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 (2)(1 / 3)

第一章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 (2)

這場戰爭從上湯時開始,一直鬧到吃完飯後的甜點布丁為止。現在,在這裏再去咀嚼這場暴風驟雨般的爭吵中的全部細節已無關緊要:隻有在飯店裏長年吃飯的人才會這樣賣弄才智。在偶爾爆發在桌麵上的激烈爭吵中,他們所持的理由多半是些陳詞濫調。因為那些論據隻是匆忙中信手拈來的。我們這次的爭論何以如此迅速地具備了相互傷害的形式,這點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我想,這種有些過分的神經質的舉動,起因於那兩位做丈夫的下意識地急於要把自己的太太排除在這種淺薄、危險的可能性之外。可惜的是,這兩人找不出任何恰當有利的形式來反駁我。隻是宣稱,惟有單憑單身漢幾次征服某些女人,意外地騙得廉價的愛情而得出的經驗來判斷女性心理的人,才會講出這樣的話。這種論調已經使我多少有些惱火,偏偏那位德國女人竟還添油加醋,用教訓人的口氣說,世間女人有兩種,一種是正派女人,另一種是“天生的娼妓”。在她看來,亨裏埃特夫人一準是後一種人。這樣一來,我可再也忍耐不住了,立刻采取了攻勢。我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確在某些時刻裏會聽任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的擺布,做出一些違背意願,而又不知所以然的舉動來。

拒絕承認這顯而易見的事實,隻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邪惡、瘋狂的部分,想要掩藏內心的這種恐懼罷了。恰恰有些人覺得這麼做心裏很愉快,好像感到自己比那些“易受誘惑的人”更堅強、更道德、更純潔。我個人卻認為,倘若一個女人自由自在地、滿懷激情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遠比一個通常偎在丈夫懷裏,卻閉著眼睛撒謊的女人,要誠實得多。我所說的話大致如此。這時,談話變得緊張、激烈起來。別人越是詆毀可憐的亨裏埃特夫人,我就越熱切地替她辯護(事實上,這一點早已遠遠超出了我內心的感受)。此刻,對於那兩對夫婦來說,我的這份熱情無異於——用大學生們的話來說——向他們吹起了戰鬥的號角。他們四人仿佛是一組不很和諧悅耳的重唱。但卻能團結一致,滿懷怨恨,憤怒地向我反擊。這種憤怒使得那位滿臉慈祥、麵帶笑容的丹麥老頭——他坐在一旁,像個足球賽場中手握跑表的裁判員——不時得用手骨節敲打桌麵,警告道:“先生們,請冷靜點!”但這每次隻能奏效片刻。其中一位先生麵紅耳赤,已從桌上跳起來三回了。他的妻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按住——簡而言之,要不是C太太及時平息風波,為我們調停爭端的話,再過十來分鍾,我們的爭論便會以大打出手而收場。

C太太是一位白發蒼蒼、高貴典雅的英國老婦人。大家一向默認她為我們桌上的名譽主席。她筆直地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對待每一個人總是一樣的友善。她沉默寡言,在傾聽別人講話的時候,總是顯出興趣盎然的樣子,單看她的外貌體態就足以令人賞心悅目了:她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貴族氣派。她的天性中有種奇妙的內斂和安寧之氣。她和每個人之間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同時又懂得如何巧妙得體地向每個人表示一份特別的親近: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坐在花園裏看書,有時也彈彈鋼琴,很少見她在社交場合裏露麵,或是與人做深入的談話。我們大家幾乎從不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種不尋常的威懾力籠罩著所有的人。譬如說此刻,她頭一次幹涉我們的論辯,剛一開口,我們便一致感到尷尬、難堪,覺著自己實在太吵了,太不能克製自己了。

當時,正值那位德國先生粗暴地跳起身來,接著又被按回桌邊重新坐下的當兒,C太太便利用這令人不愉快的間歇,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忽然,她出人意料地抬起一雙清亮的灰色眼睛,遲疑地望了我一會兒,然後,才以幾乎是客觀、直率的口吻開始發話,目的是想對主要問題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

“這麼說,如果我正確地理解了您的話,您真的相信亨裏埃特夫人,相信一個女人會無辜地卷入一場突如其來的冒險當中去,相信有些行為會令這樣的女人做出一小時前還認為自己決不會去做的事情。而對這些舉動的後果,她是幾乎不能負什麼責任的。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沒錯。我絕對相信這點,尊貴的夫人。”

“這麼一來,任何道德評判豈不都徹底失去了意義,任何違背道德規範的事都是完全合理的了?如果您當真認為,法國人說的所謂‘熱情造成的犯罪’算不得什麼罪行的話,那麼,還要國家的司法機構作什麼呢?凡事不應該憑太多的好意願來判斷——您的好意可多得有些驚人。”她輕輕一笑,補充道,“這樣,便能在每一樁罪行中找出一種熱情來,然後,根據這份熱情去寬恕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