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1

雲杉廠的東南麵有一個較平緩的山坡。建廠的時候,這裏是一片翡翡鬱鬱的山林,有幾十棵樟樹,上百棵鬆樹,還有十幾棵楓樹、槲樹和其他林木。因為這裏離生產區和生活區都比較遠,經過二十餘年塵俗風煙的侵擾,現在,這些大樹大部分都不見了,有的做了家具,有的做了柴禾。山坡上隻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幾棵以及一些灌木和幾十座墳瑩。美麗的自然風景凋謝了,增添的隻是滄桑人世的淒涼。

188廠唯一的烈士江二根第一個葬在這塊山坡上。

江山每年在清明節都要來祭奠他的哥哥。何正發、徐克凡也來憑吊他們的生前好友。此外,還有子弟學校的學生,他們是學校組織來的,一般情況下是由年級組長或班主任帶領來的。

江山這天一吃過早飯就上了山。供品昨天就準備好了,一隻豬蹄膀,半隻雞,四個蘋果,六支香蕉。都是他妻子李玉玲準備的,裝在一個塑料袋裏,還捎帶了四個搪瓷盤子。江山出門的時候還扛了把鋤頭。這已經成了江山的習慣,他隻要一上山就要帶一把鋤頭。

江山是按家鄉的傳統習慣給江二根掃墓的,先擺供品,然後點著香火,燒紙錢,放鞭炮,跪拜,作揖。江山做完這一切,用鋤頭整修了墓周的地場,鋤掉了一些雜草。他正準備走的時候,山下來了一隊學生。

江山和安麗的浪漫故事就是從這天開始的。後來,江山在反思他的婚外戀過失時曾經這樣設想過:當時他如果早早結束了他的祭奠,如果他在安麗和學生到來之前他就離開了墓地,也許他和安麗就不會發生那一串纏纏綿綿的浪漫故事了。

安麗是子弟學校的音樂教師,是從地區師專藝術係畢業後分到雲杉廠的。安麗彈得一手好琵琶,還能打洋琴,拉二胡,所以雲杉廠每一次搞文藝活動都少不了她。她和江山早就混熟了,他們相互之間都有好感。安麗和江山要產生情愛戲劇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兩團濃雲會撞出炫目的亮光一樣。當然,這需要一定的條件,碰撞就是條件。安麗和江山的愛情火花就是在工廠下放這一特定的曆史時機碰撞出來的。其實,安麗之所以與江山做出一場婚外戀的遊戲,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潛藏著一種隱秘的幽微的情愫,幾年以後它才像熟透的野栗子似的從毛茸茸的球殼中進了出來。

安麗帶學生來掃墓是第三次,隻是前二次沒有在墓地遇上江山罷’了。

那天,安麗走在隊伍的後頭,走在學生前麵領隊的是初一(3)班的班主任,也是個女教師。安麗隻是這個班的任課老師。

江山看到安麗的時候,學生已經在班主任的指揮下,站成四排橫隊列在江二根的墓前。當時,江山和安麗隻微笑著點了點頭。他萬萬沒有想到,後來緊接著就演出了他和安麗愛情戲劇的序幕。

初一(3)班的班主任首先介紹了江二根的英雄事跡,最後鼓勵學生說:江二根烈士是忠於黨忠於祖國忠於人民的共產主義戰士,我們一定要學習他的革命精神,學好本領,為把我們的祖國建設成為一個具有現代科學技術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努力奮鬥。

接著是獻花圈,行鞠躬禮。

在這整個過程中,江山一直拄著鋤頭默默地站在離墳墓一丈多遠的一叢野薔薇旁。就在班主任即將解散學生隊伍的時候,安指著江山說,同學們,站在旁邊的這位,就是烈士江二根的弟弟江山同誌,現在請他給大家講話。說罷,帶頭鼓掌。江山被安麗這一突然邀請鬧懵了。好在他有豐富的舞台演出經驗,否則非出洋相不可。

在那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江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陪著鼓掌,大方方地走到學生隊列前麵,說了一番應酬話,末了說:感謝老師和同學們對烈士的緬懷。祝大家工作好,學習好。

解散學生隊伍之後,安麗跟那位班主任老師嘀咕了一陣就來江山身旁。

安麗,你搞什麼鬼名堂嘛,出我的洋相。江山微笑著責怪

安麗身上的浪漫情調比時下飛繞在花間的蜂蝶還豐沛。她嫣然一笑,說,我們很久沒有同台演出了,心裏發癢啊。

江山說,那就請你那位廠長表姐夫撥一筆款,今年什麼時候一台晚會嘛。

安麗說,到時候再說吧。安麗看了看那位班主任老師和學生。漸漸走遠了,才接著說,哎,你還有心思搞文藝演出呀?

江山愣愣地反問:為什麼沒有心思搞文藝演出了?

安麗說,你看看廠裏,還有幾個人有心思呆在這山溝裏。

你想走?

那當然。說實話,當初我完全是受一種曆史的使命感的驅使!神秘感的誘惑到這裏來的。以前,地富反壞右子女和社會關係複雜的人進不了這個廠,進了廠的人,寫信還神秘兮兮的,不能有具體的地址和廠名,隻能寫某某地區188信箱。現在,工廠下放到地方了,軍轉民了,輝煌的歲月結束了,還呆在這山溝裏幹一麼?

江山看安麗臉上的神色,仿佛滿樹的桃花被狂風暴雨吹打得:零散散落英遍地。於是, 自己心裏也感染了一種悵失的滋味。

江山問,你打算往哪裏調?

安麗說,這個節目還隻是一種創作衝動。具體設想等宋文華回來再說吧。

宋文華是安麗的丈夫,去年剛評上工程師。安麗告訴江山,宋文華跟徐克凡等人到北方考察市場去了。安麗說,哎,江山,在我走之前,你得幫我搞幾個根雕才行啊。我以前向你要,你總是說,以後再說以後再說。現在你可不能再推辭了。

江山說,好好,我一定幫你搞幾個。你大概什麼時候走?

這好難說,如果有好單位聯係得上,也許下個學期就走了。

如果下半年走,要臨時做恐怕來不及。這樣吧,你到我家裏挑一兩件現成的。

你家裏那些?

嗯。

那隻鷹可以給我嗎?

不行,那是絕品,我不會送人的。

那個觀音滴水呢?

那是給地區文聯一位朋友做的,他是和我一同到山裏找的根坯的。其他的隨你挑。

其他的我不想要。

那就沒辦法了。

安麗想了想說,這樣行不行,我也跟你到山裏去一塊找坯子,選兩個我看得上的,你抓緊時間做。

江山說,那是可以。但是,你如果下半年要走的話就怕來不及。

安麗說,現在才4月初,即使9月份走,還有四五個月呢。

江山說,你不知道,做根雕的坯子是不能暴曬的,隻能放在屋裏陰幹。光是讓根坯幹透,就要幾個月。否則,會變形的,油漆材料會變質剝落。

那好吧,萬一趕不贏,走了以後再來拿也行。

江山將供品收進袋裏準備下山回家。安麗說,我今天就跟你去,怎麼樣?今天我正好沒課。上個星期我跟初二一個班的學生到那邊一個山上春遊,看到一個很大的樹兜,有人已經挖了一半了,我看挖出來的那一部分還怪怪的,你不妨跟我一道去看看。

江山說,我這些東西還沒拿回去呢。

沒關係,我幫你拿著。安麗從江山手上接過塑料袋就往山那邊走去。安麗在灌木叢中沒路找路地繞行著,兩隻手臂搖搖擺擺的像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江山看著不覺坪然心動,肩起鋤頭就追一了上去。

2

清明前後的雲嶺,各種野花競相怒放,特別是那粉紅的杜鵑和白色的野薔薇,滿山都是,紅紅白白花花綠綠,織出一片夢幻般的錦繡世界,惹得那些蜂蝶鳥蟲爭相前來歌舞遊戲。

這天,安麗的衣著和春遊那天一模一樣,貼身穿一件圓領紅短袖汗衫,外麵是一件黑白方格大開襟束腰襯衣,下麵是一條白色粗紡長褲。隻是鞋子不同。春遊那天穿的是旅遊鞋,今天穿的是一雙米色中跟皮鞋。因為從子弟學校到墓地經過多年的整修比較好走。安麗的這一身打扮,配上她那一頭運動式秀發一副粉紅色太陽鏡,要說有多瀟灑就有多瀟灑。

山裏的路看起來就在眼前,但是一走起來,七彎八繞的五六裏的路程夠你走半天。

安麗春遊那天看到有樹兜的那個山頭,從墓地這邊很難走過去,走到一半的地方便很陡。江山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山裏轉,翻山越嶺走慣了。有時候遠遠地看到一棵枯樹長在懸崖絕壁上他都要攀登上去。

江山,休息一下吧。安麗嬌喘籲籲地說。

怎麼,就不行啦?江山停下步子回頭望著安麗。

安麗喘息了一陣,向江山伸出手說,拉拉我。哎呀,累死我了。

江山便把一隻手伸給了安麗。

安麗的手溫溫的,柔柔的,滑潤潤的。江山一握著,便覺著接通了一股電流一般,全身的血液沸騰奔湧起來。江山和安麗以前也握過手,那是在一些比較熱烈的載歌載舞的舞台演出中。這時候,江山覺得男女之間生活中的握手和舞台上似乎不一樣,特別是在這荒山野林中,更不一樣。舞台上的握手純屬一種虛幻的形式,而此時的握手才有真實的內容。兩個人漸漸走到一個比較平緩的地方,江山有意放鬆廠自己的手,可是這時安麗卻握得更緊了,好像生怕滑脫了似的。

江山感覺到了安麗的脈跳,安麗的脈跳比他的還要熱烈和活躍。兩個人一直走到那棵樹兜前才鬆手。這時,兩個人一樣的熱汗淋漓,一樣的臉紅耳赤。安麗掏出一塊手絹在自己臉上擦了擦,便走到江山麵前要給江山揩汗。江山心裏高興得像打爛了蜜罐甜津津的蜜汁.往外流淌卻又下意識將頭晃到,邊,說,我不要。安麗說,“怎麼,嫌我髒了你的臉嗎?江山便神著脖頸一動不動的讓安麗為他擦汗。”

這時,江山聞到了一股陌生而又馥鬱的芳香,江山覺得這芳香一半來自安麗的身上一半來自安麗的喘息。江山有意地將這芳香吞進肚裏去、江山像吸了興奮劑似的,渾身上下鼓脹脹的有使不完的勁。他情不自禁地跳了幾個大劈又

那個樹兜是一棵被砍伐了多年的杜鵑樹留下的,樹皮和表層木質已經剝落了、有些是被蟲蟻蛀的、有些屬自然風化。有人挖了扮尺多壞子看樣子,、也是個搞根雕鄉勺人挖的,因為露出的木質一點也沒有損傷。

安麗問江山,你看,怎麼樣?

江山沒有急著動手,左看右看琢磨著說,看來,還有點名堂。

我沒有說錯吧,嗯?安麗說著拿起鋤頭要挖。

哎,先別亂動。江山說,讓我看看,從哪裏動手好。

江山圍著樹兜打了好幾個圈還沒有動手,安麗慌慌地說,快一點哪,我的大藝術家。江山這才脫了外衣拿起鋤頭。:

安麗看了看表,江山已經挖了快一個鍾頭,才挖進了四五寸深。這時,快十二點了。安麗便說,你休息一會,讓我來挖一下。

江山放下鋤頭說,你不會挖。

安麗說,那你告訴我,要怎麼挖。

江山說,你先刨開外麵的土,不要靠近樹根挖。安麗接過鋤頭,才挖了十幾下便喘籲籲說,哎喲,還真難挖呢。

江山抽了一支煙,從安麗手上接過鋤頭,邊挖邊說:取根雕的木坯,不比打柴禾挖樹根,得慢慢地來,光使勁還不夠,還得用心,一不留神挖斷一條根,它原有的自然美就全報銷了。

安麗說,那也不一定。.你看,美神維納斯的塑像不少,可真正出名的有審美價值的還就是在愛琴海的米洛斯島上發現的那個斷了兩隻手臂的。

江山說,如果沒有搞斷,不是更好嗎?

安麗說,那不一定。這尊被稱為斷臂美神的大理石雕像正因為她缺了兩隻臂,才引發了古今的美術家張開想象的翅膀去猜測去設想,像魔幻一般引誘人。、這叫殘缺美。

江山說,好啊,那我用鋤頭把你的兩隻手斬斷,看看是不是比原來更美。

安麗走前兩步,向江山伸出了雙手說,行啊,砍吧,保證比原來更美。

江山急忙將舉起的鋤頭輕輕放下,說,哎,別開玩笑。

怎麼,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不敢。

如果我欠了你一百萬,有人願意以一百萬換取我這雙手,我讓你砍,你怎麼說?

江山說,還是不敢。

安麗執傲地說,如果讓別人來砍呢?

江山說,我情願不要你還。

安麗說,這麼說,你還是舍不得我這雙手?

江山臉紅紅地說,那當然了。

安麗得意地笑了,說,你還是承認了。好,不跟你開玩笑了。跟你開玩笑沒勁。怎麼樣,該吃飯了吧。

江山說,哪裏有飯呢?

哎,你那塑料袋裏的東西不能吃呀?

當然可以吃。

現在,你該怎麼說呢,舍得還是舍不得?

江山趕緊說,舍得舍得。

好,既然舍得那就拿出來吃了。安麗說著,抓起塑料袋,取出那半隻鹵雞,啃了起來。吃了一半,遞給江山說,怕不怕我髒哪?如果不怕,就接著啃下去,要是怕了,就從那邊吃起,中間這點扔掉。

江山微笑著以舞蹈語彙回答了安麗。

安麗望著江山舒心地笑了笑,扯下一隻香蕉吃了起來。

兩個人吃飽了,接著又挖。眼看太陽西斜了,江山說,看來今天是挖不出來的。我明天後天要上白班,過兩天再挖吧。

安麗說,過兩天說不準就被人家挖走了。

那怎麼辦呢?

這樣行不行?我明天去請兩個附近的農民來挖,挖出來了請他們幫我抬到你那裏去。

江山說,行是行,不過你一定要他們注意,要全部挖出來,不要損壞了。這是一棵百年老杜鵑樹,很難得。

第二天中午,兩個廠區附近的農民果然抬著一支五尺多長的像隻大人參似的樹根隨著安麗來到江山家門口。這時,江山還沒有下班。安麗叫兩個農民放下樹兜,每人給了十塊錢打發他們走了。然後就去車間找江山。

後來,當江山把這根雕做成的時候,就感到它附麗著一個活生生的魂靈。這魂靈攪得他心族搖蕩差點家庭破裂。

3

何小軍顫抖著手揭開了裝白糖的罐頭瓶,用筷子把糖粒扒進盛橄把的碗裏。管蓮香在一旁說,好了好了,放那麼多做什哩喲。何小軍還是沒住手,罐頭瓶裏的白糖仍舊沙沙沙地像流水似的落在核把上。管蓮香心疼地罵何小軍,你個短命鬼,一斤白沙糖都被你倒光了。何小軍豎起瓶子說,才放這麼一點,二兩都不到,小氣鬼。管蓮香諷刺說,你賺進多少給家裏了?何小軍說,不也有一百來塊嗎。管蓮香說,你知道家裏一個月要開銷多少?你和你爸加上小英一共才四百來塊錢,柴米油鹽醬醋茶和房租水電雜七雜八加起來要三百多塊錢……何小軍搶白說,那不是還剩下了一百多塊嗎?管蓮香說,還有穿衣服呢,來人來客呢,再說,你結婚呢,人家花上萬塊你花個五千六千總少不了吧。何小軍便不吭聲了,將盛糍把的碗放進一個塑料袋裏提著出了門。

何小軍的肩上還挎了一個工具包,裏麵裝著七八個橘子和一小袋花生,這都是過年時剩下的。一走出門便徑直往龍潭口單身宿舍區趕去。昨天下午,何小軍約好了馬莎莎一同去掃墓。

徐克凡外出考察去了。前兩天,李珊要徐永林今年代替徐克凡去江二根墳前祭掃。昨天上午上班的路上,徐永林約馬莎莎一同去。馬莎莎到了車間告訴了何小軍,何小軍便要跟他們一同去。中午,吃飯的時候,何小軍便向何正發提出,今年讓他代替他去為江二根掃墓,‘何正發說,好啊,這事也該你來接班了。但是,昨天晚上,徐永林聽馬莎莎說何小軍要跟他們一道去,又不想去了。 何小軍興致勃勃地來到馬莎莎寢室門口。馬莎莎正在洗衣服,何小軍便等她洗完了衣服一同上路。

出了單身宿舍區,何小軍望了望藍瑩瑩的天彎說,今天天氣真好。

馬莎莎說,徐永林昨天上午說得好好的今天去,後來又不知為什麼變卦了。

何小軍說,他不去算了,我們兩個去也一樣。

馬莎莎說,他說好了今天去照相呢。今天這麼好的天氣不去,”可惜了。小何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叫他。

何小軍說,好吧‘你快去快來。

過了半個來鍾頭,馬莎莎和徐永林果然肩並肩地來了,徐永林肩上挎了個相機;馬莎莎幫他提著供品,供品也是用塑料袋裝著。

何小軍、馬莎莎、徐永林三個人走到江二根墓前的時候,江山與安麗早已離開了這裏。他們三個人也是按鄉俗的程式祭掃的。但是三個人並排站著、,隻作揖,沒有跪拜。

何小軍作揖完了,就走開了。他走了很遠躲到一個土坎下解小便去了。

何小軍一走開,徐永林又拉著馬莎、莎站到墳前石”馬莎莎不解,問:還要做什麼?徐永林說,我們再來作個揖,請江叔叔保佑我們。馬莎莎格格笑著說,,你又在玩什麼花招嘛。烏莎莎猶猶疑疑地站到了他的身邊奮徐永林與馬莎莎做戀愛遊戲總是花樣翻新像變魔術二般吸引著烏莎莎讓她猜疑讓她企盼讓她驚訝讓她神魂顛倒。

徐永林拉馬莎莎作了三個揖,說,江叔叔,我是你的生前好友徐克凡的兒子,我和女朋友馬莎莎正在戀愛,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我們……

你個死家夥,胡說八道!馬莎莎不等徐永林說完,就用拳頭捶他,邊捶邊罵,你真不要臉!

徐永林邊躲邊說,在江叔叔麵前表明我對你的愛情,有什麼不好?

馬莎莎在地上撿土坷垃砸,說,在烈士麵前說這些無聊話,你不怕爛舌頭呀?

這時,何小軍回來了,問:幹什麼呀?

馬莎莎緯紅著臉不吭聲。徐永林搶著說,我拉她一塊向江叔叔宣誓,她不肯,還打人。小軍,來,我們兩個向江叔叔宣誓。

何小軍剛才還有點疑惑,但是,看到徐永林滿臉的革命接班人精神,臉上的疑雲消散了,虔恭虔敬地跟著徐永林站到了墓前。

徐永林說,小軍,我們這樣說好嗎:敬愛的江叔叔,我們一定繼承您的遺誌,把四化建設進行到底。請您安息!何小軍說,行。

徐永林向馬莎莎瞟了一眼,隨即說,那好,我們一起念。

何小軍便和徐永林朗聲向江二根宣誓。馬莎莎看著徐永林導演的這一幕,忍俊不禁,趕緊轉身用雙手捂住臉哧哧地竊笑。

徐永林何小軍兩個人念完一了徐永林編的誓詞,馬莎莎還在捂著臉兩個肩頭一聳一聳地笑。徐永林知道她在笑,但看上去又像在哭。‘徐永林便說,;哭什麼哭什麼,不但不來宣誓還躲著哭。

誰哭了嘛!馬莎莎忍住笑,、轉過身子,,欲嬌還羞地說;、你以為你喊了幾句口號就很革命了是吧、拿出實際行動來看。我爸爸說,文化大革命那時候常說,、忠不忠,看行動。

徐永林說,好了好了,掃墓到此結束,現在開始照相。說著,就打開了相機。

馬莎莎慎道,不照不照。

就在馬莎莎說話的時候,徐永林已經哢嚓一聲給她照下了一張。

馬莎莎說,你這死家夥,你怎麼真的就照了?

徐永林說,你放心,保證這張效果很好。徐永林接著給何小軍照了一張,說,小軍,你站到莎莎那邊去,我給你們兩個照一張。

什麼?何小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已經臉紅了。

徐永林又重複了一遍,何小軍喜顛顛地跑到了馬莎莎身邊,兩隻手不知放哪裏好,隻是僵直地垂著,接著相握在胸前,最後反剪在背後。

徐永林邊對鏡頭邊說,還要靠攏一點,對,小軍,臉上帶一點笑。好,別動。

哢嚓。

何小軍一半像笑一半像哭。正愣著,聽到徐永林又說,為了保險起見,我給你們再照一張。徐永林又哢嚓了一聲之後,說:你過來一下,幫我們照一張。你站我剛才的位置,按快門的時候要屏住呼息,不要晃動。

何小軍便按徐永林的吩咐為馬莎莎和徐永林照了兩張。

4

噠噠噠嘀嘀噠―噠噠噠嘀嘀噠―

上午十二點,軍號聲在雲杉廠生活區和生產區所有的溝溝壑中回蕩。這時,在各個車間的工作洞室口出現了上班工人和下班工人對流的現象。雲杉廠自從建廠以來一直是以軍號聲為作息信號,盡管這軍號是通過廣播播放出來的,但是廠區仍然縈繞著一種軍營的氣息。

何小軍走出二號洞口,剛跨上自行車就聽到馬莎莎在後麵呼喊他的聲音。他趕緊刹住車等待馬莎莎。

馬莎莎趕到何小軍身邊,從工具包裏取出一疊照片。

這是清明那天照的。那天,徐永林整整照了一卷,光何小軍也有四個鏡頭。

馬莎莎說,剛才在車間裏好多人,不好給你看。再說手也不幹淨,我怕弄髒了。

何小軍小心翼翼地捏著照片的邊緣一張一張的翻看。一共有十來張,其中照壞了的五張中,有兩張就是何小軍與馬莎莎的合影,這兩張好像隔著一層霧似的隻有何小軍與馬莎莎兩個人的影子。

哎!怎麼搞的。何小軍一邊端詳著一邊搖頭。歎息。

馬莎莎汕汕地說,誰知道。

何小軍心裏閃過一團疑雲,問,哎,你和他照的呢?

馬莎莎說,這裏沒有嗎?那就在他手上。

何小軍問,你看到了嗎?

馬莎莎說,看到了。

清楚嗎?

清楚。馬莎莎斜脫著何小軍,見何小軍的眼睛裏閃射著一串串飄忽迷離的光束,不覺紅了臉。她覺得很對不起何小軍,仿佛那兒張照片是她拍的。

何小軍自言自語說,那就怪了。

何小軍把照片拿回家後躲在自己房裏反反複複地看,對模模糊糊的那兩張越看越不是滋味。他想撕了它們,可是當他拿到手上又舍不得了,畢竟有他和馬莎莎的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於是,便倒在床上嘖嘖嘖地歎息著。

何正發也回來了,管蓮香端出了飯菜,叫了小軍吃飯,何小軍在房裏嗡聲嗡氣說,你們吃吧。管蓮香吃了半碗飯,何小軍還沒有出來,便端了碗走進房裏,見何小軍躺著,就問,小軍,不舒服啦?說著,用手摸何小軍的額頭。

不要來吵我好不好。何小軍不耐煩地掃開管蓮香的手。

管蓮香隻好悶悶地退出房來。

何正發問,他怎麼不來吃呀?

管蓮香說,誰知道呢。

何正發吃完了飯,何小軍還沒出來,何正發走到床前問何小軍,你今天到底怎麼搞的呀,連飯也不吃。

何小軍說,不想吃。

何正發說,不吃飯怎麼行呢。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麼做工?

何小軍搶白說,你就知道做工做工做工。

何正發說,那當然了,我們工人不做工怎麼行呢?作為一個軍工,我們過去常說,一顆紅心兩隻手,革命到底不回頭。

何小軍說,現在工廠下放地方了,軍轉民了,還軍工軍工地掛在嘴上。

何正發說,即使下放地方,可我們的軍工番號還保留了哇。快去吃飯,吃完飯好好去上班。

5

朱光宇沒有去參加市場考察, 留在廠裏坐鎮,主持日常工作。閑暇時,他便抄寫了《蒹葭》的句子:

兼蔑蒼蒼, 白露為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朱光宇從呂雅琴以她客廳牆角的根雕對他的考問中,隱隱感到了自己在藝術審美方麵的差距。元宵節後幾天,他便向江山借了幾本美術畫冊和介紹盆景知識的書刊,後來,又通過熟人在地區群眾藝術館一位美術師那裏借到一本《世界美術史》和幾本畫冊。朱光宇在兩本畫冊上都看到了安格爾的那幅《泉》,那意境確實很清美,畫家所表現出的人體美像一股清泉一般洗潤人的魂靈。他感到畫中從少女瓶中傾出的泉水洗淨了他心靈上的一股陳腐氣息。

山野間下著飛飛揚揚的毛毛雨。

每年的春天,雲嶺一帶的山溝裏有下不完的毛毛雨。

朱光宇從豆綠色的桑塔納小車裏下來,手裏抓了把折疊傘,對司機小餘說,你先回去吧,別等了,我從二號洞一路轉過去,如果要用車,我會打電話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