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終於沉沉入睡。
那是一個漫長的夜,程嘉璽雖然躺在床上,心裏卻紛亂得很,他聽著耳邊侃侃平穩地呼吸聲,眼前卻閃過囡囡胸腔裏的情況,雖說這一次的搶救暫且把情況穩定下來了,但事實上囡囡的構造還是不容樂觀,她的情況較之一般兒童的心髒要複雜許多,手術的風險其實依然是很大的。他的大腦在黑暗裏飛快地思索著可行的方法,雖說這些年來經過高強度的工作,他的水平在省內已經靠前,但畢竟這一回麵對的是自己的女兒,縱然說“醫者父母心”,但在那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作為父親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隻能本著一顆良心去給萬千的病患做手術,如今,躺在手術台上的是自己的孩子,這顆心裏麵,確確實實是有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倒不是更加堅定了,相反,倒是感到了一陣害怕與退縮。
他不會忘記六年前,他的第一台手術,他真的已經盡力了,熬了一夜也已經疲憊不已,當他看見在手術室外張皇失措滿臉淚痕的她,他的那顆心仿佛忽然被掏空了,他才知道原來剛才躺在手術台上的那個人竟然就是她深愛的女人的父親,他想要說什麼,但是,他又能說些什麼呢?很多事情,不管說什麼也隻是徒勞,所以,他隻能眼睜睜看她走了,站在原地無力得像個被拋棄的小孩。
那種親手決定與自己關係至深的人的生命的感覺真不好受,說得不顧一點,手術失敗就像是殺了一個人一般,程嘉璽懷裏窩著一個軟軟熱熱的小身體,心裏牽掛著另一個甜甜糯糯的小生命,他還想要聽囡囡叫他“爸爸”啊,不僅聽一次,還要一直聽到最後,他想要看著小阿年一路快快樂樂地長大,他還要寵她、愛她,讓她像她的媽媽一樣,變得善良剔透、勇敢燦爛,他還要教她彈鋼琴,給她做西紅柿雞蛋麵,他想把他可以給的一切都給她——隻要她可以安安穩穩地長大。
程嘉璽在這黑漆漆的夜裏忽然萬分地想哭,他有點詫異,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軟弱了?他向來是對自己的技術有自信的,還是十二萬分的自信,可是今時今刻,那些自信都蕩然無存了,他害怕自己的手術刀會在囡囡稚嫩的胸口留下可怕的疤痕,他更怕那個傷口甚至沒有了再縫合的必要。程嘉璽在黑暗中有點呆不住了。他悄悄地起身,走出臥室,輕輕把門帶上。
程嘉璽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然後想了想,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那一頭傳來程擁軍略帶疲憊的聲音:“喂。”
程嘉璽抿了抿嘴,沉默了一兩秒鍾,才終於叫了一聲:“爸。”
這是程嘉璽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給程擁軍打電話,父子之間的關係這幾十年來都這麼不溫不火。第一次主動聯係,程嘉璽不知道該寒暄些什麼,喊完那一聲“爸”後無端感到些許尷尬。兩人就又這麼沉默了幾秒鍾,還是程擁軍先開的口:“這麼晚了,是要說孩子的事吧?”
程嘉璽“嗯”了一聲,他在心裏罵自己,你看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和父母相處,將來怎麼教育孩子?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爸,你還沒睡?”
程擁軍也是沉沉地應了一聲,程嘉璽聽到電話那一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然後程擁軍說:“鄭端小朋友的情況我看過了,今天手術室裏的過程我也問過了其他的人員,是挺複雜的。”頓了頓又說,“我看,這個手術你不適合做,我已經聯係了美國那邊的專家,到時候我們一起商討方案,選定日期給鄭端小朋友做手術。”
程嘉璽默默地聽著,沒想到父親動作這麼快,已經打算到了這一步,他低頭良久,說了一聲:“謝謝爸。”
程擁軍輕笑,這也是程嘉璽第一次聽到父親的笑聲,他實在沒有辦法想象父親那張嚴肅的臉上如何能有笑容的閃現,他聽見父親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親手動手術,總是害怕那個結果,醫生也是人,也會害怕,但是如果一個醫生在進手術室前就已經害怕了,那這個手術的成功率本身就已經打了折扣。”
程嘉璽想起高三那會兒的那樁事,他遲疑開口道:“那個時候,阿年的媽媽......”
電話那頭也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那邊隱隱傳來歎氣聲:“我們欠鄭家丫頭的太多,之前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去還清了,可是沒有想到,隔了這麼多年,兜兜轉轉,又繞了回來。阿璽,離別的人能再相逢,幾率是很小的,上天給了這個機會,就好好的珍惜,過去你媽媽做了許多錯事,我沒能攔著,我也有錯,這一回,我們都浪費不起了。”
說完兩人俱是沉默,過了一會兒程嘉璽沉沉開口:“我知道,我會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