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柔齋又接著道:“即如以朱素蘭而論,自從你走後,就厭倦風塵,不欲再作倚門賣笑。但他一向是揮霍慣了的,家無餘蓄。聽說近日又包了一個甚麼四川人姓夏的,是在上海山東路開合記土棧帶賣嗎啡的那個壽頭碼子,被素蘭圈禁在家裏不放,一切穿吃用度,都是你這位貴相知一手經理。不意好花易謝,滿月易虧,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隻好改掛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馬路領了幾個雛妓,重理舊業。我再探聽那姓夏的,原來不是真開土棧連賣嗎啡。卻是大夥強盜賣燈草,不過掩身子的勾當,實實在在是在外麵假裝體麵,掛著金字招牌,內裏專把人家做台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閑蕩檢。這些混賬事,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為奇。
所可異的是一個婦人相與人,有的愛名,有的愛利,還有愛性情溫柔,也有愛人品出眾。現在照我這兩隻波斯眼看起來,那姓夏的嫖經上‘潘、呂、鄧、小、閑’五個字密訣,連一個字都沒有。你說我何以見得他沒有呢?潘安的貌,鄧通的財,這是擺在外麵的,有沒有也不消我辯得。家裏既開了台基,自然是終日沒有閑空在女人麵前打轉轉兒了。生得一副大麻臉,說起話來,就是最輕的喉嚨,也像唱大花臉似的。若說到那第二層呂不韋上,我看他那副尊範,貌既不揚,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來,這一個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間,所以我看朱素蘭有如張天師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沒有一絲抱怨處,真是香油拌藻菜,各人各心愛了。”
柔齋說過了,我想到:“怎麼素妹妹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也會做起糊塗事來呢?”既而又轉念道:“天下糊塗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強幹的人做出來的呢?”頃刻萬緒千絲,又似煩惱,又似感傷,要想拿詢問方、鮑別後的事,把這顛倒妄想岔開去,誰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譜《思凡》一曲,內有:
佛殿青燈冉冉,雲堂鍾鼓沉沉,夜來獨自展孤衾,未睡愁難安枕。自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轉甚。等句,實為深於閱曆之語。因向柔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歸沙吒利,我們又何必更尋煩惱,韻士強為古押衙呢?還是你說說你那兩個朋友,近來光景如何罷!我倒是很為紀念的。”柔齋道:“唉!方、鮑二公,他們也是時運不濟,現在上海翻戲黨竟被人連篇累牘的刻出書來了,如今是風聲越鬧的一天緊似一天,馬路上差不多連三歲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賬做反賬,甚麼抓老貴,上頭子(黨中人視人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羨慕,最可歆動之事相引誘,名曰“上頭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些生意經了。現在動不動還要壞事,(被受害者舉發,將所騙錢退回,謂之壞事),輕則吐錢,重則吃官司,所以他們有幾個顧體麵的人,都一時開碼頭的開碼頭,另謀生業的另謀生也,類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內中有兩種人不散,且更利用別人各散,好讓他吃獨食,做專利買賣。”
我道:“是哪兩種人不散呢?”柔齋道:“一種人是身上除鈕子斷銅,終日連那話兒二十一口。他們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壞事,這是不散的。還有一種財可通神,勢能役鬼,在這裏頭發起家私來的人,諸如朱祥林,他們銀了也多了,朋友也廣了,住在租界裏,外國官不得而知,中國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門、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時小事不做,是做起來都非是一萬就是八千,遇著為難時節,隻要拿出個零頭數目來,無論是甚麼知府也罷,道台也罷,不怕不跟著他桌腿呼呼轉。所以這等人,也是用不著散的。”我道:“如今上海各報上,說得城裏城外各官,都是清如水,明如鏡的好人,一時升官的升官,奏調的奏調,怎麼竟會受起睹匪驅策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