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1927年9月的一天,毛澤東在贛西北山區一座山城的祠堂裏召開了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排長以上會議,部署秋收暴動,並且用筆蘸著風雨雷電在油燈下填寫了《西江月·秋收暴動》的同章。三十九年後,在離這幢祠堂東麵二十餘裏的山溝裏建起了兒座兵工廠,188廠便是其中的一個。因此,坐落在青山綠水中的這幾個軍工廠都籠罩著一片靈光。每一個初到軍工廠工作的人都懷著聖徒一般的虔誠。
退伍軍人何正發是1968年夏天進廠的。那時,188廠招收I一百多巡伍軍人。何正發進廠不久,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就是看管後來成為188廠總工程師的徐克凡。與何正發一同看管徐克凡的還有江山的哥哥江二根和另外一個姓昊的,他們三個人都是退伍軍人。徐克凡195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建廠初期,徐克凡對工廠的選址問題提出過異議。
188廠坐落在雲嶺山溝,東距省府二百多公裏,南離所在地區中心城市一百三十餘公裏。徐克凡認為進山太深,防洪標準低。徐克凡的意見沒有惡意,二十年後,188廠的人在回顧自己工廠的曆史時,大家都承認選址不當,交通不便,違背現代工業布局,當時在基本建設,出現戰線長,布局散,耗資大的狀況。但是,徐克凡的意見在當時明顯有悖於中央精神。於是,徐克凡便觸了銀運吃了幾年的苦頭。
徐克凡和何正發他們三個看守他的人住在一個房間裏。徐克凡白天在何正發他們的監督下參加勞動,晚上或參加批判大會接受批鬥或是蜷縮在油燈下寫檢查。
何正發、江二根和姓吳的三個人與徐克凡開初是敵對的,但是後來這敵對的雙方成了生死相依的朋友。1966年秋天,第一批進廠的工人多數都是住自己建造的幹打壘房子,牆壁較厚,是用石灰、沙子和黃泥春壓而成,冬暖夏涼比空心磚牆堅固。徐克凡住在一間最靠裏麵的牆角下,他的一切活動包括拉屎拉尿都要向何正發他們報告並且接受他們的監視。
改變徐克凡與何正發幾個人關係的媒介物是一條蛇,一條不知名的蛇,那條蛇咬了何正發之後就溜掉了。
建廠初期,由於交通不便加上當時整個社會的物質都比較廈乏,因此,全廠職工的膳食很差,打到盆裏的菜肴常常是醃菜、蘿卜幹、筍於……於是,有些懂漁獵的職工就自己動手改善生活。
雲嶺一帶的山溝和湘鄂贛邊界的其他山溝一樣,生長著一種名叫石雞的蛙類。這種石雞做菜肴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何正發、江二根和姓吳的三個人經常在晚上打著鬆明火把沿著小溪捕捉石雞。石雞在炎熱的夏夜常常棲息在山溪的石塊上乘涼,但是,與石雞做伴的還有兒種毒蛇。何正發三個人晚上去捉石雞是兩個兩個流輪去的,他們要留下一個看守徐克凡。有一天,那姓吳的不在,何正發與江二根隻好帶上徐克凡一同去。就在那天晚上,何正發跨上一塊石板時,被一條不知名的毒蛇咬了一口。那條毒蛇躲在一叢樹影下,何正發雖然打著鬆明火但他當時沒有發現那條毒蛇被它在腳上咬了一口。何正發被蛇咬的時候,驚叫了一聲哎喲,便低頭尋找毒蛇但毒蛇已經跑掉了。江二根與徐克凡聽到那一聲尖叫情知不好但也無能為力。徐克凡雖然書生一個,但他比何正發、江二根兩人早兩年進山,對治蛇傷多少知道一些。他趕緊從何正發手裏接過鬆明火尋找傷口,一見到傷口便將火把遞給江二根, 自己俯下身子,捧住何正發的腳就朝傷口吮吸。徐克凡一邊吮吸一邊就用清冽的溪水漱口將蛇毒吸去了大半。接著,使背起何正發往回走,請當地一名蛇醫治療。那蛇醫說,如果不是徐克凡采取廠急救措施,何正發在回到住處之前可能就死了。
徐克凡救了何正發,何正發終生不忘。善良的中國人都信守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古訓,何況是救命之恩呢。
一年之後,雲嶺一帶的山溝裏暴發了一場罕見的洪水。6月的一個清晨,整個雲嶺吞天黑地大雨傾盆,降雨量達170 毫米,洪峰流量為每秒75立方米。廠區的河裏一個旋渦連著一個旋渦湧出路而。 一個個惡浪像橫衝直撞的強盜卻比強盜更威武患肆直衝進廠房和工作洞室中,部分機床和生產設施在山洞內 洪峰到來的時候,五座施工便橋被衝走,交通中斷,通訊中斷,電源中斷。鍛工房被衝垮,勞保用品倉庫倒塌,水而上到處漂著工廠的財物。
那天,徐克凡、何正發、江二根都上了班,並且自覺地參加搶救國家財產的工作。江二根不幸被洪水卷走了。江二根玻評為革命烈士,省革命委員會號召全省人民向江二根學習。當時黨報報道江二根的事跡說:無限忠於毛主席,無限忠於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軍工戰士江二根同誌,在洪水封鎖了洞口的時候,為了將擺在車床上的毛主席瓷座像請出來,冒著生命危險衝進洞室……
曆史的風雲總是那樣撲朔迷離不可捉摸。
2
江山是頂替他哥哥江二根進廠的。江山在家裏的名字叫江三根。江山這名字是他進廠之後改的。江山進廠的時候,才十七歲。他一進廠,便住進了他哥哥的房子,連床位與鋪蓋都是江二根的。徐克兒與何正發都把江山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特別關照他。患難相交的友情像熬過霜雪的鬆柏一樣青翠。
江山是1976年和在八車間開刨床的女工李玉玲結婚的。從1985年開始,江山和徐克凡何正發三家每年春節期間,都輪流著請一次年飯。這事始於徐克凡。徐克凡的妻子李珊在1973年的春節前從內蒙包頭447廠調來了。那時候,何正發的家屬還在鄉下,江山尚未結婚,他們二人每年春節前都趕回家裏過年。那年正月初五,何正發、江山都趕回了廠裏,晚上,徐克凡讓李珊做了六道菜請他們喝了一瓶四特酒。1985年5月,何正發妻子兒女辦了農轉非。搬家的第二天,何正發就設便宴請徐克凡、江山二人到家裏聚敘。
這些年來,三家在每年的春節都要輪流宴請,於是三家的友誼像一棵大樹的年輪一樣在一年一年地增長。
3
1988年的春節,188廠顯得懶懶散散冷冷清清。春節前,許多人回家探親去了。春節後,又有許多人走訪朋友去了。 自從工廠即將下放地方的消息傳開以來,每一個職工臉上都像時下的天氣一樣陰冷陰冷的。
徐克凡、何正發、江山三家往年輪流請年飯,一般都在正月初二到初五這幾天。今年因為江山和妻子李玉玲年前帶著兒子小琦回清江老家過年去了,正月初五才回來,所以直到初六才開始。
初六日一早,內科醫生李珊便開始張羅。她到菜場上買了二斤鹿子肉和二斤豬瘦肉,另外買了點豆芽和鮮香菇。年前準備的香腸、板鴨、醃雞等年貨還剩下一大半。
徐克凡早上起來吃了兩個包子就到他的工作室去了。中午的時候,回來吃了飯又去了。徐克凡家裏的事全靠李珊和女兒做,他隻負責買煤。近兒年,兒子徐永林長大了,買煤的事徐永林接了班,這樣,徐克凡就基本上不做什麼家務事了。
下午四點鍾的時候,徐永林下班回來了。和他一同進屋的還有馬莎莎。
馬莎莎找到馬耀斌以後,不久便由一個土裏巴嘰的農村姑娘變成了一個國營軍工廠的女工。不到一年,就變得水靈靈的像188廠區路旁的芙蓉花一般,格外引人注目。青年女工馬莎莎像彩色屏幕上做廣告的靚麗小姐一般吸引著188廠的青年工人的目光。馬莎莎一進徐永林家,走到廚房門口對李珊說了一聲阿姨好,便跟隨徐永林進了徐永林的住房。徐永林讓馬莎莎一跨入他的房間便關了房門。
徐永林有兩個姐姐,大姐在447廠當車工並且結了婚,二姐徐永玫正在省醫科大學念書,徐永林自然就成了寵兒。
徐永林打開了電視機,和馬莎莎邊看電視邊嘖瓜子。
馬莎莎與何小軍同一個車間。徐永林是通過何小軍認識馬莎莎的。馬莎莎今天是第三次到徐永林家。
馬莎莎坐在床沿上,徐永林起初坐在椅子上。後來也坐到床沿上。兩個人邊看電視邊吃瓜子還說著閑話,像一對呢喃啄食的小山雀。徐永林時而調頻時而拿東西起來幾次,不知不覺就挨到了馬莎莎的身邊。馬莎莎起初嫌擠著不舒服挪動了一下身子,徐永林又起身去調一次頻坐下來又挨到了馬莎莎的身邊。馬莎莎便沒有再挪動身子。
徐永林說,今天舞廳開始開放了,吃過飯我們跳舞去吧!
馬莎莎每次到徐永林家裏來,徐永林就像一隻蜂子見到鮮花似的,恨不得鑽進花蕊裏嗡嗡嚶嚶吮吸吞吐沒完沒了。
馬莎莎還從來沒有進過舞廳,說,我沒跳過。
徐永林說,我教你。
馬莎莎瞥了一眼徐永林紅著臉說,我怕跳不好。馬莎莎這時還很純樸,像雲嶺山中的山泉,沒有受塵俗的汙染,很清純很透亮
很容易,一學就會。徐永林說著,關了電視,打開了收錄機,挑選若比較徐緩的樂曲,選來選去選到了《好一朵茉莉花》。
來,我教你。徐永林說著,就要拉馬莎莎。馬莎莎情不自禁地朝房門那邊瞟一眼,臉紅耳赤搖頭說,不不不,我不跳。
徐永林便自個兒跳。徐永林樓著空氣踏著節拍跳得有滋有味,一邊跳一邊嘴裏還哼著舞曲。
馬莎莎忍不住格格格笑起來。
徐永林跳了一會便停下來了,摟著空氣跳舞的滋味畢竟是越跳越寡淡的。
五點過一刻的時候,江山和妻子李玉玲帶著他們九歲的兒子小琦來了。他們還沒坐下,何正發也領著兒了何小軍女兒何小英來了’。何正發的妻子管蓮香沒有來,她去年來了,但覺得很別扭,所以今年就沒來。
客人都來了 ,徐克凡卻還沒回來。李珊一而招呼客人,一麵就喊徐永林,說,你快去叫你爸爸回來,人家都來了,他還死在力、公室不回。徐永林不願去,卻又沒有人能替代,嗽著嘴快快地從房裏走了出來。這時候,馬莎莎也跟在徐永林後而走到了客廳。徐永林對馬莎莎說了聲,等一會,我馬上就來,就匆匆竄了出去。
何小軍一見馬莎莎也在這裏,先是一愣,隨即向她打招呼,說,你也來了。
馬莎莎雖然常與何正發見麵卻很少說話,對江山夫婦就更陌生了,然而她通過這兩年的工廠生活已學會了應酬,雖然對大家沒有說什麼,但她微笑著向大家點頭。
江山見何小軍與馬莎莎搭話,便問何小軍:這位姑娘是……何小軍趕緊接話說,姓馬,馬莎莎,是我九車間的。
馬莎莎像二十年前的慧蓮但比二十年前的慧蓮還靈秀。這兩年馬莎莎在188廠的青年工人中是很有知名度的。但是,江山畢竟是三十大幾的人,對異性的信息像隔著季節的莊稼一樣。不過,馬莎莎剛才跟著徐永林從房裏出來的時候,江山一眼瞄到她的眼睛和她的身段便看出她在小青年心中的審美價值。江山在188廠搞了十幾年的舞蹈,對賦有形體美的男女都有好感,他便主動和馬莎莎搭起話來。沒說上幾句話,江山便問馬莎莎,你喜歡跳舞吧?馬莎莎搖頭說沒有跳過。江山惋惜說,你應該學會跳舞。馬莎莎就想起徐永林在房裏摟著空氣跳舞的樣子吃吃笑了。
其實,江山說的跳舞是指舞台上的舞蹈。他見馬莎莎笑以為她想學,說,你要有興趣,下次廠裏搞文藝宣傳隊時你也參加,我來教你。馬莎莎這才明白江山說的跳舞的本義,急紅了臉說,我不喜歡跳舞我不參加宣傳隊。
李珊開始上菜了,邊上邊罵:這死老頭子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正罵著門就開了,徐克凡父子倆一前一後進了門。徐永林走在前頭,他一進門就將目光射向馬莎莎,馬莎莎裝作沒看見,何小軍卻看見了。何小軍看見徐永林的目光像一個乒乓球運動員打出的一個快板球而馬莎莎故意不接一樣,他的心裏掠過一絲快意。
徐克凡一進客廳還沒坐下,江山就說,徐總在忙啥?
徐克凡淡淡一笑,說,沒忙啥,在那裏隨便翻一了下資料。
李珊邊上菜邊說,他呀,就是沒事也不會在家裏呆。都坐上來,吃飯吃飯,菜都涼了。
吃飯的時候,大家就又扯到了工廠下放地方的事情上去廠。
江山說,徐總,下放地方以後,我們廠生產什麼東西呢?
徐克凡沉吟說,我也不知該生產什麼好。說起來,我們廠從七十年代開始就搞了民品,研製過三甘醇液體除濕機,生產過減震器、開孔機。但是,我們廠躲在這個山溝裏,信息不靈,交通不便,民品生產小打小鬧。產值曆來隻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現在要一下大批量生產,還很困難。
江山喟歎說,還是搞軍品吃皇糧好。
何正發椰榆說,小江哪,你操什麼心?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社會主義還會餓死人?
徐克凡說,哦!正發,如果生產轉軌沒搞好,找不到主產品批量生產,工廠就沒活幹,一個四五千人的工廠沒活幹,吃什麼?
沒活幹?何正發正夾了一塊鹿子肉懸著沒有放進嘴裏,說,沒活幹可就麻煩了。
江山說,這就是軍工廠和民品廠的差別。
李珊說,吃飯吃飯,先不談這個,這是他們廠部會上討論的事情。
幾個年輕人一直沒有插話。徐永林坐在馬莎莎旁邊,兩個人一麵吃一麵悄聲嘀咕著。何小軍坐在馬莎莎的對麵,他不時地縹
一眼馬莎莎。有時又生怕別人發現他在偷覷馬莎莎,瞥了一眼馬莎莎又趕緊瞄一瞄別人。這餐飯,何小軍吃得很不是滋味。
吃完飯之後,徐永林和馬莎莎就往外走。李珊以為徐永林送馬莎莎回宿舍,問:莎莎就要回去呀?
馬莎莎笑笑沒有吭聲。
徐永林說,我們去外麵走一走。
李珊說,早一點回來。
何小軍心裏有點酸酸的。
第二天,輪到何小軍家請客。上班的時候,何小軍便找到馬莎莎說,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飯。馬莎莎猶豫說,我怎麼好到你家去吃飯?何小軍說,你能到徐永林家去吃怎麼就不能到我家去,今天還是昨天的原班人馬。馬莎莎便點頭說,好吧。何小軍見馬莎莎答應了,喜滋滋地說,吃完飯我們一塊去看電影。馬莎莎嘴裏像吃著粘牙的奶糖似的口齒不清地回答說,我晚上有事。有事?有什麼事?馬莎莎紅了臉沒吭聲。
下班的時候,何小軍要馬莎莎和他一同到他家裏去,馬莎莎說還有點事,等會一定來。何小軍叮囑說,等會一定要來呀。馬莎莎爽爽快快回答說,一定來。
到了五點多鍾的時候,何小軍沒想到馬莎莎是和徐永林一起到他家來的。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引他們到他的房裏吃瓜子。何小軍房裏沒有電視機,他家的電視機是黑白的,擺在客廳裏。
吃飯的時候,何小軍坐在馬莎莎旁邊,徐永林也坐在馬莎莎旁邊,把馬莎莎夾在中間。馬莎莎就一會兒跟何小軍說幾句話,一會兒又和徐永林說幾句話。大人們說什麼,他們昨天就沒有關心,今天就更沒有理睬。
馬莎莎是第一次到何小軍家。何小軍的媽媽管蓮香見馬莎莎長得漂漂亮亮又坐在何小軍的身旁,嘴笑得像裂開的石榴一樣合不攏,時不時地勸馬莎莎吃菜。何小軍嫌羅嗦,說:媽,你吃你的,我們不要你管。
吃完飯以後,徐永林和馬莎莎又首先出去了。何小軍真想跟他們一塊去,卻又覺得不好,便站在門口看他們往哪裏去。他看了一會看清了,徐永林和馬莎莎是往俱樂部方向去了。
過了一會,徐克凡和江山兩家人也都走了。管蓮香笑嗬嗬問何小軍,剛才那姑娘是誰呀?
何小軍妹妹何小英說,她就是馬莎莎。
管蓮香並不知道馬莎莎在188廠的知名度,還問:馬莎莎是什麼人?
何小英搶著說,馬莎莎是我們廠鼎鼎有名的馬耀斌的女兒。
何小軍心裏像卡殼的機床一樣,正湧起一股無名火,吼何小英:要你多嘴?
何小英朝何小軍抓了抓臉皮又吐出了舌頭。
4
朱光宇和妻子黃月英大學畢業分配到188廠子弟學校的時候,子弟學校剛剛組建。地方上的中學和小學雖說半年前就喊複課鬧革命,其實也是在下半年才上課。這時候,北京正在召開中國共產黨第八屆十二次中央全會。
188廠剛剛創辦的時候,隻開了四個班,初一兩個初二兩個,主要課程隻有政治、語文、數學。黃月英是學曆史的,畢業於中山大學曆史係。校長安排黃月英初一的語文課。朱光宇是學中文的,理所當然教語文,不過他是上初二兩個班的課。校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有初中文化的老工人。當時廠革命委員會派了十幾名工人到學校當教師,還有一名軍代表。地方上也一樣,有的派工人,有的派農民,叫做工農兵管理學校。朱光宇和黃月英的結合緣於一次偶然的不是政治事件的政治事件。那時候,除了馬列著作、毛澤東選集和紅旗雜誌幾乎沒有什麼書刊。朱光宇是學中文的,當然要讀文學名著。在綠色植物繁茂而文化荒蕪的188廠,朱光宇隻找到一部《紅樓夢》。朱光宇雖然讀過兩遍《紅樓夢》,但他還是想讀。《紅樓夢》越讀越有味。他雖然是在自己房裏讀,卻沒想到讀出禍來了。有個教體育的工宣隊教師看到了朱光宇在看《紅樓夢》,他沒有看過《紅樓夢》但憑印象認為《紅樓夢》是宣傳封建主義的毒草。他向校長和軍代表揭發了朱光宇看《 紅樓夢》的事,說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在當時,這一類事情隻要有人舉報,誰也不敢包庇。校長便在全體教師會上就朱光宇讀《紅樓夢》一事讓大家討論。朱光宇很吃驚更是害怕。黃月英也為朱光宇著急。學曆史的黃月英除了研究過中國共產黨黨史也讀了不少中國共產黨領袖人物的文獻資料知道不少軼聞野史。在校長發言後,有兩個人指責朱光宇,說他迷戀於封資修的東西思想意識不好如何如何。黃月英知道,再發展下去朱光宇會倒莓。她於是發言說,她在哪裏哪裏看到的資料上,毛主席對紅樓夢有個評價,說《紅樓夢》是一部好書。這種事懸起來如千鈞壓頂放下來若雞毛落地。黃月英四兩拔千斤兒句話救廠朱光宇。事後朱光宇悄悄找到黃月英,說,黃老師,感謝·你救了我。黃月英開玩笑說,你還是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吧:
朱光宇和黃月英對教學對生活都有共同語言,他們的結合像嫁接的一棵水蜜桃樹一般,開了鮮豔的花,結出了甜蜜的果。他們在1970年結婚,1971年生了女兒朱蓉 , 1973年生了兒子朱亮。
朱光宇對黃月英的早逝是很哀傷的。二十周年廠慶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亦真亦幻的夢。
5
雲杉廠廠慶二十周年的後兩天便是國慶節。廠部決定調休兩天,29日和30日都放假,10月3日開始上班。因此,6多人便利用這幾天假期探親訪友去了。軍工廠的假日像雨後的晴日一般,那翻翻滾滾的雲絮交織而染出一幅幅瑰異炫目的圖畫,每一幅圖畫都可以解讀出一個動人的故事。
29日上午八點過幾分鍾,馬耀斌便來到夏侯娟的房裏。這時候,夏侯娟剛剛從朱光宇的家裏回來準備拆洗自己的被子。馬耀斌邀她離廠去繁華都市或名勝古跡遊山玩水逍遙快樂,但是夏侯娟婉言謝絕。
你不是說想到武漢去看看黃鶴樓嗎,今天趕到宜春去,晚上搭去北京的火車,明天一早就可以到武漢。
我有事,你去吧。
要不,就去南昌看滕工閣,怎麼樣?
夏侯娟還是說不去。
馬耀斌想讓夏侯娟半推半就地依從他,便過來阻止夏侯們拆神子.萬付婦陰沉若月洲兌.要央你自己央.我可不跟你尖。
馬耀斌尷尬地笑了笑,說,嗬!昨天主持了一下晚會節目,今天就神氣得不認人了。可我得提醒你,你是在雲嶺山溝的188廠的禮堂裏當節目主持人,可不是在中央電視台當主持人。
這不用你管。夏侯娟椰榆說,我就是到那邊的尼姑庵上去當主持人也不用你管。你給我走開點,別在我身邊擺來擺去搖尾巴擋我的路。
夏侯娟已經在嘲諷馬耀斌是條狗了。但是,馬耀斌今天不知吃了什麼藥,恨不得讓自己和夏侯娟變成一對彩蝶在這幾天裏雙雙飛到極樂世界去,因此,他仍舊咽著唾沫對夏侯娟討好賣乖。磨了一上午,夏侯娟一直擺出一副高炮的架子,昂首挺胸鐵青著臉不讓馬耀斌親近。馬耀斌隻好聳聳鼻子苦笑著走了。出門的時候,咕峨了一句:今天碰到鬼了。
夏侯娟也不生氣,隻從鼻腔裏輕輕地哼了一聲。
夏侯娟知道馬耀斌晚上還會來糾纏她,所以,晚飯沒有在自己房裏吃,跑到食堂去吃了飯,到別處串門去了,直到十一點鍾才回宿舍。她剛要熄燈,馬耀斌就來了。馬耀斌敲門,夏侯娟明知故問:誰呀?
馬耀斌說,是我。
夏侯娟說,我要睡了。
馬耀斌便掏鑰匙自己開,撥了幾下撥不動,知道扣死了,又央求夏侯娟開門。
夏侯娟說,不要再吵了。人家都睡了,不要吵醒人家好不女子。
馬耀斌說,這樓上的人不都走光了,吵誰呀?
隔壁小姚她們沒走。
她們都出去了,一直沒回來,我剛才來過幾趟了。
她們不在你也別吵。
你開門哇。
我不開,你走。
你不開,我不走。
你不走就算了。我可要睡了。夏侯娟拉滅了燈。
我站在你門口守一夜。
也好。我正準備去買條狼狗幫我守門呢。你一天到晚都守著才好。
你……
夏侯娟便不再吭聲。
馬耀斌默默地站了一會,也許是累了,便蹲下身子吹口哨。夏侯娟知道馬耀斌蹲下了,因為他一邊吹口哨一邊用手指輕輕地彈著門扇那響聲在門扇底下。
房間裏散發著一股幽香。桂花村宿舍區有十幾棵桂花樹,這是建廠的時候就有人栽下的。那十幾棵桂花樹每年到了國慶前後便開花了。夏侯娟在廠慶前一天采了一束養在一個罐頭瓶裏。夏侯娟總是設法讓自己的房裏芬芳四溢。
夏侯娟沒有睡著。她聞到了桂花的香味。馬耀斌賴在門口不走,夏侯娟心裏煩他,雖然聞到了桂花香卻沒有心思品嚐。
馬耀斌知道夏侯娟沒有睡著,蹲了半個來鍾頭,又問夏侯娟:你到底開不開門?
夏侯娟不吭聲。她知道,她要是一搭話,馬耀斌就會變成一掛點燃的萬響鞭炮吵個沒完沒了。
馬耀斌又蹲了一會,便歎了口氣起身走了,一走下樓道便像牛似地吼唱著: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哦,哦
哦嗬嗬嗬嗬……
馬耀斌唱到後麵早已跑了調像一隻一哀傷的狠一般幹嚎著。
第二天,夏侯娟睡過頭了,九點鍾才醒來。馬耀斌從她的房門口走下樓以後,夏侯娟過了很久才睡著。夏侯娟接連兩天沒有睡好覺,所以就睡過頭了。
夏侯娟知道食堂已經不賣早點了。她不願意煮麵條,主要是怕馬耀斌義到她房咀來糾纏。所以匆匆整理了一下房間就往朱光宇家走去。她的心上已經萌發了一顆新芽,她要將這新芽培植成一棵幸福樹,開花,結果。
那天,朱光宇吃過早飯出去了,女兒和兒子都在家裏,女兒朱蓉正在念高三,兒子朱亮正在念初三,一個準備考大學,一個準備讀高中,都沒有出去玩,躲在家裏複習功課。
給夏侯娟開門的是朱亮。朱亮說,我爸爸出去了。夏侯娟還是進了屋,說,你爸爸讓我來拆洗被子。說完,臉上湧起一片紅潮。她在為自己的慌言而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