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1988年2月的第一個星期日這天,代號為188的雲杉機械廠一個普通而又非比尋常的人物散布了一條小道消息。這消息像一股寒流似的鑽進了全廠員工的心裏。
這天,山穀裏到處彌漫著薄薄的冷霧。
就在這天,廠黨委書記朱光宇決定終止他的秘密調動工程。這項工程,他悄悄地進行了整整七個月。
坐落在贛西北雲嶺山溝中的雲杉、雲鬆、雲竹三個機械廠,都是軍工廠。由於軍事工業和國防緊密相連的特殊地位,因而,隱蔽在深山密林中的軍工廠,既是神聖的又是神秘的。每一個在軍工廠工作的人都感到驕傲、 自豪。他們雖然身居山溝,但是,都知道自己的工作和世界風雲連在一起。那條小道消息像冷水澆炭火似的把雲杉廠人的自豪感澆得吱啦吱啦煙霧迷漫。
雲杉廠平常是以軍號來統一作息的,但是,星期天例外。因此,這天清早全廠沉靜得仿佛一個甜睡的孩子。
朱光宇和以往一樣,按時起了床。那群八哥飛到第二生活區的大樟樹上啄食樟子的時候,他早已睡醒了。他披了件大衣斜靠在床上聽新聞廣播,下身在被窩裏暖著。他怕吵醒鄰居,一開始,就是戴著耳塞聽的。六點五十分的時候,他起了床。洗漱後,便拎著袖珍收音機出去散步了。
廠區周圍的山岩、樹林和房屋朦朦朧朧飄飄忽忽。雲霧是自然界一位傑出的化妝師。它能讓近的變遠,醜的變美,實的變空靈,平常的變得很神秘,窄小的變得浩渺無際。朱光宇大學畢業分配到這裏的時候,有一種墜人神山仙府的感覺。
二十年的光陰像雲嶺山中的泉水一樣叮叮咚咚時急時緩地流逝了。朱光宇覺得自己這二十年的曆史,是一幅巨大的斑斑駁駁撕貼畫中的一片。 自己的這一片雖然有一點暗影,但大部分還是亮麗的。
在雲霧中散步,有一種飄然欲仙的感覺。整個廠區雖然籠罩在雲霧中,但是,朱光宇熟悉這裏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他知道,從他的右前方繞過三個坡,有一棟古老的木結構的小屋。六十年前,它曾經是秋收起義的一個連指揮所。在離廠區西麵十幾公裏的被譽為萬芴朝天的突兀奇峰上,縈係著試劍石和其他種種神話傳說。在今天以前,朱光宇一直覺得腳下的這片土地迭印著密密的新舊曆史文明的腳跡。七年之後,工廠搬到了被稱為北伐第一硬仗的那座山腳下,那裏,從國共兩黨的領袖人物到普通士兵在大革命、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各種傳奇故事像秋天的蒲公英花絮一樣滿天飛。在市博物館,又看到了從新廠區附近的地底下挖出的舊石器時代的化石和夏朝的各種陶器以及周朝的玉器,他才悟想出老廠區的偏僻和蠻荒。
這天上午,朱光宇在家裏先是讀了一會兒《鄧小平文選》,後來練了一會兒書法。快十一點的時候,騎了一輛半新的風凰車離開廠區,往雲鬆廠駛去。十幾分鍾之後,他便到了呂雅琴的家門口。
代號為215的雲鬆廠,與雲杉廠是配套生產同一種兵器的協作廠,離雲杉廠隻有五華裏。 呂雅琴是雲鬆廠的副總工程師。呂雅琴住在平房裏,雖然有三室一廳和一個廚房,但是已經很陳舊了。這是建廠初期的房子,原來是廠黨委書記兼廠長住的。五年前,老頭子退休,把全家搬到省城去了。 呂雅琴住進來後,覺得一個人住太寬敞太寂寞,便把她正在念初二的侄女兒秋豔遷來做伴。
呂雅琴住的這棟平房坐落在雲鬆廠的生產區和生活區之間的一個山坡下。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槲樹林,中間夾雜著幾棵楓樹和鬆樹。由於軍工廠隱蔽的需要,廠區周圍的山上禁止砍伐。因此,二十多年來,這一片林子一直是蓊蓊鬱鬱。房子前麵,原來是一塊菜地。 呂雅琴住進來之後,沒有種菜,她栽了兩棵桂花樹,三棵桃樹和十株橘苗,又在邊邊角角的地方種下從山上或河邊挖來的杜鵑、紫荊、怪柳、野薔薇、拘猾等野花野草。也奇怪,那些野花野草, 呂雅琴並沒有花精力去侍弄,卻一株株長得像時下的青年男女一般花花綠綠朝氣蓬勃。
朱光宇繞過那些花花草草來到門前一打車鈴,秋豔便趕來開門。朱光宇把自行車撐在院子裏,將散淡的冷霧關在門外。他一走進屋裏,使聞到一股獨身的知識女性特有的氣息,既溫馨,又冷豔。
呂雅琴從臥室裏出來了。她對朱光宇笑了笑,說,秋豔,到後麵去看看鍋裏還有沒有水,順便把芹菜洗一下。 呂雅琴沒等朱光宇坐下,便把侄女從客廳裏打發到廚房去,她向朱光宇瞟了一眼,將他引進自己臥室。
呂雅琴在臥室裏將一股書卷氣和生命的活力揉合在一起。她常常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調整室內的擺設和調換一點壁掛。她的房裏一年四季有花卉。朱光宇每一次走進呂雅琴的臥室,心裏便坪抨地跳,全身熱血翻騰,有一種渴求的欲望。 呂雅琴這女人的身材和五官線條很耐看。七個月前,朱光宇第一次走進這屋子的時候, 呂雅琴穿的是一件印花旗袍式連衣裙,她那白晢豐腴的手臂,使朱光宇萌生一種想要吮吸的念頭,像饑渴的孩子要吮吸鼓脹著乳汁的乳頭一般。當然,他不敢這樣做,他隻能讓這欲望的烈火在心裏燃燒。
朱光宇聞到了一股幽香。靠窗的案頭擺了一盆玉蕊吐芳的水仙。
他問她:這水仙怎麼不放到客廳去?
知道你要來,特意放在這裏呀。她微笑著調侃。
朱光宇立即從心裏湧起一種既遙遠又親近的感覺。如果呂雅琴不說這句話,朱光宇要產生這種感覺也許得經過一段很長的語言的旅程才能達到。那要很費一番心思的。他很想擁抱呂雅琴。呂雅琴也許看出了他的心思,豎起一個手指噓了一聲。
先彙報你的工程進展情況。她還是微笑著。但是,那微笑像美麗的弧光一樣,不好親近。
他溫順地回答說,深圳海天出版社的同學最近又幫我聯係了一個單位,但是,要我親自到那邊去麵談。
那你抓緊時間快點去。
等過了春節再去吧。
不行。等到過了春節,可能就來不及了。
為什麼?
聽說兵器工業部很快就要下文,我們雲嶺的三個軍工廠要下放到地方。如果文件一到,體製一變,誰知道會變成個什麼樣子?你這個當書記的還走得開嗎?
誰說的?
我剛才在好場上買菜的時候,你們廠裏的人都在哇啦哇啦叫,怎麼,你還不知道?官僚主義。
朱光宇忽然像一架斷了電源的車床似的,呆愣愣地坐在沙發上。過了好一陣, 自言自語說,會有這麼快嗎?也許會的。軍轉民,吹了幾年的風了。
呂雅琴坐到沙發扶手上,說,你抓緊時間早點辦哇。
怕來不及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能坐等哪。
你這消息是哪些人傳給你的?
有四五個人。起初,我也不太相信,追問他們,都說是你們廠的馬耀斌說的,他剛從北京回來,親自聽兵總的人說的。馬耀斌天馬行空,這幾年,上麵關於雲嶺三個廠的許多事情,廠裏還沒接到通知他就先說了,比氣象台發布的天氣預報還準。
馬耀斌回來了?朱光宇想,如果是從他嘴裏傳出來的,這消息就有可能是真的。盡管馬耀斌喜歡撒謊,但是,馬耀斌也有不撒謊的時候。他不撒謊的時候散布的小道消息,簡直像太監傳述皇帝的聖旨一樣,一個字也不摻假。朱光宇想,如果馬耀斌的這一小道消息不是撒謊,也許兵總的文件已經簽發了。
呂雅琴從廚房打了個轉回來,見朱光宇還在愣愣地呆想著,問他說,你在想什麼?
朱光宇笑笑說,沒想什麼。卻又問呂雅琴:哎,如果工廠下放到地方的文件下來了,而我又沒有調成,怎麼辦?
朱光宇把呂雅琴問傻了。
什麼怎麼辦,繼續辦歎。 呂雅琴愣了一會回答說。
朱光宇說,你剛才還說,如果下放到地方的又件一到,體製就要發生變化,我這個書記不好走呢。
呂雅琴說,等到那個時候再說吧。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那,我問你,我們之間的工程怎麼辦?他汕汕地笑著。
呂雅琴丟給他一個媚眼,說,這是軍工秘密,不能泄露。便躲進廚房去了。她給他撒下一片霧。他望著她那飄飄拂拂的背影,像看一朵漸漸消失在霧中的花,直看得心裏癢癢的。四年之後,朱光宇聽到那英唱的一首流行歌中霧裏看花水中望月那一句的時候,心中別有一番滋味。他本來是很少唱流行歌曲的,而霧裏看花那一句卻不時地從他嘴裏溜了出來。
十三年前,朱光宇第一次看到呂雅琴的時候, 呂雅琴確實像從雲霧中走出來的仙女一般,令朱光宇驀然心驚。那天,也是一個星期日。朱光宇和袁野上山打獵,在山上碰巧遇見了呂雅琴。那時,正是深秋。深秋的雲嶺比春天的雲嶺更美麗,更誘人。雲杉廠有美術愛好者曾采集了各種形狀和顏色的樹葉,按冷暖色調依次排列,與雲杉廠的軍工番號一樣多―188。那天也有霧。雲嶺的秋冬季節,有霧的日子很多。朱光宇和袁野他們在山下的時候,霧也是淡淡的薄薄的,可是,到了山上之後,那霧就越來越濃了。到了一條岔路口,朱光宇和袁野都聽到從另一條路上傳來一陣陣女子的說笑聲。聽聲音,有三個。其中一個的說笑聲像畫眉鳥一般,聽得人心醉。過了一會,那三個女子便在路口和朱光宇他們會麵了。那個走在前麵的,便是呂雅琴,那動聽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嘴裏發出來的。朱光宇直到現在還記得,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的眼皮驚顫了好幾下。那時候, 呂雅琴皮膚更潤澤,身材也更苗條像楊柳隨風般輕盈婀娜。傍晚,在下山的路上,袁野和朱光宇談論起呂雅琴的美貌時,朱光宇以八個字概括說:毛嬙麗姬,沉魚落雁。
袁野的交際本領,像雲嶺山上一種扁扁的野草莢,一挨就粘,粘上了還不能拍,越拍粘得越緊。剛見麵,袁野就說:幾位娘子軍,到哪裏去呀?這話要讓九十年代的姑娘聽了,也許不高興。九十年代的姑娘喜歡別人稱小姐。可是,七十年代的人看慣了樣板戲,娘子軍是什麼樣子可以從銀幕上一個個英姿颯爽的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身上折射出來。袁野的問話,如春風拂在花蕾上一般, 呂雅琴和她的兩個同伴,一個個像花朵一般綻開了美麗的笑臉。 呂雅琴回答說:我們去摘獼猴桃,你們呢?袁野不笑,但他的話卻逗人笑:我們剛從夾皮溝來,現在要向威虎山進軍。呂雅琴她們果然就格格格地笑了。呂雅琴笑夠了,又問:哎,你們知道哪裏有獼猴桃嗎?袁野望了望山野說,這山上到處都有。呂雅琴說,我們跑了好幾個山頭了,怎麼一個也沒見到?袁野這才笑著說,你們不能老在路上跑啊,應該鑽到樹林裏麵去,特別是那些很密很密的荊棘叢裏,刺越多的地方獼猴桃越多,果子越甜。哎呀!我的媽呀。 呂雅琴和她的同伴苦笑著歎息起來。朱光宇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勸慰呂雅琴她們:不要怕,許多沒有刺的地方也有,隻是要仔細耐心地尋找。朱光宇在陌生人麵前一般不開玩笑,特別是在漂亮的異性麵前。他又告訴呂雅琴她們:你們知道獼猴桃長在什麼地方嗎?長在藤上,不是樹上。就在他們說話間。從山下走來了兩個打柴的農民。朱光宇對呂雅琴說,你問問他們,他們很可能知道。呂雅琴便問那兩個農民:哎,同誌,你們知道哪裏有獼猴桃嗎?呂雅琴接連問了幾次,兩個農民瞪著眼睛搖頭,不知她說什麼。袁野對呂雅琴笑了笑說:你這是對牛彈琴。接著,他用當地方言向一個年長的農民嘀咕了幾句。噢,她說的是貓公卵哪,有,有,我知道,我知道。來,跟我來。那農民一麵大聲喊叫一麵對呂雅琴生澀澀地笑。袁野和朱光宇也笑了。袁野的笑,帶有一種嘲弄的意味。也許呂雅琴看出了這種意味,所以呆愣愣地沒有動。直到兩個農民走了,她們還沒有挪步。袁野笑得更開心了:還愣著幹什麼?快跟他們走哇,你們要的獼猴桃,他們會摘給你們。 呂雅琴白了他一眼,轉身往另一條路走去。
那天,朱光宇和袁野打到一隻野兔。朱光宇在一個山晃音裏碰上了一株獼猴桃樹。他采了十幾個獼猴桃揣進口袋裏,下山後,拿了幾個給妻子黃月英,另外幾個悄悄鎖在辦公桌的抽屜裏,放了一個多月,直到變成一攤粥一樣的時候才扔掉。七個月前,他第一次踏進呂雅琴的房門時,十三年前的這件事像電影裏的回憶鏡頭一般,一一閃現在眼前。霎那間,他恍然明白了,那幾個鎖在抽屜裏擺爛了的獼猴桃,他是給誰留著的。
呂雅琴為朱光宇燒了他喜歡吃的糖醋魚,另外還有幾樣開胃的菜。但是,朱光宇像嚼木渣似的,吃得沒有一點味。他一吃完中飯,便匆匆地趕回雲杉廠去了。臨出門的時候, 呂雅琴笑著對他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朱光宇沒有說什麼,淡淡地笑了笑跨上了那輛鳳凰。
一種危機感隨著冷風鑽進了朱光宇心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2
夏侯娟將一身涼意和襲人的香氣帶進袁野家的時候,袁野還在床上睡覺。開門的是袁野的妻子汪潔。汪潔也是在夏侯娟敲門的時候才從床上爬起來的。夏侯娟因為是常客,一進門,將手中的一小袋冬筍放在門角,一雙眼睛就往汪潔的臥室風吹楊柳似的掃了兩眼,邊看邊問:袁廠長呢?她一眼就瞄到牆角有幾團衛生紙,趕緊掉轉頭來。汪潔或許知道她看出了什麼,說,他昨天弄了一個文件,搞到好晚才睡。夏侯娟雖然沒有丈夫,但並不缺乏性的知識和床上生活經驗,她一看到牆角的那幾團衛生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心裏說:什麼弄一個文件搞到很晚,興奮後的疲勞罷了。
夏侯娟是來給汪潔做頭發的。夏侯娟的腦瓜像隻萬花筒,能變出各種花色圖案來。她不僅會做頭發,還會追著潮流做衣服,美容化妝。她幫人做事,不但不收人家的錢,反而還不時地送你點小禮物。所以,她幾乎是所有的廠領導家的常客。當然,她不是不竭的泉水,光有滾滾不息的湧出,她自然要有回收的,她的回收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她那樣做,主要是為了遮掩那些廠領導家屬的耳目,讓她們高高興興地和她做朋友。
汪潔掩上房門,忙著生木炭火。夏侯娟一見,趕緊從汪潔手中接過火柴。將火盆端到門外樓道上,等火一燒著,添了一大堆木炭。她知道袁野家的木炭年年燒不完。十三年前,袁野與朱光宇一個是技術員一個是宣傳幹事,如今一個是廠長一個是書記。一個五千多人的軍工廠的廠長書記家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一般吃的用的還是豐裕有餘的。
夏侯娟將火盆端回客廳的時候,袁野正在起床。他一麵穿衣一麵唱著: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夏侯娟身上的藝術細胞像雲嶺山林中的抱子植物一樣活躍,她聽到別人唱歌便喉嚨發癢。這會兒,她本來是想接唱的,但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汪潔,把蠕到喉嚨口的樂符一個個吞回肚裏去了。她微笑地說:袁廠長,你也起來了?
這個懶鬼!汪潔嘀咕說,今天還好,他看見你來了。往常啊,有時睡到十點還沒起來。
夏侯娟說,人家廠長日理萬機,工作繁忙嘛,一個禮拜難得好好休息一天。
汪潔在廚房忙著煮麵條,袁野起來後到衛生間刷牙洗臉。夏侯娟乘著這機會把廳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把自己帶來的燙發工具整理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茶幾上。
夏侯娟,你吃了嗎?汪潔在廚房問。
吃過了。夏侯娟說,衝了一杯奶粉,吃了一塊蛋糕,蛋糕是前天買的。
夏侯娟答話的時候,袁野端著一碗麵條從廚房出來了,坐到火盆邊烤火。夏侯娟望著袁野問:袁廠長,聽說上麵已經下了文我們廠要下放地方了,有這回事嗎?袁野反問說,你聽誰說的?夏侯娟是親自聽馬耀斌說的,但她不敢直說,便繞著彎子說是聽別人說的。
袁野笑了笑,笑得很輕鬆很逸然。我們廠轉地方管,這是遲早的事。去年上半年兵總就跟我打了招呼。軍轉民喊了七八年了,你以為這是中央吃飽了沒事幹喊一喊助消化呀?
夏侯娟原以為袁野聽了這消息會驚訝的,沒想到他平靜得像映在一泓秋水中的月亮,晃也不晃一下。這時候,汪潔也端著麵條出來了,她問夏侯娟說什麼,夏侯娟複述了一遍,倒是汪潔訝然瞠目,忙問袁野,是真的嗎?袁野說,什麼真的假的,沒有必要證實,軍轉民,部分軍工廠下放到地方,這是必然的。汪潔說,怎麼不要打聽,這關係到我們廠四五千多職工連家屬上萬人的出路。袁野說, 自古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廠長不操心,你操什麼心。汪潔說,我是總工程師辦公室主任,工廠要下放到地方,軍工產品一旦取消,生產轉軌我這個總工辦主任的擔子不比你這個廠長輕。汪潔不緊不慢字正腔圓地強調自己在188廠所處位置的重要性。袁野並不與她爭辯,隻是默默地笑了笑。他的笑,隱含著一種嘲諷,汪潔沒有看出來。但是,夏侯娟卻像一個古董商看一件年代並不久遠的瓷器一樣,一眼就看出來了。於是,她朝袁野看了一眼,也默默地笑了。
夏侯娟傳的這條小道消息在袁野家裏雖然沒有出現轟動效應,但整個上午給汪潔和她女兒袁菲做頭發的時候,幾個人的話題還是圍繞著工廠下放到地方以後怎麼怎麼。
夏侯娟給汪潔和袁菲做完頭發,收拾了工具,又主動幫汪潔做飯。這時,汪潔才知道夏侯娟帶來了五六斤冬筍。
3
夏侯娟的父親是個電工。1978年夏天, 由於違反操作規程觸高壓電死了。當時,夏侯娟已經學了兩年車工,她正好二十歲,她的弟弟隻有十七歲。廠裏安排她弟弟夏侯國頂替她父親當了鉗工。
夏侯娟的母親長得很妖冶,廠裏的人都說她像一部外國電影裏的一個色情間諜。夏侯娟在外貌上承襲了她母親的遺傳基因。夏侯娟父親死的時候她母親四十一歲,不顯老,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第二年,夏侯娟的母親改嫁了,繼父在地區水電局工作,不久,母親就調到繼父那裏去了。好在夏侯娟和弟弟夏侯國都有工作,各自都能獨立生活。
188廠曆來很重視文藝宣傳, 自編自演的節目像采集了雲嶺山中豔麗的山花令人賞心悅目,在全地區以至全省軍工廠中很有名望。夏侯娟有一副好嗓子,樂感也很好,1980年第一次參加地區文藝調演登台獨唱,就博得了觀眾的好評,說她聲情並茂。夏侯娟身段好,舞也跳得不錯。188廠的舞星伍勇剛和夏侯娟兩人同台演了一出十分鍾的愛情舞劇之後,後來就假戲真做了。兩個人好得像雲嶺山上的相思鳥似的,形影不離。
1981年夏天前後,廠裏接連出現兩起盜竊案。廠裏為了偵破這兩起案子,沒有打草驚蛇,各車間科室都暗中加強巡邏和警戒。中層幹部輪流值班。6月22日這天,輪到袁野負責五區的值班,那時他是技術科科長。晚上九點鍾的時候,袁野發現從桂花村單身宿舍出來一個人,一路探頭探腦地往材料庫後麵去了。袁野便悄悄地跟在後麵。袁野在南京炮兵學院念書的時候雖然經過民兵訓練,但是真要做一名抓壞蛋的民兵這還是第一次。他貓著腰攝手攝腳好不容易接近了材料庫的牆角,豎起耳朵仔細捕捉動靜然而卻隻聽到自己的心髒坪評響。他屏住呼吸聆聽了好一會,終於聽到靠山沿的牆那邊傳來了一陣聲響,便迅速出擊閃過牆角用電筒一照,卻照見一男一女赤裸著身子摟抱在一起。.這男的是伍勇剛,但是袁野還沒有看清,女的便是夏侯娟。這當兒,伍勇剛驚慌慌擼著褲子丟下夏侯娟像隻猩猩似地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夏侯娟卻在惶亂之中連褲子都沒提起,望著炫目的電筒光柱顫顫抖抖手腳失措。袁野大喝一聲:你們躲在這裏搞什麼名堂!那個人是誰!夏侯娟這才像一條嚇昏了的鴛鴦魚忽然從冥冥世界醒過神來趕緊轉過身去。袁野再次斥問,夏侯娟邊穿褲子邊告訴袁野,逃走的那個人是伍勇剛。夏侯娟哀哀地央求袁野:求你別說出去,隻要你答應我隨你怎麼辦都可以。隨你怎麼辦都可以這句話可以做各種解釋可以做很多交易,如果是別人碰上絕不會輕易放過夏侯娟的。但是袁野沒有和夏侯娟做任何交易,他理解夏侯娟的意思他也指責了她,但他很輕易地放過了她。這一件事,使夏侯娟在心中為袁野豎起了一塊英雄紀念碑。後來,夏侯娟便非常敬重袁野總想報答袁野。
伍勇剛愛夏侯娟愛得很深愛得很自私愛得不要自己的命。為討好夏侯娟,伍勇剛什麼都幹得出來。伍勇剛出身於普通工人家庭,經濟上並不寬裕。夏侯娟萬萬沒想到,伍勇剛為了讓她體體麵麵地出現在婚禮上,他背著她悄悄地去幹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勾當。1981年冬天,伍勇剛在離188廠三十華裏的一條公路上搶劫一個收購香菇的湖北人,而且刺了人家一刀。法網恢恢,伍勇剛鋃鐺人獄,被判了十二年徒刑。伍勇剛在監獄裏撕破襯衫咬破手指寫下你要等我四個字托人帶給夏侯娟,並且揚言說誰要娶夏侯娟他伍勇剛有朝一日出來先殺那個人後殺夏侯娟。從那以後的相當一段時間,188廠的女人們一見到夏侯娟便像見到艾滋病患者似的紛紛躲避,男人們在偷偷地瞟看夏侯娟的時候一麵欣賞她那媚人的臉蛋一麵又聯想到血淋淋的四個字還有伍勇剛的那句話,心裏癢癢地打哆嗦。
然而,有幾個男人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夏侯娟恍若陌生人,到了夜晚卻像發情的公狗一般纏著夏侯娟不放。·
4
夏侯娟到底與多少個男人同床共枕過,這隻有夏侯娟一個人知道。但是,馬耀斌是其中的一個這是188廠公認的。馬耀斌的曆史像一盒色情加武打的錄像帶,他赤身裸體表演的時候你也許還要蒙上眼睛。188廠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籌建的。那時候,馬耀斌就進了廠。這是馬耀斌一生中最榮耀最威風的黃金歲月。馬耀斌的名字便是他學著一個被毛澤東主席接見的女紅衛兵改的,他的原名叫馬孝仁,他嫌父親給他取的這名字太封建扔掉了,起初改名為馬耀武。隨著時局的變化,後來改為馬耀斌。那時候,馬耀斌想搭車,兩支手槍叉腰上往馬路上一站,不論什麼車,乖乖地停在他麵前;想吃魚,往基建指揮部附近的玉泉河裏扔一顆手榴彈,白花花的魚就浮上水麵來了。
在馬耀斌的眼裏,夏侯娟隻是一條美人魚。伍勇剛算什麼?馬耀斌常常嗤嗤地發笑說,比卵子還是比拳頭我馬耀斌什麼都比他硬。
1988年2月第一個星期的星期五晚上11時3分,馬耀斌拎著一隻密碼箱走到夏侯娟的房門口。這時候,夏侯娟還沒有睡。馬耀斌曾經有一把夏侯娟房門上的鑰匙,但是,廠慶二十周年紀念日以後夏侯娟換了門鎖。
馬耀斌見房裏亮著燈,知道夏侯娟還沒有睡,他便屈起右手食指在門上輕輕地叩了四下。這四聲脆響不緊不慢很溫和很樂感很文明禮貌。過了幾秒鍾,門就開了。夏侯娟打開門,一見是馬耀斌就倒抽了一口冷氣,說,怎麼是你?馬耀斌像動畫片裏的那隻機變的老鼠似地笑著說,為什麼不是我?不是我還能是誰?馬耀斌邊說邊在肚裏尋思著:是不是這幾個月又和誰好上了,把我當作那個人了?夏侯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願搭理馬耀斌。馬耀斌離開雲杉廠有兩個多月,她剛才確實以為是別人敲門。
夏侯娟還在愣著的時候,馬耀斌已經進了屋,並且隨手關上了門扣上了門鎖。盡管他做得很自然很輕巧但夏侯娟還是知道了。夏侯娟能隔著肚皮看出馬耀斌的花花腸子來。
你來幹什麼?
來看看你呀。
我不要你看。
兩個多月沒見麵了,好想念你呀。
我可不願意見到你。
別說得那麼絕情吧,我們畢竟做過露水夫妻呀。
夏侯娟臉湧紅潮,瞪圓了眼睛說,你給我出去!
你別這樣,我是來向你獻愛心的。馬耀斌邊說邊打開密碼箱,取出一件孔雀藍顏色的套裝。
請你拿回去,我不要。
我是特意為你買的,拿回去給誰?
那我不管。
馬耀斌對夏侯娟的橫眉怒眼一點也不氣惱,他邊關箱子邊哼唱著如果你要嫁人你就嫁給我的樂句,手裏捏著一個戒指捉住夏侯娟的手直往手指上套。夏侯娟握緊拳頭無奈馬耀斌力氣大被他姍開手掌強行套在無名指上。夏侯娟要將下來,馬耀斌握住她的小拳頭不放。兩個人推來操去的馬耀斌順勢挪動腳步將夏侯娟擁到床邊。馬耀斌一按倒夏侯娟就一隻手箍住她的頭接吻一隻手伸向她的腰間。夏侯娟一麵護住自己的身子一麵往馬耀斌的嘴裏吐痰。馬耀斌不把夏侯娟的痰當痰而當成瓊漿玉液美味佳肴直往肚裏吞咽。夏侯娟情急生智用膝蓋在馬耀斌下身猛撞了一下,馬耀斌這才叫了聲哎喲鬆了手。可是,夏侯娟剛一跳下床正想逃出去又被馬耀斌追上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