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彷徨
整整三年的時光,我在死寂的城裏,空蕩蕩的建築物中當著“監工”。
主人舍不得白給我的5個盧布,所以總是設法要我好好地勞動,市房換地板的時候,我得在地板底下搬出一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人來做,就得多花一個盧布,而我做卻不需要另外拿錢。當我在做這工作時,也忽略了對木工的監督,他們順手拿走門上的鎖、把手,偷走了種種小件東西。
我告訴主人,我用我的勞力節省了1盧布,損失卻常常在10倍以上。但他卻怎麼也不信。
我知道他在懷疑我幫同夥偷盜,因此對他產生厭惡感。但我並不生氣,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每個人似乎都在偷盜,主人自己也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我向奧西普提出了這個問題,但他卻說了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他的話裏沒有愛,也沒有憎。但我覺得這個奧西普,好像變成了對什麼事都不關心的司米雅科夫。
我的心頭湧起了一股陰暗的思想,“盡管還是和大家講著客氣話,笑臉相向,但一切的人還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所有人,都是互相冷淡的。好像沒有一個人同愛有聯係似的。隻有我的外祖母,愛生活,愛一切。外祖母之外,也許還有那光彩照人的瑪爾戈王後。”
有時候,這些思想和類似的思想像黑雲一樣濃厚,讓我感到生活真是煩惱不堪。怎樣才能過另外的生活呢?到什麼地方去好呢?我都不知道。
我才剛剛滿15歲,有時卻覺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畢竟我經曆了各種事情,讀了各種書,常常為各種問題而煩惱,好像有東西從身體內部開始膨脹,增加了沉重。觀察我的內心,那兒藏著很多的印象,好像一間裝滿各種東西的庫房。我沒有力量也沒有本領,把裏麵的東西分開來,挑選挑選。
經驗雖然很多,但並不牢靠,它們使我動搖不定,就像一件盛滿水、搖晃不定的器皿一樣。
我向往外麵的世界,向往另外一種生活。
“我必須把自己改變一下,要不然有一天我會毀滅……”
也就在這年秋天,我懷著也許可以設法上學讀書的希望,到喀山去了。
新朋友
這時期,我又認識了幾個新朋友,獲得了一些新認識。他們中間有一個名叫古裏·普列特尼奧夫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聽說我生活困難,就勸我去跟他一起住,並且勸我去做小學教師。所以,我就到這個怪地方,可能有好幾代的喀山大學生都很熟悉的——“馬魯索夫卡”大雜院裏來住了。
古裏把報紙上的新聞講給我聽,朗讀那位筆名“紅色多米諾”的酒鬼作家的滑稽打油詩。我很驚奇古裏遊戲人生的態度,他對現實生活的態度,和他對待那個替人拉皮條的胖婆娘加爾金娜的態度完全一樣。
在我們頂上的閣樓裏住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他是個大學生。這個大學生違背了父親的意思,像喪家狗一樣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才從中學畢業升入大學。
加爾金娜尋到他頭上來,還把他介紹給一位富商太太,一個40多歲的太太,兒子在大學三年級,女兒也快中學畢業了。商人太太是個幹巴女人,她那平板板的胸脯,直挺挺的姿勢就像一個兵士,臉兒冷冷的又像一個絕欲的老修女。
看得出大學生很討厭這個商人太太,總是躲著她。
古裏勸大學生快點跟商人太太斷絕關係,可大學生卻說他從心裏可憐她。
這位商人太太雖是某大工廠的股東,擁有不少房產、車馬,也曾為產科學校捐過幾千盧布的巨款,可是她竟像個叫花子似的乞討男人的撫愛。
我一個人無聊的時候,就在“馬魯索夫卡”大雜院的各處溜達,看看我的新鄰居們是怎麼生活的。這裏的人們住得真是擁擠不堪,活像一窩螞蟻。到處都散發著刺鼻的臭氣,每個角落裏都感覺陰森森的,令人害怕。
從清早到深夜總是亂哄哄的:縫紉機軋軋響個不停;小歌劇班的歌女們在練嗓子;大學生低聲哼著音符;中了酒毒、半瘋半癲的男戲子,指手畫腳地大聲念對白;醉酒意的妓女們在大驚小怪地狂叫。看了這一切,我不禁產生一個難以解答的疑問:人們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在這座古老大雜院裏的許多奇奇怪怪的人中間,古裏是最機靈的一個,很會製造快樂的氣氛,活像神話故事裏的喜神一樣。他充滿青春的美,他會講精彩的笑話,會唱動聽的歌曲,敢於諷刺舊風俗和壞習氣,揭穿生活中最大的謊言,使人們的生活豁然閃出一線光亮。
他剛滿20歲,看上去像個孩子,可是住在大雜院裏的人們,都把他當成英明的顧問、可靠的助手。
有一天夜裏,一個叫“活鍾樓”的高個子被憲兵抓走了。第二天早上,古裏聽到這個消息後氣憤地對我說:“馬克西莫維奇!真他媽的糟糕!快去!老弟,快點……”
他指示我該往哪裏去,並提醒我注意暗探。接受這個秘密任務使我很高興,我就像風雨中的燕子般一溜煙飛到了船廠區,去給一個叫吉虹的人報信。
我跑回大雜院的時候覺得很得意,因為我已經完成了任務。這也是我第一次參加“地下”活動。
古裏和一些革命者很接近,我請求他介紹我加入他們的團體,可是他回答:“老弟,你年紀還小!先好好學習吧……”
傑連科夫
有人介紹我認識了開雜貨鋪的安德烈·傑連科夫。傑連科夫是一個胳膊患麻痹症的殘廢人。他有一個全城最好的圖書室,也收藏著一些禁書和珍本。這裏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和各種抱有革命情緒的人們,都來向他借書閱讀。
傑連科夫家真正的主人是喀山大學、神學院和獸醫學院的大學生。這一些愛吵嚷的人們,天天關懷著祖國人民,擔心祖國的前途。
自然,我是不太明白這些爭論的,這種滔滔不絕的空話裏,真理已經變得像窮人家菜湯裏的油星一樣缺少了。我常常覺得,在他們的談話裏,有著我沒能夠表達出來的思想,而我對這些人的喜歡到了發狂的程度,就像一個被允諾給予自由的囚徒感覺到的那樣。
他們看我,就像木匠看一塊有用的木料似的。
有時候,那些來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竟會使我感受到一種痛苦的壓抑。比方說,我在書店的櫥窗裏看見一本《格言與箴言》,我不懂得這個書名的意義,非常想讀一讀,就向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去借。結果他卻尖刻地奚落我,用粗暴的聲調諷刺我。
後來我終於買到了這本書。錢,一部分是在碼頭做工賺的,一部分是從傑連科夫那兒借來的。這也是我買的第一本像樣的書,這本書直至現在我還很好地保存著。
大約有20個左右這樣的人,常常會到傑連科夫的小鋪子裏來開會。
當他們談到人民的時候,我驚訝得不敢相信,為什麼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會跟他們完全不同。在他們看來,人民是智慧、美德和善良的化身,還是包容一切高尚、正直、偉大的開端,近乎神聖的一個統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