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有時唱得很好,但在這些跟克列曉夫比賽的人中間,我卻從來記不得有哪一個人,能夠像這瘦小的醜馬具匠那樣唱得樸素而真誠……

因為克列曉夫總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怪地望著所有人,好像對於跟前的人,一個也不放在眼裏。而且在他身上還有一種使我討厭的地方,妨礙人去愛他,我很想在他不唱歌的時候去愛他,但又做不到。他像老頭子一樣把帽子戴在頭上,用紅圍巾纏住脖子,像是在故意給人看,那樣子實在討厭極了。

他不唱歌的時候,就大模大樣地用指頭抹著死人一樣的長凍瘡的鼻子,人家要是問他,他也隻簡單地、不太高興地回答。

在這點上,那個男低音米特羅波利斯基比他可愛多了。他走進酒食店,便以肩負重量的人一般的步子,走進角落裏,踢開椅子,坐下來,兩肘靠在桌上,用手托住蓬亂的大腦袋,默默地喝上兩三杯,重聲一咳。大家一驚,回過頭來看他,他依然托著頭,用挑戰的眼睛看著人們。沒有梳理過的頭發,像馬鬃毛一樣地散披在腫胖的紅棕色臉上。

他的聲音很洪亮,仿佛能把玻璃窗震得發響,這些行為非常受聽眾的歡迎。

他很容易接近,隻要請他吃點東西就行了。我請他告訴我,讀些什麼書才好,他直接反問我,“你讀書幹什麼?”

看見我發窘,他就溫和地問我,“傳道書讀過沒有?”

“讀過。”

“讀傳道書好啊!別的書都不用讀。傳道書中說盡了世界的知識……”

米特羅波利斯基感覺克列曉夫的態度很難理解,他仔細地聽克列曉夫唱歌,聽得很高興,有時還露出柔和的微笑。但米特羅波利斯基沒有同克列曉夫結交深厚的情意,談到他時,很粗魯並且鄙視他,“這根木頭!他會換氣,懂得怎麼唱,但還是一個傻瓜!”

聽說這酒鬼在喀山上過神學院,有當主教的資格。我不相信這話。但有一次,我跟他談到自己,提到主教赫裏桑夫的名字,他把頭一振,說:“赫裏桑夫嗎?我認識,是我的恩師。在喀山,在神學院——我清楚地記得!赫裏桑夫,意思就是金黃色,這是潘瓦·別雷姆達說的。對了,他是金黃色的人,赫裏桑夫!”

我問潘瓦·別雷姆達是誰,可是米特羅波利斯基卻岔開道:“和你沒關係。”

回到家,我寫了句“必須讀一讀潘瓦·別雷姆達”,我想,讀別雷姆達,使我不安的問題一定可以解決的。

我同米特羅波利斯基的交往很短,結束得頗為倉促。

那是春天的時候,我在軍營附近的野地裏碰見他,身材臃腫的他像駱駝一樣地點著頭,獨自在踱步。他喑啞地對我說:“一起走吧,我也在散步。”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突然在一個搭過營帳的基坑裏,看見一個人。那人坐在坑底,側倒身子,頭靠在坑邊上,外套的一邊翻到耳朵邊上,好像要脫沒有脫掉。

“醉鬼!”米特羅波利斯基停下說。

可是在這個人手邊的嫩草地上,卻放著一把大手槍,不遠處放著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是一瓶喝了不多的伏特加。這個人把臉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覺得,這不是醉漢,是死人。我真不相信在這樣晴朗的春天,會有人自殺。

米特羅波利斯基叫我馬上進城去叫警察,他坐在坑邊上,耷拉著兩條腿,怕冷似的裹緊了舊外套。我報告了警察後,馬上就跑了回來。不料,米特羅波利斯基已經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揮著空瓶在迎接我。

我認為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會被抓走的。

果然,警察用繩子捆住了米特羅波利斯基的手,把他帶走了。

不久,我聽說他被發放出境了。接著,克列曉夫也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