,十二名代表有九人仍然表示反對。第九車間的唐天成和另一車間的代表還金剛怒目地指責他,說他拆賣高炮工裝線是別有用心。唐天成發言的時候,額頭上的青筋活像遊動著的螞蝗。袁野早作了罵不還口的準備。他忍辱負重地微笑著解釋,說,我的意圖除了闡述的三點再沒有其他目的,如果你們認為我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企圖,可以當眾揭發出來。兩年以後袁野才知道,當時有人懷疑他之所以堅持要拆賣這條工裝線,是為了撈回扣。

袁野後悔不該接見上訪代表。如果他現在還要一意孤行堅持賣那條工裝線,就更名不正言不順,有意將自己擺在全廠大多數職工的對立麵了。

袁野的心裏掠過一個陰影:這會不會是朱光宇設下的圈套呢?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汪潔就從他的臉上讀到一首使人感到很沉鬱很暗晦很苦澀的抒情詩。袁野接見上訪代表的情況雖然沒有告訴汪潔,但是汪潔也知道了,因為,接見情況像廣播一樣很快傳遍了雲杉廠的每一個角落。

這會兒.汪潔反而有些同情袁野,雖然昨天晚上袁野和她吵了嘴。

既然大家反對賣,就不要賣算了。俗話說,眾怒難犯。即使賣了發工資吧,也就是隻能發一個來月。現在大家對拖欠工資也已經習慣了。去年,雲鬆廠有兩個月的工資至今還沒有發呢。我們廠雖然上月拖下月,畢竟還都發了吧。

汪潔端著一杯茶背向著袁野嘀咕著。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是對袁野的諄諄教導。袁野就接茬說,我早說了,賣那條工裝線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發工資,主要是為了要大家把目標對準市場,不要再抱守株待兔的幻想。

我勸你做事還是實際一點,不要去玩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花招。

那怎麼能叫看不見摸不著呢?

你說你看見了摸著了有什麼用?你要讓大夥兒跟著你看得見摸得著才行哪。你要真有那本事也行,像皇帝的新裝裏麵的騙子一樣,大家本來是沒看見新裝可誰都說看見了又摸著了。你有那本事嗎?

哎,你別亂比喻,我可不想騙人。

悲劇就在這裏。成心騙人的,人家相信了,不想騙人的,人家偏偏不相信。

你好像話裏有話似的。

汪潔冷笑一聲,說,你自己去捉摸吧。

你有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我不想挑撥你們的革命友誼。

袁野就想起會見上訪代表的事,但他裝憨說,你別疑神疑鬼地亂猜疑。

嘿,人家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

這時,電話鈴響了。汪潔走過去接,拿起話筒卻又聽不到對方的聲音,怨忿忿地說, 出鬼了,又和昨天一樣。二十分鍾之後,電話鈴又響了。汪潔怕重複昨天的沒趣,不再去接,說,袁野,鬧不好又是朱光宇找你,快去接。真奇怪,打個電話也神秘兮兮地回避我。袁野便拍了拍手上的塵灰,走進客廳去接了。

喂,―袁野隻喂了一下便再也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嗯了兩聲就擱下了。

北京時間二十一點四十五分,袁野出了家門,風流雲轉般向俱樂部舞廳走去。

在離舞廳門口五十米左右的一棵玉蘭樹下,半隱半顯地站立著閑雅若仙的呂雅琴。呂雅琴選擇了一次半公開的約會。袁野到玉蘭樹下的時候還沒有看到呂雅琴,他的目光隻注視著舞廳門口, 呂雅琴哎了一聲他才佇步回眸。-

沉寂中,兩個人在樹影下默默地對視了好一陣才搭話。

你找我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袁野在黑暗中啞然失笑,說,沒事你會找我?

是呀,全省最大的軍工廠廠長,權力大得很。

這你就別笑話我了,我和老朱是平級的。

他可就差遠了了,你主管的是權力,他主管的是思想。權力是印把子,思想是風箏,掌握印把子的人可叱吒風雲,玩風箏的人不過是逗人笑笑而已。

別開玩笑了,到底什麼事?

呂雅琴說,聽說你們和上訪代表的對話搞砸了?

袁野調笑說,老朱的彙報真快呀。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哎,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不好辦啦。老朱要是不堅持接見上訪代表,我還可以處理,現在等於作了一次表決,真不好辦了。

你也不要怪他。老朱的意思是盡可能辦穩妥一點,現在許多地方鬧事,他怕出亂子。 呂雅琴頓了頓,接著說,你還可以接見這些代表對一次話嘛。

還找他們?

嗯。那有什麼不可以。老朱跟我說了一下你們雙方對話的情況,我覺得你在闡述你要拆賣那條工裝線的時候,隻強調了生產轉軌的戰略意圖,而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袁野迫不及待地追問。

科技跟蹤。一項機械產品要延續生產一定要有先進的科技服務配套。這一點,我想你應該靈犀一點就通。強調這一點,應該說是很有說服力的。

袁野立即像一盞起撥器不靈的日光燈,經呂雅琴這一調撥,刹那間啪地放出璀燦的光亮。他拍著腦門說,啊!我怎麼就疏忽了這一點呢?

這也難怪,你要想的問題和急於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想不到那麼細。

嘿!你要是早一點提醒我就好了。

我昨天晚上給你撥了兩次電話誰叫你不接?

什麼時候?

六七點鍾的時候。

哦!是她接的。難怪她拿起話筒就沒有聲音。這麼說,今天你又撥了兩次電話?

呂雅琴狡黯地笑了笑。

謝謝你的關心,袁野仰起頭歎道,你要是汪潔就好了。

你又說瘋話了。

真的。

兩個人便都沉默了。袁野的心裏早就湧動著一股暖流。這時,他產生了一種要擁抱呂雅琴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他咕嘟一聲很響地吞下一口唾液。呂雅琴聽到了他的吞咽聲並透過夜幕看到他渴慕的目光,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餓了是嗎,還沒吃飯吧?

袁野在心裏說,我想吃你。

這時,有一男一女走近了他們。不知為什麼,雙雙站立在離他們隻有二米來遠的地方。袁野便問:沒別的事了吧? 呂雅琴說,最後提醒你一下,在這件事情上,我勸你不要插手銷售上的具體問題。袁野在夜幕中望著呂雅琴那雙閃著螢光似的眼睛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在出售這條工裝線的價格上,我要根據掌握的市場行情定一個底價,我希望能賣得越高越好。雲杉廠實在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時候誰如果還想要中飽私囊,真是天地難容。兩年之後,當袁野知道有人懷疑他想撈回扣時,就覺得呂雅琴這個紅顏知己的友誼賽過天地間一切珍寶。兩人在分別的時候,袁野捉住呂雅琴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疼得呂雅琴差點喊出聲來。

18

雲杉廠廠部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袁野第二次召開與各車間科室選派出來的職工代表的對話會,這一次他邀請全體廠部負責人參加。袁野是八點二十五分到場的。這時,參加會議的人基本上都到齊了,會議室裏已經煙霧迷漫。袁野走進會場的時候,許多人像證券交易所的股民看收盤價似地瞪大眼睛察看袁野的神色,那嗡嗡嚶嚶的交談也頓時消泯在煙霧中。

會議按預定的時間八點半鍾準時開始。朱光宇說完開場白之後,會場上更加靜寂了,仿佛中共中央召開第九次代表大會似的。袁野咳了兩聲,說,請靠窗邊的人把窗戶打開,今天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人們便轟地笑了起來。袁野微笑著接著說,主要還是要讓空氣新鮮一點,噢。剛才朱光宇同誌說了,今天這個會,是廠領導―其實主要是我與在座各位就關於拍賣工裝線問題再一次交換意見。我懇切地希望,通過這一次交談,我們能夠統一認識,大家高高興興地共同來解決這個問題。對於拍賣那條舊工裝線一事,全廠上下都很關心,特別是在座的各位代表,在上個星期以前,也就是舉行第一次對話會之前找了我多次。據說,許多同誌反對拍賣,罵我是敗家子,甚至有人把標語寫到廁所裏去了。袁野頓了頓,提高嗓門顯得很激動地說,這是一件好事,這是一種很可貴的主人翁精神。

何正發本來低著頭抽煙的,這時抬起頭羞紅著臉岔話說:袁廠長,寫標語的事跟我們無關。如果我們有冒犯你的地方就請包涵一點,別取笑我們了。

袁野一臉的坦誠,像藍天下的白雲一樣白淨無染。他微笑著接著說:我不是取笑,是真誠的讚頌。這是關心我們廠的前途和命運嘛。如果一個工廠的職工連自己廠裏的前途和命運都不關心,這個廠就要完蛋了。我這樣說,可能有人會恥笑我,你袁野是個偽君子,既然你稱讚我們這是主人翁行為,那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躲著我們哪?其實,我也和大家一樣,也是為了我們廠的前途和命運才這麼做的。有人認為我拍賣工裝線隻是為了發這一兩個月的工資,隻顧眼前,不顧將來。我坦白說,我這樣做既是為了眼前,更是為了將來。

袁野再一次陳述了他在廠部辦公會議上的三條理由之後,點燃了一支煙。不知是香煙刺激了他還是別的什麼,袁野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種燦亮的神采,說:對於第三條理由,我想補充一點。

他把呂雅琴提醒他的關於對產品科技跟蹤的論點發揮了一遍。

以前,為了不斷改進高炮的性能,我們投人了大量的科研力量。既然以後不能作為我們的主產品,而且又沒有計劃指標,我們就要把主要的科技力量放到新產品的開發和生產上去。我們的科技力量有限,不可能為一項沒有計劃的產品守株待兔。因此,這條工裝線是遲早要賣的。因為,再過幾年,原來的設計水平肯定落後了。既然這樣,遲賣不如早賣.現在人家買去還有用,再過幾年就成破銅爛鐵了。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己的。今天已經是二十八號了,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當然,如果廠裏資金充裕.這條工裝線擺在一邊也未嚐不可。但是,我的真正的目的,是想徹底斬斷那種依賴思想,在新的主產品沒有投人批量生產之前,逼使大家積極想辦法去找米下鍋。前些年,我們廠裏放過一部叫作《狐狸》的日本電影,大家還記得嗎?那條老狐狸為了讓小狐狸能夠獨立去謀生路,就把小狐狸趕出家門,不走,就咬。我這也是學了點老狐狸的意思。

大家便又轟地笑了起來。

袁野越說越興奮,兩隻眼睛顧盼有神,臉上流光溢彩,仿佛被一顆瑰麗的耀星照著。末了,說,我要說的說完了,請大家就這件事再發表意見吧。如果多數同誌仍然不理解,還是堅決反對,那我建議我們廠部辦公會再討論一次,或者再舉行一次全廠員工公決,民主集中,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

袁野說完,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接著說,另外,補充一點,如果大家同意拆賣這條裝線,在銷售問題上,我決不插手,賣多少錢,由供銷處和負責經營的副廠長去辦理,今天在座的同誌也可以估算一下,提出最低的出售價來。他說完,再看看會場,大家都在默默地左顧右盼,沒有人發言。

朱光宇原以為袁野在今天的會上多少會感到黯然神傷,沒想到袁野是如此激昂慷慨,像春江漲潮一般,嘩啦嘩啦,歡響如歌。這時,一隻烏鶴落在廠部大樓邊的一棵梧桐樹上,一會兒學黃鸝鳴囀,一會兒學畫眉放歌,悠揚婉轉,很是動聽。朱光宇坪然心動,想起劉禹錫的詩句來:笙簧自囀音韻多,黃鸝吞聲燕無語。

朱光宇希望能通過這次對話會,讓大家心服口服。為了淦釋袁野的本意,說,剛才袁野同誌說了,拆賣那條工裝線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大家解放思想,放下包袱,把我們有限的力量參與到市場競爭當中去。這是滾滾而來的商品經濟的大潮逼使我們這麼做的。否則,我們雲杉廠就有可能在浪濤翻湧的商海中沉沒。我知道,我們在座的同誌,對那條工裝線的感情太深了。因為,它伴隨著我們一起工作、生活了兒十年。在這一點上,我與袁野以及廠部的全體同誌,和大家是一樣的,對那條工裝線有難分難舍的情感。但是,冷靜地想下來,那條工裝線遲早要與我們分手。說是讓它擺在一邊,可是,擺一年可以,擺兩年可以,再過三四年就成破銅爛鐵了。過幾年,新廠就要建起來了,新的主產品生產線出來以後,大家都要搬到新廠區去,我們總不能還把這些破銅爛鐵也帶到新廠區去吧?與其等將來把這些破銅爛鐵扔掉,為什麼不讓它幫我們在生產轉型的困難時刻最後立一功呢。

袁野為了開好今天的會,三天前,找朱光宇商量了半個下午。朱光宇說完那番話,袁野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他覺得朱光宇今天的發言與他配合得很好,兩個人像演唱一支和諧動聽層次豐富有華彩的二重唱歌曲。刹那間,為第一次對話對朱光宇的猜疑也冰釋了。

朱光宇發言後,又是一片沉寂。袁野便說,大家還有什麼想不通的,盡管說出來。好一陣,各車間選派出來的人仍然沒有人吭聲,朱光宇便點名要何正發發言。何正發站了起來說:今天,聽了袁廠長的報告……袁野插話說,請坐下說坐下說。今天我不是作報告,是就一項工作做第二次解釋。何正發就坐下說,聽了袁廠長和朱書記的解釋,我心裏亮堂一了,對賣工裝線沒什麼意見了。

何正發說完,還是沒有人主動發言。袁野便一個一個地點將,要那些代表逐一表態。結果,有八個人附合了何正發的意見,有三個人仍然堅持原來的立場,有一個人不肯表態,實際上還是不同意賣那條工裝線。袁野又征詢廠部其他負責人的意見,他們都表示沒有異議。

半個月後,高炮工裝線運走了。

那天,有好幾百人擠在廠門口,不知道他們是趕來看熱鬧還是為那條工裝線送行。那十幾部載重卡車的車輪隻好慢慢地劃著一個又一個圓圈駛出廠門。當時,袁野遠遠地站在路口上。他不敢走近他們,不知道是怕他們罵娘還是怕看見他們那難分難舍的情態抑或是兼而有之。後來,在他轉身往辦公樓走去的時候,聽到廠門口有人放起了鞭炮。

是嫁女,還是送子出征?……

就在5月30日,那個用橙黃色油漆在文化山廁所寫下那十一個字的人查到了,是一個參加工作不到一年的油漆工。保衛科長審問他:為什麼要在廁所裏寫標語侮辱袁廠長?小青工回答說:我那天去廁所解小便,一走進廁所就下大雨,我就在廁所裏躲雨。廁所裏好臭,憋得難受,就拿起油漆刷子在牆上寫著玩。保衛科長又問:你寫什麼不好,為什麼偏要辱罵袁廠長呢?小青回答說,那幾天好多人罵他是敗家子。

朱光宇回憶起這件事發生的前前後後的枝枝蔓蔓,得出一個結論說,這是在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驅動下演出的一場惡作劇。

保衛科長問袁野:怎麼處罰他?袁野說,烏鶉鳥還學其他鳥叫呢,處罰什麼?叫他把全廠所有的廁所清掃一遍,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刷掉。

工裝線運走的那天,袁野晚上九點多鍾才回到家裏。這時,汪潔坐在臥室沙發上看電視。袁野一進門就噴著淡淡的酒氣學著電影《平原遊擊隊》裏那個打更人的口氣說:平安無事昭―汪潔嗤笑說,沒事就好,但願你沒事。

袁野抱起汪潔轉了幾圈。

這事,還真要感謝她。

誰?

袁野知道說漏了嘴,趕緊改口說,哦,是感謝你。

汪潔知道袁野在諷刺她, 自嘲說,我也是你的反對派,有什麼值得感謝的?

這時,電視裏的一對戀人正在接吻,這鏡頭感染了袁野,袁野便關上房門抱住汪潔吻起來,兩個人半個多月沒有親熱了,吻著吻著,汪潔也激動起來。

這天晚上,袁野做了個很長的夢。起初,他夢見自己帶著全廠的人盡在山溝裏跑。後來,跑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突然雙腳離地飛了起來,飛到白雲飄飄的青冥,他才發現他和全廠的人都變成了大雁並且擺成一個巨大的人字浩浩蕩蕩地翱翔在九天雲際。

袁野參加工作的頭幾年,經常在春秋天看到有雁陣從雲嶺飛過。那排成人字的雁隊,使袁野感到好驚奇好神秘。難道大雁和人在遠古的時候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麼?去年春天,他在做市場考察的旅途中才解開了這個謎。一天,他在長江中的一條客船上的時候,正好有一群大雁從江麵上空飛過。他先是羨羨大雁選擇生活棲息、地的自由,接著又感歎它們為生活而不惜萬裏飛行的艱難,後來就又驚異起它們排成人字的奧秘來。當時,在議論這事的時候,剛好有一位生物學家在場,他解釋說,雁群南來北往需要飛行一兩個月,萬裏迢迢很是辛苦。為了保持體力,所以飛行中常常利用上升的氣流的衝力,在高空中滑翔,這樣一隻跟著一隻,便排成了整齊的一字或人字。

19

夏侯國將右眼緊貼在門縫上仔細地觀察庵堂正殿內的動靜。隻見神龕的右側跪著老尼姑,左側跪著四個徒弟。老尼姑和四個徒弟都是背向大門跪在蒲團上。夏侯國對四個徒弟的背影一個一個地分辨著,看看哪個像馬莎莎。

馬莎莎終於讓夏侯國找出來了,是後排靠牆邊的那一個,盡管她晃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站在夏侯國身後的小曾悄聲問,看到了嗎?

夏侯國回轉身點了點頭,又擺了擺手,示意小曾別聲張。

三天前,雲杉廠的一位工人的母親來到尼庵敬香,發現庵上多了一個徒弟。因為那老女人多次到庵上進香。這事傳到夏侯國耳裏,夏侯國忽然就聯想失蹤的馬莎莎。前兩天白天,他和小曾先後兩次到庵上來探訪,都沒有發現馬莎莎的影子。於是,今天就改為晚上偵察。

殿堂裏,老尼姑與四個徒弟正在做晚禱。

夏侯國盯著馬莎莎的背影,期冀她回頭張望一下,但是,等了很久,馬莎莎一直沒有回眸過。看來,隻有等到她們祈禱完了才看得清楚。

夏侯國耐心地等候著。他不敢離開一步,兩隻眼睛輪換著貼到門縫上。他怕萬一離了門縫馬莎莎轉身時就錯過了。

夏侯國聽得見殿堂內發出的一片嗡嗡嚶嚶的誦經聲但聽不清她們念的什麼。他很想在那一片誦讀中聽出馬莎莎的聲音來,但是,他始終沒有聽到。於是,他又有點疑惑了,也許那個像馬莎莎的背影並不是馬莎莎而是別的女子來到這裏落了發。

就在這時,老尼姑和四個徒弟先後站了起來。夏侯國便屏住了呼吸盯著她們。

啊,馬莎莎!

馬莎莎在轉身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朝殿門瞥了一眼。這一瞬間,夏侯國覺得馬莎莎的目光像透過門扇的射線,他趕緊往旁邊閃了下身子。就在他重新將眼睛貼到門縫上時,馬莎莎已經隨其他三個徒弟往側門走去了。

夏侯國好後悔錯過了這幾秒。

夏侯國和小曾悄悄地走出山門。

在回雲杉廠的路上,夏侯國決定明天上午來尋訪馬莎莎。

第二天,夏侯國在小曾的陪同下以問卜的名義來到庵上尋訪馬莎莎。

夏侯國先交出二十元錢,然後按老尼姑的吩咐點燃香燭,跪拜在佛龕前。老尼姑說,你要問什麼事?

夏侯國說,尋女朋友,她出走三個多月。

老尼姑那雙半眯著的眼睛便開啟了一下,接著波羅波羅地念了一陣,讓夏侯國心中想著那件事雙手合十自己占卜。

夏侯國看不懂卦象,問老尼姑,老尼姑說,你要找的人在西南方。

夏侯國說,師父,我女朋友是雲杉廠的工人,這裏正好是雲杉廠的西南方。

老尼姑說,後生仔,你這是什麼話?

夏侯國說,師父別生氣,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昨天晚上看到她了,請你叫她出來,跟我們一起回去。我和她爸爸一直在苦苦地尋找她。

老尼姑說,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們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夏侯國說,師父既然不肯幫忙,那我隻好自己尋找了。

夏侯國從蒲團上站起來,就和小曾到各處搜尋。

老尼姑跟在後麵說,你們不要亂闖。不要撞了菩薩神靈。你們這樣,菩薩會懲罰你們的。

夏侯國和小曾把老尼姑的絮絮叨叨當作吹進庵堂的風,隻顧尋找馬莎莎。除了後麵一間鎖著的禪房,所有的殿堂屋舍都找遍了,沒有看到馬莎莎的影子。

夏侯國和小曾商量了一陣,認定馬莎莎一定躲藏在那間鎖著的禪房裏。於是,來到那間房門口,呼喚馬莎莎。

莎莎,我是夏侯國,莎莎,莎莎……

馬莎莎,我們找你來了。

老尼姑走過來說.這裏沒有人,請你們走開好不好。我們這裏是清淨之地,你們到這裏吵吵鬧鬧是違法的,我是中國佛教協會的會員,我要到縣政協去告你們。

夏侯國不敢再大聲喊叫了,溫聲央求老尼姑說:師父,我們不吵,但是,請你幫助我們找一下人,她確實在這裏,我是親眼看到的。

老尼姑就嘀咕著走開了。

眼看十二點了,夏侯國就讓小曾下山去吃午飯,叮囑他回來的時候帶點吃的東西來, 自己就守在房門口。

小曾一走,夏侯國對著門縫柔聲細語說:莎莎,你不要再躲了。你知道嗎,你出來後,你爸爸和我們到處去尋找你,廠區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還到河邊,水庫邊,山上……幾天幾夜都沒有睡覺啊。我對你的感情,我是再三表白過的,我是把你放在心靈的聖壇上供著的呀。就算你不愛我,你可以不愛我,把我的感情當作一片樹葉扔進河溝裏,可是你爸爸呢。你知道嗎,他為你把眼睛都哭腫了啊……

這時,夏侯國就隱隱聽到房裏有哭泣聲,夏侯國以為是幻聽,趕緊屏著呼息豎起耳朵貼在門縫上。

夏侯國真真切切地聽到微微的哭泣聲。

夏侯國驚喜地叫起來:莎莎,莎莎。

屋裏的哭泣聲停止了。夏侯國便起身大聲呼喊老尼姑:師父,屋裏有人,莎莎在屋裏,我聽到她在哭。

老尼姑不知到哪裏去了,沒有回應。

夏侯國便用拳頭砸門。他捶了一陣後,就聽到屋裏有人說話:請你別砸好不好……

是馬莎莎的聲音。

莎莎,你出來,跟我回去。

馬莎莎說,國國哥,請你別來打攪我好不好。外麵的世界好煩人,我不願意回去。

夏侯國說,你還這麼年輕,怎麼就這麼厭世呢?

馬莎莎說,這你就別問了,各人有各人的痛苦和不幸。

夏侯國說,你能把我當朋友將你的痛苦和不幸告訴我嗎?有一位外國的思想先哲說,如果把快樂告訴一個朋友,你將得到兩倍快樂;如果把優愁向一個朋友傾吐,你將被分掉一半憂愁。

馬莎莎沉默了一陣,說,我的憂愁就讓它化在我的心裏。國國哥,謝謝你的好意。你回去吧,請你轉告我爸爸,我對不起他,讓他忘記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吧……

下午一點多鍾的時候,小曾回來了。小曾用食品袋裝著二聽果汁和一盒餅幹。

夏侯國離開禪房門,悄聲告訴小曾,馬莎莎確實在房裏,要小曾再下山去,給馬耀斌掛電話,讓馬耀斌今天盡快趕到庵上來。

小曾說,我跑累了。

夏侯國說,那你守在這裏,我下山去,你一步也不能離開。

夏侯國走出庵堂忽然又龍了回來,他把一聽芒果汁和那包餅幹交給小曾,要小曾想辦法讓馬莎莎吃。

夏侯國風急火燎似地往山下走去的時候,驚起了路邊的一隻野雄。那野堆滑翔到另一個山頭,躲進一叢灌木中,給夏侯國反饋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