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安麗問,表姐,我們廠下放到地方管有可能嗎?

誰知道呢。有些大三線的廠子已經轉到地方上去了。這是上頭的事,聽天由命吧。

聽天由命……當然是聽天由命了。唉!真不該跑到這裏來。

這都怪我,我不該叫你來。汪潔淡淡地笑了笑。

也不好怪你。以前都把到三線廠工作當作一種光榮。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是組織上要我們來的。那年月,隻有無條件地服從分配。你是文革後畢業的,有一定的自由。我如果不邀你來給我做伴,你也許就分到別的地方去了。

9

老銑工何正發聚精會神地在加工一個烘幹機上的部件。他一開動銑床,他的魂兒便依附在機器上。二十年前,他是福州軍區某團的一名特等射手。他的那雙眼睛不知是天生的還是經過訓練的結果,視力特別好。他加工工件時,毫米以內的誤差,他不需要用卡尺量,一眼就看得出來。二十年來,他很少出廢品。

這天上午,第八車間的人一上班便伴和著嗡嗡旋轉的機器聲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工廠下放的書。何正發把這些聲音當作是噪林鳥雀的惆啾,覓食蟲蠅的嗡鳴,抑或是穿過洞室的山風的嘯叫。他一開動他的銑床,便像載重卡車的司機一般, 目不旁視,一心操作,在時間的隧道中安穩地飛馳。

九點五十三分的時候,何正發關了銑床,點上一支當時牌價為六角一包的大前門香煙,往位處洞室中段的第九車間走去。他的兒子小軍在第九車間當車工。小軍人不在,車床空轉著。這小子躲到哪裏去了?何正發在心裏罵著,眼睛一掃,就瞄見小軍紮在一個人圈裏。他走近那個人圍子,用食指和拇指像捉蜻蜓似地擰住小軍的一隻耳朵,將小軍從人圈裏扯了出來。

不好好幹活,擠到人堆裏湊什麼熱鬧?

小軍笑笑說,聽他們講我們廠下放的事。

我們廠下放?下放到哪裏去?

下放到地方歎。

我們廠是生產戰車和高炮的,地方上要我們廠幹什麼?

下放到地方以後就不搞軍品了,要生產民品。

你聽誰胡說八道?

馬耀斌從北京回來了,是他傳出來的。

這個流氓騙子的話你也相信?

廠裏人都說他有通天的本事,老廠長的兒子大學畢業分在北京就是他牽線搭橋的。

何正發一上班便把心拴在銑床上。除了工作的事和別人搭話,很少與人聊天,因此,他雖然在雲杉廠呆了二十年,但他對廠裏那些雞零狗碎的新聞野史遠不及何小軍知道的多。何小軍進廠才兩年。

何正發虎著臉說,管他通天還是通地,幹你的活去。

全廠的人都在關心這事,就你不聞不問,還是勞模呢。何小軍嘟嘟嚷嚷地往車床走去。

你再嘀嘀咕咕我磕死你,下放不下放,要你操心?國家不會好好安排?

1988年2月的第二個星期,國營雲杉廠的職工們,不管是坐辦公室的,還是在車間做工的,幾乎都在以工廠下放地方為話題嗡嗡嚶嚶地議論著。馬耀斌散布的小道消息無異於在一條溪水中插進了一道電流,把一溪水的魚蝦攪得惶惶不安。

何正發仍然隻關心他的銑床和他的工件。他一如既往地守在銑床邊,除了吃飯、睡覺、抽煙,兒乎沒有空閑過。就在他往銑床上夾一個三十多公斤重的軸頭時,忽然九車間那邊砰地傳來一聲巨響,何正發驟然問驚嚇得手一抖,軸頭從銑床上滾下來,撞在他的腳踝上,直疼得他差點倒下去了。

10

那一聲巨響是焊接工馬莎莎引發出來的,她正在操作的乙炔罐發生了爆炸。那時,她正在聽第九車間的車工唐天成講故事。店天成在文革期間是馬罐斌手下的一員將,他知道馬耀斌有關的許多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枝枝蔓蔓鬼鬼怪怪的故事。

爆炸的那一陣,唐天成正在講馬耀斌遭打的故事,唐天成怎麼講起馬耀斌遭鬼打的故事, 也許是山馬耀斌傳出的那條小道消息引起的,也許與這事無關,但總是從與馬耀斌有關的什麼事上牽扯過來的。馬莎莎對馬耀斌的過去工然聽說過一些,但像柳絮飄進耳朵裏一般隻有散散碎碎的一點點。.馬莎莎離店天成比較遠,她對店天成起初講的什麼,一點也沒在意,後來忽然聽到他在講馬耀斌遭鬼打的時候,才仄起耳朵像雷達捕捉電波信號一般認真地聽。聽著聽著,不知是關了火還是怎麼的,那乙炔罐就砰地一聲發生了爆炸。乙炔罐沒有炸開,飛到洞室頂上被撞下來落到馬莎莎的身邊。這一刹那,兒乎整個洞室的人都變成了水庫中被炸暈了的魚,一個個直翻白眼沒有動彈。

從那昏昏冥冥的驚懼中第一個醒過神來的是夏侯國,他一清醒便奔向倒在乙炔罐旁邊的馬莎莎。緊接著,第二個趕到馬莎莎身邊的是何小軍。他們兩個見馬莎莎昏倒在乙炔罐旁,幾乎是搶著去抱起她。夏侯國因為搶先了一步,何小軍過來的時候他早已抱起了她的上半身,何小軍便托起她的兩隻腳。接著,其他人也紛紛趕了過來。頓時,第九車間的洞室便擠成了螞蟻球。大夥哇喇哇喇嚷叫起來,見馬莎莎的身上沒有血跡,有人便叫嚷著:肴看傷在哪裏?夏侯國說,管她傷在哪裏,快送醫院。說著,就往洞室口走去,何小軍托著兩條腿緊隨著他。可是,兩個人抬著隻能橫著走,而在洞室裏兩個人橫著走磕磕碰碰的很不方便。剛走了幾步,夏侯國便對何小軍說,你放下,我一個人抱著走。何小軍沒有鬆手,說,我來抱。

不,我抱。

我抱。

你抱不動。

我抱得動。

你有完沒完?快放下!

夏侯國朝何小軍瞪眼睛,何小軍隻好鬆了手。走到洞口,何小軍趕緊說,現在我來抱吧?夏侯國說,我抱得動。何小軍便繞到一邊去托起馬莎莎的頭。一路上,何小軍又說了幾次要抱,可夏侯國像抱著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室,怎麼也不肯放手。趕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夏侯國早已汗流浹背喘不過氣來, 自己也差點要倒下去了,他這才讓何小軍接了手。

馬莎莎剛躺倒在急救室的床上,李珊和一個外科值班醫生就趕了過來。可是,李珊掏出聽珍器正準備給馬莎莎檢查,馬莎莎突然就睜開了眼睛,把李珊嚇了一跳。夏侯國、何小軍和九車間趕來的人紛紛呼喊馬莎莎,馬莎呆愣愣地望了望旁邊的人,一麵答應著,一麵默默地流淚。

夏侯國趕緊問,傷了哪裏?

何小軍也問好疼嗎?

馬莎莎不吭聲隻搖頭,抽泣一了幾下,才哇地哭出聲來。

李珊讓夏侯國與何小軍他們到急救室外麵回避一下,然後仔細給馬莎莎作了檢查,沒有發現哪裏受了傷。

馬莎莎是嚇暈的。

廠部辦公大樓的人都聽到了那一聲爆炸。袁野和朱光宇先跑到第九車間了解了一下情況,接著就懸著心趕往醫院。他們一走到急救室門口,李珊就迎上前說,不要緊,沒事,她是被嚇得暈厥的。袁野和朱光宇這才鬆了一口氣。

袁野苦笑著走進急救室,對馬莎莎說,馬莎莎,你怎麼搞的嘛,把我們都快嚇死了。

朱光宇仍不放心地問:小馬,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馬莎莎哭喪著臉直搖頭。

這時,大夥聽見,馬耀斌在醫院門口哭喊著往這邊奔了過來,一走到急救室門口,見馬莎莎坐在床上反而愣住了。袁野說,老馬,你嚷什麼呀,你女兒一根毫毛也沒傷著。馬耀斌似乎不相信,趕到馬莎莎身邊,摸著她的頭問,真的嗎?見馬莎莎默默點頭,便又笑了起來,說,這就好,這就好。說著,急忙掏出煙來,往袁野和其他人身上甩。

11

馬莎莎被爆炸的乙炔罐嚇暈的事,讓袁野想起了那年汪潔在靶場上嚇暈的情景。雲杉廠生產的高炮每一批新產品都要抽樣到靶場去檢測。汪潔畢業分配的那年,第一次看試靶的時候,不知是對炮聲的恐懼還是被氣浪衝擊的緣故,嚇暈在袁野的懷裏,當時袁野正好站在她的後麵。

袁野從醫院看完馬莎莎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汪潔就問起乙炔罐爆炸的情況,袁野調侃說,跟你那一年暈倒在我的懷裏差不多,嚇破了膽。汪潔說,她怎麼能跟我那事扯在一起呢,我是沒經驗,她這是責任事故。袁野說,你們兩個,誘因不同,但結果相似,都嚇暈倒了。後來蘇醒後有點不同,她一直是哭,而你先是哭,後是笑。袁野的譏笑像一個油畫家在一幅陳舊的肖像畫上修添了一次色彩,汪潔的臉上頓時桃暈燦然,她汕汕地笑著捶了袁野一拳,去你的。

除了在靶場上汪潔暈倒在袁野的懷裏這事,袁野和汪潔的婚姻幾乎沒有什麼浪漫故事。兩個人都是南京炮兵工程學院畢業的,袁野是1964年人學的,汪潔是1965年人學的。哀野與汪潔大學畢業分配到188廠以後,都當過工人,後來先後分在技術科工作。他們的結合,就像玉泉河裏的一對鴛鴦魚一樣,主要是同類之間的相互吸引, 自自然然而又平平淡淡。

汪潔的父親是南京軍區某部的政委,離休前是副軍級幹部。汪潔的身材稍矮,一米五八,但麵貌嬌好。她的血統、學曆和品貌等條件加在一起,釀造出一種特有的知識女性的個性,很倔強很自負,在一切家庭問題上,她像女王君臨天下一般要袁野絕對屈服於她。

1978年,袁野與汪潔在婚姻土一度出現了危機。

在袁野與汪潔的婚姻危機出現之前,袁野和呂雅琴有一個第二次見而與交談的插曲。這時與第一次邂逅初識整整有三年了。

那天,188廠與215廠在215廠的運動場上舉行籃球比賽,袁野參加了,打右鋒。下半場一開始袁野滑了一跤,崴了左腳。那時, 呂雅琴住在球場附近的單身宿舍,她也在看這場球賽。袁野摔跤後, 呂雅琴和兒個女工將他扶到女單身宿舍擦鬆節油,貼止痛膏。 呂雅琴給衰野擦鬆節油的時候,袁野一邊忍痛一邊問呂雅琴:還認識我嗎? 呂雅琴瞟了他一眼說,認識。當呂雅琴端給袁野一杯開水的時候,袁野問道:那一次你們摘到獼猴桃嗎? 呂雅琴紅著臉說,你好壞。袁野從她臉上玫瑰色的羞雲中品出一種從未體嚐過的意味。

就在這一天的後半個月,袁野和汪潔大吵了一場。起因,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那天晚上,汪潔帶著四歲的女兒到人家串門去了,袁野則在家裏翻閱資料,為研製高炮自動供彈機做準備。袁野一鑽進科研的天地裏,便什麼也顧不及了。後來,下起了小雨,一心在科技大海中遨遊的袁野渾然不覺。汪潔十一點回到家裏,便和袁野吵起來了。

下雨, 也不送把傘來!汪潔一麵喊叫一麵抱著四歲的袁菲把門踢得砰砰響。

哦,下雨啦?袁野愕然笑道。

你裝的倒很像。

我裝什麼?

裝死!

我裝什麼死?我一心在看資料。

我知道,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們母女倆。汪潔其實在人家家裏借了一把傘。她真正惱怒的是責怪袁野沒有去接她。

袁野正為研製自動供彈機而心焦。心想,你出去閑逛還要讓我來牽掛你,真是豈有此理。這時,鬱積在心裏的怨恨引發出來了:沒有就沒有。

沒有就沒有?好呀,好,好!汪潔嚷叫著把袁菲放在床上,然後來到袁野身邊秋後算帳。沒有就沒有?了不起,了不起……汪潔冷冷地自言自語了一陣,忽然厲聲說:好,你既然心中沒有我們母女倆,你給我滾!

於是,爆發了一場自衛反擊戰。

從那天晚上開始,汪潔有整整三個星期不搭理袁野。

一天晚飯後,哀野鬱鬱寡歡地獨自走出廠區散步。他信馬由疆地走著走著,漸漸地就靠近了雲鬆廠廠區。

你好。有人在向袁野打招呼。袁野聽聲音很熟,先是一愣,正要騁目尋找的時候,從附近一棵烏柏樹旁傳來一陣暢笑―是呂雅琴。暢笑著的呂雅琴臉上又浮起一片引人心醉的玫瑰雲。今天, 呂雅琴臉上的玫瑰雲成了愛情測試信號。袁野以自己的怦然心跳立即檢測出自己在愛情上的失真。

你也散步?袁野走過去藹然問道。

你在想什麼心事?

沒想什麼。

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

第二天,袁野又去了。他出門的時候就有一種預感, 呂雅琴又會出現在昨天的地方。一走到那裏, 呂雅琴果然在。

袁野第三天再去, 呂雅琴還在。這天,袁野和呂雅琴越談越投機。他們先是以散步為話題談生活,漸漸地就轉到幾個廠共同協作生產和軍工產品的科研上去了,接著又說起了摘獼猴桃的事。後來,兩個人就像兩股風吹到了一起,時而徐緩時而疾速時而掠過高山時而飄過大海。

袁野忽然感歎說,我要是五年前認識你就好了。

呂雅琴是工農兵大學生,她朗笑著回答說,五年前我還在學校念書呢。呃,你怎麼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

袁野自知失言,緋紅著臉不吭聲。

你說呀,為什麼要提出這麼個怪問題。

你一定要我解釋?

嗯。

好。你敢聽嗎?

有什麼不敢聽?

如果五年前我們就認識,也像現在這樣,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這隻是假設,對於假設的問題我怎麼好回答你呢。

數學解題也經常有假設哇。

這又不是做數學題,這是生活。

生活也一樣,這是假設,又不要你承諾什麼。

呂雅琴轉過身笑道,既然這是個假設的X,那你按自己列的方程式去解吧。

袁野從呂雅琴的飄飄閃閃的眼睛裏隱隱約約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袁野與呂雅琴的散步與交談延續了兩個星期。在這些日子裏, 呂雅琴的音容笑貌不時地懸浮在袁野的腦際。袁野認為,他和呂雅琴萌動了一種共同的情愫。如果不是汪潔適時調整了對袁野的態度,袁野也許真的要背叛她而投人呂雅琴的懷抱。

在袁野停止散步的前一天晚上,汪潔在床上翻來複去地籲歎了半個晚上。袁野以為汪潔還在為那天晚上沒有去接她的事而生氣,所以就沒理睬她。汪潔越是氣哼哼的袁野越是反感。

突然,汪潔嚶嚶地哭了。

袁野以為汪潔是氣哭的,起初還是沒有理她。汪潔越哭越傷心,她的哭聲終於把袁野的心哭軟了。男人的煩惱是汽油。男人在煩惱的時候,女人的絮叨和責罵是火星,而眼淚才是滅火器中的硫酸鋁和碳酸氫鈉溶液混合成的泡沫。多數男人怕女人的哭聲,袁野也一樣。

你到底怎麼啦!袁野不冷不熱地問。

問你自己。

我怎麼啦?

你裝什麼蒜?

我裝什麼蒜?

我間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

上班呀,

我是問你晚上。

晚上在家睡覺呀。

別耍滑頭,吃過飯到睡覺之前呢?

哦,散步去了。

散步?散得好,散到215的樹林裏去了。

袁野便不吭聲一了。

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汪潔稍停了一會兒開始進攻,

什麼怎麼辦?

我是問你對這個家庭。

隨你怎麼辦。袁野轉而以攻為守。

隨我?哼,好啊。我知道,找到更年輕更漂亮的了。翻臉不認人了…汪潔說著又哭了

誰翻臉不認人了?袁野的氣又蔫下來了。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那天敢於口出狂言說心中沒有了我們母女倆。

你這是強加於人。

什麼強加於人,是你自己承認的。

我是被迫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我壓迫你了?袁野你摸摸你的良心,到底是你壓迫我還是我壓迫你?

我什麼時候壓迫你了?

我受你的壓迫還少了?你壓迫我還少了?……

袁野仔細品味著,知道汪潔說到那個事上去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那累積在心中的怨恨和氣惱像被刺破的氣球一般全消失了。他一把摟住了汪潔,汪潔掙紮了一陣,也就不動了。

1978年秋天,袁野三十二歲,汪潔三十歲。三十二歲的袁野與三十歲的汪潔在1978年的那個秋夜度過了結婚以來最銷魂最淋漓盡致的一個晚上。末了,汪潔以一種雨中夾雪的軟風吹進袁野的耳朵說,袁野,你可要記住,噢,我們都是軍工幹部,軍工幹部就要像個軍工千部的樣子。軍工幹部應該要有什麼的工作作風、生活作風,你自己明白。

雖然袁野再沒有到215廠區附近的那片樹林裏去散步了,但是,那兩個星期袁野與呂雅琴的交情,使兩個人在相互之間的心中都占據著一種特殊的位置。

12

就在馬莎莎引起乙炔罐爆炸的第三天,第十二車間一個開插床的學徒工被削去小半節手指。這兩件事故雖然不大,但朱光宇像防疫人員發現傳染嚴重瘟疫的病例一般,他和袁野通了個電話,就趕緊在大禮堂召開了全廠班組長以上的大會,廠部全體工作人員也參加。這次大會的宗旨是強調勞動紀律和安全紀律。朱光宇分析兩件事故產生的主要原因是關於工廠下放的小道消息引起的思想混亂。為了讓大家對工廠下放地方有精神準備,袁野囑咐他在會上先吹吹風。朱光宇有十幾年的政治思想工作經驗,又有較高的文學素養,他平時雖然寡言,但作起報告來,卻是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尋章摘句,他想讓你高興時你會覺得春風拂而鳥語花香,不想讓你高興時你會感到如淋秋雨心裏浙浙瀝瀝。

坐在第七排右邊上的工會幹事夏侯娟,有半年多沒有和朱光宇說過話了。這半年多以來,她盡量避免和朱光宇碰而。今天,因為在大禮堂有兒百雙眼U了i從台下望著台上的朱光宇,所以她也就像觀眾席中的一員看台上演出一般目不錯珠地盯著他。起初有一段時間,夏侯娟從朱光宇的目光中知道他沒有發現她。她為他的目光中沒有她而坦然也為他的目光中沒有她而沮喪。於是,她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她時而騁目時而垂首當她第五次肴他的時候她與他的目光相撞了。這兩雙相碰的目光不像愛情的擁抱而像短路的電線那樣產生一陣灼亮相斥的火花。就在這灼亮的火花迸濺之後,夏侯娟又低下了頭。

夏侯娟敬服兩個人,一個是袁野,一個是朱光宇。夏侯娟不讓別人稱她小夏,便是聆教於朱光宇。1980年12月,朱光宇還是宣傳科副科長的時候,帶隊參加全省軍工係統文藝彙演。晚上在辦事處打撲克的時候,大家對夏侯娟一口一聲小夏。朱光宇使糾正說,你們不應該叫她小夏,人家不姓夏而是姓夏侯,要麼叫她夏侯娟,要麼叫她夏侯。夏侯娟雖然知道自己姓夏侯,但是許多人都叫她小夏,習以為常了。朱光宇使以此為話題講起姓氏、家族、家族意識以至集體無意識……仿佛以一種火藥造出五花八門絢麗多彩的焰火似的,夏侯娟和兒個打撲克的人一個個都聽得人了迷,先是忘了出牌,後來索興收起撲克沉醉在朱光宇的講述中。從那以後,夏侯娟對朱光宇產生了一種崇拜感。

1986年9月,夏侯娟在朱光宇的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裏度過了終身難忘的一夜。

1986年9月28口,是188廠建廠的二十周年廠慶日。在這一天的前七個月,朱光宇的那位在雲杉廠子弟學校教曆史的妻子黃月英別世了。黃月英是患白血病去世的。在後來的七個月中,朱光宇節哀忍痛,主持編印了一本廠史,還督促工會編排了一台文藝晚會的節目。

為了籌備建廠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夏侯娟在6月間調到廠工會。9月28日的晚會上,夏侯娟與江山共同主持了這一台節目。江山係衝壓車間的鉗工,擅長形體造型,是廠文藝宣傳隊的骨幹,編、演過許多舞蹈。夏侯娟與江山是老搭檔,配合得很默契協調,晚會進行得很順暢很成功,夏侯娟自己也唱了兩支流行歌曲。那首《黃土高坡》引得188廠的歌迷們一邊鼓掌一邊像鬼似的嗚嗚哇哇地怪叫,夏侯娟的心被這些怪叫抓撓得麻辣辣癢絲絲。

晚會後,演出人員吃了夜宵。朱光宇和廠裏的文藝骨幹是多年的鐵哥兒,被拉了去一塊吃。朱光宇本身也參加了這一台節目的創作討論,好幾個節目還親自修改,也算得上編創人員。夜宵的酒菜是中午留下的,中午招待部、省、地、縣和兄弟廠客人的時候廚房為晚會演出人員多做了幾桌。

今天的晚會演出很成功,我代表廠黨委和廠部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謝。朱光宇含笑舉杯說,請大家幹杯。

大夥都高高興興地幹了第一杯酒。

這些文藝骨幹都分散在各個車間和科室,平常很難相聚在一起,一旦湊到一塊,便像久旱的鵝鴨趕進水塘一般,紛紛撲騰著翅膀,亮開嗓門,說的說,唱的唱,談笑風生,無拘無束。加上今天有酒助興,一個個都瘋到雲裏霧裏,不知今夕是何年。

這天晚上,直鬧到十二點多才散場。朱光宇不知是開懷暢飲呢,還是借酒澆愁,喝了六七兩白酒,還有二瓶啤酒。從食堂出來的時候,夏侯娟見朱光宇搖搖晃晃的樣子,忙和七分廠的車工小姚把他扶回家裏。朱蓉和朱亮兩個孩子都睡了。因為小姚第二天要上早班,夏侯娟便叫小姚先回家去休息, 自己留下來照顧朱光宇。小姚剛走不久,朱光宇便吐了,把房裏濺得一塌糊塗。夏侯娟先給朱光宇洗臉,擦手,然後收拾清理房間,直忙到下半夜快1點才歇手。夏侯娟心想朱光宇吐過了就舒鬆了,不會再出什麼問題的。她正準備回自己房裏去,偏偏這時停電了。夏侯娟想慢慢地摸索著出門。她剛剛摸出朱光宇的臥室到客廳,朱光宇便在床上呼喚著妻子的名字:月英,月英……

夏侯娟心想,他是說夢話還是有什麼事?便順口接道:你要幹什麼?

朱光宇說,我好口渴。

夏侯娟說,好,我這就給你倒水來。

夏侯娟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才找到熱水瓶。她怕燙了朱光宇,倒在杯裏後,又吹了好一陣才摸進臥室,從床上扶起朱光宇。朱光宇喝完水,說,你怎麼還不睡?快來睡吧。

夏侯娟僵坐在床沿很久。後來,她還是躺下了,就躺在朱光宇的身邊。

1986年9月29日從淩晨2點到天亮之前,夏侯娟躺在朱光宇身邊一直沒有睡著。起初的那一刻,夏侯娟簡直像一隻淋了雨的小貓,瑟瑟發抖。後來,就半夢半醒地擁進了朱光宇的懷裏。

夏侯娟合上眼的時候,感到自己變成了一片白雲,在天上隨著風飄飄悠悠。

夏侯娟,夏侯娟。夏侯娟被朱光宇叫醒的時候,朱光宇已經穿好了衣服,站在床前。

夏侯娟墉困地回了一聲―嗯。近於呻吟。

你怎麼睡到我這裏來了?

夏侯娟沒有吭聲。朱光宇便又追問。夏侯娟隻好說,是你叫我的。

我叫你?我怎麼叫你?!

昨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和小姚扶你回來,小姚剛走,你就吐了。我收拾了房間,就停電了。我剛要走,你說要喝水。我給你倒I’水,你就叫我……叫我也來睡……

哦,是這樣,我怎麼會醉成這樣呢?

夏侯娟瞄著朱光宇說,你一點也不知道?

朱光宇說,好像……說著又搖頭。好像在做夢。哎,我,我對你……

什麼?

有沒有什麼作禮行為?

夏侯娟這才發現,朱光宇已經換了衣服,他是側著身子問她的,臉上緋紅。於是,夏侯娟的臉也變得絆紅緋紅。

這……唉!我真糊塗。以後再也不這樣喝酒。

從這一天以後,夏侯娟便經常出現在朱光宇的家,幫朱光宇洗衣服,拆被子,打掃衛生,做飯燒菜。如果不是朱光宇收到那封匿名信,夏侯娟很可能就做了朱光宇的妻子,朱光宇也就不會再去追求呂雅琴, 並且為了追求呂雅琴而悄悄地去進行那項調動工程。生活常常像雷陣雨過後的彩虹一般,刹那間七彩奪目光耀天地,一瞬問便不知是上了天還是人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