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起閑談、聊天,可是,談著談著,話題就不可避免地、無法轉移地回到談話的起點——亨裏埃特夫人的問題上:似乎極力譴責那個內心深處搖擺不定、忘掉自身責任的不忠的女人,會給她帶來一種不為人知的快感。然而,與此同時,看到我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地對那位柔弱、文雅的女人抱有同情之心,任憑什麼也不能使我放棄這份同情,她又似乎非常高興。C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們的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到後來弄得我再也搞不清楚,對於這種離奇的、幾乎有些古怪的執拗該怎樣想才好。
就這樣過了好幾天——大約五六天的光景。為什麼這種談話方式對她如此至關重要,她卻不曾泄露一言半語,不過,據我判斷,這其中顯然另有原故,這一點我在一次散步的時候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當時我偶然間提起,我在這裏的時間就要結束了,打算再過一天就動身回去。立時,她那張素來不動聲色的臉上突然露出異樣的緊張神色,恰似一片雲翳飛入她那雙灰暮似海的眼睛:“真遺憾!我還有許多話想跟您談呢。”從這一刻起,她變得有些煩躁不安,心神不定。顯然,在某種程度上,她在講這些話的時候,心裏卻在想著別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不能全神貫注。最後,她自己打破了這心不在焉的情形,沉默了半晌,突然她意外地向我伸出手來:“看來,我是無法清楚、明白地表達出我原本想對您說的話了。我最好還是給您寫信吧。”說完,她便邁著較快的步伐向公寓走去,步履之迅速,全然不像我平日裏熟悉的她。
果然,那天晚上快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裏發現了她的一封信,筆跡剛勁、灑脫。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隨便,故而現在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隻能簡述一下那封信的大意:她問我,能否允許她向我講述她生命中的一段經曆。她在信中寫道,那段插曲已過去很久很久了,久遠得與她現在的生活方式不再有什麼瓜葛了,而且再過一天我就將啟程離開此地,這一點使她比較容易向我傾訴那件二十年來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令她反複思考,而且不斷在折磨她的往事。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並不感到冒昧、強求的話,那麼,她很想請求我給她點時間,講一講她的那段經曆。
這裏我隻記下了那封信純內容方麵的東西,而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吸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就這一點,就賦予了它高度的清晰性和果斷性。然而,對我來說,寫封回信卻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我撕了三回草稿,最後,才這樣答道:
“您給予我如此多的信任,實在是我莫大的榮幸。我向您保證,如果您要求我誠實地做出反應的話,我一定會去做的。當然,我不會強求您說出您不願意透露的心事。不過,希望您在敘述的時候,講給自己和講給我聽的都能十分符合事實。請相信,我感覺得到,您對我的信任是一種特別的榮幸。”
當天晚上,信就被送到她的房裏。第二天一早,我就得到了回音:
“您的見解完全正確:一半真實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永遠隻是全部的真實。為了不違背我本人亦或是您的意願,我將竭盡全力,毫無隱瞞。晚飯之後,請您到我房裏來吧——我已是六十七歲的人了,用不著顧忌會有什麼誤解了。因為,在花園裏或是接近人群的地方,我是無法啟齒的。請相信,我下決心說出這事絕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那天,白日裏我們還照常在飯桌上見過麵,客客氣氣地談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可是,吃罷飯來到花園中遇見我,她卻顯然不知所措,慌忙閃避了。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竟像個害羞的少女似的,為了躲避我,一轉身溜進鬆蔭大道中。看著她這樣,我不禁感到很尷尬,同時又覺著深受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