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齋笑道:“你別要又來腰裏夾著個死老鼠,假充打獵的了。甚麼老貴小貴的?這幾年我是早經洗手不幹了,如今同一個英國人,名字叫CYMadsun(西槐美脫生)的那裏充當翻譯。但他是久經在中國長大了的,一切風土人情、農工商學,無有不知道。從前在蘇滬一帶協助李文忠剿辦粵匪殉難赫赫有名的華爾袞,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見他到現在日記篋裏,還有兩張紀念照片呢!一張江水汪揚,如上海十六鋪狀,上有英國兵艦兩艘,其一艘桅竿盡處,架一極巨開花炮,炮上騎一人,左手挾發電機,右手執視遠鏡,炮口嫋嫋然作煙彈橫飛勢。先是粵匪攻上海城,久不下,偽北王某,乃馳書於法蘭西兵頭,約其假道攻城,得地分治。不道天不從人,事機敗露,下書者為華爾邏騎所獲,遂密斬來使,行李代桃僵之計,就詐約翌日黎明,囑賊酋親領兵由西門進城,法人當為後盾。偽北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進發。誰知前軍行至斜橋(離西門約五裏)地麵,忽有一極猛烈的開花炮彈,自空墮落,勢同將軍從天上飛來,迫不及避,以致前鋒各軍同時灰燼。偽北王人本機警,這一次雖坦然而來,究竟步步防備,是以得免於難。
至當時有人看見有粵匪肢體耳目,被炮擊飛至十八裏外之龍華鎮寺前,黏一楊樹上,隨風飄蕩,宛轉如生。我戲改唐人詩句‘風吹手足飄飄舉,猶是疆場對壘舞’以紀其事。據美脫生告給我說,那騎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父華爾。其一張則洋裝而戴中國紅頂花翎,因當時華爾已積功保至中國提督軍門也。如今政府裏幾位王爺中堂,有曉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難恤鄰,無分畛域,又因討賊陣亡,是個有功於中國的人,不得以非我種類視之。所以就愛屋及烏到美脫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顧問官,兼辦陝甘礦產調查員,藉資調劑的意思。
前日他還托我代覓一位於中國經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學有根柢的這麼個人,想一同前往辦理文案。我想一個人學問既好,不見得沒處吃飯,恐未必肯跑這麼遠,充無罪之軍,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費,用作無兒的,到長安去走一趟,以便探訪唐時古績;二要其人本有乘長風破萬裏浪的誌趣,素日視五嶽三山如在眼底,梯山航海本屬慣家,或可高興前往。小雅,你如果肯走一趟,湊這個趣,你我既可長途作伴,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宮花草,更可以如得金銀礦。我們入點優先股在內,將來也可以作為謀利之資,一舉而三善存焉!你如有意,我當極力推彀,並囑令薪水從豐,先送一年做安家費,以示特別何如?”
我笑道:“你別要著急,我們先把素蘭別後的話談一談再說。至於這件萬裏從人的事,卻不敢草率定議,須等明天候見過了你們洋東,看是個甚麼道理,再定行止不遲!”柔齋聽了,就笑道:“要知心腹事,須聽口邊言。簡直一見麵起首,至到此時,嘴裏不住的素蘭朱寓,朱寓素蘭問不了,可見得比一千個人都放在心上。殊不知一個妓女,樽前送客,被底迎郎,是其應盡的義務。臨行幾點相思淚,灑向秋階發海棠,是其應有的文章,本不足縈人觀念。乃往往一個是落花空有意,一個是流水本無情,徒令紅氍毹上,演多少才子佳人。綠綺琴中,譜若幹淒風苦雨而已。至於釵光斜掠,燈影橫灺,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小雅,你須知此等愛情,係君自相愛自相情耳!而非彼美的腦氣筋中所有天然之愛情也。即佛老所雲,無情者之於有情,如鈴借風鳴,風過便熄;釜因火熱,火熄仍寒。若蓮藕雖幹,柔絲未斷;柳條既萃,弱絮猶飛,則為有情者之於有情,似非青樓中人所能達其目的。然而天下事亦有未盡然者。”我聽了,嘴雖不說,心裏卻佩服他學有進步,知道這然而句特特下一轉語,是夙悉我同素蘭交非泛泛,故欲借亦有未盡然者六字,截斷上文,另為素蘭開一生麵,想必卻還有甚麼話說出來呢?我遂不言語。