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小餘將車子掉了頭開回廠部辦公大樓邊的車庫去了。

袁野、徐克凡和幾個副廠長帶領幾十個中層幹部及技術骨幹走了整整兩個星期。朱光宇便決定到車間裏去看看。雲杉廠曆來有良好的工作秩序,各車間班組都嚴守著自己的工作程序,廠部基本上不要管。最近這兩天朱光宇隱隱聽到一些反映,說有些車間工作秩序有些亂。

188廠的主要生產車間隱蔽在六個山洞裏。這是由於建廠時遵循了準備打核戰爭而建造的。每個洞室都陰森森的,有許多第一次進這種洞室的人感到毛骨悚然。朱光宇畢業分配到廠裏來的時候,廠部組織他們這批進廠的大學生到各洞室參觀,當時他情不自禁地望著洞頂問一位開刨床的老工人:師傅,這洞……結實嗎?那位老師傅笑笑說,結實,這是按照毛主席準備打核戰爭的指示建造的,打不爛,炸不垮。

朱光宇走進二號洞的時候,何正發正在加工一個烘幹機上的工件。靠近何正發的兩部車床之間,有三個工人在嘰嘰喳喳地爭論著什麼,再往裏麵,有兩個小青年在打撲克。朱光宇為了真真切切地看看工人的工作情況,故意沒有收攏折疊傘,將自己的頭遮掩在傘影下,所以他一直走完了整個洞,還沒有人發現他這個廠黨委書記到洞裏視察來了。

何正發一開動了銑床,便全神貫注在工作上。朱光宇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一點都不知道。直到朱光宇走到那邊洞口重回身的時候,他正好從銑床上拆下加工好的工件才發現朱光宇笑眯眯地站在他旁邊。

何正發是188廠的老勞模,廠裏的每一個領導都跟他熟。他一眼看清朱光宇,急忙打招呼說,朱書記,你來啦?

朱光宇問,何師傅,最近車間情況怎麼樣?

還好。

還好?我剛才看到那邊有兩個小夥子在打撲克呢。

何正發憨厚地笑了笑,說,也沒啥了不起的,最近是有點鬆鬆散散。

這是什麼原因呢?

原因嘛,還不是因為工廠已下放到地方,而且,還聽說有些人想調走。

朱光宇眼皮驚跳了幾下,呐呐地說,你聽到哪些人想調走呀?

何正發說,聽到的多呢。當然了,想調走的還不都是那些有本事的人,像我們這些工人有誰要呢?隻有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老老實實呆在廠裏吧。隻要有碗飯吃,就行了。哎,朱書記,有人說,你也想走,前幾天我在哪裏聽到的呢……

朱光宇斬釘截鐵回答說,不要聽這些謠傳,我是不會走的。

我是不會相信的。我對別人不了解,對你還不了解?除非我們188廠解散了,否則,你朱書記是不會走的。

就在這一刹那間,朱光宇產生了一種幻聽,覺得何正發說這話不是從何正發嘴裏吐出來的,好像是從二號洞的一個神秘的地方發出來的,這聲音回蕩著在洞壁上撞來撞去由小到大漸漸地變成一種振聾發聵的轟鳴。

朱光宇的耳朵裏頓時嗡嗡嗡地響,仿佛何正發在洞室裏點放了一串萬響電光鞭炮似的。

朱光宇自己也不知是怎麼走出二號洞室的。這一天,何正發的話綿綿不斷地回響在他的耳際,像一條拷問靈魂的鞭子,抽打在朱光宇的心上。

二號洞位於第五生產區。第五生產區是雲杉廠生產區的中心區域,從那天開始,朱光宇便經常在辦公室聽到一種嗡嗡嗡的怪響,好像蟲子鑽進了耳雜似的,攪得他心神不寧。有時候,到了宿舍裏,躺在床上,還恍恍惚惚地聽到這種聲音。

清明節的前三天上午,組織部的劉部長拿著一摞要求調動的報告向朱光宇彙報說,技術處和生產處有二十多個工程技術幹部打了請調報告,有些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拿喬賣乖借機抬高身價,說山外有好幾家廠子等著他們去坐副廠長、副書記、總工程師的交椅。劉部長還轉告了勞資處的情況,說有三十多人要求請長假出去跑生意。第二天,朱光宇召開了各處室和車問負責人會議,要各單位在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的同時,抓好勞動紀律。

開完會的這天晚上,朱光宇久久沒有人睡。他一躺下,便聽到那種嗡嗡的聲音,有時覺得很遠很遠,有時又好像就在耳邊。

我對別人不了解,對你還不了解?除非我們188廠解散了,否則,你朱書記是不會走的。

朱光宇在黑暗中笑笑, 自言自語說,這個何正發……唉!這時,朱光宇想起一句格言―人唯一劫掠不到的是別人對你的信任。

這話是誰說的?朱光宇一時想不起來。其實,這話誰也沒有說過,隻是他剛才在對生活的思辨中領悟出來的。他把它當成了什麼偉人存留在他腦子裏的名言。

朱光宇坐起了身子,打開了電燈,披了一件衣服,坐到書桌前給呂雅琴寫了一封信。朱光宇自從汪潔為他牽線搭橋以來隻給呂雅琴寫過兩封信。這是第三封。

朱光宇在他給呂雅琴的第三封信裏,將雲杉廠的現狀如實地告訴了呂雅琴。他坦誠地說,在工廠沒有平安穩妥地遷出雲嶺山溝之前,他不能調走,同時,他也表達了對呂雅琴難分難舍的愛戀之情。他抄錄《詩經·周南》中的《漢廣》的第一段來抒發他的這一情懷: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6

雨季的夜幕降臨得早,剛吃完晚飯,天就麻麻暗了。

安麗是汪潔家的常客。特別是宋文華不在家的時候,她常常就在汪潔這裏吃飯。早幾年,袁菲還小,每逢吃完飯,安麗會主動洗碗。這幾年,袁菲像春筍似地往上竄,現在,已長到安麗眉頭那麼高了。袁菲已開始承擔洗碗的任務。但是,安麗28歲了,還常常和袁菲逗著玩,不像個姨媽,倒像個大姐。從春節以來,袁菲常常想躲過洗碗,她的辦法是和安麗以劃拳來推誘,誰劃輸了誰洗。起初,袁菲老是輸,後來,袁菲精明多了。今天,安麗一出手就輸了,她看著袁菲像要出剪子的樣子便出了錘子,沒想到袁菲亮出的是一塊布把她的錘子包了。

安麗正在洗碗的時候,樓下響起了一聲喇叭。坐在沙發上玩魔方的袁菲立即跳起來跑到陽台上張望。她喊一聲爸爸接著就聽到了袁野答應的聲音。

袁菲趕到客廳開門,不一會,就聽到袁野上樓的腳步聲。

袁野進了客廳,汪潔還在房裏看電視沒有出來。

媽,爸爸回來了。

汪潔隻回答了一聲:噢。

一安麗匆匆洗完碗從廚房出來邊擦手邊說,姐夫,回來了?

袁菲從袁野手上接過行包問,帶了什麼好吃的沒有?

袁野說,你這個饞貓,十四五歲了,還老想著吃零食。

安麗說,哎,姐夫,這就不能這麼說了,我的年齡是她的兩倍呢,我還想呢。宋文華哪次回來要是不給我帶好吃的我就不理他。

袁野說,也是小宋把你寵壞了。

安麗說,你難道不寵表姐?

袁野說,我寵她?我才不寵她呢。

安麗便對房裏人聲說,姐姐,姐夫說他不寵你,你今晚好好懲罰他,叫他在床前跪著,什麼時候承認錯誤就什麼時候起來上床。

汪潔這才從房裏慢慢地走到客斤笑著說,他要是像小宋那樣老實就好了。哎,老袁,小宋回來了沒有?

袁野說,回來了,在那邊路口下的車。

這時,袁菲從一個行包中翻出了兩包蜜餞,哈哈笑著拆了封邊吃邊喊,麗姨,快來吃。

安麗便走過去吃蜜餞。

汪潔問袁野,老袁,你們吃飯了沒有?

袁野說,沒有。不過我們兩點來鍾才吃中飯!現在還不想吃。

汪潔說,過了四個多鍾頭了怎麼還不餓?!安麗你快回丟給爾宋做飯。

安麗說,你沒聽姐夫說不想吃呀?

汪潔說,小宋怎麼能和他比呢。人家一個年輕小夥子過了四個多鍾頭還不會餓呀!

安麗慢條斯理的邊吃蜜餞邊說,慌什麼,你是怕我吃了你的蜜餞吧?

汪潔慎笑說,你個死丫頭,你要吃帶一盒回家去吃。人家小宋出去一個來月,你怎麼一點也不想著人家。

安麗搶白說,你呢,剛才姐夫回來,你出都不出來,菲菲告訴你說,媽,爸爸回來了。你倒是回答得好―噢。

汪潔佯慎說,少給我耍貧嘴,快給我滾!安麗這才起身準備走。汪潔又說,你要喜歡吃,拿一盒走。

安麗說,我不要,省得你心疼。

袁野說,安麗,你可別冤枉你表姐,她對別人再小氣也不會對你小氣。不過呢,小宋他也給你買了兩盒。

安麗說,姐夫你好會拍表姐的馬屁。

安麗一走,汪潔便係上圍裙準備做飯。

袁野在家的時候,汪潔一般是不做飯的,都是袁野下廚。隻有在袁野從遠地出差回來的時候,她才肯動手。汪潔邊洗鍋邊問袁野,老袁,飯不多,我給你泡麵條行嗎?袁野說,隨便。汪潔說,那就泡麵條吧,我給你煎兩個荷包蛋,菜還有,中午燒了一條兩斤重的鯉魚,沒有吃完,可能還熱著呢,你先喝點酒吧。袁野沒有吭聲,汪潔便吩咐袁菲:菲菲,給你爸爸洗個杯子,拿雙筷子,給他倒酒。袁野這才說,我自己來,讓她做功課,別打擾她。

汪潔煎了蛋,煮完麵條,便到臥室繼續看電視。電視機本來放在客廳,但袁菲的房門正對著客廳,為了不影響她做功課,就把電視機搬進房裏去了。

袁野喝了酒。吃完麵條,便走進臥室坐在沙發上和汪潔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

汪潔說,去洗個澡吧?

袁野狡黔地笑笑,說:算了吧。

汪潔說,你要是不洗,你今晚睡沙發,別來碰我。

袁野點著一支煙,說,別碰就別碰。

咦!說的好輕巧哇。出去一個多月,是不是去打了飛機呀?

袁野調侃說,我們!88廠生產的高射炮就是用來打飛機的嘛。

你敢!汪潔扭了一下袁野的耳朵。

有什麼不敢的。袁野說,報紙上曝光的.官比我大得多呢。你沒看到?

這麼說,你真的在外麵拈花惹草啦?

不要猜疑。亂猜疑隻會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

袁野,你別糊弄我。我知道,你和我隻有婚姻,沒有愛情,你和你那一位才是夢中情人。不過呢,愛情是雲是霧,即使變成彩虹也隻能幹瞪著眼看看而已,而婚姻是水,隻有水才能喝,才能滋養生命。 自古以米,鴛鴦魚隻能生活在水裏,不可能生活在雲霧中。

這就對了。現在可以休戰了吧?

好,可以。這叫既往不咎。汪潔眯縫著眼笑著說,談談你這次出去考察的情況吧。

袁野說,怎麼,還要垂簾聽政?

垂簾聽政不敢,想分享一下丈夫旅遊餘剩的歡樂。

報告夫人,我這次出去是名副其實的考察。包括本省在內,先後考察了三省五市,曆時三十五天,來回行程四千多公裏……

別繞彎子。我問你,我們廠到底準備搬哪裏,今後打算以什麼為主要產品?

還沒有開會呢,誰知道?

你一個廠長總要有自己的主見哇。

袁野便將為遷廠選址而考察本省幾個地市的情況詳細告訴了汪潔,說,我個人意見,我們廠搬到渝州市去好。這要等全體考察人員都回來之後再開會研究決定。

汪潔說,其他人都回來了。

袁野說,那好,明天就開會。

臨睡前,汪潔又問袁野,你真的不洗澡?

袁野說,我今天中午才洗的澡,衣服還在包裏沒有洗呢。

汪潔說,你洗了澡早該說。

袁野說,現在說不是更有意思嘛。說著就緊緊地摟住了汪潔。

7

雨後的雲嶺,到處是流雲飛霧,雲杉廠周圍的山峰像‘群披紗的仙女降臨人間,神秘而迷人。

這裏的空氣濾卻了塵俗的汙濁,清新極了。

袁野是七點二十分醒來的。他一起床,顧不得刷牙洗臉就給朱光宇掛了個電話。三天前,袁野沿浙贛線到達渝州市的時候,給坐鎮在廠裏的朱光宇掛了個長途電話,約朱光宇趕到市裏去,一同勘察了城北的優惠區,商量工廠選址問題,並與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交涉。

昨天,兩個人一同回了廠。

朱光宇在電話中調笑說,我六點半就起來了,我怕攪了你和汪潔的好夢,所以沒有給你打電話。袁野朗笑著說,汪潔早就起來了。

袁野和朱光宇在市裏約定,先召集三路外出考察人員的碰頭會,再開各處室車間負責人會議。袁野忽然想把兩個會並為一個會,征求朱光宇的意見。朱光宇一向欽佩袁野處理重大問題的決斷力,對這樣一件小事自然沒有異議。

新廠區的選址和主產品的轉軌這兩項重大決策,對於雲杉廠人來說,無疑是第二次創業的藍圖。

在袁野召開的廠部擴大會上,大家對於新廠選址沒有異議,而對於生產轉軌後的主產品卻分歧很多,各執己見,遲遲決定不下來。會議已經開了兩天整了。袁野因為外出一個來月,許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他想早點將這件事定下來,便將會議延長了一個晚上。

分歧意見基本上分為三大派。第一種意見認為,雲杉廠在八十年代初開發研製的產品除濕機、減震器、陶瓷耐磨風機等,有的獲得過國家科技成果獎,有的獲得部省級優秀成果獎,生產和銷售這些產品對雲杉廠來說,駕輕就熟,主張以這些產品為主。第二種意見,認為改革開放後,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電和摩托車的用戶成倍增長,主張試製家電或摩托。這一派又像分流的山溪,有的建議搞冰箱、洗衣機,有的力主摩托。第三種意見認為,隨著國民經濟的發展,我國各種建築雨後春筍般崛起,主張試製和生產挖掘機和自動扶梯。特別是自動扶梯, 目前全國生產的廠家隻有兩三家,年產量二百台左右,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三派意見互不相讓,像遊樂園裏的碰碰車,你撞我,我撞你。反對第一種意見的人說,雲杉廠的老民品雖然熟門熟路,但是銷路很窄。比如長網烘幹機, 由於隻有明膠生產廠家才需要,而全國隻有三百來家明膠廠。因此, 自從試製以來,每年生產總量沒超過十台,即使成套設備生產,每年總產值也不過數百萬元。反對第二種意見的人說,家電和摩托雖然社會需求量大,但全國的生產廠家多如牛毛,許多產品一出廠就被淘汰了。反對第三種意見的人最多,也最激烈,因為試製自動扶梯和挖掘機的人力財力大,試製周期也長,少則一年,多則二至三年。萬一失敗,風險很大。參加這次擴大會的一共是五十三人,持第一種意見的有十七個人,持第二種意見的有二十六人,持第三種意見的隻有五個人,還有幾個人沒有明確表態,像熒屏前的觀眾,雖然情緒亢奮,但隻看不參與。袁野是傾向於搞自動扶梯和挖掘機的,但他見持反對意見的人多,就不好拍板。

雲嶺的春夜,迷蒙的霧氣中,既湧動著勃發的春情.也流蕩著繁衍生息的墉困。

會議室裏,煙霧混和著夜嵐翻翻滾滾。袁野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一刻了。他打了個哈欠,說:看來,轉產的事今天還定不下來,以後再說吧。散會。

汪潔也參加了這次擴大會議。她和袁野從辦公樓會議室回到家裏的時候已過了十一點半了。

汪潔一走進家裏,便忙著洗漱。袁野忽然感到餓了,要汪潔做點什麼吃的。汪潔說,今天晚上在招待所陪客沒吃飽?袁野說,喝了幾杯酒,沒吃飯。汪潔說,誰叫你不吃?袁野說,喝到後來,我看看時間不早了,惦記著晚上的會。汪潔椰愉說,嗬!你真是廢寢忘食呀。她從食品櫃裏找出一袋蛋卷遞給袁野,說:吃這個吧。這麼晚了,誰還去生火啊。

汪潔是那五六個沒有明確表態中的一個。她既不同意第一、第二種意見,但也沒有支持第三種意見。她也認為試製生產自動扶梯和挖掘機的風險大。但她在會上沒有說出來。

袁野,生產轉軌的事怎麼辦呢?汪潔邊說邊給袁野倒水。

既然大家的意見不統一,過一段時間再說吧。熱漲冷縮。大家冷靜冷靜,再來討論更好。

叫我說呀,最需要冷靜的就是你。這一次轉產關係到雲杉廠的前途和命運,你可千萬要把握好羅。

袁野調侃說,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這兩天我才吃不飽,睡不安。

汪潔說,你現在不是吵著要吃嗎?

飯還是要吃飽。袁野說著就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汪潔問他,笑什麼?撿了寶似的。

袁野邊嚼著蛋卷邊說,前些年,馬耀斌和我們一夥人邊吃飯邊聊天,他突然問我們:你們說,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打起來,該怎麼打?當時大夥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怎麼回答好。他卻一本正經地自問自答:叫我說呀,要吃飽來打。大夥都笑得噴了飯。

這種人,就沒有個正經的時候。汪潔說著就打了個哈欠。十二點了,睡覺去吧。

袁野拉住她的手,說:再坐一會,陪我說說話吧。

有什麼好說的?

幫我參謀參謀哇。搞不好將來真的會沒飯吃鑼。我們要打好第二次創業這一仗,不吃飽,怎麼打?全廠員工的基本生存條件總得要有保障才行。

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才不參謀呢。

你我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囉,你就不怕我栽跟鬥?

我要不是怕你決策錯了栽大跟鬥,我早在會上表態了。

咦!這就奇怪了,你不表態反而是支持我關心我。

有什麼奇怪,你叫我怎麼表態?我既反對其他幾種意見,也不敢支持你。從長遠的觀點看,如果能開發一種一般廠家難以生產的拳頭產品當然好。可是, 目前我們廠既要準備搬遷,又要轉產,麵臨的困難像山洪爆發般一浪接一浪滾滾而來。我在會上悄悄問徐總。他說,像自動扶梯這樣的機械產品,即使有圖紙,要試製出來,也要一年以上,如果沒有圖紙,也許要二三年。即使一年試製出來了,加上產品質量調整並通過國家質檢論定再批量生產推向市場,沒有幾年的時間是不可能的。如果能夠通過質檢還好,萬一通不過,那可就是不鏽鋼掉進王水裏不鏽也得鏽不化也得化了。

袁野椰榆說,哦!感謝你的關心,當時你真是無聲勝有聲呀。

這事非同小可,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汪潔邊說邊往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還回過頭說:這事最好讓大家來決定,你不要獨自做主。明天還要上班,快來睡吧。

你先去睡吧。

不知是吃了蛋卷被唾液刺激引起的亢奮還是對轉產決策的憂愁,袁野在陽台上轉悠著遲遲沒有睡意。

雖說關於工廠下放的消息像個幽靈似的春節前就在雲嶺三個軍工廠遊蕩,但真正使袁野感到憂慮不安還是在接到關於工廠下放的正式文件之後。這和準備拉纖和把纖繩搭在肩上開始拉纖一樣,是兩回事。從接到工廠下放的文件那天起,袁野的心裏就開始了逆水行舟。現在,他心裏的這隻船正擱在一個急流滾滾的險灘上。

遠處的田壟裏傳來一陣陣綿綿不絕的蛙鳴。乍一聽去,似乎像一曲多聲部的大合唱是那樣諧和那樣悅耳。袁野在雲杉廠生活的二十餘年中、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春夏之夜欣賞這種蛙類的歌唱。有時,他邊欣賞邊尋思蛙類為什麼要這樣不停不息地鼓喉歌吟:是讚頌自己生活美好幸福呢,還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很艱辛而祈求上蒼風調雨順抑或是別的什麼?今天聽來,似乎都不是,在那千千萬萬的鳴叫聲中,不僅是各自的音色不一樣,而且音程的高低也不統一,仿佛是一個蛙類的大聚會,相互之間在爭議,在嘶喊,吵得沒完沒了。

剛!剛!剛剛剛剛……

一隻田雞在叫了。這是一隻老田雞,少說也有半斤重以上,那鳴叫聲既深沉又洪亮。它一開腔,刹那間一片沉寂,仿佛其他蛙類在洗耳恭聽。接著,蛙類們仿佛在為那隻田雞伴唱似地縱聲齊鳴。 、

袁野想起今天會上的情景.在心裏嘀咕說.我還沒有發言他竟自笑了。

袁野上床的時候,汪潔早已沉人夢鄉。

8

四月的雲嶺,時晴時雨,乍暖還寒。這是萬物爭榮競春的季一切植物和動物像時裝表演似的紛紛亮出自己獨特的色彩、款式和風韻。

近幾年來,遠離都市的雲杉廠人,踏青春遊的越來越多了。袁野開完廠部擴大會後,接連大晴了幾天。星期天一大早,安麗就來邀汪潔一家上山去玩。這是星期六晚上就約好的。袁野不想去,他最近正在讀一本企業決策方麵的書,還剩下三十來頁,他想今天讀完它。和汪潔一家相處,隻要袁野在場,安麗就顯得分外興奮、活潑。她見袁野不去,心裏便感到澀澀的不是味。

姐夫,你怎麼變卦了?昨天講好了一塊去。

昨天我可沒表態。

可是你也沒有反對呀。

這就是沉默的妙處。

汪潔說,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著生產轉軌的事。開了幾天的會,主產品定不下來,他的心像樹上的那種吊死鬼蟲子似的一直悠悠蕩蕩地懸著呢。

哦,就為這事呀。走走走,悶在家裏哪想得出來,跟我們一塊玩去。安麗說著,就挽著袁野的胳膊往外擁。袁野還想掙脫,安麗就摟著他的腰不放。你看電視裏那些個企業家,許多鬼點子就是在吃喝玩樂遊山逛水的時候靈機一動生發出來的0我保準你今天到山上一高興就想出來了。

明麗的春光像一劑迷幻藥似的讓人忘記憂愁。到了山上以後,袁野很快就被安麗和妻子女兒的歡聲笑語感染了。他陪安麗采了兩束野花.陪袁菲捉了一隻蝴蝶,陪汪潔撿了二三斤蘑菇。

午餐是在一條竹子掩映的小溪邊吃的。安麗帶了餅幹,汪潔昨天就煮好了茶蛋。

下山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

袁野走過一個山坳的時候,他從身邊兩棵鬆樹的枝丫間看到山下的紅軍墓,被夕陽映照得分外醒目。那墓碑反射出一種擾人心魂的光澤。這是一座安葬了一群無名烈士的紅軍墓,是當地政府在七十年代修建的,前不久又修葺了一次。袁野曾經有過愛好攝影的曆史。他情不自禁地站了幾個地方,從選取鏡頭的角度審視眼前的這一景觀。當他選到一個最佳鏡頭的時候便凝目不動了。

安息在這個墓穴中的是數十個在秋收起義中英勇捐軀的魂靈。袁野在騁目的同時,腦子裏便閃現出一軸秋收起義的畫卷。

每一個雲杉廠人都知道那一個個壯懷激烈的故事。

秋收起義雖然失敗了,但它對革命的功績永垂青史。

參加秋收起義的力量實在太弱小了。今天,人們在回憶這段曆史的時候,無不敬服毛澤東發動和指揮這場暴動的膽魄。

就在這一瞬間,袁野的全身熱血沸騰。

為什麼在決定轉型生產時猶疑不定?……

正是缺乏這種膽魄。

袁野在反省自己的同時也脈動了勃勃雄心。頓時,他身上的憂鬱像陽光下的霧靄一般消散了。臉上閃耀著一種流光溢秀的神彩。

這時,袁菲和安麗在下麵一個山腰間呼喚他。

袁菲埋怨哀野說:爸爸,你呆在上麵幹嗎呀?

袁野喜眉笑眼說,看風景。

安麗問:看到什麼好風景哪?這麼高興。

袁野說,紅軍烈士墓。

袁菲說.我當看到什麼呢.紅軍烈士墓.我天天都看到了。

袁野說,我以前也常常看到,可今天的感想不一樣。

安麗問:這感想是不是對你確定生產轉軌的決策有什麼幫助哇?

袁野說:正是。

安麗說,我說對了吧。你今天不出來玩,這感想就沒有。你應該感謝我。

你要我怎麼感謝?

請客。今天晚上就到你們家吃飯。

行啦,蘑菇炒肉,再加上海帶湯,山珍海味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