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繼父來後門的門廊裏找我,我正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他不止一次地勸告我,要我離開這裏。可我喜歡工人們,同他們在一起很有趣。

我想和他談談書,可他不但不喜歡書,還常常勸告我,“不要被書迷住了,書中的一切都是粉飾過了的,歪曲過了的。寫書的人,大半跟這裏的主人一樣,是一個小人物。”

我覺得這種斷定是大膽的,也使我對繼父懷有好感。

有一次他對我說:“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推薦你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這是他作品中最真實、最大膽的一本,總的來說,在俄國文學中,這是一本最好的書……”

有時,繼父會和我同坐很久,一句話也不說,咳嗽著,吐著煙霧。他漂亮的眼睛竟燃著驚人的火。我悄悄注視著他,使得我忘記了這個正在死亡著的人,從前曾經親近過我的母親,侮辱過她。我聽說他現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覺得迷惘而且哀憐。

他是快要死的人了——在我的眼裏,隻覺到這一點,我是不會可憐他的,但是對於一個將要死的人,對於死的秘密,我也是第一次感到尖銳的、純真的興趣。

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時候,他在那裏很用心地拭去桌上和膝上的麵包渣,還從自己身上拭去一種用眼睛瞧不見的東西。

過了兩天,他不來上工了。老主婦交給我一個很大的白色信封。

信封中一張醫院用的紙箋上,寫著大字,“請抽空來看我,在馬丁諾夫醫院。”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繼父的病床邊。他的身體比床長,兩隻胡亂套著灰襪子的腳放在床欄外,一對美麗的眼睛模糊地望著我的臉,又落在一位坐在床頭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然後昏迷過去了。

繼父蘇醒過來一小會兒,望了望天花板,好像想起什麼,嚴肅地皺著眉頭,後來把細瘦的手伸到我身邊,“是你嗎?謝謝你。你看……我快不行了……”

說了這話,他又疲乏了,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發紫的長指甲的手指。

“你們認識一下吧!”他用眼睛望著那女子對我說,“人挺好的……”

他不作聲了,嘴越張越大,突然,像烏鴉似的叫了一聲,身子在床上動了起來,他推開被頭,赤裸的兩手在身邊摸索,女子把臉埋在揉皺的枕上大聲哭泣著。

繼父就這樣死了。

我扶著那女子從醫院走出來。她像病人似的踉蹌著,哀哭著。

我沒有工夫去給繼父送葬,從此,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子……

克列曉夫與米特羅波利斯基

冬天,市場裏差不多沒活兒可幹。我在家裏,和從前一樣,擔任各種打雜。這些雜務吞噬了白晝,隻有晚間有空閑,我重新念一些自己毫無興趣的《田地》雜誌和《莫斯科報》上的小說給主人們聽。到了夜裏便讀書,學著寫詩。

休息日,傍晚的時候,我坐在驛站大街一家酒食店裏。老板非常愛唱歌。這是差不多教堂裏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們聚在他這裏,他們唱歌。

唱得最好的是瘦小的馬具匠克列曉夫。他的聲音小但是有力,像一條銀絲穿過酒食店嘈雜而混沌的談話聲。刺人心胸的歌詞、長調和叫喚,震懾了所有的人。每次我聽到如此好的音樂,心底裏就充滿了強有力的感覺,它美妙地觸動著我的心靈,使我的心都要脹裂開來似的。

酒食店老板喜歡聽克列曉夫唱歌,但對他本人,卻很不耐煩,見著人就要去抱怨他,而且公然尋找機會侮辱這個馬具匠,嘲笑他。

老板又時常找人和克列曉夫比賽:馬具匠唱完歌,就興奮地稱讚他,然後,請別的歌手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