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朱光宇告訴袁野,徐克凡住院了。並且說,他那裏也有人在為徐永林一案說情。他打電話給袁野是商量要不要去醫院看望徐克凡。如果去了,徐克凡或他的家屬提起徐永林被捕的事,該怎麼回答好。

袁野朗聲說,該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

袁野放下電話對宋文華說,徐總摔倒住院了,我和朱書記要去醫院看望他。

袁野說著,就起身要出去。

宋文華說,你們先去吧,過一會我也去。我希望你能為徐總解除精神痛苦,讓他一心投人扶梯的技術改進工作中去。你這是為全廠的利益著想,是出於公心,不是私心。你這樣做可以坦然麵對雲杉廠所有的人。

袁野雖然沒有再吭聲。但是,宋文華的這次演講似的勸說改變了袁野對他的看法。後來,當廠部在研究宋文華的任職時使袁野毫不猶豫地拍了板。

9

馬耀斌一接到馬莎莎的電話,就對他的助手作了些交待,回雲嶺來一了。

夏侯娟到市裏任招待所長之前,馬耀斌就在市區辦了個裝瀟公司,夏侯娟到招待所就任之後,馬耀斌就再也沒有心思回雲嶺山溝了。就連春節,他也破例把馬莎莎撇在山裏。

這次電話,是馬莎莎主動打給他的。馬莎莎一定要馬耀斌回山裏來,說有緊要事跟他商量。馬耀斌一聽到馬莎莎的哭聲,就嚇了一跳。

馬耀斌是坐著剛剛買來的伏爾加小轎車回雲嶺的。

馬耀斌回到雲杉廠已經是下午快六點鍾了。他不知道馬莎莎上什麼班,在小街的飯館裏和司機一道吃了飯才進廠。

馬耀斌走進自己宿舍,馬莎莎正眼巴巴地等著他。

馬耀斌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女兒了,他忍不住仔細打量著馬莎莎,隻見馬莎莎臉上原先那誘人的桃紅不見了,頭發沒有梳理,工裝也沒有換下,因此,整個人就像一株被暴風雨撕打過的美人蕉,花殘葉碎。

馬耀斌很是心疼。就問,你怎麼啦?馬莎莎不知說什麼好。馬耀斌又問,出了什麼事?

馬莎莎就把徐永林被逮捕的事說了。

經過許多人的說情,袁野雖然同意對徐永林從輕處理,但是徐永林仍舊拘禁在縣公安局看守所。原因是他參與的是團夥犯罪,除了雲杉廠的三起盜竊案社會上還有兩起案子與他有關。所以,盡管雲杉廠出麵保釋還是消泯不了徐永林的罪行。

徐永林案發一事馬耀斌已經聽說一了,但他不知道這與馬莎莎有什麼關係。

馬耀斌問馬莎莎,徐永林被抓起來管你什麼事?

馬莎莎吞吞吐吐地說,我和他已經……已經在戀愛。

馬耀斌點著了一支煙,默默地吸著。其實馬莎莎一說起徐永林的事.他就猜著了。

馬莎莎殷殷地望著馬耀斌,說,爸,你去想想辦法,把他弄出來吧。

馬耀斌說,這事有這麼容易?廠裏出麵都不行,我還有什麼辦法?

馬莎莎眼淚就滾下來了。她是默默地流眼淚的。馬莎莎默默流淚的樣子有一種哀矜美,很容易讓人想起受傷的花朵上滴下的汁液,很令人同情憐惜。

馬耀斌見馬莎莎流淚的樣子,就急了,問:你跟他的關係到底到了哪一步?

馬莎莎硬咽說,已經確定了。

打了結婚證嗎?

還沒有。

沒有打結婚證怕什麼,不管他。

可是,我已經和他……

馬耀斌見馬莎莎咽下了想說的話,心裏已經明白了,卻還是急切地問:怎麼啦?

馬莎莎呐呐地說,我已經懷孕了。

馬莎莎終於哭出聲來。

馬耀斌的眼睛瞪得像牛卵,他明明聽清了。卻還問: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馬耀斌舉起了拳頭,呆愣了一陣,終於沒有朝馬莎莎身上打去,而是砸在沙發扶手上,隨即破口大罵:你個死’(頭,賤丫頭!你怎麼……

幾年來,馬耀斌從來沒有打過馬莎莎,連斥罵,今天也是第一次。

馬耀斌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他沒有點燃就把它揉碎了。他霍地從沙發上站起,像一頭關在鐵籠中的狼,眼睛發出綠熒熒的光,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馬莎莎一麵飲泣,一麵偷覷著馬耀斌。

馬耀斌忽然停下步子,數落馬莎莎說,你為什麼要跟他談戀愛呢?你是嫌我沒文化,沒地位,要去沾他爺老子高級工程師的光是吧?呸!這年月,其實有錢就是大哥大,他當他的總工程師,我當我的經理,原來他可以坐小車,現在老子有專車,誰看輕誰呀……

馬莎莎一麵聽著馬耀斌的嘶喊,一麵就想起了徐克凡眼鏡後麵那神秘莫測的目光。這時,她就明白了許多大人之間隱秘不宣的事情。

馬耀斌宣泄完了,就靜靜地坐回到沙發上抽煙。馬莎莎也停止了哭泣,哀哀地望著他。

馬耀斌默默地抽了半支煙,說,莎莎,去刮了他。

馬莎莎眼裏閃過一絲惶懼,低頭不語。

馬耀斌說,這事要越早越好。今天,我就去幫你請一個月的假,明天跟我到市裏去。

沒想到,馬耀斌聽到馬莎莎嘴裏吐出一個不字來。

馬耀斌忍著性子追問馬莎莎:你說什麼?

馬莎莎哭喪著臉說,我不去!

馬耀斌忽然像隻被踩了尾巴的狗似地叫了起來,說,你要不去,你就去死!

死就死!馬莎莎說著就竄出房門去了。

馬莎莎跑出去以後,馬耀斌獨自生了一晚上的悶氣。罵歸罵,氣歸氣,第二天,馬耀斌還是要馬莎莎跟他到市裏去刮胎。可是,當他找到龍潭口馬莎莎的宿舍,同寢室的一個女工說,馬莎莎昨天沒有回寢室住。馬耀斌急忙又趕到第九車間,夏侯國說,馬莎莎沒有來上班。

馬耀斌這下可著急了。他想起昨天最後罵馬莎莎的話, 自言自語說,這丫頭,難道當真就……

夏侯國不知馬耀斌父女之間發生的事情,見馬耀斌急慌慌的樣子,問:馬叔叔,怎麼啦?

馬耀斌趕緊搪塞說,昨天我要她請一個月假到我那裏去,她不肯,我罵了她,她就跑出去了。

夏侯國雖不像馬耀斌那樣著急,但還是很關心,說,我幫你一起去找。

馬耀斌說,我先找一找看,萬一沒找到,再來麻煩你。

馬耀斌下一個要去的地方便是徐克凡家裏。他想,莎莎既然已經和徐永林懷了孕,那關係已非同一般,莎莎很有可能躲到他家裏去了。

馬耀斌在邁向徐克凡家裏的時候,心律開始紊亂了,腳步漸漸地感到很沉澀。

二十二年前,馬耀斌在建築工地上主持過一次批鬥徐克凡的大會。在那次大會上,馬耀斌大聲念誦了兩句毛澤東詩詞:喜看稻寂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但是,他把寂字念成了椒字,把夕字念成了文字。因此,引得參加這次批鬥大會的許多人笑了。當然,有的人是哈哈哈地笑,有的人是吭哧吭哧地笑,而徐克凡隻是默默地無聲地笑。徐克凡盡管沒有笑出聲,但他總歸是笑了。別人笑猶可,徐克凡笑就不行。馬耀斌為了挽回被人恥笑的麵子,隻好拿徐克凡問罪出氣。他走到徐克凡身邊說,你剛才笑什麼?你怎麼有資格和廣大無產階級革命派一起笑呢?徐克凡趕緊低下頭去。馬耀斌為了顯示他的威風,盡管徐克凡蔫頭搭腦不敢吭聲,馬耀斌還是打了徐克凡兩個耳光。徐克凡嘴角就流血了。這血,昭示著一種殺氣。頓時,批鬥會就變得殺氣騰騰了。

後來,作為造反派頭頭的馬耀斌也在大會上挨過批鬥。有人說他是文盲加流氓。他認為這一定是文化人給他造出來的。徐克凡對他並沒有什麼報複行為,但是,他和女兒馬莎莎一樣,從徐克凡的眼鏡後麵的目光中感覺出,徐克凡是很卑視他的。

馬耀斌鼓足勇氣走到徐克凡家門口。

李珊聽到敲門聲開了門。

李珊看到馬耀斌站在門口,先有點吃驚,略一呆愣,隨即客氣地將馬耀斌迎進屋裏,敬煙,斟茶。

雙方都在小小心心而又客客氣氣的禮道中掩飾著一種難言的苦衷。

馬耀斌坐了一會,問李珊:徐總還好吧?

李珊說,昨天剛剛出院,還要休息一個禮拜才能上班。

李珊回答完馬耀斌的問話,就不吭聲了。馬耀斌感到很別扭。他朝關閉的臥室門溜了一眼,說,莎莎在這裏嗎?

李珊說,莎莎好多天沒來了。她怎麼啦?

馬耀斌拿煙的手隱隱抖了一下,忙掩飾說,沒什麼,我剛從市裏回來,找她有點事。她不在這裏是吧。那……打攪了。

馬耀斌急煎煎地起身告辭了。

馬耀斌走出徐克凡家之後,在心裏悻悻地說,他媽的,老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讓你這老書呆子的賊兒子操了!

馬耀斌從這天開始,連續找了三天,沒有見到馬莎莎的影子。他悄悄哭了一場,回市裏去了。

10

暮春之夜的山風擁著一種女性氣息的溫潤與芳馨吹進188廠的家家戶戶。幾隻杜鵑鳥像對歌似的躲在188廠周圍的樹林裏遙相啼鳴。杜鵑鳥的啼唱像某些流行歌曲一樣,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雖然單調,卻還甜潤,耐人尋味。

袁野一麵抽煙一麵踱方步。他一會兒從臥室走到客廳,一會兒從客廳走到臥室。他本來是坐在臥室的沙發上看電視的,但是,一雙眼睛雖然對著電視機,屏幕上的畫麵一個也沒有印到腦子裏去。不知什麼時候,他就離開臥室到了客廳,又從客廳到了宿舍前的小徑上。汪潔在客廳熨衣服。一套全毛華達呢中山裝是袁野的,一套毛滌春秋套裝是汪潔自己的。汪潔先熨完了自己的,這會兒正準備熨袁野的上衣。在這之間,汪潔全神貫注在自己的衣服上,電視機的音響和袁野在屋裏轉來轉去她都沒有留神。現在,電視機的音響便湧進了她的耳朵裏。

袁野,聲音放小一點,吵死了。汪潔一麵整理袁野的衣服一麵嚷叫著。袁野沒有回答她。電視音響也沒有減弱。汪潔便提高聲音說,袁野,請你放小一點聲音好不好,別影響袁菲做作業。汪潔還是沒有聽到袁野回應的聲音,電視機依然轟轟地響著。汪潔氣哼哼地丟下衣服走進臥室,袁野卻不在房裏。汪潔關了電視機,咕噥說,怎麼不在?跑到哪裏去了?

汪潔熨完袁野那件上衣的時候,袁野推開虛掩著的客廳門回來了。

汪潔埋怨說,電視機開著,人又不在,你跑到哪裏去了?

袁野笑笑說,到外麵走了一下。

看你掉了魂似的,又在想什麼?

這個月又發不出工資哪。從春節以來,幾個月一直是貸款發工資,銀行不肯再貸了。

你這個廠長實在是難當下去了。汪潔的臉上也染上一股淡淡的憂愁。

袁野調侃說,幹脆辭了它,到哪裏打工去。

汪潔椰榆說,你舍得下嗎?

袁野說,我有什麼舍不得的。

汪潔說,行啦,隻要你舍得下,你明天辭職,我後天就跟你出去打工。

袁野輾然而笑:我這個廠長,這時候隻顧自己,丟下幾千職工連家屬上萬人,不淹死在唾沫裏才怪呢。

這麼說,你對雲杉廠的父老兄弟還挺有感情呢。

那當然了。

得了吧。我知道你舍不下誰。

你別胡亂猜疑好不好。袁野走到汪潔身後攔腰抱住汪潔,邊吻她的臉邊說,我除了舍不下你還會有誰呀。

汪潔說,得了吧你,公開站在你身邊的是我,悄悄藏在你心裏的,可就天知道了。

那是昨天的事,就像三月的桃樹開了很多花一樣,我也做過很多美麗的夢。現在,我可是一心一意愛著你的,你是我的迷魂湯,越喝越有味。說著就抱得更緊了。

去去去,你哄誰呀。汪潔情知袁野說的是白開水放糖精的話,心裏還是流過一股甜味,說,也不怕女兒看見。話是這麼說,卻又將熨鬥豎在一邊,用手指在袁野腰眼上撓了兩下。

袁野一晚上的心神不安,說是為發不出工資的事,其實,真正使他憂煩不安的是他即將出台的舉措。他想把高炮工裝線賣掉。這條工裝線值好幾百萬。以前,這可以說是188廠舀飯吃的勺子。他怕他的這一想法遭到大家的反對,所以才像吞了鉤的魚一樣,既吞不下又吐不出,憚煩不安。汪潔在他的腰上撓得他身上癢癢的,心裏甜甜的,氣也就順了許多,兩隻手就摟得更緊了,嘴貼著汪潔的耳朵,說,我想……話一伸出頭就縮回去了。因為,他不想讓汪潔拿他當小學生聽她的諄諄教導。汪潔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怎麼啦,吞吞吐吐的。袁野就把他的主意包裝起來,’說,我想在廠部辦公會上把發工資貸不到款的問題提出來。汪潔認可說,對,要把目前的困難擺開來,談深,談透。唱戲還要敲鑼鼓呢。要不然,你一個人悄悄地就把這問題解決了,誰知道你袁野為了188廠的生存嘔心瀝血呀。

這天晚上,汪潔情致很好,一麵微笑著一麵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像時下的春風,溫溫柔柔地吹在袁野的臉上,直撩得袁野心裏麻麻癢癢的。

11

廠部辦公會快要結束的時候,袁野提出了要拆除高炮工裝線的意見。於是,嗡嗡嚶嚶的會場便突然冷寂下來。朱光宇、徐克凡、紀檢書記、工會主席、總會計師和幾位副廠長一個個都不吭聲,既不表示讚成也不表示反對,相互用目光探測別人的神色。於是,後山的幾隻布穀鳥的鳴叫聲就一齊湧進了會議室。

布穀鳥不停息地啼唱著。朱光宇想起陸遊的詩:時令過清明,朝朝布穀鳴。但令春促駕,那為國催耕。紅紫花枝盡,青黃麥穗成。從今可無謂,傾耳舜弦聲。這時,那一聲聲布穀鳥的鳴叫聲很像是“快說快說”,催得人心裏慌慌的。朱光宇不讚成袁野的意見,他從其他人的臉上也讀出了同一結論。但他不想首先打出這麵旗幟來。

袁野見大家緘默不語,催促說,大家都發表意見啦。說著,掏出一包白沙牌香煙,往幾位副廠長、紀檢書記和工會主席麵前甩。工會主席劉建華率先打著火給身邊的人點煙,頃刻間,會議室裏便煙霧迷漫,雖然空氣汙濁,但是夾雜著一陣咳嗽聲,因而打破了那股憋人的沉寂。

經營副廠長問袁野:這條工裝線值好幾百萬呢,打算賣多少錢?

袁野說,當然越多越好了。你看,能賣多少?

經營副廠長說,如果當廢品賣,大不了幾十萬。

總會計一師說,這不是割肉就餐嘛,下一個月怎麼辦?

袁野說,下個月再想辦法吧。

生產副廠長說,萬一下半年或明年後年兵器工業部又給我們下達軍工生產指標怎麼辦?

袁野沉吟著說,拆除這條工裝線的原因有三個:一是發不出工資;二是占地方,眼看扶梯要轉人批量生產,需要許多地盤;三是為了使大家集中目標、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去搞好生產轉軌。這第三條是最主要的原因。那條工裝線擺在那裏,總是讓人產生一種等皇糧吃的幻想。我的意思,既然下放地方了,軍轉民了,我們的目光就要瞄準市場,跟蹤市場,順應商品經濟的規律,再也不要左顧右盼了。借用兵法上的話來說,這叫置於死地而後生。

袁野闡釋了他的意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發言了。

袁野苦笑說,既然大家感到為難的話,我不強求諸位表態,我隻作為我個人的決定交給銷售科去執行,責任由我一個人負。

散會的時候,大家都起身陸續走出會議室,袁野還坐在椅子上悠悠的抽煙。朱光宇為了單獨與袁野交談有意磨蹭著遲遲不走。朱光宇等到會議室隻剩下他和袁野兩個人時,說,老袁,這件事非同小可,大家一時還看不準,我看你還是暫時放一放,發工資的事另外再想辦法。袁野說,我說了,為發工資不是主要的原因。對於這件事的實施後果,我想過了,而且想了好幾天,我是下了決心要做的。朱光宇知道袁野下了決心要做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了。他隻好快快地走出會議室。

12

何正發騎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急急地行駛在通往縣農機廠的公路上。他擔負的工作量是繁重的,而他的體重卻很輕,才四十六公斤。也許是他身子輕巧的原故吧。他騎得越快車子顛得越厲害。

何正發這人的心像是按一種理想模式製作的水晶盒,既透明瑩亮,又有規矩,尺寸嚴密精細。他在縣農機廠承攬了一批機件加工活。一個星期前,縣農機廠找到他家裏想聘請他利用業餘時間加工一批精密度很高的工件,預計三個月可以拿下來,完工後給三千五百元的報酬。當時,何正發沒有答應。他嘴上對農機廠的人說,他如果利用業餘時間去掙外快就會影響工作。在潛意識裏,他像節婦一般仍然堅挺著軍工尊嚴的操守。就在昨天,他終於改變了主意,答應去承攬這批活。這是他最親近的一位徒弟再三勸說他的結果。但是,他向車間負責人彙報了這一情況,以車間名義去承攬這生意,他隻幹活,工錢由車間去收。車間主任說,既然這樣,這個月你就不要到車間來了,直接到農機廠去上班。事後,徒弟埋怨他說,我本來是想讓你為家裏掙點外快的,早知道你這樣,才不管這閑事呢。這位徒弟七年前就出了師,現在在十一車間當了師傅。何正發笑笑說,哎,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麼多錢幹啥?有飯吃就行啦,做人,還是名聲要緊。

天晴了兩天的公路上,汽車一過,便揚起一陣灰塵。這會兒,風正從左邊刮來,何正發卻信守著車行右邊的交通規則,任憑一陣陣的塵沙從左麵飛來撲打在頭上、臉上、身上。

何正發到了農機廠幹了不到一個鍾頭的活,雲杉廠第八車間的副主任兼工會主席就找來了,他要何正發趕快回廠裏去。

什麼事?這麼急。何正發仍舊專注地看著銑床上正在加工的工件。

廠裏多數人反對拆賣高炮工裝線,各車間都要求選出代表到廠部去上訪。何正發雖然也反對賣那條工裝線,但他嘴上卻說,算了吧,他們要賣就讓他們去賣,上什麼訪。

這可是廠裏的金飯碗呢。

廠領導總有他們的想法。

丟掉金飯碗還有什麼想法?敗家子!據說,這是袁野一個人的意見,其他領導都不同意。

你們另外派人去吧,我正在幹活呢。

你是省勞模,影響大,說話有份量。走走走。

頓時,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和榮譽感在何正發的血管裏沸騰起來。他的臉上就顯出一股醉酒似的紅潤,說,好,讓我做完這件活。那聲音就像敲在淬過火的工件上似的硬錚錚的,閃爍著鋼藍色的光芒。

13

何正發自從去農機廠上班後,每天早出晚歸,早飯和晚飯也在家裏吃。

這天,管蓮香殺了一隻雞。她看到丈夫和兒子近來都很消瘦,想給他們父子倆補一補身子。那是一隻自己養的閹雞,肉質比養雞場的洋雞要鮮美,還在鍋裏蒸的時候,便滿院飄香,誘人垂涎。那隻雞有三斤多重,蒸了滿滿一缽子。管蓮香從鍋裏端出蒸缽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出廚房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忙對在廚房裏蕩洗碗筷的何正發說,快去開門,有人來了。何正發便拿著一把筷子出來開客廳的門。他一拉開門,一見是朱光宇,先是愕然,隨即請朱光宇進屋。朱光宇見管蓮香正往桌上擺菜,說,怎麼,還沒有吃飯?那我等會再來。說著轉身要走。何正發一把拉住他的手不放,連聲說了四個進來,將朱光宇扯進了屋裏。

何正發自從把家搬來後,朱光宇每年春節期間會登門拜訪一次,與何正發一家還是比較熟的。朱光宇一進來,就要往沙發上坐,何正發就擋住他,將他往餐桌席位上讓。

朱光宇說,我剛吃了飯。

何正發說,吃過了也坐一坐,喝杯酒。朱光宇還是不肯就座。何正發就說,朱書記,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這當工人的大老粗呀?

朱光宇說,呃,何師傅,你這就言重了,你何師傅不要說我這個雲杉廠的黨委書記,就是市委書記、省委書記也得向你鞠躬敬禮。

朱書記,你這就更言重了。如果真看得起我,就來坐一坐,喝杯酒。今天碰得好,殺了隻雞,平常想請你還不好意思。

朱光宇說,好好,你既然這樣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何正發便開了瓶四特酒,先給朱光宇滿滿地斟了一杯。朱光宇就著一杯酒,有意慢慢地抿與何正發邊吃邊聊天。

朱光宇詢問了何正發最近的工作情況後,就絲瓜秧爬園牆似的彎彎繞繞地往各車間代表找袁野上訪的事上扯。

朱光宇說,何師傅你能不能不要找袁廠長上訪,有什麼意見想達到什麼目的,都告訴我,讓我轉告他。他的工作實在很忙。

何正發說,我們別的目的沒有,就是希望廠裏不要賣掉高炮工裝線。

朱光宇說,這個意見可以轉告。

何正發說,你能夠叫他不賣嗎?

朱光宇便不吭聲了。那香噴噴的空氣似乎就混雜了一股別的味道。何正發舉起酒杯說,朱書記,今天不談這事,喝酒。朱光宇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心裏說,我今天就是專為這事來的呢,怎麼能夠不說。

何正發用筷子指著盛雞的缽子說,朱書記,吃菜、吃菜。

朱光宇拿起筷子夾白菜,何正發忙用手擋住,他隻好夾了一塊雞肉。

朱光宇吃完那塊雞肉,又抿了一小口酒,說,何師傅,我想問一問,如果袁廠長不答應你們的要求,你們不會采取別的什麼行動吧?

何正發擱下筷子,愣愣地反問,采取別的什麼行動?不會,不會。我們還會有什麼行動呢,我們就是要他別賣那條工裝線哇。

是呀,你們要他別賣,萬一他又堅持一定要賣呢?你們怎麼辦?

怎麼辦?何正發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聽說,有人揚言,如果袁廠長不答應你們的要求,就要示威遊行還要派人到市裏去鬧,有沒有這回事?

這我不知道。

萬一發展到這一步呢?

那我堅決反對。

何師傅,你是共產黨員,又是省勞模,大家都對你很尊敬。你們如果一定要上訪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引導大家講道理,不要采取有影響廠裏工作、生產或其他方麵的行動。我們廠正處在生產轉型和大搬遷的困難時期,亂不得哇。

朱書記,你放心。誰要敢亂來,老子揍他。

你能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因為最近社會上比較亂,所以今天特意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說實話, 自從聽說各個車間選派了代表要上訪以來,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睡好覺。

既然你這樣操心,朱書記,我去找大家做做工作,不要上訪了。請你把我們的要求轉告袁廠長就行了。我們也知道主要是廠裏困難,發不出工資。不過呢,賣了這條工裝線,也就能發個把月的工資。大家都說,情願勒緊褲帶熬過這一個月也要保住這條工裝線。叫化子還舍不得扔掉他的破籃子呢,這條工裝線可是伴隨著我們過了幾十年哪……

何正發說著說著就哽住了。朱光宇見他紅紅的眼睛裏水汪汪的, 自己心裏也湧起了一股對軍工的懷念和依戀之情。此刻,他對上訪問題憬悟了。在這些老軍工的心目中,他們認為賣掉的不隻是一條工裝線,而是軍工的象征,那是他們幾十年風風雨雨拚搏奮鬥的光榮,那是一枚佩帶在每一個老軍工胸前的勳章啊。

朱光宇被何正發那真摯而深沉的情慷感動了。他的眼裏也變得霧蒙蒙的。他準備找袁野好好談一次,主動召開一次對話會,和工人之間溝通一下。

14

雲杉廠文化山上公共廁所的男廁裏布滿了不堪人目的文字和圖畫,有的是用圓珠筆寫的,有的是用鉛筆描的,也有的是用粉筆或者是土坷拉、石片劃的。這些文字和圖畫有的是充滿了對性的渴慕追求,有的是發泄對情敵或仇人的怨恨。這些作者,一部分是附近的農民,一部分是雲杉廠的小學生、中學生和小青工,還有一部分是那些從幾百裏幾千裏之外來的遠客遊興未盡留下的手跡;如:河南陳某某到此一遊……在小便處的牆上有人用木炭寫下打倒某某的字樣。到了1989年5月15日這天,又有人用一種橙黃色油漆在小便處的牆上寫下了十一個醒目的字:打倒雲杉廠的敗家子袁野。每個字七寸見方,筆劃僵直,歪斜。這十一個字被潮濕而又難聞的廁所氣味裹卷著很快傳散開來。第二天,全雲杉廠的人都知道了。

汪潔是5月16日下班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這還是袁菲放學回來告訴她的。當時汪潔正在燒菜。袁菲說,媽,有人在文化山上的男廁所裏寫標語罵爸爸。罵什麼?袁菲紅著臉羞澀澀地念出那十一個字。放他媽的狗屁!汪潔一聽就啪的一聲甩下鍋鏟罵了起來。哪個王八羔子狗膽包天敢這樣胡說八道?袁菲邊放書包邊說,我也不知道。你聽誰說的?同學。汪潔呆愣愣地自言自語:難怪今天這些人一個個躲著我,難怪……媽的,我倒是要去看看,到底是誰寫的。汪潔說著就氣衝衝地走出廚房,到了客廳邊開門邊回頭,菲菲,你鏟一下菜,我到那邊去看看。

兩個鍾頭之後,汪潔才回到家裏。她去了文化山廁所之後,又去了保衛科長家裏,接著又去了朱光宇家。

汪潔回到家裏的時候,臉上變成了泉水壁,眼淚一串串地滾了下來。袁菲已經吃了飯在房裏做作業,這時,聽到汪潔的抽泣聲,就從房裏走了出來,想安慰汪潔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哭什麼,他要罵就讓他罵去。汪潔邊擦眼淚邊說,你知道什麼,快去做作業。媽,你還沒有吃飯吧?我不想吃。袁菲說,看你氣的。說著就回房裏做作業去了。

汪潔正要從客廳沙發上起來去臥室,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袁野從省城打來的,三天前,袁野和供銷處處長一同到省城去尋找高炮工裝線的買主。汪潔一聽到袁野的聲音,袁野立即就成了她的出氣筒了:袁野,你知道嗎,你要倒大黴了。袁野在那頭邊笑邊問:怎麼啦?咋咋呼呼的,天塌下來啦?對你來說,也差不多了。究竟怎麼回事嘛?汪潔就把有人在廁所裏寫標語罵袁野的事告訴了袁野。袁野沉吟了一會說,我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呢。汪潔氣哼哼地說,這事還小哇,還要等人家到你床底下放炸彈你才當回事吧?你明天趕快回來。

15

朱光宇和呂雅琴正在吃晚飯的時候,門上響起了四下敲門聲。這聲音好響好硬逸著一股驕橫。 呂雅琴一聽,就知道來者決非常人,她急忙放下飯碗去開了門,一見是汪潔,就愣了一下,說,汪大姐,是你?汪潔訕訕地笑了一下跨進了客廳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呂雅琴見汪潔掛著一臉的怨忿和憂愁,關切地問:汪大姐,吃了飯嗎?

汪潔沒有吭聲.默默地搖了搖頭。

就到這裏吃。呂雅琴說著就要去廚房。汪潔連聲說不要不要。呂雅琴還是走進廚房給汪潔盛了一碗飯。汪潔仍舊擺手說,不吃。 呂雅琴便來拉汪潔,朱光宇也說,吃吧吃吧,飯還是要吃的呀。

我怎麼吃得下?!汪潔說著,淚珠就在眼眶裏軸承般滾來滾去。

呂雅琴中午因為在雲鬆廠陪客人吃飯沒有回家,關於文化山上廁所裏的那十一個字的事她還不知道。在此之前, 呂雅琴隻聽說何正發等十幾個車間的工人代表上訪的事。因此,她以為汪潔是為了上訪的事憂懼不安,寬慰說,汪大姐,現在上訪已經家常便飯了。許多人對拆賣工裝線不理解找廠長談他們的看法這也是他們的權利。但是袁野又不是為自己。如果雙方能坐下來交談交談,互相溝通一下,也許更好。

現在哪是上訪不上訪的問題呢。

那又是什麼?

怎麼,你還不知道啊?

出了什麼事了?

現在發展到寫標語了,寫在文化山上的廁所裏,罵老袁是敗家子,要打倒他。

呂雅琴瞟了朱光宇一眼,說,我怎麼不知道。

朱光宇知道呂雅琴的那一瞥裏蘊含著責備,忙說:你今天中午沒回,我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已經派保衛科追查去了。

還沒有結果吧?

還沒有。

朱書記,這事可不是一般問題呢。請你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嚴肅處理。汪潔對朱光宇從來沒有叫過朱書記,今天開齋了。

汪大姐,相信老朱一定會查清楚的。

接著,三個人又扯到上訪的事上去了。直到紀檢書記來彙報有關工作,汪潔才起身告辭回家, 呂雅琴也有意回避,躲進了臥室。

紀檢書記走了之後, 呂雅琴款款地走了出來。今天天氣很好,舒爽宜人。呂雅琴穿了一件阿瑪尼款式的上裝,這種被稱為八十年代代表風格的女裝,肩部大提高大誇張,穿在呂雅琴身上,特有一種含蓄的高雅氣質。剛才從臥室出來,很自然地邁著時裝女模的一字步,卻又比一般時裝女模走的更生動更有神韻。朱光宇雖然和呂雅琴結婚快半年, 呂雅琴剛才這不經意的步態仍然像一股薰人的香風一般,直吹得朱光宇心裏癢絲絲的。朱光宇就順口說,你要是去搞時裝表演,保證能當明星。 呂雅琴莞爾一笑,說,如果能讓我年輕十五歲,那還差不多。

現在也可以嘛。

那是不可能的。要不然,我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呂雅琴說罷,卻又悄聲地歎息了一下。從茶幾上拿起一件剛剛起了頭的毛衣。低著頭邊織邊問朱光宇:袁野去省裏還沒有回來?

還沒有。

他去幹什麼?

供銷處的人跟他去了。我估計他有可能是去聯係工裝線的買主。在這件事情上,他也太固執了。我真怕他鬧出什麼大亂子

有這麼嚴重嗎?

現在全廠除了兩個車間沒有選出代表,其他的車間都選派了代表聯合上訪。據說,有些地方的工人上街遊行示威,萬一我們廠也學他們的樣,那可不好辦呢。

你在這些上訪代表裏沒有做什麼手腳吧?呂雅琴說著,就停下手中的活.望著朱光宇微笑。這微笑中透著一種別有意味的幽默。於是,朱光宇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窘迫地笑著說,怎麼,你懷疑我在裏麵搞了鬼?我要是那種人,天打雷劈。

開個玩笑嘛,你就這麼認真。

呂雅琴在心裏默默地唉歎說:天老爺,你也太老實了。換了別人,正碰上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的時候。呂雅琴這會兒覺得朱光宇像一件過了年代的時裝精品,雖然惋惜,卻是值得珍愛。

朱光宇還在繼續為自己辯白,說下午他專門召開了一個全廠黨支部書記會,針對昨天廁所裏出現標語的事,要各個支部做好政治思想工作,不要再出亂子。

朱光宇的這一席話像一條清澄透明的溪水流進了一灣水潭。呂雅琴仿佛要試探這水潭的深淺,說,哎,光宇,我出個題目給你做。

你說吧。

唔!……呂雅琴嗽著嘴欲說不說的情態像一朵半開未開的牡丹,好嫵媚好動人,支吾了一陣才說,我說出來你別生氣。

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羅羅嗦嗦了?

如果現在袁野下了台或者是調走了什麼的,你能接替他上嗎?

朱光宇的目光裏便翻起一團團似雲似霧的東西。他沉吟了一陣反問說:你這是什麼憊思嘛?

這意思還不清楚啊?

不要瞎猜疑。

誰瞎猜疑一了,你放心,我沒有懷疑你在搗他的亂。我隻是作個假設,考考你,看你有沒有踏平東海萬頃浪的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