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國說,不說他們的事,我們還是說我們的事。
馬莎莎說,說我們的事?我們的什麼事嘛!
夏侯國的臉便火辣辣的,呐呐地說,我們,我們……承包的事呀。
承包的事?承包是你一個人承包呀。
是的,承包人是我,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承包嗎?
為什麼?
為了你。
為了我?
哎。我就是為了你才承包的。
馬莎莎忸怩起來,說,為了我什麼嘛,我又沒有叫你去承包。
夏侯國直視著馬莎莎,說,莎莎,我愛你。我知道,很多人都愛你。我相信,向你表示愛情的人一定不止我一個,也許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八個十個或者幾十個……
你不要胡扯。那我成了什麼人啦?
莎莎,你聽我說,我一點也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我隻是想坦白地向你表露我對你的愛情。你確實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愛你的人固然很多,但是能得到你的愛的人卻隻有一個。我知道,你今天還不會愛我。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承包我們大件組的原因當然還有其他方麵的因素,但是,愛情卻是最主要的因素,今天,我不要你回答我。我隻是希望你把我的這一信息儲存在你的腦子裏。等我承包成功了,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值不值得你愛。
馬莎莎在夜光中愣愣地望著夏侯國,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沉寂好一陣之後,馬莎莎說,夏侯國大哥,我一直是把你當作一位大哥看待的。
我知道。
所以,你就不要說什麼愛不愛的了。
但是我確實是愛你的。愛是一種感情,我的這種感情在我心裏憋了好久好久,它像埋在土裏的春筍一樣,我再也憋不住了。
可是,我還沒有這種感情呀。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要你馬上表態。現在已經進人了商品經濟的時代,愛情或多或少也要打上商品經濟的時代烙印的。我坦白地告訴你,你很可愛,但很不成熟。我勸你在愛情的選擇上,應該像購買一件商品一樣,不要一看到某樣東西就買,而應該逛完整個商場甚至是幾個商場把展示這種商品的所有櫃台都看看再來挑選自己可心可意的那一件買下來。
馬莎莎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說,你成了一件東西啦?
我是這樣打個比喻唄。
兩個人不知不覺走過了第二生活區,附近有十幾株木蘭花開了,暮色中飄浮著一陣陣幽香。
馬莎莎說,我們回去吧。
夏侯國戀戀不舍地說,我們能不能再呆一會兒?
馬莎莎低著頭不吭聲,用一隻鞋尖在地上劃來劃去把夏侯國的心劃得癢癢的,麻麻的。夏侯國隻好說,好吧,我們回去。
7
雲杉廠在建造職工宿舍時采取了民居化的方針,不僅靠山、分散,而且從外觀上看去與當地居民的住房很相似,就連窗戶也開得小小的。因此,房裏的光線都比較弱,早晨和傍晚灰蒙蒙的,特別是陰雨天,黯沉沉的像地窖一般。
管蓮香為了省電就沒有開燈,她一不留神,讓錐子紮了手。她喊了一聲哎喲,先扔下右手的錐子後放下左手的鞋子。管蓮香看傷口的時候,一滴鮮紅的血像一顆熟透的刺莓似地慢慢地滲出來了。
女兒小英就說,你既然看不清,就去買個老花眼鏡。
管蓮香吮了那滴血,說,你爸爸比我大幾歲他都還沒有戴呢。
小英說,這戴眼鏡還要跟別人比呀,你看不清了就戴歎,還要看別人戴不戴?
管蓮香就不作聲了,撿起鞋子繼續納鞋幫。
管蓮香和小英自從前年農轉非後,都做了家屬工。小英分在泉江機械配件廠,管蓮香分在綜合加工廠。綜合加工廠都是幫人家加工一些比較簡單的手工活計。有活就幹,沒活就在家裏歇著。最近,廠裏攬來了一批布鞋加工活,把布料鞋麵納到廢膠輪做的鞋底上去,很簡單,但也累,工錢也低,加工一雙才二角錢。三年以後。加了一角錢。綜合加工廠的職工多數把鞋料帶回家來,一有空就做,家裏的人也可以幫忙。何正發家底薄,原來就他一個人拿工資。除了供養妻子兒女,還要接濟七十多歲的老父老母。
最近,小英的廠裏沒有活幹了,天天幫管蓮香加工布鞋,小英以前上班的時候,隻在下班之後幫著做一下,現在廠裏沒活幹了,母女倆一天可以加工三十多雙。
噠噠噠嘀……噠噠噠嘀……
雲杉廠下午的下班號在幾十個山穀裏回蕩著。
管蓮香又叫了一聲哎喲,小英忙問,怎麼又紮到啦?
管蓮香說,不是,還沒煮飯呢,你趕快去下米。
小英便放下手中的鞋料去淘米。
管蓮香邊做事邊吩咐小英,菜櫥裏還有一點油渣,炒辣椒,菜籃裏有一把豆角,另外給你爸爸和哥哥煎兩個荷包蛋,他們可能又不回來吃飯了,我們吃完了又得給他們送到車間裏去。
小英做好飯炒好菜,母女倆吃完飯天就快黑了。
小英說,媽,你今天一整天沒有走動,我來做鞋,你去送飯吧。
管蓮香放下做好的鞋子,提了竹籃出了門,往二號洞走去。
二號洞離何正發的家走小路大約九百來米。
雲杉廠所有的地下廠房都有兩個洞口。二號洞室的兩個洞口一個朝北一個朝西,整個洞室像半個圓圈。何正發的第八車間靠南端,何小軍的第九車間在中間。何正發與何小軍兩父子連日來一天到晚都在車間幹活。
何正發在加工一個對接機上的零件。這零件有500毫米高,又很不規則,怪模怪樣的,但是工藝複雜而要求很精細,有四十二道工序,其中光銑工工序就有二十四道。這東西不僅工序多,精度要求特別苛刻,垂直度與平麵差有好幾處規定公差隻許在0.03--0.05毫米的限度之內。要加工好這東西,光要夾住它,就特別的費神。這一批待銑的淬火鋼零件產值達八萬多元。堆在工具房有兩個多月了,’誰都不敢動它。當初對方把這批貨運來時,何正發看了也皺眉搖頭,說是一批醜八怪。這個月,何正發聽說這批貨的交貨日期按合同是六月底,如果再不動手,就要延誤交貨日期,要罰款上萬元。他便主動找到車間主任接下了這批貨。
半個月來,何正發除了上廁所,整整半個月沒有離開車間。每個車間都有幾個靠洞壁的木長椅,何正發每天三餐吃完飯,抽完一支煙就幹活。晚上十二點以後,就躺在椅上睡一會,起床號響之前他就醒過來了,抽一支煙提提神就開動了銑床。經過幾十年軍工生活的磨練,何正發已經像春蠶吐絲一般把工作當作一種天性和本能。
管蓮香從北麵洞口進來,走到中間先把一個飯盒遞給了兒子。最近一個星期,小軍也學父親的樣子,吃睡都在車間。
何小軍端著飯盒,一邊吃一邊跟在管蓮香的屁股後麵,來到何正發麵前。何正發一心注視著銑床,還沒有發現妻子和兒子的到來。
何小軍說,爸爸,吃飯。
何正發沒吭聲,笑了笑仍舊一心注視著銑床上被銑得鋥亮的工件。
管蓮香說,你到底吃不吃呀?
何正發慢條斯理說,你慌什麼,等一下嘛,你沒看見我在做事嗎。
管蓮香挪榆說,你幹脆賣給工廠好了。
何正發卸下加工好的零件,從管蓮香手裏接過飯盒,說,什麼賣給工廠,我們工人本來就是工廠的主人嘛。
管蓮香注視著何小軍,用手梳理何小軍蓬亂的頭發,說,你沒日沒夜地死在車間,連兒子都跟著你學樣。小軍啦,你可不要像你爸爸一樣,沒日沒夜地幹,吃完了跟我回家去,別累壞了身子。
何正發說,我又沒有叫他跟我學樣,是他自己要這樣幹的。
管蓮香說,哼,你沒叫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何小軍說,媽,不要緊的,我幹到明天就可以幹完。我幹脆再打個晚班,明天下午回家去。
何正發說,你可要把活幹好來。能幹就幹,不能幹就先回去好好休息。你可別為了趕著完成任務就毛毛糙糙不顧質量囉。
何小軍說,這你放心。我還要去參加廠裏的決賽,準備參加全省的青工技術比武呢。
何正發說,這就對了。年青人就要有這個誌氣。1965年全軍大比武的時候,團裏的射擊第一名就是我。
何小軍嗤笑說,在團裏得第一名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到師裏軍裏去得第一名那才算真本事呢。
何正發憨笑說,好好好,再過幾個月你有本事到省裏去顯顯你的功夫去。
何小軍自信地說,那當然了。
管蓮香見丈夫和兒子隻顧著說話,說,好了好了,你們父子倆都別吹了,先吃飯先吃飯。
管蓮香為兒子的這股倔勁又高興又心疼。作為勞動模範的妻子,她像雲彩附麗於陽光一樣品嚐到了光榮的滋味。同時,她又知道,當一個勞動模範要付出多少勞動的汗水和心血。
8
深藍色的桑塔納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出山的公路上。因為沙石路麵不太平整,司機小餘不敢開快。袁野時而看看速度表,指針一般都在五十與六十碼之間跳蕩。
袁野今天是為貸款專程去市區的。這個月已經發不出工資了。為了貸款發工資,總會計師已經去市區跑了三趟。總會計師五十多歲了,因為多次奔波告憐而未籌到款,既羞愧又憤懣,對袁野說:你把我這總會計師撤了吧,我當不下去了。袁野隻好親自出馬,為了早些趕到市區,今天一早就出發了。
上午十點四十七分的時候,滿身塵垢的桑塔納開到了袁野要找的那家銀行門口,袁野沒等它停下那倦怠的呻吟就急急地開了車門。
袁野在廠區的衣著比較隨便,為了便於下車間,他常常穿工裝。今天為了來銀行貸款,他特意穿了一套很挺括的西裝,這是前年去蘇聯和幾個東歐國家參觀時做的。
袁野從走進銀行大門開始,在二十八分鍾內,他像一個足球,被踢了三次。他先是找行長,行長把他踢給一位副行長,副行長又踢給了信貸科長,信貸科長最後將他踢給科裏的一位年輕女職員。
隨同袁野來的,還有一位姓黃的會計師。黃會計師向行長、副行長、信貸科長三次介紹了袁野的身份。對方雖然微笑著和袁野握手,但僅僅是握手而已,他們除了迫不得已地說幾句應酬話,其餘一個字也不多說。沉默,使人與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心隔天涯。
袁野為了今天的應酬,特意帶了一包紅塔山香煙。他深知煙在交際中的妙處。但是,從行長到科長,沒有一個人接他遞過去的煙。在行長和副行長那裏,因為沒有呆多久,也沒有看到他們抽煙,所以,袁野也就不顯得尷尬。而在信貸科長那裏,他就感到很窘困。
袁野和黃會計師走進信貸科的時候,信貸科長正在與那位頗有幾分姿色的女職員說話。黃會計師說,我們是雲杉廠的,這是我們袁廠長。
袁野主動與科長和女職員握手。科長說了一聲請坐,就再也沒有吭聲。袁野掏出那包紅塔山抽出一支向他遞送,他默默地搖了搖手。袁野便將那支煙扔在他的辦公桌上,他辦公桌上的文具盒邊已經橫著好幾支煙。袁野自己點著了一支,吸了兩口之後,便說起他特意從山裏趕來貸款的事。在袁野陳述這事的過程中,科長隻插了一句話:你們現在全靠貸款發工資?接著就半眯著眼似聽非聽地像一尊佛像。袁野便有一種近似於求簽問卜的感覺。
嘀嘀―
門口傳來兩聲小車喇叭聲。
袁野發現科長的眼睛像突然升壓的燈泡似的亮了起來。
稍頃,有一個拎小包的人進了辦公室。袁野從他的氣質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個體戶老板。老板向科長與女職員點了點頭,就自己在沙發上坐下了。接著,掏出一包紅塔山煙,扔了一支給科長,又向袁野和黃會計師各甩了一支。科長接過煙沒有擱在辦公桌上。從他拿煙的手勢,袁野看出他原來是抽煙的,他在等老板給他點煙。果然,老板用打火機叮的一聲打著火向科長伸了過去。
科長在點煙的時候,袁野就感到那火苗好像燃燒在他的心尖上似的,被灼燒得好難受,他暗暗地罵了聲:他媽的!就垂下眼皮看自己手上的煙卷慢慢地冒出來的一絲絲煙縷。唉,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他是科長,你是廠長,你的級別高又怎麼樣?你在求他。再有權威的人,一旦乞求於別人,也就沒有權威了。
老板給科長點完煙,兩個人就哼哼哈哈地聊起來。袁野知道他們是老熟人。他隻好坐在一邊默默地抽自己的煙,準備等他們聊完了再搭話。
老板正聊著,他的BB機響了。他低下頭晃了一眼,就去撥電話,打完電話,又和科長聊了一陣,末了說:我先走了。
老板往外走的時候,科長也起了身,趕上老板,一隻手搭在老板的肩上一塊出去了。袁野以為科長是送客,過一會他就會回辦公室。沒想到,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袁野在出山的路上,就做好了中午請銀行的有關人吃飯的準備。他看看手表,已經是十一點五十分了,科長還沒回來,就問那女職員:小姐,你們科長還會回來嗎?女職員說,這我就不知道嘞。頓了頓,又說,快下班了,可能不會回來了。袁野不甘心,坐在沙發上沒動。十一點五十八分的時候,女職員說,下班了。說著,就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起身朝袁野瞟了一眼,走到門口,說:我要關門了。袁野問:請問,你們下午幾點鍾上班?女職員冷冷地說,兩點。袁野隻好對黃會計師說:“下午再來吧。”起身快快地走出了信貸科。
下午兩點鍾,袁野和黃會計師準時趕到銀行。信貸科的門開著。但是,科長和那位漂亮女士都不在,坐在辦公桌旁邊的是另外兩個人。
兩點一刻的時候,漂亮女士來了。袁野向她微笑著點頭,她像看稻草人一樣瞄了袁野一眼徑自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袁野走到她身邊,問:小姐,請問你們科長會來嗎?她邊開抽屜邊回答說,這就不知道了,他是科長,我受他的領導。袁野便隻好坐回到沙發上傻等。
兩點三十五分鍾的時候,科長被四五個人簇擁著進了辦公室。袁野向他招了招手,他木木地對袁野點了點頭。袁野遠遠地聞到一股酒味,猜想科長可能是剛從哪個酒家回來的,隻有等這一夥人散了,他才能和他談貸款的事。
在欲望中煎熬的時刻是最難挨的。袁野因為急於要和信貸科長談貸款的事,他邊抽煙邊不停地看手表。那手表上的秒針仿佛是在他的心窩裏一圈一圈地轉動,蠕得全身麻麻癢癢的坐立不安。
三點二十三分的時候,那一夥人終於出去了。袁野趕緊走到科長麵前遞上一支煙。科長搖著手說,剛抽過,不抽了。袁野因為經曆過上午的那一幕,見怪不怪了,說:抽一支吧,我們的煙,你還沒有抽過呢。是不是怕我們廠子窮,買的是假煙哪?科長隻好汕笑著接了。袁野趕緊打著火給他點上,因為黃會計師不抽煙。
袁野還在中午的時候,就想好了下午與科長談話的方式。他總結上午的教訓,覺得不能光叫苦。你越叫苦,他認為你越是無償還能力。
袁野自己接上了一支煙,坐回沙發上說:廖科長,我們廠目前是困難一點。但是,這是暫時的,我們有幾十年的軍工基礎,有相當先進的技術和設備,拚搏個幾年,一定能夠上去的。
袁野試圖用語言向科長描述雲杉廠的錦繡前程。但是科長並不感興趣。盡管袁野講得繪聲繪色,但他其實是對牛彈琴。科長既不表示讚賞,也沒有質疑,隻是到後來袁野提出要五十五萬元貸款的時候,他才說:這事我決定不了。黃會計師插話說,我們問了,一百萬元以內的貸款,你有權決定。科長的臉上便像澆了漿糊似的,緊繃繃的不好看。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說,這個月已經沒有計劃指標了,下個月再說吧。袁野傻了眼,心想,貸款難道是按月計劃的嗎?他不好這樣問,央求說,請你想辦法幫我們調劑一下吧,幫我們渡過一下難關。這時,電話鈴響了,女職員拿起話筒,聽了聽,便說:廖科長,你的電話。
科長接完電話,說,我有點事,先出去一下。這話,既像是對女職員說的,又像是說給袁野聽的。
科長這一走,一下午就再也沒有回辦公室來。於是,到快下班的時候,出現了袁野與那位年輕漂亮的女職員吵架的事。
袁野終於像一塊被踢出門外的石頭,在堅實的水泥地上撞出一串火花來了。他想罵又沒有罵,隻氣得握著拳頭打顫。
9
菜一擺上桌,馬耀斌就頻頻地向袁野敬酒,並且寬慰說,別生氣,別生氣,氣壞了身體劃不來。
袁野從銀行出來,正碰上馬耀斌騎一部摩托過來,馬耀斌便將袁野一行三人帶到這家名為夜明珠的酒樓來了。
袁野接連喝下三杯啤酒之後,滿肚子的怒火又冒出來了:他媽的,實在氣人。
馬耀斌在銀行門口碰到袁野的時候,看到袁野像被擊敗的拳擊手似的,一聲不吭。聽黃會計師說是為貸款的事吵了架,但並不知道詳細情況。現在見袁野開了口,才問袁野:是怎麼吵起來的?
袁野說,誰跟她吵?我隻是氣不過,發了兩句牢騷,這小娘們就教訓起人來了。
馬耀斌說,廠長,這牢騷你就當尿一樣先憋著到別的地方去撒歎。
袁野說,你憋得住,我可憋不住。今天一早從廠裏出來,磨了一整天,到最後那科長故意溜了。我耐著性子一直等到快五點鍾還不見人影子,我就問那女的,你們科長到哪裏去了?我哪裏知道。請你幫我們找一找吧?我到哪裏去找。我們為了辦這事從山裏出來跑三百多裏不容易啊,麻煩你去幫我們找一找吧。要找你自己找去。她每說一句話都像收錄機裏倒帶的時候發出來的聲音―吐哇哇的跟小狗叫差不多。我就說,小姐,請你態度放好一點好不好。嗬喲!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立即就硝煙滾滾,仿佛海灣戰爭又打起來了。我態度怎麼啦?別來這裏耍威風教訓人好不好,要擺架子耍威風回你廠裏去……
馬解斌邊斟酒邊說,袁廠長,怒我直言,說來說去,你是當慣f1‘長受不得半點委屈。像這種情況,我們碰得多呢。我們遇上這種場合,就隻好是裝孫子裝傻子。
黃會計師插話說,老馬,你看,這事鬧成這樣子,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馬耀斌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黃會計師說,我總感到奇怪。為什麼有些人,特別是一些個體老板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一貸就貸到了,我們怎麼就這麼難。
馬耀斌詭橘地笑了笑,說,你能給他什麼?
黃會計師愣愣地說,我能給他什麼?
馬耀斌做了個點鈔票的手勢,說,他要這個,你能給嗎?又用筷子往杯子裏戳了兩下,說,他要玩女人,你能給嗎?還有,免費提供釣魚,遊山玩水,等等等等,你能給嗎?
這些個王八蛋,真不像話!袁野抿了一口酒,將杯子嘭地一聲頓在桌上.老子告他們去!
馬耀斌問,你到哪裏去告?
袁野說,市委。
他們可不受市裏管,他們是條條領導。
那我告到省裏去,我就不相信,沒有人管他們。
袁廠長,我們廠跟他們打交道才剛剛開始呢。我勸你還是別跟他們鬧僵了。
黃會計師說,老馬,這次貸款,請你出馬打個圓場,怎麼樣?
馬耀斌說,解鈴還得係鈴人,這事恐怕還得請廠長再去找他們。
10
精神的旗幟隻能召喚精神的崇拜者,物欲的賭場也隻能吸引物欲的賭徒。但是,當精神的寺廟中被物欲的賭徒執掌了香火權,那麼,精神的祟拜者隻好把香火錢當作對神祈的祭獻了。
深藍色的桑塔納顛顛簸簸地行駛在通往雲嶺的公路上。袁野讓黃會計坐在前排座位上, 自己似睡非睡地躺在後座上。為工資貸款的事,昨夜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的心像開天車似地蕩來蕩去,懸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迷迷蒙蒙地合了一會兒眼。
他最後打算照馬耀斌指點的去做。
這會兒,他在半醒半夢中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浙贛線上一個寺廟中遇到的情景。袁野是散步跟隨一夥香客到那個寺廟去的。寺廟的主持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僧,沒落發,也許是半路出家的。當時有十幾個香客,有的隻作揖跪拜,有的問了卦。那香火錢收得好貴,比其他的寺廟高出幾倍。但是,傳說這廟裏的菩薩很顯靈,香火錢捐得越多越靈驗。那女主持振振有詞地對香客們說,你的錢是捐給菩薩的。
唉!既然菩薩向你要錢,還有什麼話說呢。
車子是中午十二點一刻開出的,回到廠裏的時候,已經快五點了。袁野便沒有到辦公室去,直接回了家。他把旅行包放進櫃子裏,抽了支煙就開始做晚飯。袁野看了看煮飯的高壓鍋裏,沒有一點剩飯,他便下了三個人吃的米。菜還有半條中午吃剩的鯉魚,籃子裏有六七兩鮮蘑菇和一紮四季豆。袁野從冰箱裏取出一塊半斤來重的精肉放在盆裏解凍,一半炒蘑菇,一半炒四季豆。
袁野剛炒好四季豆,汪潔和袁菲母女倆就相擁著回來了。
吃飯的時候,汪潔問袁野,工資貸款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袁野調笑著要她猜,汪潔就說,準是辦砸了。
你怎麼知道辦砸了?
你的抒情詩永遠寫在你的臉上,我一回來,就從你臉上讀出來一了。
我這不是在高高興興地笑著嗎?
那是一層包裝紙。
看來,在你麵前要裝假還挺難的呢。
那當然。
唉!什麼辦砸了,他根本就不給你辦。袁野歎息著把他在銀行受氣的經過當成一個別人的故事有聲有色地講給汪潔聽,末了說,我原來的自我感覺還挺不錯,以為大小也是一個管著四、五千人的軍工廠廠長,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渺小。袁野歎息一聲暗啞地說,在這些人的眼裏,我隻是個討飯吃的丐幫頭子。
袁野說著又來了氣,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在桌子上。袁菲本來坐在沙發上就著茶幾邊吃飯邊看一本時裝雜誌,袁野這一拍嚇了她一跳,以為父母又在吵架呢,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望一眼袁野,又瞄一瞄汪潔。汪潔知道驚著她了,忙說,沒你的事,快吃飯。
袁野吃完晚飯,就到陽台上去侍弄他的花花草草去了。該鬆土的鬆土,該澆水的澆水,該施肥的施肥,該整枝的整枝。
汪潔端著一隻茶杯也嫋嫋娜娜春風梳柳似地走到陽台上來了。她望著天上的晚霞抿了兩口茶,說,你今天還有心思擺弄這些玩意兒,雅興還挺高的嘛。
這你就不理解了,越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越願意與鮮花在一起。袁野邊說邊給一盆正在開花的扶桑澆水。那些盛開的扶桑花朵本來就色彩豔麗,現在沾上水珠,就像西施含淚而笑一般分外嬌媚迷人。
是呀,漂亮的鮮花就像美人一樣可以忘憂解愁。
袁野笑了笑,搖頭說,你呀,盡把人心想得那麼邪。
怎麼,我冤枉你了?
把鮮花比作美人也不是不可以……
你這不是承認了嗎?
你先別打岔。美人雖然像鮮花一樣美,可是美人不一定有鮮花那麼美好。鮮花無私地奉獻它的美麗和芬芳,使你再頹喪,也覺得生活中有美好的東西,世界並不是到處都醜惡。使你忘卻煩惱,熱愛生活。而有些美人呢……嘿!簡直可怕。
聽你說話,好像許多可怕的美人整過你似的。
眼前就有一個呀。
汪潔的嘴裏正吮著一口茶,她被袁野逗笑了,笑得被茶水嗆在喉嚨咳了起來。這時,電話鈴聲響了,汪潔便端著茶杯走進客廳接電話去了。她聽了一會,就招呼袁野。
電話是朱光宇打來的。他向袁野詢問工資貸款的事,袁野把情況跟他說了。
朱光宇說,怎麼會這樣呢?
袁野雖然看不見朱光宇,但他從朱光宇的語氣知道了朱光宇驚訝的樣子。他為了讓朱光宇見怪不怪,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在這些方麵,我們原來跟地方上接觸少,我今天上午聽人家說,更稀奇古怪的事都有。
那,怎麼辦?
你說呢?
這可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袁野沉吟著說,我想,還是照馬耀斌說的去辦。
不行不行,這怎麼行呢。
屋簷底下不能不低頭呀。
這是一個黨性立場問題。
袁野的心裏本來就氣得像個加了壓的煤氣罐,他正在滋滋噴氣的時候,朱光宇的這句話正好劃著火柴引爆了。他氣衝衝地說,那這事你去辦好了!……話一出口,又知道不該發火,所以就拿著話筒很久沒有說話。不一會,他聽到對方擱下了話筒。
從這天開始,朱光宇和袁野打了半個月的肚皮官司。其實,這是一個誤會,袁野在說出那句煤氣爆炸似的話之後想做點解釋,就在他斟酌著怎麼解釋的那一段時間,朱光宇因為沒有聽到袁野的聲音,以為袁野生氣了撂下電話走了。
日子像風吹落花一般逝去,轉眼就到了23號,雲杉廠四五千職工像梅雨天裏盼太陽一般企盼著本月的工資。吃了二十多年皇糧的雲杉廠人,以往每個月的工資比女人的經潮還準時,現在突然拖了一個多星期,許多人便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一樣耐不住了,發牢騷的發牢騷,罵娘的罵娘:
廠子搞成這個樣子,幹脆解散算了;
能當就當,不能當辭職好了;
別蹲著茅坑拉不出屎……
有些話,很明顯是衝著廠部的主要負責人來的。這些難聽的閑言碎語,像山裏的瘴氣一般,有的消失在山穀裏,有些撕散在樹林間,有些卻飄進到屋裏來,你不聞也得聞。
有些不順耳的話,袁野是直接從一些車間和科室負責人那裏聽來的。當然,到了他們的嘴裏,再難聽的話,也是像放屁灑花露水,變成一股又香又臭的怪味了。
袁野像一頭脹氣的牛,肚裏鼓鼓的逼得難受。嘿,解散?!我才巴不得解散呢。老子摘下這頂破烏紗帽,不愁沒地方吃飯。但是,他的牢騷隻能背著別人悄悄地發,當著下屬的麵,還得沉著冷靜耐心地做解釋,該說的時候說,該笑的時候笑;說的時候春風拂柳桃花盛開,笑的時候舉紅旗唱凱歌赴湯蹈火向前走。
山底下起火,山頂上冒煙。袁野萬萬沒有想到,發不出工資這事會變作一個幽靈在他家裏演出一場惡作劇。24日中午,袁野不在家裏,汪潔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那打電話的人,先是鼻音很重,很像一頭老公牛角鬥時的聲音:是袁野家嗎?
汪潔聽對方老氣橫秋的以為是什麼上級領導,趕緊說,是呀。
袁野在嗎?
他不在,請問您哪裏?
對方未回答,卻問汪潔是什麼人。汪潔便說:我是他愛人,請問您是誰?
對方還是不回答,繼續拿腔拿調說:哦,原來你是他老婆。袁野他到哪裏去了?聽說你們廠這個月的工資沒有發,袁野他這個廠長是怎麼當的呀?
汪潔就猜疑起來,急急地問:你是誰呀?
我呀,我是個討債鬼。
對方的聲音忽然變得男不男女不女的陰陽怪調,汪潔這才恍然大悟知道被捉弄了,頓時,滿臉暴風驟雨雷霆大發:你是什麼人?你躲在哪個陰暗角落?
我是什麼人不是告訴你了嗎,我現在在閻羅殿,你想來看看嗎?
你有種就站出來,別鬼鬼祟祟地躲著不敢見人!
汪潔越是暴跳如雷,對方越是高興,發出一陣夜架嘶叫似的怪笑。汪潔立即看出了對方的用心,氣得趕緊甩下了話筒。
下午下班的時候,袁野一回到家裏,汪潔就把那個電話像放原版錄音似地一字不差地講給袁野聽,末了說:這還得了啊!簡直要翻天了。你明天派人去查一查,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裝神弄鬼。
袁野不驚不詫漠然笑笑說,這有什麼查的,肯定是哪個老油子或是愣頭青鬧著玩的唄。
鬧著玩,有這樣鬧著玩的嗎?
不是鬧著玩,你說是什麼?階級敵人搞破壞,煽陰風,點鬼火?
汪潔的怨氣沒處出,便拿袁野當出氣筒,冷笑著數落袁野。
你好寬宏大量啊,人家通過電話欺負到你家裏來了,你竟然都能夠巋然不動。可是你也不想一想,雲杉廠四五任廠長有哪個像你這樣窩囊?
袁野的自尊心被戳痛了,終於和汪潔吵了起來。
汪潔和袁野吵架像玩風箏一樣,你越是逆著她吹風她呼啦啦地越飛得高。袁野知道她的脾性,他不想和她吵個沒完沒了,所以,打了個自衛還擊戰就撤退,跑出去了。
雲杉廠的職工們盡管沒有領到工資滿腹牢騷,但見到袁野還是一個個笑臉相迎點頭問好。袁野從家裏一氣出來,知道自己臉上不好看,見到向他打招呼的人不笑不好,可是要笑又笑不起來。為了避免尷尬,便有意無意地往雲鬆廠方向信步走去。人生像長河水流一樣,常常出現相似的河灣和旋渦。當他一邊抽煙一邊漫不經心地走到雲鬆廠旁邊那片鳥柏林的路口時,迎麵碰上了呂雅琴。
嘿!到哪裏去?
袁野這時還低著頭,聽到呂雅琴的聲音忙佇步舉目。他汕汕地笑了笑,沒有搭話。
瞧你這樣子,看起來東張西望的,卻又目中無人,怎麼,掉了魂啦?
嘿!一言難盡。
袁野心裏的那一亂苦水,頓時變成了一道山泉,一路穿山越嶺跌跌撞撞來到一個斷崖上便不顧一切地飛瀉而下。袁野化成了一股瀑水, 呂雅琴成了迎載那瀑水的深潭。
袁野傾吐完了,兩人對視了幾秒鍾又各自望著別處去了,很久沒有說話。 呂雅琴想寬慰袁野,但一下又不知從哪裏說起。
這年月,當這種廠長真倒黴。袁野點著一支煙,以一聲磋歎來打破沉寂。
現在這時候,各種各樣的怪事是很多。叫我說,你這個廠長該怎麼做,還得怎麼做。要不,你什麼事也幹不成。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要是打官腔能解決工資問題,我召開全廠職工大會,講他三天三夜。
呂雅琴知道他在怪朱光宇沒有支持他,笑笑說,老朱這人原則性是比較強,但是你隻要是為了大家,他遲早會理解你支持你。
袁野見呂雅琴這樣誇讚朱光宇,心裏有點酸酸的,就取笑說,你是不是……在代表他表態呀?
呂雅琴臉湧紅潮,佯嗔說,去去去,不跟你說話。
袁野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呂雅琴的話的影響抑或是別的原因,第二天,他就找到黃會計,暗示他去照馬耀斌說的路子去辦工資貸款,但是花費的數額限定在五千元以內。袁野怕節外生枝,而且這畢竟是件不光彩的事,便叮囑他不要再跟其他人說。
11
夏天的雲嶺,一到傍晚,涼風習習。
房管科幹事龔明在食堂吃完飯,便往桂花村單身宿舍走去,當他走到一棵老桂花樹旁時,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這時,從廣播裏播出了夏侯娟的聲音,龔明表揚了房管科所管轄的維修隊工人冒雨搶修工房的事跡。最後,夏侯娟用甜潤的嗓音說,這是房管科龔明同誌來稿。聽到這句話,龔明興奮得心尖打顫,身上一會兒躁熱一會兒發癢兩腳輕飄飄地仿佛要飛起來一般。龔明顧不得回宿舍,嘴裏反複地念叨著那句話的後半句―龔明同誌來稿,龔明同誌來搞,龔明同誌來搞。龔明反複咀嚼搞和稿的諧音來滿足自己所預想的那種刺激。龔明敞開衣襟,讓涼風徐徐地拂在身上。
龔明寫過許多篇廣播稿。每一次寫廣播稿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夏侯娟最後那句話給他帶來的快感。
龔明的妻子在離雲嶺一百多公裏外的一個工程機械廠,而且夫妻生活不太和諧。像熟透的水蜜桃似的夏侯娟惹得龔明對異性的焦渴幾乎要自燃了。
畫餅畢竟不能充饑。於是,龔明又苦苦地想出了另一個行動計劃。
有一段時期,馬耀斌每隔幾天,就要到廠播音室去。龔明以他特有的感覺從中嗅出了什麼。龔明自稱在部隊幹過偵察,他以他的偵察手段偵察了一些日子之後,有一天,在馬耀斌從播音室出來後不久,他也走了進去。
夏侯娟問,你是來送稿件的嗎?
龔明的眼裏浮著一種神秘的微笑,回答說,不是,是來玩玩的。
夏侯娟挪過一把椅子,說,請坐吧。
龔明也不客氣,坐下了,點火,抽煙。
夏侯娟說,對不起,我們這裏不能抽煙。
龔明便將煙摁滅了,仍舊以那神秘的微笑對著夏侯娟。夏侯娟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說,你有事嗎,沒有事的話是不是請你出去,我還要處理幾份稿件。
龔明說,別人一來就在這裏呆一個多鍾頭,我為什麼一來就趕我走?
夏侯娟說,你怎麼這樣說話?
龔明說,我說的是大實話呀。接著,龔明列舉了一大串數據式的實例:某月某日從幾時幾分到幾時幾分馬耀斌來到播音室,某月某日馬耀斌和你住在地區賓館,他住某號房你住某號房你住的是單間……
夏侯娟的臉先是緋紅,繼而青紫,最後是蒼白,用顫顫的哭腔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嘛!
龔明仍舊神秘地微笑著,說,我想幹什麼你應該知道。
夏侯娟就伏在桌上哭了。
別哭別哭。龔明邊說邊走到夏侯娟身旁撫摸著夏侯娟的肩膀,他的嗓音綿軟得像蠶絲。
這事,發生在1984年10月。
就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的第三十五天,龔明把妻子和妻子所在廠的一位副廠長堵截在妻子的臥室裏,妻子和副廠長都赤條條地蜷伏在床上。其實,那位副廠長已經接到調215廠當廠長的調令。那位廠長到215廠上任後的第五個月,龔明的妻子也調到215廠;再過了半年,龔明被提升為房管科副科長。當時,188廠的人都感到蹊蹺,隻有龔明心裏清楚,他晉升的原動力來自於215廠,188廠的老廠長也求215廠的廠長辦過事。龔明提升副科長後七個月,188廠的老廠長離休了。龔明在215廠廠長與188廠老廠長之間究竟做了什麼手腳,實在是鬼推磨的事情。
12
從1988年5月開始,雲杉廠連續三個月靠貸款發工資,袁野真正嚐到了軍轉民的苦澀滋味。
這些年來,雲杉廠欠下幾百萬的三角債。人家欠雲杉廠四百來萬,雲杉廠欠人家三百多萬。3月間,廠部就派出人去催款,但成效甚微,到7月上旬一共才要回十幾萬。
袁野感到按照原來軍工係統的那一套辦法行不通了,他決定對討債人員實行獎勵法,除了報銷旅差費,再從催回的款額中提取百分之五作為活動金和獎勵金,不過,這百分之五要等追回的款到了帳上才能提取。
中旬的最後一天,袁野已經在中層幹部會上提出來了。會上沒有人挺身而出。會議結束時,朱光宇對袁野嘀咕說,我們雲杉廠的人都不很富裕,要自己先掏出錢來請客送禮恐怕沒人肯幹,是不是可以考慮先預支一點。袁野說,過兩天再看吧。
雲杉廠到了建廠以來最困難的時期,連續幾個月發完工資帳上就空了。沒辦法,囊中羞澀的當家人隻能做小氣鬼。
就在那天晚上,龔明來到夏侯娟的房裏。天還早,才七點多,房門是虛掩的。龔明一敲門門就開了。
你!你來幹什麼?夏侯娟一見是龔明便拉下了臉。
跟你商量件事。龔明眼裏還是浮蕩著那種神秘的微笑。
什麼事嘛。
當然是好事。龔明邊點煙邊說。確實是好事。廠裏需要人去討債。
我不去!夏侯娟不等龔明說完就回絕了。
你聽我慢慢把話說完好嗎,這次跟以往不同,可以提成百分之五作為活動金和獎勵金。
夏侯娟說,你以為公家的錢是那麼好要的?
龔明說,公對公,如果沒有活動金,全憑一張嘴,是不好辦。如果有活動金就不同了,可以公事私辦。請管財務的和有關主管領導到哪個餐館開一桌,一吃二送,這錢就水一樣嘩嘩地流過來一了。現在辦事就是這樣,公事要私辦,私事呢又要公辦。
夏侯娟說,你去公事私辦吧,我不去。
龔明說,獨角戲難演,演二人轉就活了。如今時興陪酒陪舞,你要是肯跟我一道去,十萬八萬的個把星期就解決了,也花不了多少錢。人家要是吃得高興玩得高興,說不定一個子兒也不用出。
既然有吃有喝有玩有回扣,這好事讓你一個人全包了不更好?
龔明說,我剛才說了,辦這事關鍵是要有人陪著喝陪著玩。
哦!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充這個角色?夏侯娟冷冷地笑了笑,說,我不去出這個醜。
你看你看,這怎麼是出醜呢?,嘖!這是為了公家的事嘛。說近點,這是為了雲杉廠擺脫困境。說遠點,這是為了搞好四化建設。你笑什麼,沒什麼可笑的,確確實實是這樣,這是為了完成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夏侯娟說,你去光榮吧。我隻要不被人家在背後唾罵就行了。我要到我弟弟那裏去了,你出去不出去?
龔明見夏侯娟站在門口準備關門的樣子,隻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龔明來到袁野的辦公室。當時,廠辦主任在向袁野請示工作,龔明就出來了。他在走廊等了一會,廠辦主任出來了,他才進去。
袁野已經在抽煙,龔明還是向他甩了一支。龔明今天為了來見袁野,特意買了一包阿詩瑪。
袁野問:有事嗎?
龔明邊點煙邊嗯了一聲,說,關於催款的事,廠部有什麼變化嗎?
袁野說,暫時還沒有:怎麼,你有什麼意見?
龔明問,有誰願怠去嗎?
袁野說,暫時還沒有人報名:
你看,我去行嗎?
袁野像大早天的農夫往天上看雲似地仔細盯著龔明,驚喜地說:隻要你願意去,當然可以。
這條件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