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去誌已決,第二日早起,就寫信一封,叫人送到院上去辭行。又想何宸章那裏,雖然沒有信給我,我也得知照他一聲南下。並真曉輪昨天來過一次,更要寫封信與他,算是辭行謝步。諸事甫畢,適值院上著人送程儀來,我隻得如數收下了。
翌日,照例去稟謝。見了央,又勉勵我幾句說:“目下雖入仕途,苟有誌氣,仍須安心讀書,力圖上達。就是現在朝廷科舉已停,然讀書誌在聖賢,隻要真學有根柢,也可以另為設法的。”我答應了幾聲“是”。他又問:“此番回去,究竟幾時出來?”我回道:“小侄不過因為離桑梓太久,加以節近清明,想回去掃一掃墓,大約在中元左右就可以出來的。”他便點了點頭,拿眼線對茶碗上一看,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剛巧有個文巡捕走上來,站在那格子外麵,手裏拿著一封梅紅紙手本,手本上又黏著一條極長的耳簽,欲進不進的立著。此時已被他看見了,扭過頭去問甚麼事?那位巡捕就搶上一步,一隻手把手本呈上來,一隻手把手本上耳簽理與他看。我就一眼瞟去,無奈字跡太小,又是紅紙楷書,我再坐在迎亮地位,看不清楚,隻有“吳元凱”三字約略可辨。再聽那巡捕低聲說道:“吳鎮過來,稟知本日交卸凱字營關防,並遵劄會同新統稟報散放恩餉日期。現在外麵候著,請宮保的示,還是見他是不見他?”我心裏正想凱軍到底是裁撤了,隻以新舊爭權,二虎不睦,遂使久練之軍,一旦散而為匪,貽害閭閻,未免可惜可恨。
忽見製台招呼一聲:“叫他候著罷!”我知是有客要見,就站起來回道:“小侄此趟也不再過來請安了,等到年伯大拜的時候再來叩喜罷!”他道:“好說!這個造化哪裏就能夠得上!”便一麵端起茶碗,外麵戈什人等,一連聲喊送客。花廳門外,從階下直達二堂旁垂花門,早有許多五顏六色頂戴的人,老少俱全,長短不一,都低頭垂手,一個個像又整齊又嚴肅的樣子,在那裏站班伺候。及至我走下來,剛過宅門口,早見適才那位巡捕老爺,手裏高高舉著一封大帖,在前頭引路,後麵又緊跟著一位八字胡須,圓胖麵孔,看上去約有五十餘歲的人,頭上戴著一顆大紅頂子,一枝花翎,身上穿著行裝開氣袍,天青八團馬褂,一頭走著,一頭愁眉不展的,盡拿一隻手在那裏拈著胡須,嘴裏還像不曉得是嘰咕的甚麼東西,自言自語,迎麵走過。我也就不及回避,匆匆撞出儀門。心裏想:“大約這人就是吳元凱無疑了。”我看他那番醜媳婦怕見公婆麵的樣兒,就恐怕今日見著老頭子,還有釘子碰呢!
一路出了東轅門,就順便過江,買了一張招商局江裕輪船官艙客票,回來將行李搬上船,即日動身。由此煙波浩淼,時止時行。招商局輪船上下客貨,又比別船為多,所以沿途耽擱,,直至第三日傍晚始至京口。那江幹一帶洋房,同那金山寶塔,依然矗立雲霄,莊嚴在目。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棧,即時換坐內河戴生昌局小火輪,逕往姑蘇台畔。途次常州、無錫等縣,因停輪時刻太少,不便上坡閑玩,直等船到蘇州,方始登岸,在城外青陽地尋了一家客棧住下。
明日進城往馬醫科俞曲園太史那裏去一探我們二嫂子消息。誰知這幾年音信未通,我們二嫂子業已亡故,靈柩尚停在幽蘭巷本宅,未回寶應原籍安葬。我就又到幽蘭巷來,哪曉得一個人都不在家,隻有一名又聾又笨的老蒼頭看守門戶。好容易我才把來曆告給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裏沒有人的話問明白了。原來我們二嫂子自從我們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丟下二個侄兒子守節撫孤,不遺餘力。再他本是曲園太史的女公子,凡屬詩詞歌賦,無不家學淵源,因此春露秋霜,益增感慨。不覺積勞成病,醫藥無靈,遺命同我們豫二哥兩柩就在蘇州擇地安葬,不必拘泥定入祖塋成例,過江過海,播屍動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是這個道理。如今大侄兒念曾,號少侯,是我已經知道他由恩蔭刑部湖廣司主事,在七八年前頭,就已經補過實缺了的。現因守製在籍,隨他姑丈現任河南巡撫陳筱石幕中襄理文案,遊汴未回。還有那個小的名念祖,號少桐,人極顢頇,聽蒼頭說,捐了一個浙江候補知縣,正欲打點到省。一者家裏太太出了這宗大亂子;二者寶應原籍那邊,儒卿大老爺不在了,打發急電來喊,他們二少爺連夜往寶應兼嗣去了,因此也不在家。我聽了,就買份紙錢,草率在靈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當下一人無心無緒的暗想:家庭迭遭變故,已屬蕭條;現在又弱了一個大哥哥,一個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及至自顧,尚複一事無成,終年東飄西蕩,好似野渡橫舟,隨風牽引。唉!不知將來到底作何結局呢?後來我又回念一想,一個人在世上,如白駒過隙,繁華易盡,轉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尋苦惱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然後再定三竺行止罷!於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閶門外,度過吊橋,就雇定一隻小遊湖船,隨便買了一點酒果之類,叫舟子順著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個人猛在我身後一拍,被他老大嚇了一驚。及至再回頭看去,原來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賭,事未成而機先露的那個穆柔齋寶貨。每到寂寞無卿的時候,就偏會遇見他,這是個甚麼緣法呢?當下因笑對他道:“我說是誰?卻原來是你!我們上船談罷,不要回來天黑趕不轉。聽說這裏離虎丘來回有二十多裏呢!”柔齋一麵跟我跳上船坐下來,一麵笑道:“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麼說是回府的人,竟躲在這裏住這幾年,怪不得前天我陪我們洋東上撫台衙門去,偶然路過城裏百善橋幽蘭巷,見有一家門首掛了一方黑底白螺鈿字的公館牌子,上麵是寫著‘太子少保兵部尚書福建巡撫部院王公館’一行大字。我當時就疑惑到是你住在這裏,正想要停個一兩天去,問問看是不是?誰知竟被我一卦打著了,你想怪不怪呢?”我道:“你就可巧沒有打得著,我何嚐住在這裏呢?那幽蘭巷的宅子是我們大房先兄住的,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門口那公館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時又會冒出一個甚麼洋東來呢?別後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幾位朋友如鮑宋忠、方天蔭,一向生計界上可有做著個把闊老貴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