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耀斌笑了。夏侯娟喘息著也笑了。然而兩個人的笑像兩個不同流派不同風格的畫家的美術作品,不僅調子不同內容也不相同。
你放開我。
我不放。
你再這樣,我要叫人了。
你叫呀。要不要我幫你叫?
夏侯娟自己反而怯了膽,像紮了釘子的輪胎似的軟了下來,說,你放規矩一點好不好?
娟娟,你聽我說,你還是回心轉意,跟我結婚吧。
鬼才跟你結婚。
你別再做那個夢了,朱光宇不可能跟你結婚的。剛才,我在宋文華那裏打撲克,聽說他和呂雅琴好得快要做豆腐了。說不定春節前後就結婚。
我嫁誰不嫁誰不用你管。
可我要你來管哪。
夏侯娟冷笑起來。
娟娟,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跟你說,過不了幾年,我馬耀斌的日子比雲杉廠任何人都不會差。
你要升天了?
升天?也可以這麼說。以後老子走南闖北再不去擠火車,老子去坐飛機。
夏侯娟又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我告訴你,我們雲嶺的三個軍工廠要下放地方了,中央馬上就要下文。
工廠下放地方,你就又可以打砸搶無法無天哪?
嘖嘖嘖,你又來貶損我。工廠下放地方管,今後,我們就斷了奶,內部機製肯定要調整。
調整不調整,對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原來搞軍工生產,計劃經濟不需要承包。今後,能不承包嗎?能不到處去找奶吃嗎?
你又不懂技術,你能承包什麼?
哎!鳥有鳥路,蛇有蛇路。老子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雲嶺三個廠子,哪個不知道?像我這種有本事的人,188廠還能找出第二個嗎?
馬耀斌進廠二十二年,他真正上班幹活的日子不知道有沒有兩年。但是,廠裏有些事,連廠長書記都覺得沒辦法解決,他卻辦成了。
馬耀斌又想和夏侯娟親熱。夏侯娟邊躲邊說,你總要先放開我吧。等馬耀斌一鬆手,夏侯娟便提起了鋁桶。馬耀斌問,你去幹什麼?夏侯娟說,我去打點水。打水幹什麼?總要燒點水用用吧?馬耀斌便笑了,夏侯娟也笑了。馬耀斌沒有想到夏侯娟出去以後,整個晚上再也沒有回來。
5
188廠西南麵的山嶺上,有一個青石門9上雕刻著凝芳二字的尼姑庵。庵側有一個清例澄澈的水井,並中的泉眼噴湧不息,從井口溢出延綿而下,四周上百棵蒼鬆翠柏掩映出一個仙府洞天。
1968年3月,正是絢麗的山花醉倒蜂蝶時節。一個晴朗的星期六上午,188廠造反兵團司令馬耀斌帶著四個部下荷槍實彈上了山。馬耀斌挎的是一支衝鋒槍,四個部下持的是56式半自動步槍。他們這次上山,不是去參加武鬥,而是打獵。那時候的雲嶺山上,一般華南山區有的動物,不管是天上飛的山禽還是地下走的野獸,幾乎都有。這天,馬耀斌他們是不準備打斑鳩野雞和野兔一類的小東西的,他們是想要打野豬山牛甚至是老虎一類的大家夥。馬耀斌一行五人從廠區那邊一路過來,隻發現一隻鹿子,馬耀斌打了個點發,沒有打中。走到尼姑庵附近,累得氣喘籲籲,喉幹舌燥。於是,來到水井邊喝水。
十八年以後,馬耀斌感慨頗深地說出那句諺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就在馬耀斌他們在井邊喝水的時候,尼姑庵裏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尼姑,小尼姑挑一擔水桶走到半路發現井邊有人,趕緊轉身回尼姑庵去了。就在小尼姑轉身的一刹那,馬耀斌看清了她的臉麵,一張像剛剛綻開的杜鵑花似的臉蛋。馬耀斌匆匆喝下兩懷水,抓起衝鋒槍說聲到庵上去看看就領頭走在前麵。
馬耀斌在尼姑庵的廚房裏找到小尼姑的時候,小尼姑嚇得瑟瑟發抖,一雙受驚的小鹿似的眼睛哀哀地望著肩挎衝鋒槍的馬耀斌和他持半自動步槍的部下。
庵上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尼姑。老尼姑自打馬耀斌他們闖進庵堂的時候,就點頭哈腰口口聲聲同誌請坐,招呼和討好馬耀斌他們。馬耀斌自然沒有理她卻也沒傷害她。馬耀斌搜尋到廚房的時候,老尼一直跟隨在後麵叨咕那句討好的客套話,同誌請坐,同誌請那邊坐。老尼姑不知道同誌的真正含義但她知道是對吃皇糧人的一種尊稱。 自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就不敢對上庵的人念阿彌陀佛了。
馬耀斌很威武很雄厲當然也很色迷地盯著小尼姑看了一陣之後,臉上浮起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問小尼姑:你今年多大了?小尼姑臉色緋紅羞怯地低下頭沒有回答。馬耀斌沒有為難她,卻昂頭挺胸威風凜凜地在庵堂裏轉了一圈。他雖然沒有發現泥塑木雕的菩薩但還是嚴肅地警告:不準搞封建迷信活動!然後,領著四個部下走出庵堂繼續他們的打獵活動。
第二天,馬耀斌獨自一個人進了庵堂。馬耀斌仍然挎著那支衝鋒槍,當老尼姑又絮絮叨叨地說同誌請坐同誌請坐的時候,馬耀斌勒令老尼姑跪在庵堂中央背誦一百遍毛主席語錄: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馬耀斌反複強調:要大聲念!否則,我要專你的政。
老尼姑在庵堂上背誦語錄的時候,馬耀斌就把小尼姑帶到小尼姑所居住的禪房談話。
馬耀斌問:你今年多大了?
小尼姑不吭聲。
我說話你懂不懂?
小尼姑下意識地點了頭。
那我問你今年多大了你怎麼不回答?
十八。
噢。家在哪裏?
小尼姑又不作聲。
什麼成份?馬耀斌在成份前麵沒有加家庭二字。
小尼姑還是不作聲。
馬耀斌拉一下槍栓,眼睛裏射出兩束狼一般的綠光。
小尼姑打了個寒噤,趕緊說:地主。
馬耀斌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慧蓮。
會蓮?哪個會?
智慧的慧。這是上山後師父給我起的。
你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
沒等馬耀斌再問下去,慧蓮咚的一聲雙腳跪地哭求說,請你饒了我吧請你饒了我吧……眼淚像撒珠子般滾到了地上。
馬耀斌見慧蓮像隻被他逮在手中淒然啼唱的黃鵬,安慰慧蓮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隻要你肯跟我幹革命,我可以保護你。
1986年春節後,離1968年整整有十八年。這十八年滄海桑田神州大地風風雨雨幾乎變成另一個世界。馬耀斌自己想起十八年前的事有一種隔世之感。
1986年春節之後,188廠開始上班後的第十九天下午,一位長得酷似1968年的慧蓮的姑娘,找到188廠馬耀斌上班的地方勞動服務公司來了。馬耀斌在第一眼看到這姑娘的瞬間以為墜人夢境。
你找誰呀?馬耀斌疑然問她。
我找馬耀斌。姑娘答道。
我就是。你是……誰呀?
我媽叫慧蓮,我是她女兒妙妙。
妙妙?妙妙你找我有什麼事?
妙妙忸怩了好一陣才說,我媽要我來找你。
你媽?她現在在哪裏?
她……已經死了。妙妙說著眼睛就淚汪汪的,像春寒中沾露的花蕾分外惹人憐愛。
哦!她……怎麼就死了?馬耀斌仰望著天穹仿佛想追隨著遊雲尋找慧蓮的蹤影。就在這一時刻,馬耀斌想起了十八年前他和慧蓮之間發生的許多不是情愛卻又和情愛有關的故事,他的臉就變得像一部被蟲蛀過的舊書似的,很難讀。
媽說,你是我爸爸,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馬耀斌仿佛要辨別真假似的盯著妙妙凝視了很久。
馬耀斌認了這個女兒。幾個月後,188廠正好為一批工齡較長的職工家屬辦農轉非,馬耀斌為女兒寫了申請並被批準。
馬耀斌很高興有妙妙這個女兒。馬耀斌在為她辦農轉非手續的時候改了名字。妙妙,不好聽,好像貓叫似的。叫莎莎,莎莎好聽,馬莎莎。那時,馬耀斌剛從哈爾濱回來,哈爾濱有許多俄羅斯姑娘,俄羅斯姑娘有的就叫莎莎。
6
1988年2月第一個星期的星期六,上午11時20分,馬耀斌從睡夢中醒來了。此時,他躺在桂花村女單身宿舍夏侯娟的床上,點著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他一麵吸煙一麵想著昨天晚上的事。起初,他以為夏侯娟真的是去打水,所以讓夏侯娟出去了。直到過了半個小時還沒有回來,他才著了急。他跑出門外到處找,夏侯娟仿佛化成了一縷煙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不知去向。他便像叫春的公貓似地呼叫夏侯娟。不知情的人以為夏侯娟與馬耀斌一直還有性關係。其實, 自從廠慶20周年以後,夏侯娟曾經滄海難為水再也不願和馬耀斌上床。馬耀斌等到下半夜兩點還沒有等到夏侯娟便又氣又恨一麵罵夏侯娟騷狐狸一麵脫得一絲不掛蒙頭而睡,在被窩裏搜尋著夏侯娟的氣味,在幻想的愛河中翻翻滾滾。
馬耀斌雖然垂涎夏侯娟有七八年,但真正把夏侯娟弄到手還是最近幾年的事。馬耀斌在文化大革命中耀武揚威神氣了好些日子,但是文革十年中他整過別人別人也整過他。八十年代初的那兒年,清查三種人馬耀斌雖然沒有倒大黴但是沒完沒了地做檢查寫交待被整得垂頭喪氣,不敢亂說亂動。那時候,夏侯娟像一朵剛剛綻開的山茶花一般嬌豔迷人而馬耀斌隻能暗暗吞唾沫。
馬耀斌吸完煙走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將煙頭扔到窗外。夏侯娟的房裏經常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一塵不染,馬耀斌不敢弄髒夏侯娟的房間,剛才吸煙的時候煙灰也是彈在一張紙上。
馬耀斌穿上衣服沒有提上密碼箱便下了女單身宿舍樓回到自己房間。馬耀斌昨天晚上進夏侯娟房裏之前他已經到過自己房裏,他是先將買給女兒和自己的東西放下之後才到夏侯娟房裏去的。在馬莎莎沒有找到馬耀斌之前,馬耀斌的房裏一直是又髒又亂的。馬莎莎來了以後不管馬耀斌在與不在每個禮拜總要來給馬耀斌打掃一次,所以馬耀斌認為這是他前一輩子修來的福氣。
馬耀斌昨天晚上,走進房裏的時候燈不亮,所以他一放下東西就到夏侯娟房吧去了。這會他跨進房門,看到房裏收拾得整整潔潔心裏湧起一陣甜津津的滋味。他檢查了一下燈管知道是壞了。他便關仁房門徑直往勞動服務公司去了,他的關係掛在勞動服務公司有四年了
下午二點鍾的時候,馬耀斌來到第九車間。馬莎莎在第九車問當電焊工。馬耀斌走進車間的時候,馬莎莎正蹲在工裝架下焊接烘幹機上的一個大工件,馬耀斌沒有打攪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阿詩瑪煙撒給馬莎莎的師傅和所有會吸煙的男工,一麵問馬莎莎的工作情況一而說請各位多多關照。馬耀斌雖然自己進廠二十餘年一直吊兒郎當,但他希望女兒遵章守紀做個有出息的好工人。
爸爸,你回來了?馬莎莎幹完活走到馬耀斌身邊甜津津地叫著。
馬耀斌每一次外出歸來聽到女兒那像畫眉鳥一樣的叫聲,眼裏就濕潤潤的快要湧出淚來。這個一直沒有家庭的光棍漢現在卻擁有一個美麗女兒親熱的喜悅不亞於一個窮光蛋突然變成了百萬富翁。
等會下了班,到我房裏來,我給你買了點東西。馬耀斌一麵打量馬莎莎一麵笑吟吟地說。
什麼好東西?
等會你就知道了。
馬莎莎住在龍潭口附近的單身宿舍區,那裏原來是一個造紙廠,188廠建廠的時候造紙廠遷走了。龍潭口離桂花村有兩華裏路程。馬莎莎四點鍾下班後沒有回宿舍,而徑直來到馬耀斌房裏。
馬耀斌為女兒買了一件桃紅色英式羊絨係腰大衣。馬莎莎從不講究打扮的,她從馬耀斌手上接過大衣不問牌子不看款式一抖開便穿在身上比試著。姑娘雖然不懂市場行情但憑手感知道這是一件挺不錯的好衣服。
爸爸,多少錢?馬莎莎不問牌子隻問價錢。
700多塊。馬耀斌漫不經心地回答。
哇!七百多塊哪?馬莎莎又驚訝又興奮地望著馬耀斌。七百元人民幣是當時馬莎莎四、五個月的工資。
馬莎莎問馬耀斌從哪裏回來,馬耀斌說,莫斯科,就是蘇聯的首都。
馬莎莎又問,莫斯科好不好?
馬耀斌回答了一句俄語:XOPOWO。
馬莎莎愣愣地望著馬耀斌,哈啦叔是什麼?
馬耀斌笑笑說,XOPOwO就是好。其實馬耀斌並不是想誇讚莫斯科,隻是想在女兒麵前賣弄一下。
馬耀斌眯縫著眼微笑著陶醉在女)L對自己崇敬的歡樂中。這時候,馬耀斌什麼話也不說了。盡管他在別的場合談天說地口若懸河。
馬耀斌享受夠了與女兒的親情後說,莎莎,我們晚上到醉仙酒家去吃飯,你到工會那邊叫夏阿姨一塊來,我先到那邊去等你們。
醉仙酒家在第二生活區,靠近街口。馬耀斌在那裏等了一個多鍾頭,馬莎莎獨自一個人來了。
你夏阿姨呢?馬耀斌皺著眉頭問。
馬莎莎偷覷著馬耀斌的臉回答說,她說她不來。
你再去叫她。
她不肯來,我怎麼叫得她動?
怎麼叫不動?她要不來,你跪在她麵前,看她來不來,馬耀斌擺出父親的威嚴虎著臉說。
馬莎莎隻好呱著嘴去了。
四十分鍾後,馬莎莎跟在夏侯娟後麵來了。馬耀斌在屋裏遠遠瞥見,趕緊走出門迎接,笑嘻嘻說,娟娟,你來了。莎莎說你不肯來,我說,你夏阿姨一定會給我麵子的。
誰給你麵子?我是看在莎莎的麵上。夏侯娟翻著白眼說。馬莎莎求人的時候顯得特別的淒美動人嫵媚可愛。夏侯娟最後決定赴宴,除了對馬莎莎的哀求動了憐愛之心以外,還為了馬耀斌昨天送給她的衣服和戒指的事。
馬耀斌也不搶嘴,領頭走進一個雅座間落座說,莎莎,你去叫服務員拿菜譜來,讓你夏阿姨點菜。
夏侯娟臉上浮起一絲嘲笑問馬耀斌,誰是夏阿姨呀?
馬耀斌愣愣地望著夏侯娟。
馬耀斌你這人有多差勁!我早說了,我不姓夏,我姓夏侯。
哎呀,大家都這麼叫嘛。
哪個大家呀,凡是聽我作了解釋的人都不那樣叫了。
好,再不叫你小夏了。
馬莎莎拿來了菜譜,馬耀斌要夏侯娟點。以前,夏侯娟吃馬耀斌的時候,隻點兩道菜,一個甲魚,一個烏骨雞。今天,她隻點了一道紅燒野兔肉和一道菠菜。夏侯娟點完了交給馬莎莎,馬莎莎隻點了一個辣椒炒雪裏蒸。馬耀斌最後加了三道菜:清蒸甲魚,烏骨雞和魚頭湯。
第一道上來的菜是紅燒野兔肉。菜一擺上桌,馬耀斌便開一瓶汾酒。他要給夏侯娟斟酒,夏侯娟捂住了酒杯。馬耀斌搶過杯子硬給她倒了一杯,押笑說,咱們難得在酒館相聚一次,今天喝個交杯酒吧。夏侯娟說,鬼才跟你喝交杯酒呢。馬耀斌說,咱們夫妻都做了,喝不喝無所謂。
清蒸甲魚一來的時候,馬耀斌將菜盆擺在夏侯娟麵前,眨著一隻眼睛笑著問:你昨天躲到哪裏去了?
夏侯娟顧左右而言他繞開話題反問說,你那些東西要多少錢?
都是送給你的。
我不要,你還是給莎莎吧。
你真不肯要,你就扔掉去。
那可不敢。
什麼不敢,我叫你扔你就扔。
夏侯娟見馬莎莎像受驚的小天鵝一般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愕然望著她和馬耀斌,覺得很不好意思,忙朗笑說,好好,這事以後再說,吃飯吃飯。說著,端起杯子主動和馬耀斌碰了杯。刹那間,她反客為主,將甲魚撕成三大塊,最大的一塊給了馬莎莎, 自己和馬耀斌各夾了一塊小的。
夏侯娟邊吃邊說,老馬,這些東西我先收下,等我以後賺了錢再還你的情。
夏侯娟說這話不是逢場作戲。就在九個月之後,她就發了一筆財賺了二萬多元。她以給馬莎莎送生日禮物的名義買了一千多元的東西。她這一回贈,就好像往一隻裝著醇酒的杯中兌涼水似的,讓馬耀斌喝著不是味了。
不知不覺就天黑了。夏侯娟一吃完飯就要走。馬耀斌說,再坐一會嘛。 自從馬莎莎來了以後,馬耀斌的心裏不時地萌生一種渴慕家庭溫暖的心思。雖然他跟馬莎莎在一起的時候,有親親熱熱的父女親情,但是隻有父女倆畢竟不像個完整的家庭,總沒有一種家庭氛圍。今天,好不容易和女兒、情人湊到了一塊,即使是模擬家庭,也是機會難得。
夏侯娟說,我可要走了。
馬耀斌說,慌什麼嘛,明天是星期天。
我明天要到袁廠長家去幫汪主任和袁菲做頭發,今天要準備一下。
那好,我也還沒有到袁廠長家去。明天,我們一道去。
我可不跟你一塊去。我跟你說,你要去明天下午去,不要影響我上午做頭發。
7
夏侯娟在為汪潔母女做頭發的時候,袁野在讀一本企業管理學的書。吃過中飯,夏侯娟洗了碗便走了。袁野沒有再看書。他接連抽了兩支煙。當袁野點著第二支煙的時候,汪潔說,看你一支接一支的,少抽點。
袁野笑笑說,這是好煙,不要緊。
汪潔瞥了一眼茶幾上的煙盒,是翻鬥阿詩瑪,嘲諷說,嗬,擺起闊來了。
袁野平常自己買煙抽,不是買芝城便是買白沙牌,都是湖南的煙。贛西北的鄉鎮的商店和煙攤,擺滿了湖南煙。芝城和白沙都很便宜,芝城才一塊多錢一包,白沙也才二元多。
汪潔說,是不是在暗暗著急呀?
袁野說,有什麼急的?急也沒用。
得了吧你,在別人麵前裝出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樣子,從從容容不驚不慌的,你還瞞得了我?這會兒你心裏正在小河漲水旋渦一個連著一個。今後生產怎麼辦?以什麼作為主產品?你能不想嗎?
兩個人正說話,門鈴響了。汪潔朝女兒的房裏喊,菲菲,去開門。袁菲正在看書,埋怨說,老叫我,你自己不能去開呀。汪潔罵了聲死丫頭,便自己去開客廳的門。
進來的是馬耀斌。馬耀斌今天穿著人字呢大衣。一進門,便從懷裏掏出兩盒吉林人參。袁野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遞給馬耀斌,馬耀斌說,哎呀!今天廠長抽起阿詩瑪來了。
袁野調侃說,我知道你要來呀,所以就專門買了包阿詩瑪恭候你呀。
袁廠長,你就別拿我窮開心了。
我怎麼是拿你開心呢。
廠長你能讓我踏進你的家門,就是看得起我啦。袁野等馬耀斌自己點著了煙,問馬耀斌:什麼時候回來的?
馬耀斌說,前天晚上。
帶回什麼好消息來了?
部裏可能下了文,我們雲杉和雲鬆、雲竹三家要下放到地方管了。呃,廠長,如果真下放到地方,我們勞動服務公司和一些部門可以承包了吧?
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等到了文件再說吧,怎麼,你想承包?
馬耀斌狡黯地笑了笑。想當然想了,可你要允許承包才行哇。
噢,難怪你今天拿兩盒人參賄賂我了。
嗬!一個四五千人的大廠長,兩盒人參就能賄賂得到呀。馬耀斌便把他知道的請客送禮的行情抖落出來。末了說,兩盒人參算什麼,不就是兩條好煙的價錢。廠長工作繁忙,經常打夜班,這點人參給你補補身子提提神。
汪潔在為女兒織一件毛衣,接過馬耀斌的話開玩笑說,馬耀斌,我問你,如果你真打算賄賂我們袁野的話,你準備送多少?
馬耀斌說,那要看在什麼事情上了。
電話鈴響了。汪潔順手拿起話筒聽了聽轉給袁野說,朱光宇找你。
袁野接過話筒邊聽邊回話:嗯,聽說了,是馬耀斌傳的,他就在我這裏,我剛才問了他。……他是這麼說的。嗯,好。
馬耀斌眼看袁野快要說完了,忙說,別放下,讓我說幾句。袁野便將話筒轉給了他。馬耀斌說,朱書記,你好,我正要找你彙報呢……
袁野和馬耀斌手裏的煙都燒完了。袁野拿起那包阿詩瑪煙盒看了看說,隻剩下一支了,這支給你吧。說著,從茶幾底下摸出一包芝城牌煙。馬耀斌忙從身上掏出一包進口的健牌煙,說抽我的抽我的。說著,就打著了打火機,那藍色的火苗竄起二寸來高。
袁野讓馬耀斌點著了煙說,我實話告訴你吧,剛才這包阿詩瑪煙是昨天招待地區陳副專員剩下的。
馬耀斌望了望汪潔說,汪主任,我們袁廠長的氣管炎(妻管嚴)太重了吧?
汪潔笑笑說,你個馬臭屁胡說八道,我管了他嗎?如果我要管他,連芝城和白沙這樣的煙都不會讓他抽。抽煙有什麼好?越是差煙越傷身體。再說,我們不能跟你比。我和袁野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才幾百塊錢,一家三口,柴米油鹽醬醋茶,袁野老家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要供養。你馬耀斌神通廣大部裏省裏地區路路通,發大洋財,吃香的喝辣的,嫖賭逍遙玩女人像換時裝一樣,袁野能和你比嗎?
馬耀斌嘻嘻笑著搶白:我玩了幾個女人嘛?
汪潔說,你在外麵的我們就不知道了,光在我們廠裏,沒有一個排也有一個班。
汪主任,你真冤枉我了。我玩來玩去不就是夏侯娟?再說吧,就是夏侯娟,我也不是玩弄她,我是誠心誠意想娶她的,可她是武空武則天轉世的,一雙眼睛長在腦頂上。
你說什麼?汪潔疑惑地問,什麼悟空武則天?
袁野在一邊插話說,什麼悟空,是武曌。那個字念zhao,上麵一個明字,下麵一個空字。這是武則天為自己造的字。
汪潔格格格笑了起來。
袁野問馬耀斌,你現在跟夏侯娟怎麼樣了?
馬耀斌說,還不是那個樣子。
8
晚霞開始出現在時候,馬莎莎穿著那件桃紅色的係腰羊絨大衣從宿舍裏走了出來。頓時,天地同輝,仿佛那絢麗的霞光降到了地麵一般,龍潭口單身宿舍的人都以驚羨的目光追隨著亮麗輝煌的馬莎莎。馬莎莎的腳下就變成了時裝展示會的T形台。
坐落在雲嶺山中的雲杉廠像一個園林式的露天時裝表演場,每一種新款式服裝和發式的出現都會出現轟動效應。第二天,第三天……一個一個紛紛仿效,像季節的花朵一般一朵又一朵地綻開。前些年,夏侯娟、安麗都領導過雲杉廠的時裝新潮流。1980年,當夏侯娟第一個穿著一條黑色迷你裙在廠區的馬路和通道上出現的時候,差點沒被唾沫淹死。人們一麵驚顫著眼皮偷覷她那海豚扭舞似的臀部和一雙修長如脂的大腿,一麵嘖嘖地陣出一口唾沫,罵一聲妖精或騷貨。
今天,馬莎莎成了雲杉廠時裝新潮的新聞人物。因為馬莎莎和馬耀斌的特殊關係,馬耀斌的小道消息就隨著那件桃紅色係腰羊絨大衣同時傳開,像一條彩色廣告很快傳遍了全廠。
第一個向馬莎莎打聽那件桃紅色係腰羊絨大衣的品牌和價錢的是安麗。馬莎莎從宿舍出來的時候,安麗正和汪潔在散步。馬莎莎邁著輕快的步子像一隻絢麗異常的彩蝶直往電影院趕去。她的嘴裏唱著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眼睛一會兒望天一會兒看地目光七彩五內斑斕覺得世界無比美好。就在她走近第二生活區的亭子的時候碰上了安麗和汪潔。安麗叫住馬莎莎以時裝表演賽上評委的眼光審視著馬莎莎和她身上的衣著。末了,安麗仔細察看了那件大衣的麵料和做工。
多少錢?
七百來塊。馬莎莎忸怩了一會兒才回答。
汪潔在一邊驚訝說,哦喲!這麼貴。
安麗說,真漂亮,是要這麼多。
安麗大姐,你也去買一件吧。
等我什麼時候發了財再說,現在,可是買不起。
安麗和汪潔在目送馬莎莎走向電影院的時候,從馬耀斌給女兒帶回的衣服說起,接著就扯到他帶回的雲杉廠即將下放地方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