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些話時,那清晰而又幾乎愉快的聲調,令我聽來極其悅耳動聽。於是,我也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她那冷靜客觀的口吻,同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答道:“國家的司法部門判決這類事件時,無疑要比我嚴厲得多。無情地維護一般的道德和習俗,是它們的職責和義務:它們必須做的是下判決,而不是寬恕。但是,我個人卻搞不清楚,為什麼非要我去自動擔任檢察官的職務不可:我寧願當一名辯護人。我個人更感快樂的是理解別人,而不是去審判他們。”
C太太睜大她那雙清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注視了我好半天,顯得有些猶豫不決。我擔心她沒有真正聽懂我的意思,正準備用英文把剛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然而,她卻又繼續發問了。她的態度非常奇怪,非常嚴肅,活像考場裏的考官。
“一個女人丟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隨隨便便跟一個人跑了,根本也不曉得這個人是否值得自己愛。您不覺得這樣的事是可鄙可厭的嗎?一個畢竟已不屬於年輕人的女子,單是為了兒女著想也該自尊自愛,卻草率地做出如此輕浮的舉動,難道您當真能夠原諒她嗎?”
“我再對您重複一遍,尊貴的夫人,”我堅持道,“遇著這類事,我既不願立刻下判斷,也不願強烈譴責誰。當著您的麵,我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先前我的話是有些言過其實——可憐的亨裏埃特夫人當然算不上女中豪傑,甚至天生也不是個冒險家,更不是什麼‘偉大的情人’。在我眼裏,我所了解的她,隻不是個平庸而又柔弱的女人。我對她多少懷著點兒敬意,那是因為她勇敢地順從了自己的意願。但是,我對她懷著更多的憐憫,因為,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她就會陷入不幸的深淵。她的舉動也許過於倉促,未免有些愚蠢,但決不能稱之為卑鄙下流。所以,我始終極力爭辯的是:誰也沒權鄙視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
“那麼,您本人呢?還是像往常一樣對她懷著同樣的敬意和欽佩嗎?一位前天還同您坐在一起的正派的女人,昨天卻變成另外一個人,同素昧平生的人私奔了。對於這兩種女人,難道您根本不加以區別嗎?”
“不,根本不。兩者間一點差別也沒有,半點也沒有。”
“真的嗎?”她不知不覺竟說起英語來了,整個談話顯然令她全神貫注。她沉思了片刻,然後抬起她那雙清亮的眼睛,那詢問的目光又一次望住了我。
“譬如說明天,假設在尼斯的大街上,您遇見亨裏埃特夫人偎在那個年輕人的臂彎裏,您還會上前跟她打招呼嗎?”
“當然會。”
“還會跟她攀談嗎?”
“自然。”
“您——如果您……如果您成了家——還會不會若無其事地把這樣一個女人介紹給您的妻子認識,好像她過去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當然了。”
“您當真會這樣做嗎?”她又說起英語來了,語氣中滿是懷疑、詫異與驚奇。
“我肯定會這樣做的。”同樣地,我也不由自主地用英語答道。
C太太變得沉默不語,她似乎在努力思考著什麼,突然,她好像對自己的勇氣感到有些驚訝,一邊看著我,一邊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會那樣做,或許我也會那樣做的。”隨後,她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穩健姿態站起身來,親切地把手伸給我。隻有英國人才懂得用這種方式結束一次談話,而又絲毫不顯得唐突、生硬。由於她的影響,飯廳裏重又出現和平、安寧的景象。我們大家都從心裏感激她,剛才還是些勢不兩立的人,此刻都能禮貌地互致問候了。說過幾句輕鬆的玩笑話後,先前緊張到了危險程度的氣氛緩和下來,變得輕鬆、愉快。
雖說我們的紛爭最後以騎士般的方式收場,但由此激發的怨恨卻從此留下了痕跡,使得我和對手們之間稍有疏遠。那對德國夫婦對我態度冷淡,不理不睬;而那對意大利夫婦接連幾天總是喜歡取笑我,一再問我有沒有“尊貴的亨裏埃特夫人”的音訊。雖說大家表麵上還維持著起碼的禮貌,但實際上,從前餐桌上那種以誠相見、無拘無束的氣氛已徹底破壞,無法挽回了。
那場爭論過後,C太太竟對我表示出特殊的親近。相比之下,我的那幫對手們對我的嘲諷與冷淡就越發顯得奇怪了。C太太為人一向十分矜持,除了晚飯時間外幾乎從不愛找桌友們聊天,而現在,卻常找機會同我在花園裏攀談,並且——我幾乎想說:她是找機會來獎賞我。因為,平日裏她總是那麼高貴、矜持,所以一次單獨的交談就足以顯示出那份特殊的厚愛了。真的,為了坦率起見,我必須如實報道:她簡直是主動來找我,而且,借了各種理由,利用一切機會來跟我交談。她做得相當露骨。幸虧她已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不然的話,我真的會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